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梅林入陷阱
莫里森赶赴幽会地点时,天依旧很黑。他坚持要带个向导,说是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通向空地的道路,然而事实是,莫里森渴望有个伴,毕竟在太阳升起之前,一个人穿越漆黑的丛林太令人恐惧了。很快,一个黑人便同他一道出发了,走在前头引路,而在两人后方的头顶上还跟着一个人——科拉克,营地的喧闹声惊醒了他。
晚上9点了,莫里森在空地上勒住马,此时,梅林还没有到。黑人躺了下来,稍作休息,莫里森懒洋洋地坐在马鞍上。科拉克也伸展着、舒服地躺在一棵高耸的大枝干上,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瞧见底下所有人的行动,同时又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一个小时过去了,莫里森开始忐忑不安。科拉克已经猜到这个年轻的英国人来这儿是为了见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显然自己也知道是谁。科拉克非常满意,他很快又可以见到那个动作敏捷的女孩了,她总是使自己联想到梅林。
不久,科拉克的耳朵里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她来了!梅林几乎已经到达了空地,莫里森才有所察觉,他抬起头,看见浓密的树叶间露出了梅林的脑袋、肩膀和坐骑,接着整个人进入视野,莫里森立即策马迎向她。科拉克也仔细地朝下打量着,心里诅咒着她那顶宽边帽,遮住了视线,让人看不清五官。现在,女孩和英国人并肩走在一起了。科拉克看见男人握住了女孩的手,将她拉到胸前;他看见男人低下头,脸庞隐在女孩的宽帽檐下;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两人唇瓣相触的场景,一阵悲伤伴着甜蜜的回忆奔涌袭来,科拉克不自觉地合上眼帘,试图摆脱眼底痛苦的倒影。
科拉克再度睁开眼时,他们的唇瓣已经分开了,此刻正在认真地谈话。他瞧见那男人似乎在催促着什么。但很明显的是,女孩退缩了。她的许多姿态——抬起头歪向右侧,下巴微微翘起,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梅林。接着,交谈似乎结束了,男人又抱起女孩,吻了她一下,作为告别。女孩转过身,沿着原路驾马返回,男人坐在马背上看着她离去。到达森林边缘时,她转身向男人挥手告别。
“今夜!”隔着这一小段距离,她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把头往后甩了一下——脸庞往上一扬,树上的科拉克第一次看清了女孩的全貌。刹那间,仿佛一支利箭刺穿了心脏,他颤抖着,浑身像一片树叶一样不停地颤抖。科拉克闭上眼睛,用手掌压了压,再次睁开,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林边晃动的树叶,还在无声地述说女孩离去的踪迹。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梅林——长大了些,身材更加丰满,更加成熟,其他方面也有些微妙的变化,整个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迷人,但那确实是他的小梅林。是的,科拉克看到死人复活了,他亲眼见到了梅林。还活着!没有死!他看见她了——他真的看见她了——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而现在,那个人就坐在他的下方,触手可及。
科拉克抚摸着自己的长矛,把弄着身上那块“遮羞布”边上垂下的草绳,轻轻敲了敲臀上的猎刀。底下的男人叫醒了昏昏欲睡的黑人向导,紧了紧马颈上的缰绳,动身朝北而去。科拉克依然独自一人待在树林里,双手懒懒地垂在身侧,武器以及方才想做的事都被暂时抛到了一边,他在思考。科拉克注意到梅林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小小的半裸的充满野性的。那时候,在他眼里,她一点儿也不粗野;现在,看到这样的女孩,他才意识到她曾经的行为确实粗鲁不堪;不过依然比自己好些,而他现在还是一如既往的鲁莽与野蛮。
仅那一眼,科拉克便察觉到了梅林身上的蜕变,仿佛是一朵甜美可爱、优雅文明的花儿,在眼前翩然绽放。一想起自己曾经为她勾画的未来:成为一只人猿的配偶——自己在野蛮丛林里的伴侣,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可转念一想,这样的计划并无可厚非,自己深爱着梅林,而且,以丛林为家一直是两人共同的选择;但是现在,看着梅林披上文明的衣裳,他猛然意识到,曾经珍爱的计划是多么不堪入目,心里甚至油然而起一阵感激之情,感谢上天让科沃杜的黑人们有机会挫败自己!
然而,他仍然爱着梅林,只要一回想起她轻偎在那个衣冠楚楚的英国人怀里,嫉妒感便侵袭而来,几乎灼伤了灵魂。那男人对她有什么意图?真的爱她吗?可是,怎么会有人不爱她呢?而且,梅林显然也爱着对方,否则的话,她不会接受男人的亲吻。自己的梅林爱上了别人!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可怕的真相一直深深地扎根在科拉克心里,他头脑中开始演化着各种行动计划,心里非常想要尾随那个男人,直接杀掉他,但意识中一直浮现着一个念头:梅林爱着那个男人。自己能杀了梅林所爱之人吗?他难过地摇了摇头,不,不能。一番思索后,科拉克决定先跟着梅林,和她说说话。正要动身时,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身体,突然一阵羞愧感袭来。他,一个英国贵族的儿子,竟然抛弃了那样的日子,堕落到过着野兽般的生活,最后甚至羞于去见自己所爱的女人,羞于向她表达爱意。想到曾经的丛林玩伴,如今的自己竟有些难为情,是啊,他能够给她什么呢?
多年来,周遭的一切总是阻碍着科拉克回到父母的身边,甚至到了最后,年轻气盛的心占了上风,驱散了最后一丝返乡的念想。凭着男孩们特有的闯荡精神,他最终冒险一搏,成了丛林里的人猿。当初,海岸旅馆里美国骗子的死亡,首先使得科拉克孩童般的心灵充满了对法律的恐惧,并将他推向了荒野。再往后,遇到的那些人,无论黑人还是白人,全都粗暴地拒绝了他的友好,这一切都影响了科拉克的思想观念,恰巧那时他的心性正处于塑造的关键时期,极易受外界左右。
于是,他开始相信人类同伴总会将自己视为敌人,直到遇见了梅林,才找到了自己寻寻觅觅的唯一一丝人类友谊。也正因为如此,当梅林被人掳走,离他而去时,悲恸铺天盖地、痛彻心扉,令他一想到要再与其他人类接触,心里便萌生出无限厌恶。最后,他想,终有一天,自己会死去,既然曾经选择成为一头野兽,那么就过着野兽的生活吧,以野兽的状态死去吧。
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他懊悔莫及。梅林还活着,并且不断前行,精进不休,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可自己还是爱着她啊,连死亡都无法抹去心中的倩影。可是,在她崭新的世界里,她爱上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同类,科拉克知道那样做是对的,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属于一只赤裸又野蛮的人猿。是啊,她不属于自己了,但他仍然是她的科拉克。如果无法拥有梅林,给她幸福,那么他至少会竭尽所能地保证她快乐。科拉克决定跟着年轻的英国人,先弄清楚那人对梅林是否无害,之后,为了梅林,即便嫉妒绞得心脏阵阵剧痛,他也会好好照料一番她所爱之人——但要是那人意图不轨,那就休怪自己无情了!
科拉克慢慢地站起来,直挺挺地立着,魁梧的身躯一下子伸展开来,紧攥的拳头搁在脑后,小麦色的皮肤下,饱满的手臂肌肉弯曲有致。这时,底下发生了点小动静,一只羚羊来到了空地上。科拉克立马意识到肚子空空如也——方才一时之间,爱情引得他暂时远离了野兽的世界,而现在他又变回了野兽。
此刻,羚羊正穿过空地。科拉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大树对面的土地上,即便是机警灵敏的羚羊也未察觉分毫。他快速解开草绳——这是他的最新装备,已经运用得轻车熟路了。多数时候,他只带着刀和绳在丛林中游走——这些武器十分轻巧,方便携带,而长矛和弓箭都非常笨重,他通常会把其中一件或全部兵器藏在自己的秘密基地。
现在,他右手套着一卷长绳,左手也拿着一截绳子,羚羊仅有几步之遥了。霎时,科拉克从藏身之处悄然一跃而出,绳索挥动着掠过灌木丛,唰唰作响。羚羊立刻跳了起来:但也是在这顷刻间,圈圈长绳袭来,精确无误地勾上它的脖颈儿。科拉克手腕快速翻转,套索猛然收紧,羚羊不停挣扎,绳索越绷越紧。
紧接着,与西部平原上的牧人做法不同的是,科拉克并未立即靠近捕获的猎物,而是左右手交互地一节一节拉着绳索,直到俘虏伸手可及。此时,若是黑豹,可能会直接扑上去,将尖牙狠狠嵌入动物脆弱的脖子中。不过科拉克倒是用起了猎刀,找到羚羊心脏的位置,绳索往后一缩,刀起刀落,肥美的肉块便到手了。随后,他带着食物再次回到丛林里,安安静静地饱餐一顿,然后朝着附近的一个水洞摇荡而去,在那里酣然入睡。
梅林分别前的那句话“今晚”,对他来说,传递了一个暗示,代表着她和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将又有一次约会。
科拉克没有跟随梅林,他知道她来去的方向,推断出不管她现今的小窝在何处,总归要穿过平原,可他不愿意被她发现,便不想贸然进入那片空旷的土地。因此,跟踪那个年轻的英国男人不失为一个可靠选择。
对于你我而言,莫里森已经离开了如此之久,想再次寻到踪迹谈何容易,但于科拉克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猜测莫里森会返回自己的营地,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么让科拉克徒步追踪一个骑行的男人再容易不过了。即便已经过了数日,在科拉克眼中,地面上的足迹仍旧清晰可循,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他便寻到了更加分明的足印,仿佛那人就在眼前。
因此,当莫里森进入营地、汉森迎上来时,不过几分钟时间,科拉克便悄悄溜到了附近的一棵树上。他在那里躺了一下午,但是直到傍晚,年轻的英国人也没有离开营地。科拉克思索着,难道梅林会来这里?不久后,他注意到汉森同一名黑人下属骑着马出发了。然而,现在科拉克的心神都在莫里森身上,对于其他人毫无兴趣。
天黑了,那个英国人仍然留在营地,吃过晚饭后,又抽了很多烟。很快,他开始在帐篷前踱来踱去,不停地让手下们添加木柴,以便篝火能够燃得旺些。远处传来了一声狮子的呻吟,英国人转身进了帐篷,取出了一把高初速步枪,又告诫随从们再往火堆里扔些树枝。科拉克看出来了,英国人此刻很害怕,科拉克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难道这就是梅林心中那个取代了自己的人?狮子咳嗽一声,他便会瑟瑟发抖,这还是个男人?这样的人,在危机重重的丛林里,还怎么保护梅林?啊,是了,他不需要那么做,他们将生活在欧洲文明的安全地带,在那里,有穿着制服的人受雇而来保护他们;在那里,怎会需要一个强大的欧洲人来保护自己的伴侣呢?科拉克的嘴角再次翘起,露出了一缕自嘲。
汉森和手下直奔空地,到达时天已经黑了。他留下随行的家伙在原地守着,自己牵着马匹来到平原的边缘处,耐心等候。九点钟左右,汉森瞧见从庄园方向疾驰而来一个人影,几分钟后,梅林勒住缰绳在他身边站定,紧张不安,满脸通红。当她认出来者是汉森时,吓了一跳。
“莫里森先生从马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踝,”汉森急忙解释道,“不方便亲自前来,所以托我来见见你,将你带回营地。”
黑暗中,梅林看不到汉森脸上沾沾自喜的神情。
“我们最好快点离开,”汉森继续说,“如果我们不想被追上,就得快点走。”
“他伤得严重吗?”梅林问。
“只是有点扭伤,”汉森回答,“他还是可以骑马,不过我们认为最好还是躺下休息一番,否则接下来几周有他受的呢。”
“是的。”梅林赞同地说。
汉森晃了晃小马驹,梅林跟在后头,两人沿着森林的边缘向北走了约有一英里,然后转了个方向,直直向西而去。梅林在后边紧跟着,完全没注意方向,她不知道汉森营地的准确位置,更没料到他并未朝着莫里森所在的营地而去。一整晚,两人都马不停蹄,径直向西部奔去。
清晨到来时,汉森终于稍作停顿,从鼓鼓囊囊的马鞍袋里取出了食物,和梅林分享了早餐。紧接着,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一刻不停,直到烈日当头时,汉森才再次停下来,并示意梅林下马。
“我们在这里小睡一会儿,让马儿吃些草。”他说。
“我没想到营地会这么远。”梅林说。
“我已经下令,让队伍在天亮时继续前进,”汉森解释道,“这样,我们从一开始就能占据优势了,而且你我两人要赶上载满行李的商队,简直轻而易举,可能还不用等到明早,就能追上他们了。”
然而,尽管两人用了部分夜晚时间赶路,又在第二天接连不停地前进,依旧没有看到商队的半点影子。梅林对丛林了如指掌,她知道,数日来前方根本没有任何人经过。偶尔,她会看到一些男人们的老旧足迹,但那显然十分久远了。更多时候,两人前行的小径周边满是大象的印迹,还有公园般的小树林,这确实是一条快速前进的理想路线。
最终,梅林还是开始怀疑了,而身旁的男人也渐渐改变了态度,她常常意外地发现男人眼神火热,仿佛要吞噬了自己,慢慢地,先前的熟悉感又再次出现了,还未在庄园认识这个男人之前,她似乎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见过他。现在,很显然,男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脖子、脸颊和下巴都长出了一层棕色的胡茬子。梅林更加确信,自己曾经对这个人一定不陌生。
然而,直到第二天,梅林才开始抗议。她勒住了小马驹,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汉森向她保证,营地离这里只有几英里远。
“我们昨天就应该赶上队伍了,”他说,“他们前进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他们根本没有经过这里,”梅林坚持,“我们追踪的足迹,是好几周前留下的。”
汉森笑了。“哦,是吗?”他呼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不早点说呢?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了,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线,即便没有追上他们,我们今天也能跟上队伍了。”
现在,梅林知道他在撒谎。他像个傻瓜一样,竟然认为有人会相信如此荒谬的解释?已经追了这么久,都没有赶上商队,他竟然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两人马上就能赶上队伍,谁会这么愚蠢地相信这套说辞?
不过,梅林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计划着一旦自己稍占优势,便抓住机会立即逃跑,现在梅林不断思考着汉森的一举一动,以增加自己甩掉对方的概率。当汉森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梅林不停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庞,然而令人焦急的是,那人的五官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到底她在哪儿见过他呢?还没入住“恩人”的庄园之前,她可能在什么条件下见过他?梅林的脑海里迅速地过滤了一遍所有曾经见过的白人。之前在丛林中,确实有一些白人到过酋长的村庄,人数不多,但确实来过那么几个。啊,她想起来了,她在村庄里见过这个人!她几乎就要想起汉森的真实身份了,但突然间,思绪又一次一闪而过了。
午后时分,两人已经穿过丛林,来到了一条宽阔平静的河边。在对岸,梅林发现了一个周围筑起了高高的荆棘的营地。
“我们终于到了。”汉森说完,拔出手枪,向空中射了一枪。很快,河对岸的营地便骚动起来,黑人们沿河而下。汉森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但人群中没有任何一丝莫里森的踪影。
按照汉森的指示,黑人们驾着独木舟,划了过来。汉森将梅林放到小船上后,自己也迈了上去,留了个手下照看马匹,随后,小舟晃晃悠悠地驶向河边的营地。
一到达营地,梅林便问起莫里森。听到梅林的问话,汉森指了指孤零零地矗立在围栏中间的一顶帐篷。
“在那儿。”他说着,率先朝帐篷走去。在入口处,他微微掀开了门帘,示意梅林进去。
梅林进入帐篷,四下瞧了瞧,里边空无一人。她猛地转向汉森,发现对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莫里森在哪儿?”梅林厉声问道。
“他不在这儿,”汉森回答,“反正我没看见他,你瞧见了吗?只有我在这里,我比那家伙好几万倍,你不需要他了——你已经有我了。”汉森一边放声大笑,一边伸手就去抓梅林。
汉森紧紧地抓住了梅林的胳膊,绕过身体,慢慢地把她拖向帐篷尽头那堆毛毯上,然后垂下脸庞,慢慢靠近她,眼睛眯成了两条线。
梅林拼命抵抗,怒视着汉森的面孔,突然她想起了似曾相识的场景,当时她也是这样挣扎着,对了,她完全认出了眼前的男人,他就是曾经袭击过自己的瑞典人玛尔比恩!当时他的同伴试图拯救她,还被他杀了,最后是“恩人”救了自己。那个光滑的脸蛋欺骗了自己!现在胡子茬长了出来,整个人越发熟悉,身份显露无遗。
但今天“恩人”不会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