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崔德斯探长很少希望受访民众不要太过积极地提供资讯,但他完全无法阻止艾伯特太太这位满头灰发的娇小寡妇。
她过度冷静的模样令人害怕。
在书房里接待崔德斯及麦唐诺警长后,她立刻取出一迭文件。等两位过目后,我请人送茶进来。
她与亡夫在伦敦一带少说拥有五十间屋舍。他在六年前过世,虽然两人的儿子都大了,他还是将所有房产留给她。「他很清楚我们家这几个孩子对生意一窍不通。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是没有一个能顾好我们建立的事业。」
一瞬间,崔德斯在气势磅礡的办公桌前看到的不是艾伯特太太,而是自家妻子的身影。如此公事公办、讲求效率,就连一杯茶、一些点心也无暇提供。
他这辈子第一次祈祷大舅子能够健康长寿。
「你问起的屋子建于六九年。」艾伯特太太说道:「头几年的房客是一个小家庭。到了七二年冬季,丈夫和孩子全都死于流行性感冒,仅存的妻子于夏季搬离。我们继续招租,在报纸上登广告。通常对空屋有兴趣的人会先写信约时间看房。可是呢,德雷西先生只问我们是否接受以邮政汇票收取一整年的房租。」
「我们不反对预收一年分的租金。确定邮政汇票入账后,我们照着指示,把房子钥匙寄到邮政总局让他领取。我们达成协议,每年至少会派管理员去看看房子的状况,若有疑虑,会增加探访次数,他马上就同意这项条件。」
她取出德雷西先生的来信、回信副本、注销的邮政汇票、整整齐齐纪录租金和维修费用的账簿。
「这是我们与德雷西先生最开始的接触。在接下来的数年间,他总会提早一个月以邮政汇票结清房租。如两位所见,我们每年都会写信告知派人探视的日期,他总是直接同意我们提出的时间──而且总是说他那段日子人不在伦敦,我们派去的管理员可以拿钥匙自由进出。」
「这里是所有的探访报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有像德雷西先生这样优秀的房客呢。可是我旗下有几百名租客,有的实在是令人发指,因此遇到完全不惹麻烦、房租绝不迟缴的房客,我乐得不去在意那些小小的怪异之处。」
崔德斯面对一页页清楚明白的纪录,期盼艾伯特太太能再局促不安一点。要是察觉到她有所隐瞒,他就有施力点可以下手了。可是她坦荡荡的态度逼得他做出他最害怕的结论:正如至今的每一次调查成果,这又是一条死胡同。
他假装仔细研究文件,甚至还问了些问题。不过最后离开艾伯特太太家时,他仍然一无斩获,只带着满心恐慌,生怕自己连事件表面都还没摸到。
他觉得自己像是困在沉船船舱里,想要摸索着回到数百哩外的海面上。
□
「福尔摩斯小姐,请确认我是否理解正确。」班克罗夫特爵爷说:「第一,妳断定在豪斯洛找到的死者姓氏是芬奇;第二,他恰好是妳同父异母的兄长;第三,目前他遭到史蒂芬.马伯顿冒名顶替。」
他和夏洛特坐在配色刺眼的客厅里,此处是他第一次求婚前,自信满满地准备当作两人婚后新房的宅邸,置入了他认为合她胃口的家饰。夏洛特还没从英古兰爵爷口中听到完整的来龙去脉,不过可以合理假设在班克罗夫特爵爷求婚失败后,决定将此处用来办公。而且是维护王室安稳的机密公务。
一般而言,夏洛特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待得很开心──班克罗夫特爵爷精准地捕捉了她的品味,大概只有百分之三的差距。可是今天她脑海中只浮现豪斯洛那名死者的身影,脸庞僵在痛苦震惊的一瞬间。
这是她与芬奇先生的初次见面,同时也是最后一眼吗?
「没错。假如芬奇先生往日的恋人没有前来求助,认定他遭逢厄运,那么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失踪,警方也只是多了一具身分不明的尸体。」
「这倒是有点出入,死者已经由他的朋友指认是理查.海沃先生。」
夏洛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让我猜猜。海沃先生刚来到伦敦,至少在这个朋友眼中看来是如此。他朋友对他的出身一无所知,而警方也无法查出更多背景。」
「这……刚好是如此。」
「那么死者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啦。」
「先暂时别管他姓啥名谁。我只是不懂为何史蒂芬.马伯顿要接近莉薇亚小姐,亲近她就会引起妳的注意。只要被妳撞见,他就再也无法维持伪装──目前差不多就是这个状况。妳想说的是马伯顿那伙人根本不知道莉薇亚.福尔摩斯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之间的关联?」
很好。他没有一开口就否决她的理论,而是以逻辑来挑战她,让她为自己的假设辩护。
他认真看待她的行为替他加了不少分数,但以人性的角度来看,倒是挺可悲的──这应当是交际往来间最基本的态度。
「萨克维命案即将收场前,马伯顿太太写信给我,里头特别提到希望夏洛克.福尔摩斯生意能够成功──那伙人如此神通广大,要是假设他们不知道我正是名声扫地的夏洛特.福尔摩斯、亨利.福尔摩斯爵士的女儿,那就太不谨慎了。至于马伯顿先生接近莉薇亚的原因,我只能猜他有这么做的必要。」
「芬奇先生是刻意遭到灭口,马伯顿先生也是刻意要假冒他。有可能他相信芬奇先生周遭的人士知道某些事情──某些关键情报。」
「可是妳刚才也说了家中没有人曾与芬奇先生私下往来。」班克罗夫特指出症结。「令尊都是透过律师联系,令姊抗拒与她们同父异母的兄长扯上关系。他们怎么可能对素未谋面的人了解分毫?」
「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知道某些事情。我完全不认识芬奇先生,只知道他死了好几天了──甚至还检查过他的遗体。但直到更多资讯浮上台面,我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么。或许马伯顿先生只想找到一条线索,而他相信我们家有人无意中掌握着他需要的情报。」
班克罗夫特爵爷皱起眉头──他真的长得不难看。「福尔摩斯小姐,我无法完全相信妳的理论,不过我愿意调查芬奇先生的相关事务。」
他又多了一分:不但愿意听,还愿意行动──即便只是对下属发布简单的命令。「真正的芬奇先生,还是顶替他的人?」
「都查。」
她的理论还没结束,不知道他对于接下来这件事有何看法。「萨克维命案落幕后,我到萨莫塞特府查询苏菲亚.隆戴尔的结婚纪录,发现她丈夫姓莫里亚提。后来向英古兰爵爷问起这件事,他去找您,您警告他要和这名男子画清界线。」
「没错。」
「苏菲亚.隆戴尔在官方纪录上已经过世多年,我这边查到她是死于滑雪意外。得知莫里亚提绝非善类后,我猜她渐渐无法忍受继续和他在一起,计画以诈死脱身。不过现在我没有那么笃定了。」
「如果说,这并非单向的计策,而是两人共谋呢?说不定他们发觉她是他潜在的弱点──敌人可以透过她来伤害他。只要敌人相信她死了,就能移除这个重大的弱点。」
班克罗夫特爵爷稍稍向前倾。「妳是在暗示莫里亚提涉入此案?」
「不只是暗示。」夏洛特说道:「我就明说了,我总觉得维吉尼尔密码太过极端,死者衣服上的点字也是意外复杂。接着我想到马伯顿太太首度来访时交出的密码,自然是简单许多,但那种古典精致的风格相当雷同。」
「或许对于莫里亚提周遭的人士来说,透过密码通讯就像出门要戴帽子一般,是必要且不可或缺的行为。我可以断言被我解开的维吉尼尔密码里头没有关键情报,只是为了测试接收者能不能找到豪斯洛的那栋屋子。我进一步推测死者身上的点字密码不是留给伦敦警察厅的警官,目标是组织的成员,知道要四处寻找线索,特别是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妳认为死者芬奇先生是他们的同伙?」
「是的。」
「这代表组织里出现分歧,导致他们自相残杀。」
「是的。」
班克罗夫特爵爷露出脑袋高速运转的神情。「希望妳是对的,他们的分裂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可能无法维持太久。铲除异己后,他们会变得更强大、更无情。」
「也有可能让组织人心惶惶,寻仇惹事。」他直视着她。「福尔摩斯小姐,我是个机会主义者。我得要准备好抓住所有转机。」
比方说曾拒绝他的女性发现她不再有拒绝的理由?「这是当然了。」
「身为机会主义者,我得要逮住这个时机邀请妳留下来共进午餐。」
夏洛特看看怀表。确实快到午餐时段了,不会亏待自己的──或是她的──肚子这点又替他加了一分。「谢谢,我很乐意。」
饭还是得吃,即使才刚发现那具无名尸很可能正是她素未谋面的兄长。
□
午餐是早、晚餐之间的垫档。早餐一定得吃,晚餐得要铺张豪华,茶点是大家的最爱,可是午餐往往只有前一天晚上留下的几块肉,加上少许面包和起司。
不过呢,班克罗夫特爵爷的午餐桌上放着炸得酥脆的鸡排、美味的小牛肉火腿咸派,甚至还有美味的水果冷布丁,以及沾炼乳享用的大量夏季莓果,夏洛特还没有试过这种组合。
她知道炼乳在美国很流行,曾经是南北战争时期常见的军队配给品。不过在英国,炼乳可说是毁誉参半,然而她无法否定草莓沾上少许甜腻的炼乳实在是人间美味。
「我不知道炼乳除了取代母乳拿来喂婴儿之外,还有别的用途。」她说。
「我家的厨师还想出更妙的招数。」在和客厅一样俗丽的用餐室里,班克罗夫特爵爷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此处与她想象中的豪华妓院没有太大差异(只是她也无从查证)。「将炼乳隔水加热两三个小时,它会变成类似牛奶酱的质地,尝起来很像柔软的焦糖。」
「天啊。」
「和我的反应一样。」班克罗夫特上下打量着夏洛特。「希望这个资讯能为我的求婚再增加一分胜算。」
「确实。」夏洛特不得不承认。
她认为浪漫爱情总会凋零,只能维持一阵子的新鲜美味,接着渐渐走味,或是直接腐坏。身为不把爱情视为首要目标的女人,她应该要欣然接受他的求婚。
唉,可是她的心终究还是偏了一边:她个人是举双手赞成嫁给班克罗夫特爵爷。唯一的问题在于,遇到这种时刻,她要如何顾及已经偏颇的心思呢?
「很好。」他说:「或许妳、华生太太、里梅涅小姐可以考虑找一天来我这边吃晚餐?能招待三位是我的荣幸。」
先前他说不反对她继续与华生太太往来,她解读成他未来不会禁止她偷情似地溜出去拜访华生太太。她不知道他竟然愿意在自己家里接待华生太太和里梅涅小姐。「我很乐意转达您的邀约。」
她还是不太敢问他是否改变心意,认同她继续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身分替客户解惑。
班克罗夫特爵爷脑袋微微一歪。「还有妳的姊姊,她们都还好吗?」
啊,他很清楚要往哪里进攻。这点她也不觉得反感,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两人的婚姻更接近某种协商,他当然可以运用各种手段提醒她真的没有多少协商的筹码。
她还来不及回话,一名仆人进房宣布道:「爵爷大人,英古兰爵爷来访。」
英古兰爵爷穿得一身灰,半正式的套装剪裁宽松,质料普通──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会把他当作单车快递员呢。他的靴子和裤脚溅满泥水,脏污的程度不像是在伦敦沾上,毕竟城里铺设了便利所有人的结实路面,以及排水系统。
那么就是乡间的泥泞了,距离现在两个小时以内的事。
报纸可以告诉她哪些火车车程两个小时内的地区出现这种天气。报纸甚至可以提供他舍弃加密电报,赶回伦敦亲自见班克罗夫特的蛛丝马迹。
夏洛特和莉薇亚不同,她觉得报纸相当具有启发性,只是要知道该看哪些版面──通常是登不上头版的小报导,或是在几十句开场白后的段落才会在无意间透露的真正关键情报。
英古兰爵爷对于她出现在自家兄长的餐桌旁的反应不出她所料,惊讶──是不是还有一丝警觉?──在一瞬间收起。「福尔摩斯小姐,别来无恙?班克罗夫特,借一步说话。」
班克罗夫特爵爷告罪一声,兄弟俩一同离开用餐室。过了几分钟,英古兰爵爷独自归来,找个位置坐下。「福尔摩斯,代替班克罗夫特向妳致歉。他有急事要办。」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福尔摩斯」,她不该感到如此宽心,但事实就是如此。福尔摩斯代表两人关系良好,或者至少是不好不坏。「当然了,爵爷大人,你近来可好?」
在发现豪斯洛那栋惊人的屋子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面。在这段期间,他剪了头发──不过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他更加突出的脸颊线条。
「还不错。妳呢?」
她想到那块脏兮兮的薄布──想到自己毫无感情地将它掀开,露出下头的尸体。「一样。我猜我不该过问上星期六你仓促抛下我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妳可以问,只是我无法回答──还请见谅。那么妳这几天做了什么?」
他妻子那封接近疯狂的信件浮上心头,还有上回见到她时,她眼中脆弱的希冀。不对,我想你们弄错了。你们一定是找到另一位芬奇先生。
还真的被她说中了。
「说来还真有意思,我也无法回答。希望你能原谅我。」
英古兰爵爷的目光射向夏洛特。他的心思运转模式与她大不相同:她依照逻辑与事实进行冰冷又迅速的计算;他则主要是依赖经过严格历练的直觉。在她眼中,良好的直觉也是逻辑与事实的产物,只是并非透过大脑运作──或许他无法一一举证分析的过程,但并不代表他得出的结论有任何不足。
「妳做了某些事情。」他说:「妳不像我,不会说客套话道歉。但妳现在却要我原谅妳。」
她把覆盆子沾上炼乳,手停在碟子上。「你说的没错。」
他往后靠上椅背。「我只能得到这点答案吗?」
他的视线对着她的手指,看着那颗覆盆子在炼乳里打转。他一手环上隔壁椅子的椅背,姿势既放松又隐约散发力量。在朴素的棕色背心及质料普通的白色衬衫下,他的胸口稳定起伏──他在等待。
她让他多等了一会,以疲惫的蜗牛般的速度吃完覆盆子──这回她尝不到半点味道。
他微微挑眉。
她暗自叹息。「严格来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然而状况很复杂,或许我要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因为我把身为调查人员的保密原则看得比对朋友的忠诚还要重。」
「妳通常说话会更清楚直接。」他的双眼移向她的脸庞。「根据这串废话,我是否可以推测妳做了某些事,可能会导致妳对我不忠?」
她点点头,注意力瞬间被他缓缓抚摸身旁椅背上缘的大拇指引开。
「在妳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义办事的期间?」
她再次点头,注意力仍放在他摩擦着椅子上刻痕与漩涡图案的手指。
「说得更具体一点。」
她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我做不到,我不能再多说了。」
「妳认为这件事会惹恼我?」
要是点头可以消除双下巴,那么她的下巴肉现在大概只剩一点二层了。「可是你不知情也不会吃亏。」
两人的视线相触,他的双眼冰冷阴郁。「妳这是要我信任妳?」
「我是让你知道我正在处理一件你如果知道内情会不太开心的事情。」
他瞇细双眼。「我讨厌的事情多得很。可是呢,打个比方来说,输掉马球赛和我家烧得一乾二净是两回事。」
她只能重复道:「我不能多说了。」
他没有回话。
「抱歉。」她听见自己如此低喃。
他的指尖无声地轮流敲打椅背。「几年前,妳告诉我一件事。我记不得实际用词,总之妳说就连最明智的男人,也会陷入他们认为能够找到完美女人的迷思。最大的问题不是追求完美,而是对完美的定义──美丽的女性,能够充分地融入男人的生活,拥有足够智能与知识,不会抵触他的利益,使得他人生的每一个面向都充满光彩。」
她还记得那次谈话,两人间的气氛难得剑拔弩张,主题是未来的英古兰夫人。
「妳警告我不要陷入那个幻象迷思──我非常不悦。我当时没有说出口,但是我们不欢而散之后,我心想妳绝对不会被误认为完美女性。有太多征兆可以证明妳永远无法融入任何一名男士的生活,也没有人会认为妳会将人生重心放在除了妳以外的人身上。」
「那些都是很不厚道的想法。它们在我脑中盘旋,带着浓浓的讥讽──甚至是恶意。对了,我对妳的看法没有改变,只是现在我的态度是认份,以及更多的敬佩。」他们的视线再次交会。他的眼眸依旧神秘阴郁,只是现在添了点暖意,当他说出认份及敬佩时,里头又参杂了一丝深情。「相信等我知道妳最近干的好事,我一定会抛下所有理智,指责妳是如何不忠不义,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我们常常意见不合,这是我们友谊的一大要素。」
他的手横越桌面,取走莓果和炼乳碟子。「为了惩罚妳,而且我比妳还要饿,我要没收这些东西。」
□
她看着他默默进食。人为什么会偏心?因为五官的排列,或是嗓音的抑扬顿挫?绝对不能说班克罗夫特爵爷不比英古兰爵爷睿智或是有权有势。可是其中一人只在她心中激起冷淡又漠然的认同,另一人却是……
「或许你不太清楚,这些可是禁果。」她说:「我要从中收取价差。」
「哈。」他回复道。
「我想这栋屋子里有暗房。我认为如果时机许可的话,你会在这里替班克罗夫特冲洗照片。我要你帮我复制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豪斯洛那栋屋子里死者脸部的清楚影像。」
他放下叉子。「妳为什么要那张照片?」
她说明来龙去脉,省略了英古兰夫人的名字,以及大部分的背景故事。他有些难以置信。「妳该知道那个男人是妳哥哥的可能性不高。」
「我很清楚。可是在找出反证之前,我只能如此认定。我需要拿照片给真正认识他的人看,如此一来我就能确定到底真相是如何。」
「妳不该继续深入这件事。要是真如妳所说,莫里亚提和他的同伙也牵涉其中……」
「我只是想查明他究竟是不是我哥哥。」
「如果证实无误,妳要怎么办?」
「那我就请班克罗夫特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如果你是担心这件事的话,我不打算自己出头,亲手逮到凶手。」
「这是妳的承诺?」
「对。」
「最近妳承诺了不少事啊。」他毫不掩饰眼中的狐疑。「妳在这里等着。」
又过了几分钟,他带了个信封回来。「不要滥用我的信任。」
「不会的。」
她伸手要接过信封,可是他不松手。「这和妳之前的道歉无关,对吧?」
「是的。」
「妳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她盯着他的双眼。
他别开脸,莫名地无法与她对望。
她从他手中取走信封。「谢谢,爵爷大人。我会自己离开。」
□
华生太太长期捐款支持大风车街的慈善厨房。身为资助者,她曾到现场视察,根据这点薄弱的印象,她自告奋勇去调查伯恩斯太太何时还会出现在那里。一开始她打算寄信就好,不过最后她决定亲自走一遭,这样一来,若是真的遇到伯恩斯太太,她还能搬出一些义工的经验和对方聊聊。
她无法完全确定,但似乎没有人跟踪她,真是太好了。她的好运持续到慈善厨房。管理工作人员的女子一身狼狈,看了她一眼,说道:「女士,幸好今天有伯恩斯太太在。她会告诉妳该做什么事。」
才走了半间厨房,华生太太已经满身大汗。她今天轻装出门,知道厨房里必定热得像熔炉,然而热气与湿气仍旧像一堵砖墙似地撞向她胸口,逼得她忍不住用力换气。
「伯恩斯太太。」女子一头探入与厨房相连的房间。「这位捐款人想来帮忙,可以请妳带她看看能做什么吗?」
她的语气带着哀求。伯恩斯太太坐在一堆芜菁后头,对于这等礼遇看起来没太大反应。她从小凳子上起身,让女子替她介绍,向华生太太打招呼。等到女子匆忙离开,她问华生太太能不能拿小刀替芜菁削皮,而不会伤到自己。
华生太太迟疑了几秒。小时候她常在家里厨房帮忙,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好一阵子没做过这些仆役的活儿了。
「如果妳不会削皮,我只能派妳刷洗这些蔬果了,这可是更粗重的工作。」
「我以前削过不少马铃薯和芜菁,只是有一阵子没动手了。可以让我拿几颗试试,看能不能想起那些诀窍?」
幸好对那些简单技巧的回忆很快就回来了──她以前还曾经一刀削完整颗苹果呢。伯恩斯太太没有掩饰惊讶,也没费神称赞华生太太在厨房里的表现。「很好,要削的芜菁还多着呢。」
乍看之下,伯恩斯太太的相貌没有特别之处,不过仔细观察,这位管家身形柔和、骨架精致。她认真削皮的神态像是在祈祷──或是规画战术。
华生太太也将注意力全放在芜菁上头,直到消灭了三分之二的存货。有人进来拿整篮削好的芜菁,两人帮忙将沉重的容器扛到厨房桌上,让其他人剁碎丢进几个大锅。
等她们回到削皮区的凳子上,华生太太评估这是展开话题的好时机。「伯恩斯太太,妳是这里的雇员吗?」
伯恩斯太太摇头。「华生太太,我是义工。」
「可是妳看起来经验很丰富,妳常来吗?」
「一周一次。」
「真是敬佩妳的奉献精神。」
伯恩斯太太耸肩。她的举止带着高雅的气质,要是换上适当服装,她绝对不会被史汪森医师同僚的妻子比下去。华生太太先前以为是莫利斯太太多虑了,但实际见到伯恩斯太太──又听过史汪森医师的赞美──她厘清了一件事:如果伯恩斯太太有意成为第二任史汪森太太,成功的机会相当高。
「伯恩斯太太,妳是不是刚好在别人家帮佣?」
这个疑问引来伯恩斯太太警觉的目光。「是的。」
「妳牺牲了半休日来这里帮忙。」
「今天不是。我的雇主出门渡假,所以我可以自由活动。」
「妳没有趁机到别的地方玩个几天?」
「屋里还有几个女仆,得要有人盯着她们。而且渡假很花钱。」伯恩斯太太的神情带了一丝惋惜。「现在省下越多,我就能越早脱离替人帮佣的工作。」
要是伯恩斯太太密谋嫁给雇主以摆脱佣人的身分,会这么计较金钱吗?
「妳还年轻得很,离退休还有好多年吧。」
伯恩斯太太眼中首度闪现光彩。「啊,根据我自己极度保守的估计,我再过三年就能退休了。」
「真的吗?」
华生太太讶异极了。她知道仆役能存下不少钱,毕竟他们吃住都靠主人家提供。可是无论哪一行都少有人能节省到最低限度的开销,这太违背人性了,特别是工作单调无趣的人,他们往往会下重本追求欢愉。
「我曾是某位夫人的贴身女仆,非常擅长梳理发型──其他夫人会求我的女主人把我借给她们梳头。我相信以后可以在伦敦多待一阵子,向年轻女孩传授整理发型的技巧。就算不靠这个,我应该也有足够的生活费。」
华生太太忍不住摇头。「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知道,再过三年就好。不过有时候一天感觉比三年还要漫长。」
「妳家的主人夫妇很刻薄吗?」
「男主人很好。没有女主人──他是鳏夫。但是他的女儿搬来和他一起住,她打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了。」伯恩斯太太扯扯嘴角。「她没有摆臭脸什么的,可是妳就是知道那种有人希望妳消失的气氛。她的丈夫出海去了──希望他早点回来,这样她就会离开了。只剩下三年──我不想换到其他人家去。」
她把削好皮的芜菁丢进篮子。「不过有必要的话,我还是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