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星期四
「我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夏洛特边说边多哼了一声强调她的不悦。
她又回到伍兹太太的租屋处,堂而皇之地坐在客厅里,身穿金色配深红色的外出礼服,如果被品味接近古典希腊的莉薇亚看到了,必定会得到「可怕」、「惊人」、「毫无品味」之类的评价。夏洛特没多想过这浮夸的礼服会造成什么效果,她的视线仅是单纯地被这莉薇亚将视为「毫无品味」的物件吸引。不过在伍兹太太面前倒是起了十足的威吓效果,浮夸的设计成为地位与权威的象征。
房东太太想必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库伯兰太太」,双手又拧成一团。「夫人,不好意思,请问您无法接受什么?」
「多着呢,伍兹太太,我可要一一举出了。当然不能只怪妳一个人──我的兄长也是个大人了。然而我对此处失望至极,原本我抱着更高的期待。」
「夫人,请让我──」
「喔,是的,我会说得清清楚楚。前天我拜访了芬奇先生的公司,他两个月前就辞职了,他们不知道他人在何处。这自然与妳无关。可是我也找过妳提出的另两个联络处,牛津郡的房东太太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律师六个月前就退休了。妳没有确认过他的介绍信吗?」
伍兹太太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被人逮到筛选房客的流程大有疏失,她肯定是震惊万分。同时也很不服气,凭什么要她为芬奇先生不太光彩的行为负责。
这正是汉莉叶塔夺取主导权的手段,遭到她指责的对手万分动摇,无法为自己辩护──而且也太有礼貌,不敢直言她这样太不公平。
「我、呃,芬奇先生来申请租屋那个礼拜我一定是忙坏了。库伯兰太太,请您一定要理解,他真的是个讨人喜爱的年轻人,我从没想到──」
「所以才会有介绍信的制度存在,伍兹太太,这样我们才不会受到外在形象误导。我更气愤的是经过调查,根据某些情报来源,妳允许女性客人在此过夜。这里的管理也太随便了吧?妳没有设下任何规定吗?原来芬奇先生成天在房里与女人厮混,没有规规矩矩地去工作吗?」
伍兹太太的恐慌溢于言表。「绝对没有!这全是空穴来风。我是基督教徒,这里是专供基督教男士居住的高尚公寓。」
「那让我看看他的房间。」夏洛特以超乎必要的严峻语气说道:「让我亲眼检查里头没有挤满不检点的女人。」
伍兹太太以赛跑猎犬般的速度冲上楼梯。夏洛特追在她背后,心想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只要说几句难听话就好,何必冒险犯法呢?
谢天谢地,昨天晚上平安收场。她和罗森先生冲回地下室,从后门离开,跳上接应的马车。麦斯先生目睹了他们狼狈的模样,二话不说,立刻驱车离开。还有稍早掩护罗森先生撬开后门的浓雾也替他们挡住了潜在的追兵。
可是罗森先生吓坏了。夏洛特对他很是抱歉。而今天早上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华生太太放夏洛特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伍兹太太停在芬奇先生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妳不是说他不在伦敦吗?」
「喔,是啊,这只是我的习惯,每次都会敲门。我不希望唐突地打开房客的门,而且相信他们也不希望我这么做。」
门内是还算宽敞的客厅,家具充满东方风情,看来是乔治四世摄政到登基时期的主流装潢。旁边的小房间似乎被当成书房使用,空白笔记本搁在书桌上。
伍兹太太以夸张的动作打开卧室的门。「看吧,根本没有什么女人!」
她以同样紧张的神情带着夏洛特检查附设的卫浴间。夏洛特勾起一边嘴角,彷佛是在说:很好,不过我怀疑背后有鬼。
她真正想看的是房里的照片。等到伍兹太太带她看完公寓里所有能够藏下──但其实没有──不检点的女人的空间,夏洛特模仿汉莉叶塔的神态扬起下颔,直直走向炉架。
这里陈列的照片都是一吋半乘两吋的小尺寸,全是风景照。
夏洛特凝目注视。
「真的,库伯兰太太,他的照片不会有任何问题。」
夏洛特看过这些照片。
而且是最近。
就是她进去马伯顿太太在克拉里奇饭店的套房调查那次。马伯顿太太是莫里亚提太太的化名,也就是苏菲亚.隆戴尔本人。
当时以儿女的名义随她一起入住的两名年轻人──法兰西丝.马伯顿与史蒂芬.马伯顿,在全国各地旅行摄影。旅途中,他们拍了大量风景照,完全看不出拍摄地点。不过看不出拍摄地点并不代表夏洛特不记得照片长什么样子。
她拆开相框。
「库伯兰太太──」
「嘘。」
她现在的态度比汉莉叶塔还要恶劣。不过她演出来的狠劲挺管用的,伍兹太太乖乖闭上嘴巴。
拆完所有相框,她终于找到目标:其中一张相片背后还塞了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中有两名男子,一人背对镜头,另一人直视镜头。
夏洛特马上就认出面对镜头那人。虽然顶着大把胡须、身穿紧身外套和长裤、拿着手杖,但她其实是女人。是法兰西丝.马伯顿。
她把照片递向伍兹太太。「这是芬奇先生现在的模样吗?」
「喔,不是的,这个人不是芬奇先生,不过我见过他。他是卡拉威先生,芬奇先生的朋友。」
这就可以解释房里的女性嗓音了──夏洛特对这道声音记得很清楚,不过先前她只听过一次法兰西丝.马伯顿说话,当时她操着一口浓厚的伦敦土音,鼻音装得很彻底。昨晚很可能就是她在门板的另一侧拿枪蓄势待发。
「芬奇先生现在还是中等身高、身材偏瘦、棕色双眼,头发带了点红?」
「是的,他一搬来就留起胡子,不过没错,我也会如此描述他的外表。」
夏洛特放下照片。
史蒂芬.马伯顿和马隆.芬奇是同一个人吗?她认为并非不可能。马伯顿先生前阵子与她的人生短暂交会后,她对于他的过去,以及至今的人生一无所知。或许他当了大半辈子的马隆.芬奇──亨利.福尔摩斯爵士的私生子,英古兰夫人出嫁前的不幸追求者,直到他加入马伯顿太太,成为某个计画的帮凶。
但是相较之下,他其实不是马隆.芬奇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
假如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不就能解释许多疑点了吗?史蒂芬.马伯顿没有到纪念广场赴约,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英古兰夫人和他假冒的男子之间的秘密约定。同样地,英古兰夫人日渐崩溃,但他却每天过得开开心心。当然了,在圆塘那天,两人就算直视彼此,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是他为什么要假扮马隆.芬奇?
真正的马隆.芬奇人又在哪里?
她的哥哥到哪里去了?
她握紧双拳,终于知道这件委托为何令她烦乱不安,也了解到她昨晚为何心急如焚,抛下一切顾忌。短时间内重回闯空门失败的现场,坚持要进入这间套房,现在这个决定显得无比明智。
是不是太迟了?要是史蒂芬.马伯顿无法完全确定马隆.芬奇不会突然现身、破坏一切计画,他还能明目张胆地假冒后者吗?
假设史蒂芬.马伯顿没有欺骗房东太太,真的到别处去了,待在房里、自以为安全无虞的法兰西丝.马伯顿半夜听见有人想撬开门锁,她会如何离开?首先要彻底收拾所有证据──大概不会太多,毕竟他们是隐密行动的行家。接下来,她有没有留下讯息告知同伙?
她知道有人对这个据点深感兴趣,也知道此处即将遭到搜查,如果她要留讯息,一定会藏在旁人不放在眼中的角落。
夏洛特想到小房间里的空白笔记本。转回去仔细一看,纸上依旧一片空白,但是从侧边观察,接近中央的其中一张纸比其他页面厚了一些。她翻到那一页,发现上头被针扎出小洞。
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将笔记本偷偷塞进手提袋。「伍兹太太,请告知芬奇先生,说我们对他极度失望。他得向我们好好解释清楚。」
□
夏洛特以为会是摩斯密码,但是等她把戳出一个个小洞的笔记本举起来对光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点字。
点字。
这种密码本身没有特殊之处,只是她前几天才在一名死者的外套内侧找到一组点字密码。
她缓缓放下笔记本,合上书页,感觉像是盖上棺盖似地。她以为自己总是准备好面对最恶劣的情势,然而得知坏事可能会发生,以及直接面对这份必然性的差异──就好像配着热茶和水果蛋糕翻阅法国棍术的教科书,与实际上阵,手臂震得发麻、大腿颤抖、呼吸浊重完全是两回事。
她给自己半分钟冷静下来,敲敲马车车顶。「我要在这里下车!」
从圣詹姆士回华生太太家路上会经过公爵街与牛津街的交叉口,那是最适合下车的地点。
因为她决定前往波特曼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