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星期四
凌晨一点,在史特劳斯热情洋溢的华尔滋乐音中,英古兰夫人从后门离开挤满宾客的屋子。同一时间,一辆轻便四轮马车从屋后的马车专用道驶近,车外没有任何标记,除了一张画了鸟儿的纸夹在车窗内侧。
不是普通的鸟,那是一只燕雀。
她心跳加速,钻进车厢,满心期盼会见到他。然而车内空荡荡的,只在座位上放了一只信封,正面写着数字,里头装了把钥匙。
马车把她载到一间饭店,此处专门提供给不想在社交季期间大费周章租房子的乡绅夫妇暂住。里头规画了宽敞的公寓,正门直接对着街道,房客可以当成私人住宅般进出。
马车停在与信封上数字相符的门板前。她的心跳得好沉,背痛全都抛到脑后。她奔上门前短短的阶梯,急切地将钥匙插进锁孔。
公寓里的灯似乎都亮着,把每个房间照得清清楚楚──从玄关往内看,每个房间都空无一人。她独自站在客厅,一手扶着炉架,另一手撑着再度抽痛的后腰,皱起眉头。
这时,前门开了,她迅速回身,对着进门的男子展露笑靥。
她的笑容凝结。
不是他,是她的丈夫。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跟她一样,还穿着晚宴的上好礼服。他的表情令她颈后寒毛竖立;她从未看过他露出这种眼神,不是空虚,不是茫然,就只是……什么都没有。
「我来道别的。」
「什么道别?」她的嗓音拔尖,无法控制音量。「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是妳要离开。」他在门边的小桌子上丢了一个绒布袋。「我把妳的珠宝首饰拿来了。」
领悟渐渐渗透她的麻木。他知道了,他知道一切了,全都结束了。「你怎么会知道?」
「妳应该要更小心谨慎。」他漠然道:「妳以为我绝对不会怀疑妳。」
「多久了?你怀疑我多久了?」
她的嗓音还是降不下来,他则是一贯的平静低沉。她恨他的冷静,正如她恨被他戳破一切。
「这很重要吗?我知道事实,至少有三个人因为妳而死。」
她听见自己的笑声。「他们会死是因为做了危险的事,选择涉险的人有时候无法活着脱身。」
他僵硬地坐下,像是也为背痛所苦一般。「有几次我在海外差点回不来,妳希望我不会回来吗?」
「现在说这个有用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的阴影。「是啊,妳说得对。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妳走吧。」
走?他是第一天认识她吗?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枪。「如果我走了,你永远不会让我再见到孩子。我最好现在杀了你,成为悲痛欲绝的寡妇。」
看到瞄准自己额头的枪口,他似乎毫不讶异,面无败相。「没有人会相信妳的。要是枪声响起,除非是遭到逮捕,否则妳无法离开这个地方。街上及通往旅馆的后门都有人马驻守,没有其他的出口了。妳杀了我,我们的孩子就会失去双亲。」
她咬住下唇内侧。
「更别说班克罗夫特已经在路上了。只要落入他手中,妳不会接受公开的谋杀审判──妳会宁可受审处死。换作是我,不会浪费此时此刻。」
手枪不断抖动。真的已经结束了吗?她如此努力、忍受了这么多,却换得这般结果?「我一直瞧不起你。谁都知道社交界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你,非得要奉上真心才肯善罢甘休,对吧?很好,我已经受够了你那些『绅士风范』了。去死吧。」
「外头的马车任妳处置。」他的音调依旧和缓。「但我绝对不会选择回家绑架孩子,他们已经送到别处去了。」
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缩紧,只要再添上最后一丝力道。
他纹风不动。「记住班克罗夫特,这是妳唯一逃脱的机会。妳一旦落入他手中,我就无法为妳说情了。」
颤抖延伸到她的整条手臂。子弹打碎厚实颅骨的景象一定很美。为了亲眼欣赏,她还有什么是无法舍弃的呢?
一声尖叫从她唇间逸出。
他只是凝视着她。
她把手枪塞回手提袋,抓起那包珠宝,奔出门外。她不能乖乖落入班克罗夫特手中,就是不能,那才是真正的末日。只要她还拥有自由,今天这一幕就只是暂时的退却。
全面胜利之前的微小挫败。
□
英古兰爵爷缓缓松手,放开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他现在也开始颤抖。
孩子已经离开伦敦的宅邸,这是真话。可是屋外没有随时会冲进来的救兵,他也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向班克罗夫特通报她的动向。
她替他生了两个孩子,这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