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杰克使计偷溜
哈罗德·穆尔先生是个性格有些暴躁的年轻人,勤奋用功,对待生活和工作总是一丝不苟,现在他正在一名英国贵族家做家庭教师。由于工作成果有负期望,他此刻正认真地向学生的母亲解释着。
“这并不是说杰克不聪明,”他说,“如果真是不聪明,我还有计可施,起码可以全身心地帮他克服反应迟钝的问题;但问题是,他特别聪明,学得非常快,这导致我在备课时毫无头绪。除此之外,他对任何科目都毫无兴趣,只是把每一门课都当作一项任务来完成,完成便是解脱了,这才是最让我抓狂的地方。我想,只有在上课的时候他才会认真看待这些课程,否则根本不当回事,他仅有的兴趣爱好便是体能锻炼,或是读些野兽、野人故事集,特别是动物故事,他会一连坐着几个小时、聚精会神地研读一些非洲探险家的作品,有两次我甚至发现他深夜还躺在床上阅读卡尔·哈根贝克的一本讲述人与野兽的故事书。”
面对穆尔的述说,学生的母亲显然焦虑与紧张,双脚时不时地在地毯上蹭来蹭去。
“您肯定不赞成这样吧?”她试着问道。
穆尔先生尴尬地收了收脚。
“我……嗯……想把书从他手里抢过来,”他回答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您的儿子,这么年轻,这么强壮……”
“他不给您吗?”学生的母亲问。
“是的,”穆尔干脆坦白道,“毫无疑问,他的本性很善良,但每当这时,他却总爱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大猩猩,还把我想象成企图从他那儿窃食的黑猩猩。他会把我举起来,嘴里发出狺狺狂嗥,那是我听过的、最粗犷的咆哮声了,接着,他把我举过头顶,扔到床上,摆出一个手势表明我已经‘窒息而死’,然后站在瘫倒的我面前,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他说那是一只公猩猩的胜利之声,最后再把我扛到门口,放在大厅,锁上房门。”
有好几分钟,阒然无声。最后学生的母亲打破了沉默。
“穆尔先生,”她说,“您必须竭尽所能阻止杰克的这种倾向,这至关重要,他——”话还未完,“砰!”从窗边传来一声巨响,霎时,两人惊得站了起来。房间在二楼,窗户的对面是棵大树,其中一根树枝伸展蔓延到了离窗台几英尺的地方,此刻,他俩完全怔住了,因为那儿站着方才话题中的主角——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孩,一边猫着腰、轻松自如地立在枝头,一边高声欢呼,肆意欣赏着他们脸上惊魂未定的神情。
母亲和家庭教师迅速地朝窗边冲去,不过还未等他们穿过大半个房间,男孩已经敏捷地跳到窗台上,并进来了。
“来自婆罗洲的野人刚到镇上。”他一边唱歌,一边绕着惊呆了的母亲和老师,跳起一系列战舞,最后把胳膊搂在母亲脖子上,吻了吻她的脸颊。
“妈妈,”他叫道,“有个音乐厅正在展示一只奇妙无比、受过训练的巨猿,威利·格里姆斯比昨晚就看到了。他说,除了说话,那猿什么都能做,骑自行车,用刀叉吃饭,从一到十数数,还有其他好多有趣的事,我能去看看吗?妈妈,求您了——就让我去吧。”
母亲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摇了摇头。“不行,杰克,”她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表演。”
“可是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行?”杰克回答,“其他家伙都去了,他们还去了动物园,但您总不允许我去。这样别人会嘲笑我的,会把我看成娇滴滴的姑娘或是娇生惯养的小孩。”这时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灰眼睛的男人进来了,杰克对着来人,喊道:“爸爸,我真的不能去吗?”
“去哪儿,儿子?”来人问道。
“他想去音乐厅看一只受过训练的巨猿。”杰克母亲皱着眉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丈夫。
“谁,埃贾克斯?”他问。
杰克点了点头。
“哦,当然可以了,儿子,”父亲说,“我也非常乐意陪你去瞧瞧。他们说,那猿十分了得,而且作为一只类人猿,那体形也太过庞大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简——你说呢?”他看向妻子简。但简坚决摇了摇头,转头询问穆尔先生,他和杰克是否该去参加晨间的诵读学习了?待两人离开后,她才回头朝向丈夫。
“约翰,”她说,“我们一定要做些什么,来阻止杰克的这种倾向,否则很可能激发出他对野人生活的渴望,这种渴求,我担心是从你那儿继承来的。从过去的种种经历来看,你也知道,有时野性的呼唤是多么强烈,常常使你不得不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来抵抗这种近乎疯狂的欲望,这种欲望总在诱惑着你再次踏进丛林,过上多年前的生活,同时,你也明白,一旦丛林野人生活真的吸引了杰克,或是直接摆到了他面前,那对他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啊。”
“我不认为他会从我这儿继承一些对丛林生活的欲望,我无法想象,这种情感能从父亲传给儿子。简,我想,有时候,你对儿子前途的挂念、采取的种种限制,有点过头了。他对动物的爱——就比如说他渴望看看那只受过训练的猿——正是他这个年纪、健康正常的孩子该有的天性。他只是想去瞧瞧埃贾克斯,满足一下好奇心,这不能说明他就想和一只巨猿结婚,就算他真那么做,你也无权干涉甚至辱骂他!”格雷斯托克勋爵约翰·克莱顿,也就是泰山把妻子搂到身边,和蔼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接着,他又严肃地说:“你从未告诉过杰克我早年生活的一丝一毫,也不允许我说,我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果我早前就告诉他人猿泰山的经历,那么,那些毫无经验的人们对丛林生活的臆想,魅力四射也好,罗曼蒂克也好,我都会为他层层揭晓,这样他也许能从我的经验中获益,但是现在,杰克一旦对丛林有了渴望,那么除了这种冲动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指引他,而我知道,这种情感有时会非常强烈,甚至引导人们通往错误的方向。”
但是,简还是摇头,关于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
“不,约翰,”她坚持说,“我绝不会同意杰克有任何一丝关于丛林的想法,我们一直都不希望他接触到那种生活,不是吗?”
当天晚上,杰克蜷缩在椅子上看书时,又再次挑起那个话题。他抬起头,望向父亲。
“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就不能去看看埃贾克斯吗?”
“你母亲不同意。”泰山回答。
“您呢?”
“这不重要,”泰山避重就轻,“你母亲不同意,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我要去,”杰克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宣布,“我和威利·格里姆斯比,以及其他见过巨猿的人没什么不同。它没有伤害他们,也就不会伤害我。我本可以不告诉您而直接前往,但我不会那样做。因此,我现在就告诉您,我要去看埃贾克斯。”
杰克的语气或态度并没有任何不敬或挑衅,只是冷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对此,泰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对儿子所体现出的男子汉气概,他有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赞赏。
“我很欣赏你的坦诚,杰克,”他说,“那我也直说了,如果你未经允许就去看埃贾克斯,我会惩罚你。我从未体罚过你,但我得警告你,如果这次你违背了你母亲的意愿,我一定罚你。”
“好的,先生,”杰克答道,接着又说,“先生,当我去看埃贾克斯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
穆尔先生的房间紧挨着他那年轻气盛的学生。这位教师有个习惯,每晚就寝前都要到杰克房间瞅上一眼。今晚,他尤其谨慎,因为适才在与学生父母的谈话中,他被委以重任,必须十二万分小心,防止杰克擅自去往埃贾克斯表演的音乐厅参观。所以,当9点半左右打开杰克房门时,他内心激动万分,却看到这位未来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已经衣冠整齐,正准备从敞开的卧室窗户爬出去。
穆尔先生立即大跨步穿过房间,其实倒无须耗费精力,因为当杰克在房间里听到他的声音后,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于是他转身回来,似乎放弃了计划好的冒险。
“你要去哪里?”激动的穆尔先生气喘吁吁地问。
“我要去看埃贾克斯。”杰克笃定地回答。
“真是让人操心。”穆尔先生叹了口气。但片刻之后,他大惊失色,因为杰克突然靠近他,一把抓起他的腰,将他四脚朝天扔到床上,紧接着把他的脸往柔软的枕头里猛按了下去。
“安静点,”杰克警告说,“否则我就掐死你。”
穆尔先生拼命挣扎,但徒劳无功。无论泰山是否遗传给儿子其他特征,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传给了杰克一个魁梧健壮的体格,所以家庭教师此刻就像杰克手中的油灰。杰克跪在他面前,撕下床单,把穆尔先生的手绑在背后,然后把他翻过来,在齿间同样塞上一团床布,再绕过头部,用另一条带子固定住。这时,杰克开始说话了,语气低沉。
“我是瓦哈,瓦吉的首领,”他解释说,“而你是穆罕默德·杜比,阿拉伯酋长。你会杀了我的人,偷走我的象牙。”他巧妙地把穆尔先生的脚踝绑到后边,捆住反转的手腕,“啊哈!恶棍!我终于逮住你了。我走了,放心,我会自己回来的!”说完,杰克蹦跳着穿过房间,从敞开的窗户溜出去,再从屋檐下的水槽里滑了下去。
穆尔先生扭动着身子在床上不停挣扎,他确信,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解救,自己真的要窒息而亡了,抑制住内心的万分惊恐,他设法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的痛感,猛地一下使他惊醒了,看清了眼前的困境。先前,由于歇斯底里的恐惧,脑袋无法理智地思考,现在静静地躺在地上,倒能慢慢思索摆脱窘境的方法了。他终于想到,泰山夫妇方才坐着谈话的房间,正好在他躺着的地板下面。不过,从自己上楼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加上不知在床上挣扎了多久,他们极有可能已经离开了。但无论怎样,还是得试试,只希望能吸引到下方的注意。
经过诸多失败的尝试之后,穆尔先生的脚趾头终于成功地踢到了地板,并开始断断续续不停地蹬着地面,直到,似乎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敲门声也响起了。穆尔先生更使劲地敲着脚趾,毕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阵沉默过后,敲门声又重复了一遍。穆尔先生赶紧又拼命踢了起来,他吃力地朝着门边挪动,如果能背靠到门上,就可以敲动门板,那时别人就会听到他的声音。敲击声稍微大了一些,终于有个声音叫道:“杰克先生!”
穆尔先生认得这家伙的声音,是房子里的一个仆人。他极其艰难地挪近了些,血管仿佛炸裂了般,竭尽全力地透过口中塞住的床单,发出一声尖叫:“进来!”过了一会儿,那人又敲了一次,并大声地呼叫杰克的名字。确定无人回应之后,把手转动了起来,刹那间,穆尔先生浑身一颤,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走进房间的时候,把门反锁了。
穆尔先生听见仆人试着开了好几次,最后无奈地离开后,终于两眼一闭,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杰克正在音乐大厅里尽情享受着偷来的快乐。到达这座欢乐圣殿时,埃贾克斯的表演才刚刚开始,杰克赶紧跑到自己购买的包厢座位,上气不接下气地趴在栏杆上,惊奇地注视着巨猿的一举一动。驯兽师很快就注意到了杰克英俊、热切的面孔。到了最激动人心的表演了,埃贾克斯进入一个甚至多个包厢,据说,这是为了寻找一个久别的亲人。突然,驯兽师想到,若是将这个帅气的男孩和那只毛发蓬松、力大无穷的野兽凑到一起,毫无疑问,男孩一定会露出恐惧万分的神情,届时表演效果会更精彩。
因此,当巨猿从侧厅返回,准备加演节目时,驯兽师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此时恰好单独坐在包厢里的杰克身上。不出所料,巨猿往上一跳,跃到了杰克身边,但驯兽师设想的吓人场景却并未出现。杰克把手放到了那毛茸茸的猿臂上,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巨猿则是抓住杰克的肩膀,仔细专注地盯着他瞧了半天,对此,杰克只是摸了摸巨猿的头,低声跟它说着话。
埃贾克斯从未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观察一个人。它似乎很困扰,又很兴奋,对着杰克嘁嘁喳喳地说着话,最后竟然亲切地抚摸着杰克,驯兽师此前从未见它抚摸过任何人。接着巨猿爬进包厢,紧紧地依偎在杰克身边,观众们见状都被逗乐了,但是下一秒观众们开始沸腾了,因为表演已经结束,驯兽师试图说服埃贾克斯离开包厢时,它却一动也不动。大厅经理开始感到有点不安了,不停地催促着驯兽师加快速度,但是当驯兽师走进包厢,准备拖走不愿离开的埃贾克斯时,迎面而来的是狂怒的尖牙和充满威胁的咆哮。
观众们欣喜若狂,他们为巨猿欢呼,为杰克呐喊,大声嘲笑着驯兽师和经理,这两个倒霉鬼无意中又显示了自己的愚蠢。
最后,驯兽师绝望地意识到,他的摇钱树叛变了,如果不立即将它制服,将来的动物演出将一文不值。于是他赶紧奔到更衣室,取回一条重鞭,再次踏进包厢。但是当他准备用鞭子威胁埃贾克斯时,却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暴怒的敌人:杰克甚至一跃而起,抓住一把椅子,站在巨猿的一边,准备保护他的新朋友,英俊的脸庞上笑容不再,灰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驯兽师不敢轻举妄动,而一旁的巨猿也正摩拳擦掌,咆哮如雷。
但是,这场对战被及时中断了,所以原本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现在也无从得知了。不过从杰克和巨猿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不出意外,驯兽师很可能遭到两人的联手攻击。
另一边,仆人吓得脸色苍白,冲进泰山的书房,焦急地报告说他发现杰克房门紧锁,不停地敲门后却无人回应,只有一串奇怪的敲击声,还有一种身体在地板上蠕动的声音。
泰山一步四级地踏上楼梯,简和仆人也匆匆尾随其后。在大声呼喊儿子名字却毫无回应之后,他绷起浑身肌肉,后退一步,用力撞向厚实的门板。随着铁锁的“啪嗒”声和木头的“嚓嚓”碎裂声,房门向内轰然坍塌。
门板掉落在不省人事的穆尔先生身旁,发出一阵巨响。泰山首先迈进房间,随后,电灯全亮了,房内灯火通明。由于门板完全盖住了穆尔先生,因此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被发现并拖了出来,塞口布和身上捆绑的床单也都解开了,一盆冷水泼到了脸上,穆尔先生这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
“杰克在哪里?”泰山急切地问道,他想起了罗科夫,一想到这可能又是一次绑架,他便心生恐惧,赶紧接着又问,“这是谁干的?”
慢慢地,穆尔先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在房里转来转去,涣散的心神渐渐回拢,开始回想起不久前惨痛经历的一点一滴。
“我请辞,先生,请立即批准。”他开口道,“您的儿子不需要家教,他需要的是一位野生动物训练师。”
“他现在在哪里?”简喊道。
“他去看埃贾克斯了。”
泰山松了口气,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溢到嘴边的微笑。在确定穆尔先生只是受惊过度、身体并无大碍之后,他唤来轿车,前往那著名的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