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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英古兰.艾许波顿爵爷的二轮马车驶近华生太太家,他的注意力全被路旁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奶妈吸引。

  奶妈在这一区带孩子出门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象。华生太太家对面就是绿意盎然的大型公园,白天随时都有保母、奶妈、女家教带她们负责的孩子来透透气。问题是他几乎能断定这位奶妈两天前还忙着兜售香烟与胸花,当时他路过屋前──但最后还是选择不按门铃。

  这回他也没有按门铃。

  马车还没停妥,夏洛特.福尔摩斯就踏出了前门,她身穿酒红与奶油色相间的条纹衣裙,戴着手套的双手分别拎着奶油色洋伞和酒红色提包,无边帽的边缘缝上亮眼的酒红色羽毛,为整体搭配画龙点睛。

  这套打扮换到别的女人身上绝对是无比夸张,然而对福尔摩斯来说,这还算朴素了──他更习惯看到她满身蕾丝、流苏,还有抓绉,简直是一座活动缎带展示架。

  「小姐,是否需要送妳一程?」他问。

  她绝对料不到他会在此出现,可是从她毫无波动的表情来看,旁人八成会认定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刻停在华生太太家门口,等待她叫车。「谢谢,先生。有劳你了。」

  她对马夫说道:「请到波特曼广场。」

  英古兰爵爷轻轻挑眉。班克罗夫特在波特曼广场附近有间屋子,里头只住了几名仆役,毕竟那里多半是当作会面场所,而非住处。偶尔会有班克罗夫特台面下的情报员进驻避风头,在软绵绵的椅子坐上一个下午,或是睡个一夜。

  「福尔摩斯,妳要办事吗?」等她坐定,他开口问道。

  根据社交界的规矩,他和福尔摩斯极少有机会近距离独处。二轮马车理论上可以塞得下三个瘦子,但她离那个境界有点远,裙襬难以避免地碰到他的长裤,激发那股不容错辨的感觉,在他的神经末梢来回窜动。

  「或许吧,要看我是否能获得必要的资源。否则只是一场空。」

  他望向窗外。推婴儿车的妇人对着停在路旁的出租马车比划,搭上车。马车转了半圈,跟在他们后头五十码处。

  福尔摩斯一定注意到他为何心不在焉,不过没有多问。是啊,既然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得出更加精确的结论,那何必还要开口呢。

  他从未提过在旁人面前显得藏不住心事的感觉有多烦躁,特别是在大半时刻宛如砖墙般深藏不露的对象面前。

  最接近华生太太家的路口呈现拉长的X形,几条路以随意的角度相交。为了转向南侧的波特曼广场,马车得要绕过船首形的路口,让他们消失在出租马车的视线内半分钟左右。

  英古兰爵爷指示车夫别在上贝克街转弯──否则会太接近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根据地,那里大概也遭到监视了。车夫往西多驶了一段路,哄着他那匹母马左转。等到后头那辆车的视野完全被挡住,英古兰爵爷用手杖敲敲车顶。「我们在这里下车。」

  他丢出一枚硬币。「往皮卡迪利广场走。」

  以锐角相交的街道意味着转角处屋舍也像是楔子的两侧,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入口对着车道。他们匆忙地下到车道,马上被面向街道的屋子遮住。

  等到确认那辆出租马车已经跟着化为诱饵的二轮马车走远,他们才回到街上,走到路口,又招了一辆马车,前往波特曼广场附近的目的地。

  他原本希望能叫到比较宽敞的四轮马车,没想到第二辆车也是二轮小车。福尔摩斯没有喷香水,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她身上飘出淡淡的肉桂加奶油香味,淡到他几乎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那个人大概不是跟踪你而来。」福尔摩斯拿蕾丝手绢轻按额头。「不会有人跟踪你到华生太太家门口。所以屋子被人监视了吗?」

  他说那名奶妈四十八小时前还在卖花和香烟。

  「自从我离开双亲的住处之后,不少人对我的动向相当感兴趣。」她思考了下,神色淡然。「你不是说过班克罗夫特会派部下去跟踪别的部下,测试他们的警觉性吗?」

  他深吸一口气。「妳现在是班克罗夫特正式的手下了吗?」

  她盯着窗外,注意力似乎被兜售糖果的摊贩吸引。「还没,但他是这么希望的。你一定知道他向我求婚了。」

  他当然知道。这正是他来访的原因,估测她成为他嫂子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太过骇人,但这也是他咎由自取──他仍旧相信自己有办法阻止她的丑闻爆发,即使他不确定当时能采取什么手段。

  「妳正在认真考虑。」

  他知道她不会反射性地拒绝求婚,她总是非常认真地考虑那些婚约,而后同样认真地回绝。

  「我正在品味班克罗夫特提供的诱饵。」她从提袋里掏出信封。「其中恰好有一组维吉尼尔密码。」

  维吉尼尔密码?送福尔摩斯维吉尼尔密码就等于端上边长一码的巨大蛋糕──她喜欢每天浅尝一口,并不代表她想要从早到晚只靠蛋糕度日。

  从别的角度来看,班克罗夫特也没有更能向她的才能致敬的花招了。

  她递来一张纸。他习惯性地往后头一瞄──两人与在车厢后方的车夫之间没有窗户,封闭的环境足以挡住隔墙之耳,还有大白天城里的喧嚣干扰。

  「你认得这段文字吗?」

  他看了下疑似考古纪录的段落。「没有任何印象。」

  「解密后的文章说不定也藏着密码。」她递过第二张纸,是在L和O下加底线的版本。「如果这些代表一和零,那就可以看作一串二进位数字。」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有时候会觉得她没有任何感情,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自动节拍器。然而现在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今天她明显散发出狩猎的讯号,如同猎物面前沉默又兴奋的猎人。

  她指尖轻点那张纸,把他的注意力引回应注意的焦点。「如果在最合理的地方切割这段文字,我会得到两组二进位数字,再换算成十进位,结果会是如此。」

  512818和2122。

  「请告诉我它们的意义。」

  「接着往第二组数字的开头加上一个零。」

  第二组数字的开头加上一个零?在任何数字前面加多少零都不会改变──

  「妳是说这样?」他掏出笔,加上一些变化。

  51'28'18

  0'21'22

  经度与纬度。

  她微微一笑。他眨眨眼。她在十六、七岁时学会客套的笑容,但从没对他费这种心思。

  幸好。

  某次他开口评论她在八次伦敦社交季期间获得多么可观的求婚机会。她半开玩笑地回说这都是她这对胸部的功劳。他则是认为男士们虽然衷心欣赏她的胸前美景,其实是受到另一项特质吸引──她的专注力。

  福尔摩斯全心贯注时,她会露出彻底投入,彷佛外物一点都不重要、旁人全都不存在的神态。等到她关注的可怜虫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她早已知晓他的一切秘密。再对上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就算理智在脑中敲响警铃,他依旧忍不住觉得自己是更重要的人物、拥有更加显赫的名声、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还要耀眼。

  更何况并不是所有可怜虫都能意识到她的观察力。

  英古兰爵爷曾亲眼目睹获得她关注的男士露出赞叹幸福的表情,次数多到他懒得回想。接着,她只要盈盈一笑,那些男士的自卑感就会落入熊熊烈焰,化为力量、自信、征服欲。

  「很好。」她说:「假设是北纬五十一度,那么这个地点可能是在伦敦一带。经度太接近子午线,无论是东或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英古兰爵爷也想不起上回──如果真有这回事──她是什么时候对他说「很好」。

  「就我所知,班克罗夫特在波特曼广场附近的据点收藏了许多地图。」她继续说明。「包括极度精确的伦敦地图,上头标示出最小单位的经度与纬度。」

  对上她清澈的大眼,他愣了几秒才回答:「没错。」

  她又笑了。「班克罗夫特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英古兰爵爷忙着灭掉心中的烈焰,无暇回应。

  □

  北纬五十一度二十八分十八秒、东经零度二十一分二十二秒的位置接近泰晤士河出海口,落在查德威圣玛莉教区内。若是换成北纬五十一度二十八分十八秒、西经零度二十一分二十二秒,就是豪斯洛区的大街附近,那里曾是离伦敦有段距离的小镇,现在已经被贪得无餍的都市吞噬。

  两个平凡无奇的地点,也不在市中心范围内。

  「妳预期会找到什么地标吗?」英古兰爵爷问道。

  福尔摩斯缓缓绕着放地图的大桌走,裙襬沙沙摇晃。「我想没有那么巧,但确实如此希望。毕竟用英文写的随意两段文字都能挑出足以构成二进位数字的L和O──而两组二进位数字换算成十进位后,都能代表一组经度和纬度。」

  她又绕了一圈,手指沿着斜切的桌缘滑动。她吻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她主动──而他依然无法判定她是否喜欢与人接触。不过她似乎对于非生物的触感相当有兴趣──天鹅绒装饰枕的软毛、考古遗迹里石墙的冰冷表面、刚采下的一颗颗葡萄光滑的外皮。

  「我想亲自去这两个地方看看比较妥当。」

  「我们没办法在四小时内往返提伯利。」他点出现实问题。「我到时候有约,最好先从豪斯洛开始。」

  她没有忽略他使用的代名词。「想必你也希望之后我不会丢下你,自己去提伯利镇。」

  「没错。」

  她没有答腔,他又说道:「我并不是要求妳到哪里都带上我,但这件事的源头是班克罗夫特。如果妳的推测正确,这份密码中藏着连班克罗夫特都不清楚的内情,那么妳就等于是涉入了无法可管的领域。若真的要一头栽进去,加倍警觉绝对是上策。」

  她停下脚步。「好吧。我承诺除非有你陪伴,我不会去调查另一处地点。」

  承诺?还附赠两个微笑?

  撇开罗杰.萧伯里那件事,福尔摩斯称得上是明理之人,然而她的理性无法给他任何保证──要是她真能听进他的警告,他就要偷笑了。

  「福尔摩斯,妳最近都在忙什么?」

  她迎上他的视线。「只有我的客户,以及这份维吉尼尔密码,华生太太可以证实我这礼拜几乎没踏出房门。」

  对付这位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骗子,最大的难关在于她总能摆出真诚又无辜的表情──比任何骗子都还要真诚又无辜。「妳正在打什么主意──还没看妳如此热心过。妳是不是用了什么花招从我的户头汲取资金,替夏洛克.福尔摩斯收拾烂摊子?」

  「对。」

  从容又甜美的回应。他摇摇头。「好吧,我就不多问了。可是我知道我是对的。」

  「确实是如此。」她凑向桌上的地图。「该出发前往豪斯洛了吧?」

  □

  他应当要独自行动的。

  换作是其他男士,获得女士的笑容必定喜出望外,再来个承诺又更不得了了。但他忍不住疑心生暗鬼,而现在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俱乐部里不时会有男士抱怨妻子或未婚妻多么饶舌,他总要克制自己别去提醒那人有多幸运,这样太尖酸,也暴露太多私人问题。

  你可以忽视漫无目的的闲聊,却无法摆脱沉默。

  他的住处常是一片寂静,少了充满感情的言语。他已经习惯了,却又时时想起自己犯下的错误,希望与梦想已荒芜,如同过了季节的花圃。

  在福尔摩斯身边又不一样了。这种沉默因悔恨而紧绷,充满了他不敢耽溺的希望与梦想,即便是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因为他已是有妇之夫,因为这是无法扭转的现实,也因为他怕发现自己完全误解了她。

  这是他在两人的沉默中听见的序曲与尾声,他脑海中响起所有的琶音、渐强,以及零星的不和谐音节。他们的两个吻对她而言只是实验,她想成为他情妇的提案纯粹是出自现实考量,只是不想欠他人情,而非对他本人抱持情欲。

  她真的拥有机械般的心脏,要它产生更激烈的情感,比要求算盘写诗还要难。

  因此他更难判定今天的沉默是否参杂了不同要素,即是与平时紧绷气氛相异的不安。这种微乎其微的变化真有可能产生吗?还是说这就跟在破解的维吉尼尔密码里寻找另一层密码一般牵强?

  两人下了火车,搭上出租马车。他的心情稍微提振了些;四十分钟的旅程不全是在剑拔弩张的沉默中度过,其中参杂着颇具生产性的时刻。他们做了粗略的计算,推测在目前的纬度上,一秒经度会是多长的距离。

  为了简化计算过程,两人假设地球是完美球体,而非现实中的扁圆形。但他们维持这个假设,因为只要粗估搜查范围的大小──每个牵涉其中的人,测量人员、制图师、密码作者,以及他们自己,都可能产生误差。

  他们从解码数字提示的地点所在的街道开始,这条路毫无特色,看不出谁会为此大费周章编写密码。老实说整片豪斯洛除了沼地外,简直是平凡无奇这个词在说的。

  更何况他们压根不知道这密码是多久以前的玩意儿。如果班克罗夫特是从数十年前的档案柜里抽出这份资料,当年的街景可能与现在大不相同。要是他没记错,豪斯洛遭到铁路兴建计画遗弃后便日渐萧条,除非有新的线道通过,否则这一带恐怕是难以复兴。

  福尔摩斯不置可否地轻哼了声。

  他盯着随身携带的地图,稍早已经在上头画出了搜索区域。他对车夫说:「带我们绕绕这一带的街道,我们想大致看过一圈。」

  他们讨论想视察的范围,把埋头计算时驶过的区域重新绕了一遍。他把她一时兴起的任务看得太过认真──但总比再次陷入沉默好。

  马车又经过一条街。棕色砖房,狭窄的门板,以木桩包围的小片前院展现出低劣的园艺天分。

  车子开进下一条街时,福尔摩斯开口了:「刚才经过的巷子里有人从屋里出来,或许我可以问几个问题。」

  随便找来的居民不太可能是层层密码守护的谜底──或是能确定根本没有什么秘密──但英古兰爵爷还是要车夫掉头。

  回到那条巷子,三名男子站在屋外,背对屋子的人身穿制服,看来是一名警员。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低喃:「我真没料到。」

  两人下了车,三名男子一齐转身。这可是英古兰爵爷始料未及的转折,而他认识其中两人──伦敦警察犯罪调查部的崔德斯探长和他的同僚麦唐诺警长。

  他与福尔摩斯互看一眼。她和以往一样不动声色,不过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加速。

  英古兰爵爷和崔德斯探长是多年好友,两人同是考古学的爱好者。探长也知道福尔摩斯好一阵子了,但是到了最近侦办萨克维命案时才见到她本人。成功破解那桩奇案使得福尔摩斯名声大噪,也让探长在社会大众和上司眼中的评价水涨船高。

  因此,尽管这场会面出乎众人意料,崔德斯探长理当要乐于见到两人。

  探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令英古兰爵爷有点讶异。对方绷紧浑身肌肉,彷佛准备迎击的姿态更是让他震惊。

  「探长、警长,真是意外。」英古兰爵爷说道,语气比他预期的还要僵硬。「这一带出了什么事吗?」

  「恐怕我不方便谈论警方事务。」他的朋友如此回应,语气毫无起伏。

  脸色红润的高大男子从屋里冒出,扯着嗓门说道:「啊,崔德斯探长,你来了。尸体在里头,状况不太好看。」

  英古兰爵爷不知道他的惊讶所谓何来──调查谋杀案是崔德斯探长的本分──这情绪就这样油然而生。

  「别让我妨碍了你的工作。探长、警探,祝你们一切顺利。」他希望这几句话没有泄露他的烦躁。

  □

  他们来到最近的电话站,恰好位于闹区一间店铺内。话机架设在铠甲般的外壳里头,门上镶着大片玻璃──隔音包厢。

  夏洛特兴致勃勃。她从没用过电话──她双亲和华生太太家中都没有这项电器。不过跟着英古兰爵爷挤进包厢绝对是大大不妥──虽然她早就和罗杰.萧伯里做过更耸人听闻的勾当──于是她站在一段距离外等着。

  他背对玻璃门,听筒贴在耳边。隔音包厢并不是滴水不漏,她不时捕捉到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他大概是用了什么暗号。

  两人初识时,她没料到他未来会成为王室密探──毕竟当年她没意识到这个职位的存在,也算是情有可原。但她很快就归纳出他活得并不轻松。

  十多年前的他已然是体格健壮、行动敏捷的年轻人,步伐虎虎生风。他的怒容足以列为经典传奇──至少在认识他的孩童间是如此。还有关于他的谣言……让他成为全世界最聪明,同时也是最愚蠢的少年,冲动激情与冷漠麻木共存。

  但当时她是透过自己的双眼观察他,注意到他即使刷过鞋子,上头依然卡着泥土;还有他就算把手指洗到发红,指甲周围的隙缝还是看得到脏污。无论他背着所有人去干了什么好事,都绝对不是和风骚的女仆做爱。

  她没有排除他把那些女仆埋掉的可能性──尽管没有传出仆役失踪的消息。接着她追踪他靴子上的泥印子找到他家族产业内的废弃采石场,以及他艰辛挖掘的罗马遗迹。

  全都只靠他自己一个人。

  她听过那些耳语,说他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而是他母亲与犹太银行家外遇的产物。她很笃定他还不知道这件事──至少没有公开承认。这并不代表他没察觉到自己进房时旁人的眼神,或是骤然中止的悄悄话,但他还能假装与自己无关。

  或许他已经撑不住这层伪装。或许他便是因此把自己隔离在古代村落的遗迹中,遥想死者的生活。

  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同时他也相信要为自己不甚光荣的出身负上一些责任。

  这点一直没变。倘若有足够理由相信自己的爱意遭到妻子利用,别的男人必定会大发雷霆。即便两人早已渐行渐远,他却继续向英古兰夫人献殷勤,因为他抱持着这个信念:如果要追究罪魁祸首,那他必定无法完全脱罪。

  要是听说了夏洛特从他妻子口中得知的真相,他是否能从这份愧疚中解脱呢?夏洛特能不能用这件事来偿还他的恩情?

  英古兰爵爷钻出隔音包厢。「妳想散散步吗?」

  她眨眨眼。他从没邀过她出门散步。「到沼地公园吗?」

  豪斯洛沼地公园大概是整座小镇值得一提的景点,除此之外这里只能算是过去运输要道的大站。

  「是的,今日天气怡人,稍微活动一下也是好事。」他答得认真。

  但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哈。」她干笑。

  「哈,当然了,妳今天可以陪华生太太出门走走,对妳来说十五分钟就算是过度运动了。」

  「相信这是非常妥当的安排,因为我可是健康得很。」

  「因为妳还年轻,但妳迟早要为久坐不动的习惯付出代价。不过既然我算不上什么益友……妳想找地方坐坐吗?我知道这条街上有间小店,那儿的德文郡奶油小有名气。」

  「上帝保佑损友,我当然不会拒绝德文郡奶油。」等到离开设置电话的店铺,她才继续问道:「班克罗夫特会怎么做?」

  「运用一些权力的杠杆。他的部下会去调查那栋屋子,说不定是由他亲自上阵。不用说,在今晚之前,一定会有人到提伯利看看。」

  「那你为何要把我赶到茶馆?」

  「班克罗夫特问妳是否介意在附近多待一会。感觉他计画让妳前去调查那处现场,藉此博得妳的芳心。」

  死亡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现代医药虽然突飞猛进,却仍无法阻止大批民众遭受流行性感冒、败血症等等疾病侵袭。夏洛特看过不少邻居、亲戚的尸体,对此并不陌生。但近距离调查还是头一遭。

  「他要让我检视遭到谋杀的死者?」

  班克罗夫特有本事向她二度求婚,证明他绝非泛泛之辈。可是她完全料不到他竟是如此离经叛道。或许他们真能合得来?

  「班克罗夫特缺乏骑士精神是社会共识。」他的弟弟如此批评。

  「那你呢?」

  「妳不总是指点我应该只对需要协助的人展现骑士精神,略过能自立自强的对象?」

  「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的话了呢?」

  「福尔摩斯,我常常听妳的话,只是不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传。」

  英古兰爵爷是她身旁最讲求公平的人──而他的公平源自他能真心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与她理智疏离的自然中立心态不同。

  有时候,她的理智疏离是来自不理性的情感袭击。她曾对华生太太说让夏洛克.福尔摩斯拒绝英古兰夫人,对他毫无帮助──她至今仍深信不疑。然而当他对她开诚布公──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容易……

  她觉得好难受。

  「你不想见到崔德斯探长吗?」

  他不以为然地瞥向她。「轮到妳发挥骑士精神了吗?妳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在乎我想不想见到谁?」

  「恕我无礼。我的意思是,崔德斯探长的神态让你有些犹豫。」

  「因为他的态度大半是针对妳。他曾展现过类似的举止吗?」

  「先前他还不至于在我面前直接表达不悦,但整体态度很明显。上回他向我道别时,显然希望有好一阵子不会见到我。」

  「为什么?他近期的成就几乎要归功于妳。」

  她只是望着他。

  他摇摇头。「他不是这种人吧?探长很尊重女性的。」

  「他尊重的是他认定值得尊重的女性──在他眼中,我已经不属于那一类了。他不乐意接受他无法尊重的女性协助,也无法如过去一般把你捧上天,因为你似乎不介意我不值得尊重。」

  「要是在社交界容不下妳之时与妳绝交,我算什么朋友呢?他为什么看不惯我的行为?」

  她耸耸肩。「有些男士就和我父亲一个样。他不喜欢把女性放在和自己同样的地位,因为他很自私,也因为他瞧不起所有女性──或是任何与他不同的人士。也有人像崔德斯探长,以各种标准来看几乎是无比优秀,可是他欣赏的是目前世界的样貌,认同支撑这个世界的规矩。对他来说这是一切的原则,破坏规矩的人便危害到世界秩序,应当要受罚。他不会问这些规矩是否公平,只在乎它们能够全面执行。」

  「有些人像我,公然破坏那些规矩,却似乎没尝到任何苦果──我是莫大的侮辱,威胁到他重视的秩序。更糟的是他的想法于我如浮云,而他完全使不上力,这肯定刺得他坐立难安。我只希望若是他妻子破坏了任何他珍视的规矩,他能好好待她。」

  「可是他爱她啊!」

  「这是当然。不过请记得,他也曾经景仰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直到他发现夏洛特.福尔摩斯的罪行。」

  看到英古兰爵爷一脸苦恼,她又补充道:「这并不代表他苛刻到总是把自己的原则看得比身旁亲友还重。只是对他而言,质疑自己相信的一切──那些他深深信赖、不曾多想的事物──会比他自己拿大锤子敲碎膝盖骨还要痛苦。」

  英古兰爵爷正准备答话,但他的注意力转向某件事──或者该说是某个人。「那是昂德伍,班克罗夫特的手下。」

  昂德伍先生是个大胖子,行动却出奇敏捷。他来到两人桌边,轻轻鞠躬。「福尔摩斯小姐,爵爷大人正在等候您。」

  □

  昂德伍先生也替英古兰爵爷送来短信,后者盯着便笺,皱眉,对夏洛特说:「福尔摩斯小姐,恕我无礼,必须先走一步,相信再过不久又能与妳见面。」

  「祝你平安顺利,爵爷大人──这是我诚心的期盼。」

  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但她的临别赠言太长了些──她通常不会说最后那句话。他瞇细双眼,鞠躬退席。

  夏洛特随昂德伍先生乘上备好的高级马车。

  两人下车处的街景说不上赏心悦目,也不到惹人生厌,纯粹是个讲求功能性的住宅区。窗台上零星的盛开三色菫或是刚漆成天蓝色的叶片窗──遇上城里阴郁的空气,想必很快就会转为灰暗色调──拯救了一成不变的外观。

  屋子本身乏善可陈。它伫立于一小块土地上,四周围上低矮的砖墙,两丛灌木经过修剪,手艺差强人意。门内是小小的玄关,搁置大衣、伞、泥泞胶鞋的空间──不过稍早的泥印早就清理干净,前厅空空如也,墙上的钩子只挂了一把手杖。

  昂德伍先生引导她进入没放多少家具的客厅,班克罗夫特爵爷就坐在里头,身旁的矮桌上搁着一组茶具,还有精致的维多利亚三明治。

  英古兰爵爷是只要送上来的食物都能吃下肚,不怎么在意菜色究竟是美味,还是勉强可入口。班克罗夫特爵爷则是与夏洛特同样讲究正餐──还有早餐、午餐、下午茶。

  此外,他还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能够尽情大吃,不用担心跨越双下巴的界线。老实说夏洛特偷偷怀疑他吃得越多,身材就越枯瘦。

  「啊,福尔摩斯小姐。」他愉快地打招呼。「和舍弟玩得开心吗?」

  换作是别的男人,这句话的语气想必是无比刻薄。班克罗夫特爵爷不是这种人:他不要求夏洛特爱他,只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因此就算她与自己已婚的弟弟一同外出,他也毫不介意。

  他和她的相似程度比她以往的认知还要高。

  「今天是有趣的一天。」她答道。「对了,爵爷大人,您是否派人跟踪我呢?」

  「亲爱的福尔摩斯小姐。」班克罗夫特爵爷没有半点犹豫。「妳知道我永远无法回答这类问题。要喝点茶吗?」

  「好的,谢谢。」

  她已在茶馆吃过司康配德文郡奶油,但是错过维多利亚三明治就太可惜了。能在仓促之间端出这种茶点──屋里还有一具尸体呢──足以说明这人的特质。

  海绵蛋糕新鲜又轻软,一层层草莓酱是甜味与酸味的完美结合。加上精心冲泡的茶,这是一顿毫无缺点的午茶。

  「享受美食之前,可不能让人工作啊。」

  夏洛特愿意举双手同意这句话。「这确实是美食。」

  班克罗夫特爵爷看起来有些飘飘然。「那么我想妳是准备上工了,福尔摩斯小姐?」

  「英古兰爵爷曾暗示说您会让我看看那具尸体。」夏洛特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已经准备好班克罗夫特爵爷会澄清说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但他却说:「我知道妳只要看一眼就能从人们身上看出许多情报,我猜换成尸体也不例外。」

  他真的要让她亲眼观察死者──完全没提到半点脆弱敏感的女性情绪。

  「我可以。」她差点无法压抑语气中的好奇与渴望。「不过能知道更多背景会很有帮助,可以请您告知死者身分,或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关于这件不愉快的事,请先容我向妳致歉。那份维吉尼尔密码,以及其他供妳解闷的谜题,全都来自早已经过彻底调查的档案柜──与王室没有进一步的干系。」

  「现在我要好好感谢妳,我宁可得知有些不法情事正在我眼皮子下发生──如果真是如此,并非巧合。但这份向妳示爱的礼物竟然牵扯出一具死尸,我必须承认有点挂不住面子,也有些气愤。」

  「别在意,我没有任何损失。希望我的努力能稍微厘清此人的死因,这总比解开某个人早在十年前就破解的密码还要有意义。」

  「艾许也说妳会这么想,但能听到妳亲口说出来是再好不过了。我这就来回答妳的疑问。这份维吉尼尔密码约莫在十年前透过电报问世,当时我还不在这个位置上。发信来源是开罗,不过开罗也可能只是中继站,真正的发出点在那个区域的小地方。」

  要是班克罗夫特的探员驻守在帝国海内外的每一个电报站,夏洛特也不会感到意外。

  中继站的电报员听着音响器,依照滴滴答答的长短音抄写摩斯密码,接着把讯息继续传下去。讯息传出之后,电报员手边也有一份副本,可以轻易交给旁人。

  「发信人姓巴克斯特,收件人则是贝尔格莱维亚区一间小饭店的房客C.F.德雷西。根据原始卷宗里的笔记,当年的负责人判断这封电报肯定是来自疑神疑鬼的考古学家──或是自称考古学家、实为现代盗墓人的歹徒。」

  「所以没有派人去饭店调查房客?」

  「我们经费有限,因此人力不足──老实说我的工作内容大多是争取更多资金。我能想象处理这份密码的可怜人因为发现内容与外国机密或是王室重大阴谋完全无关,而感到挫折万分。他们建议持续关注这些文件,说不定会出现重大的考古学发现。不过就我所知,根本没有人追踪这个案子。」

  她以往认为班克罗夫特爵爷招募自家弟弟是希望有个能完全信任的手下,但现在她怀疑这背后隐藏着预算因素──英古兰爵爷身为正派的绅士,就算为了哥哥的事务劳心劳力,一定不会想到酬劳上头。

  「所以呢,事隔十年,我们想挖出任何情报可没有那么简单。德雷西下榻的饭店?老板八年前过世,房子出售,改建成一片楼房。饭店以前的纪录全都扔了,根本无从追踪德雷西先生,就算这是他的真实名字。至于巴克斯特,我们知道得更少。我的手下正在翻找资料,看我们是否收集了那两人的纪录,可是希望渺茫。」

  「英古兰爵爷和我抵达现场时,已经有一名警员守着屋子──犯罪调查部也涉入其中。为何会发展至此?」

  这栋屋里原本的居民──或是任何一名邻居──应该不会找警察来隔窗查看屋内动静。

  「事情的发展很有趣。今天早上,离此最近的警察局收到匿名信,指出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不法情事,宣称有数名无辜又无助的孩童牵涉其中。」

  夏洛特竖起耳朵。伦敦市不久前才因为类似案件闹得风风雨雨。「所以警员就赶过来了。」

  「没错。一队警员赶来调查这栋屋子,没有人应门,于是他们撞破后门进屋。没有找到小孩,也没有孩子在这里待过的迹象──不过一具尸体算是安慰奖了。」

  夏洛特猜想对于寻找恶党踪迹的警方而言,这确实算得上斩获。

  「经过调查,他们决定将本案交由犯罪调查部办理。崔德斯探长抵达现场,妳与舍弟抵达现场。其他事情妳都知道了。」

  「这可不一定。您会遣走崔德斯探长吗?」

  「当然不会。崔德斯探长全心投入此案,他相信尸体将会送到验尸官手上。这是正常程序,但在那之前先让妳看一眼,福尔摩斯小姐。」

  「没问题。在进行下一步之前,可以请您告诉我席蒙丝是否还跟在英古兰夫人身旁?」

  「家母的忠实女仆席蒙丝?是的,她还在。去年她拿到了一些钱。我们本来想送她一份退休礼物,但她最后决定留下来,说她退休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原来如此。」

  班克罗夫特爵爷歪歪脑袋。「妳怎么会突然想到席蒙丝?」

  夏洛特摇摇头。

  他一挑眉,没有多问。「可以开始了吧?」

  □

  夏洛特五岁那年,她的祖父来福尔摩斯家拜访,这位眼神哀伤、讨人喜爱的老先生除了不断抱怨关节炎之外,身体好得很,每餐饭后都会偷塞橘子糖给她。过了一个礼拜,他的尸体被家人平放在餐桌上。

  深夜里,夏洛特偷偷下楼到饭厅里研究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过了好几年,她才领悟到当时胸口紧缩的感觉正是悲伤。不过在烧融大半的蜡烛光下,她马上就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死人。

  现在,尸身上盖着骯脏薄布的男子没有安享天年的好运,身旁没有家人,无法躺在舒服的羽毛床垫上。他惨遭勒毙,依旧年轻的脸庞因绝望而扭曲成诡奇的线条,彷佛到了最后一刻,他仍旧无法相信自己碰上如此厄运。

  她掏出放大镜。

  「可以借我看看吗?」班克罗夫特爵爷问。

  她把放大镜递给他。结实的银色握柄与边框连接着叶片与卷轴状的镂空图案,不过在漩涡般的设计之间,仔细一看可以看到细小的银色蛋糕、玛芬、脱模果冻。

  「我几年前似乎在舍弟的探险笔记本里看过这样的放大镜设计图。」班克罗夫特爵爷说:「是他送给妳的吗?」

  「是生日礼物。」

  班克罗夫特爵爷将放大镜在手中翻了几圈。「这是什么?」他指着把手尖端毫不起眼的浅绿色玻璃碎片。

  「我觉得它曾是是马赛克镶嵌的一部分,或许是英古兰爵爷挖掘出的文物。」

  「这东西可能颇有年代──他曾经挖过一座小型的罗马遗迹。」班克罗夫特爵爷将放大镜还给她,眼中闪着刺探似的光芒。

  「很有可能是来自那片遗迹──我从没问过。」这是真心话也是推托之词。

  她第一眼就看穿这片略为混浊的玻璃来自那座罗马村庄遗迹,过去曾是中庭地板马赛克工艺的一部分,经过抛光磨圆,镶入放大镜把手。

  那里正是她献上初吻的地点。

  放大镜透过邮局寄送,而非爵爷亲自送上,或是派仆人跑腿。附在包裹里的纸条只写了祝贺词句,完全没提到那片玻璃的来历。她的回信也是同样简短,同样避过这件事。

  然而这成为了之后两人之间紧绷沉默的开端。

  她跪下来,从头到脚检视死者一圈,特别留意双手和鞋底。昂德伍先生帮忙把尸体翻身,让她可以好好观察他的背部。

  「我想看他脱掉衣服的模样。」

  昂德伍先生轻轻倒抽一口气,瞥向班克罗夫特爵爷,后者毫无讶异或是惊慌的神情。「昂德伍先生,可以请你听从福尔摩斯小姐的指示吗?」

  「是的,爵爷大人。」

  「我们找过裁缝的标签,可惜没找到。」趁着昂德伍先生脱去死者衣物的空档,班克罗夫特爵爷对夏洛特说明。

  又过了几分钟,夏洛特起身说道:「爵爷大人,我想我无法说出太多您还不知道的情报。」

  「福尔摩斯小姐,请问我已经知道哪些情报了呢?」

  「您知道他并非在这栋屋子内遇害──或者至少不是在屋内。他曾剧烈挣扎──指甲缝内留下血迹与皮肤碎屑,鞋底也卡着泥土和草叶。」

  「我确实已经推论出这一点。」

  「他的衣物材质不佳,剪裁随便,尺寸过大。但您可以确定这套衣服与他的身分无关,因为他的手掌洁白柔软,而且粗糙的衣物也没有散发出合乎预期的臭味。」

  「您一定是透过他的内衣确认了这份怀疑:内衣材质是卫生舒适的美丽诺羊毛,与外衣的粗糙形象──或者该说是有心人士想塑造的形象──完全不符。鞋子也是相同状况,虽然不是订做款式,但品质与作工都相当优秀。」

  「没错。刚才妳说无法说出太多我还不知道的情报,那么有什么事情是我还不知道的?」

  「这套服装购于二手商店──或许是打算骗过对他不利的人士。还不是肯辛顿一带,夫人的贴身女仆拿旧衣来换钱的二手店,而是能在七晷区之类地方找到的店铺。」

  之前她手头紧,又想找些符合秘书职位的衣服时,常常光顾这类店家。问题在于勉强堪用的衣物太贵,便宜货看起来像抹布。

  「我曾浏览过几间比较……不太高尚的店家,这套外衣在二手店之间转手了几次。右边袖子内侧有五条棕色缝线,左边则是三条类似的蓝色缝线。不同店家用不同的颜色来标示入手的衣物──依此追踪某样商品有多抢手。」

  「那么这套衣物究竟有何魅力,能进出二手店家八次?以一般人的角度来想,有过八个主人的外衣,缝线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在某些状况下,这套衣物的使用不会造成太多磨损。上衣的前面是斜纹布,不是最好的材质,但也还算体面耐用。然而后面呢……如果这不是磨碎又重新纺成的次等羊毛,我可要大吃一惊了。」

  「只有前半身能看的服装,妳的意思是这套是穷人的寿衣?」

  「这是我的结论。」

  「所以我们的死者挖了谁家的坟墓吗?」

  「根据这套衣物转手的次数,我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家属很可能剥掉死者的衣物,卖给原本的店家省点钱。或者是盗墓者动的手脚。无论如何,我猜这名死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寿衣。」

  不过现在也成了他的寿衣了。

  「福尔摩斯小姐,妳还能告诉我什么呢?」

  「爵爷大人,这就不一定了。您拿了他的皮夹和怀表吗?」

  「他身上没有钱包,我确实收起了他的怀表。」

  死者身上带的是百达翡丽公司出品的怀表,百达先生发明了不用发条钥匙的旋柄表芯。自从三十五年前,女王在伦敦世界博览会上替自己和艾伯特亲王各买了一只怀表后,那间公司声名大噪。而他们至今依旧致力于维护自家产品的品质──如果夏洛特没记错,最近在日内瓦天文台主办的竞赛中,这间公司的怀表获得了特别奖项。

  这只怀表保养得光鲜亮丽,乍看之下与新品无异。她拿放大镜仔细检视后才看到细小的凹痕与刮痕,这在任何正常使用、经过一点年岁的物品上是正常的变化。她从后方掀开外壳,接着打开保护精细复杂齿轮与弹簧的内部背盖。怀表的背面与内盖都没有刻字。

  「我们的死者是孤儿。」

  「从怀表可以看出来吗?」

  「爵爷大人,您的第一只上好怀表是从哪来的呢?」

  「是我过世的父亲赠送的礼物。」

  「我猜怀表里刻了些字吧?」

  「告诫我要谨守本分的格言。」

  「这只怀表少说也值八坚尼,而我们的死者看来只有二十八岁左右,和怀表的制作年分差不多。这么年轻,却带着没有刻字的怀表?我认为这是他自己买的,而非来自长辈的礼物。」

  「如果这是他自己选购的物品,那就能解释他为何如此费心保养了──这是他独立赚钱后第一件意义重大的所有物,打算用上一辈子。」班克罗夫特爵爷若有所思。「那他为何不刻上自己的名字缩写呢?」

  「我也觉得这不太寻常,目前还无法提供理由。」

  「妳还能从这只怀表看出什么吗?」

  她摇摇头。

  他的神情有些失望。

  「此时此刻,这只怀表上头没有其他派得上用场的讯息。但我能告诉您他试着为自己的命运留下讯息。」

  「怎么说?」

  「昂德伍先生身上是否有拆开外套缝线的工具?」

  有的──一把在光线下闪闪发亮的尖锐小剪刀。剪开便宜的缝线后,没有露出特别的机关。但夏洛特一手抚过后背的黑色粗布,说道:「啊,我想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米粒沾满墨水,接着排在布料上。」

  煮过的米粒碰到任何物体都会黏上去,干掉之后便无比牢固,而且几乎和小石子一般坚硬。

  「有办法拓印这件外套的布料吗?」夏洛特问道。「我相信这是类似盲人用的点字。」

  昂德伍先生完成这项任务,动作迅速又细腻。夏洛特检查印下的痕迹,将讯息另外抄下。

  巴克斯特命令德雷西杀我

  德雷西和巴克斯特,把夏洛克引来此地的加密电报曾经牵扯上这两个名字。

  班克罗夫特爵爷叹息。「福尔摩斯小姐,妳帮我添了不少工作啊。」

  接着他直视她,又说:「谢谢。」

  英古兰爵爷总是平等对待夏洛特,多年来两人之的羁绊复杂无比,受情势所限,因各种争论而伤神。

  现在班克罗夫德爵爷也把她当成自己人。他和夏洛特之间没有经年累月的友谊,同时也不受过去拖累。

  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她盈盈一笑。「爵爷大人,祝您成果丰硕。现在可以请您替我安排马车,送我到火车站吗?我答应华生太太要在午茶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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