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星期二
莉薇亚再次对自己的杰作赞叹不已。
上周五,得知自己并没有犯下乱伦大罪──即使她事先毫不知情──的狂喜消退后,她开始担心先前的作品只是自己陷入情绪深渊的产物。要是她恢复平常的自己──这并不是值得羡慕的事情──说不定她就再也写不出半个字了。
然而故事发展得很顺畅,凶手派一名老妇人前去取回他掉在犯罪现场的关键物品。她躲过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跟踪,现在苏格兰警场的警官前来向福尔摩斯告知他们根据间接证据逮捕了某个人──显然他们抓错人了。
她放下笔,伸展手指。她偶尔会怀念夏洛特的打字机,但其实那对莉薇亚来说没多大用处。打字机太吵了,而莉薇亚的最佳──至少是最不受打扰──写作时段又是清晨双亲起床前的空档。
女仆走进早餐用餐室,带来清早的第一批邮件。莉薇亚随意瞄了一眼,不抱多少期待,然而最顶端的一封信上印着清清楚楚的打字字迹:莉薇亚.福尔摩斯小姐。
她拆开厚实的信封,发现里头装的不是信件,而是一张手绘书签,上头画着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坐在公园长凳上看书。
□
夏洛特在秘书帕森斯指定的时间抵达吉雷斯比先生的事务所。帕森斯的脸已经红到要冒出热气,他催促她进入吉雷斯比先生的办公室。
「我不是来找吉雷斯比先生的。」她低声道:「我只有一个小问题,在你那本日志里就有答案。」
「可是吉雷斯比先生指示我带妳进去。」
夏洛特双手握住洋伞伞柄。「是吗?既然吉雷斯比先生急着见我,他可以到外头来。请你向他转达。」
「妳……妳会留在这里?」
「当然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帕森斯眨了好几下眼,侧身走向办公室,每走几步路就回头看夏洛特一眼。他没多久就回到原处,跟在他背后的不只吉雷斯比先生一个人,还有夏洛特的父亲亨利爵士,以及马夫莫特。
「夏洛特,妳也闹够了吧。」亨利爵士大吼。「现在就跟我回去。」
「啊,父亲。你近来可好?吉雷斯比先生。莫特。」她把洋伞握得更紧一些。她不太确定莫特究竟会听哪边的话,不过就算他保持中立,她还是得面对三个大男人。华生太太的特制洋伞无论有多坚固,都无法充分守护她的自由。「父亲,真是不巧,我今天挺忙的,不得不拒绝你的邀约。」
「夏洛特。」她的名字成了一声怒吼。
「是的,父亲?」
「一定要我清清楚楚地说出妳如果不乖乖回家的下场吗?」
「我很有兴趣,但我难以相信一个毁约成性的男人。」
吉雷斯比先生和秘书一同望向亨利爵士,表情惊愕,她无法分辨他们是被这指控吓到,还是因为有人把这样的指控说出口。莫特似乎正努力憋住紧张的笑声。
她的父亲脸色变得几乎和秘书一样红。「如果妳不跟我走,我就把妳扛出去。」
「我可不这么想。」
她从手提袋里摸出一把德林杰袖珍手枪,按下击锤──她不会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一把洋伞上。
亨利爵士瞪大双眼。吉雷斯比先生和帕森斯同时后退一步。
「妳要对自己的父亲开枪?」
「我会先射吉雷斯比先生──别担心,我只打脚。接着就轮到你,同样也是往你脚上射。如此一来,我不认为还会有人特别想违背我的心意,带我到任何地方。」她微微一笑。「父亲,是你教我怎么用枪的。你知道我的准头有多好。」
外头有人敲门。四名男子不安地面面相觑。又是一记敲门声,他们依旧无法动弹。
门一开,英古兰爵爷走了进来。他看了屋内一眼,忍不住咋舌。「福尔摩斯,妳打算把这些人当成人质吗?」
「算是吧,爵爷大人。早安。」
「是你窝藏她吗?」亨利爵士的嗓音尖锐嘶哑。
英古兰爵爷朝他露出无辜的讶异表情。「爵士,我已经有家室了。不像某些人,我从没背叛过婚礼上的誓言。就我所知,福尔摩斯小姐是以值得敬佩的方式照顾自己。」
「我不相信。」
「为什么?我和这房间里的某些人不一样,从未出尔反尔过。」
吉雷斯比先生和秘书同时咽咽口水。莫特一阵狂咳。亨利爵士从未在五分钟内被人两度指控信用有重大瑕疵,眼神茫然,彷佛无法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终于挤出下一句话。
「我是照着家兄的指示前来。他已经向福尔摩斯小姐求婚,强烈希望她留在伦敦,直到获得她的回复。」
「班克罗夫特爵爷想要娶她?」
「是的。」
亨利爵士转向夏洛特,一副极想掐住某个人的模样。「妳这个蠢蛋,怎么不赶快答应?」
「理由和我上回没有答应的那次一样,我无意嫁给班克罗夫特爵爷。」
「就算妳可以──」
「就算我可以让你这个毫不尊重我的期望的人高兴?」
「妳就是这样尊敬把妳养大的人?」亨利爵士口沫横飞。
「不,我对你的敬意不只如此。事实上,我打算每年给你,还有母亲一百镑。」
「妳永远无法弥补对我们造成的不幸!」
夏洛特挑眉。「那么就当作你不想要这个一百镑了。」
「我、我可没这么说。」
「你要拿还是不要拿?」
「呃、要。」
「很好。不过请你要知道这笔钱不是什么善款,我会要求一些回报。」
亨利爵士一手抹过额头。「什么?妳要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别担心,你不会有多少损失。」她笑得更灿烂一些。「好了,各位绅士,我来这里是要向帕森斯先生请教一件事,希望他能尽快回复。刚才也说过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继续浪费时间啦。」
□
「谢谢你,爵爷大人。」夏洛特让英古兰爵爷扶她上马车。
他摇摇头,笑出声来,又摇摇头。「有时候我还真想揍令尊一拳,但我不确定我能开枪射他。」
「我只瞄准脚。」她再次强调。「而且前提是他拒绝讲道理。」
「那个可怜的律师呢?」
「可怜的律师是绑架计画的帮凶。」她叹道。可以预期吉雷斯比先生会同意合作,但这整件事还是令她后背一凉。「问题在于他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逼着成年女性在幽闭中度过余生以尽到对她父亲的职责。」
英古兰爵爷倾身握了握她的手。「妳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放妳在乡下终老。」
两人戴着手套的双手只接触了半秒──一股电流直窜上她肩膀。「我知道,有你这个朋友实在是太幸运了。」
听完她要说的话之后,他还会不会认她这个朋友?
那股熟悉的沉默蠢蠢欲动,换作是其他日子,她会任由沉默降临。但她今天决定打开话匣子。她问他社交季即将结束,他打算重访哪个考古遗迹。她甚至问到他们家即将举办的英古兰夫人生日舞会,这应该是社交季最后一场大型活动。她也和他提起手边最近的案子──还有华生太太想把她训练成伦敦首席女剑士的野心,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当出租马车即将抵达上贝克街十八号,她说:「幸好班克罗夫特今天是派你过来,我本来就要和你说几件事,方便进来喝杯茶吗?」
他小心翼翼地端详她,最后只说:「当然。」
两人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客厅落坐。她泡好茶,端上一盘马卡龙。这是葛斯寇最近的代表作,轻盈如空气的蛋白霜饼干中间夹着美味的奶油霜。
现在是真相大白的时刻了。
「先前我曾请你原谅,你即将知道我为何会这么做。」
他不停搅动茶水,没有喝半口就放到一旁去,也顾不得假装对点心感兴趣。「我已经不太想听了。」
可是他别无选择。她也别无选择。
「两个多礼拜前,英古兰夫人来找我。她相当苦恼,说她在嫁给你之前曾经爱过某个人,他们约定每年在他生日前的星期日当天,到艾伯特纪念广场遥遥相会。」
他脸上毫无表情。
「今年对方没有赴约。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找到他。这时她在报纸上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报导,决定请他帮忙。得知她要找的人正是马隆.芬奇先生,我的同父异母兄长,我不得不持续调查,直到确认他的安危为止。」
他凝视着她。「妳答应见她之前就知道她是谁了?」
她叹息。「是的。」
「我想也是。」他的声音轻柔得几不可闻。如此轻巧的话语,竟能乘载那么深重的谴责。「继续说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半句话都没说。
经历了比百年战争还要漫长两倍的沉默,等他再次开口,他只说道:「我永远想不到我会说出这句话──甚至是生起这个念头,夏洛特.福尔摩斯。我真希望上帝没有让我遇见妳。」
□
夏洛特说今天诸事繁忙并非谎言。英古兰爵爷离开后,她搭火车到牛津拜访芬奇先生以前的寄宿学校,不是什么名校,只在地方上小有名气。
上礼拜听过格洛萨普太太的一席话之后,她与芬奇先生以前的学校书信往来几回。她捏造了一个妇女慈善团体,其中几位最德高望重的成员的孩子就是读那所学校,都是板球队的队员。这个团体打算在会员通讯报里写一篇关于球队辉煌战果的报导,给那几位成员一个惊喜。她身为这篇文章的负责人,可否亲自到学校一趟,看看校方收藏的照片呢?
校方的回答相当笃定:当然可以,我们很乐意分享档案照片。
现在,十五年前的照片里上百名身穿长大衣与条纹长裤的男孩严肃地盯着她。「这是琼斯。」校长伤心地指着一名男孩。「我还记得他,亚契伯德.琼斯。校史上最优秀的击球手之一。可惜他父亲不让他继续受教育,不然他肯定是学院队伍的顶尖人物──甚至能进大学校队。」
夏洛特忙着扫视照片下方细小的印刷字,列出每个男孩的名字。有了,M.H.芬奇。第四排左边数来第九个。她还来不及从合照中找到他,校长又往她面前塞了一张照片。
「这是另一张琼斯的照片,在他担任校队队长那年拍的。」
照片里挤了全队十一个男孩,其中一张脸在夏洛特眼中格外清晰。下方没有名字,她翻到背面,这里留了几个铅笔字:后排左起,T.J.皮尔森、M.C.克瑟斯、O.A.莫瑞、G.G.巴伯、M.H.芬奇。
她胸腹间的结松开了。
看来她哥哥还活着,平安无事。
□
英古兰夫人离开裁缝店,几乎站不直。最后一次的试衣简直是没完没了,裁缝师把她当成挂衣服的人台,现在她的后腰像是深深插了一把长矛。
她对流行时尚没太大兴致──更不喜欢在无谓的装饰上花太多钱。可惜其他人期望她至少在自己的生日舞会上穿着崭新的礼服亮相,因此她不得不耗费时间与金钱来满足社交界的要求,但她倒宁可──
一只信封搁在马车座位上,她瞄向车夫,看他满怀敬意地垂着眼等她上车。她上了车,痛得皱起脸,背上的肌肉紧绷到差点扯着她往后倒。
生第二胎时产程又快又轻松,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恢复,然而背痛就是不肯消退。换了十多位医生,没有人能帮上半点忙,只能开鸦片酊和吗啡给她──彷佛把她当成会沉溺于药物的软弱女人。
等到马车驶离人行道旁,等到她放下窗帘,她才拿起那封信。
没有封口,正面没有住址,里头只有一张打字纸条。
有可能吗?
她把纸条按在胸前。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联络她了。她从手提袋里翻出铅笔,在左摇右晃的马车里忙着解码。
对他的信任使得她露出笑容:他想在她的生日舞会当晚见她。她才不在乎那些烦人的家伙。
她只想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