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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0

  17
第一国家银行的财运,可以说是和克力斯钦.马提欧利的财运绑在一起,当初就是为了保全雪松丛林矿业公司(当然还包括马提欧利)庞大的财产而成立,所以矿坑一旦关闭,马提欧利和公司员工纷纷搬离,银行也就沦落到奄奄一息的景况。小镇居民当下团结起来力挽狂澜,把钱存入银行,向银行申请房贷和小型企业贷款。崔西不确定这家银行何时会关门大吉,清空大楼。从空旷大厅的服务台看来,这栋豪华的两层砖房现在被分隔成一间间的办公室,不过许多办公室目前都是空置的。

  她爬上楼梯,往下一看,复杂精细的地板马赛克拼出一只白头鹰,牠的右爪抓着一枝橄榄色树枝,左爪是十三枝羽箭。马赛克拼图上全是灰尘,还有散乱的厚纸箱和零碎垃圾。她回想起以前的出纳护栏柜台、银行主管的办公桌和欣欣向荣的蕨类盆景。父亲带着她和莎拉在这里开了生平的第一个存款和支票帐户,当时的银行董事长约翰.华特,亲自在她们的存折上签名和用印。

  她在二楼找到了丹的办公室,走进小小的接待区,看到一张无人办公桌,桌上一张标牌告诉她要按铃。她用手掌按压一下,唤人铃发出难听的叮当声,丹立刻从一个角落冒了出来,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卡其裤和皮革帆船鞋。她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男孩。

  他微微一笑,「停车位好找吗?」

  「选择很多,不是吗?」

  「巿议会原本想设立几支自动停车收费表,于是有人算了一下,发现要存十年的税收才能支付全部的成本。进来吧。」

  丹带着她进入一间八边形的办公室,墙上凹凸的装饰板条和护墙板富丽且精致。「这是以前银行董事长的办公室,」他说,「我每个月必须付十五块美金的房租,才能这样跟妳介绍它。」

  书柜里全是法律相关丛书,不过崔西知道那些书都只是装饰,如果要查资料,网路上什么都有。华丽的办公桌正对着拱形凸窗,窗外依然是褐紫红色和金色的字样,宣告着这栋楼房就是第一国家银行。崔西低头望着巿场街,「你觉得我们骑脚踏车滑下那条街总共有多少次?」

  「太多次了,数不清。夏天的时候,天天都会骑过来。」

  「我还记得你爆胎那天的事。」

  「那天我们正要上山去做荡绳秋千,」他说,「莎拉买了一条内胎送我,还帮我换好它。」

  「我记得她是用自己的钱买的。」崔西转了回来,「听到你搬回来住,我吓了一跳。」

  「我也是。」

  「你那天说『说来话长』?」

  「很长,也没什么好说的。咖啡?」

  「不用了,谢谢,我在戒咖啡。」

  「我以为当警察的不能没有咖啡。」

  「是不能没有甜甜圈。律师都吃些什么?」

  「吃掉对手。」丹笑着说。

  他们在窗下的圆桌旁坐了。窗框上用一本律法书卡住玻璃窗格的下沿,让新鲜空气流进办公室。

  「看到妳真好,崔西。还有,妳的气色很好。」

  「我看,你可能要换掉隐形眼镜了。我知道我的气色很糟,但还是谢谢你善意的谎言。」

  丹的评语让她对自己的外貌更不好意思。她本来没打算过夜,也就没带换洗衣物,昨天离开西雅图之前,只随便抓了牛仔裤、靴子、一件女用衬衫,以及灯芯绒外套往车里一扔,打算葬礼结束时更换。今天就只好再穿它们一天。早上离开汽车旅馆时,她站在镜子前面,一想再想要不要绑个马尾,后来决定那只会让鱼尾纹更明显,于是就长发披肩出了门。

  「你为什么回来?」她问。

  「噢,是各种因素综合起来的结果。我在波士顿一家大型法律事务所工作得几乎快油尽灯枯,每一天都像是被放在研磨机里磨啊磨,妳知道的。后来我觉得赚的钱也够了,想做一些不同的事,而且我老婆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她想要尝尝看不同的男人。」

  崔西一听,脸皱在一起,「听了真让人难过。」

  「是啊,我也觉得很难过。」丹耸耸肩,「我跟她说想要辞掉工作,她就说干脆辞掉这场婚姻。她和我的一位合伙人上床一年多,也已经习惯没事就跑城郊俱乐部找乐子,很害怕失去那种生活。」

  丹不是已经放下了,就是隐藏得很好。但崔西知道有些痛苦永远无法完全释怀,只能强行压抑,用正常来包装它。

  「你们结婚几年了?」

  「十二年。」

  「有孩子吗?」

  「没有。」

  她往后一坐,「为什么搬回雪松丛林镇?没去别的什么地方……之类的。」

  丹给她一个认命的微笑,「我想过搬去旧金山,也考虑过西雅图。然后我爸去世,我妈又生病,需要人照顾,所以我就回来了。原本以为只是暂时的,但一个月后,就发现再不找事做,我会无聊死,就挂了招牌开始接案。大部分都是遗嘱、产业规划之类的,也有一些酒驾案件,只要是从那扇门走进来的我都接,虽然都是些乏味的小案子,但足够支付一千五百美元的看护费。」

  「那你妈呢?」

  「六个多月前也过世了。」

  「噢……」

  「我很想她,不过这次回来照顾她,让我们有机会更了解对方,我们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我很感恩。」

  「我真羡慕你。」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莎拉失踪后,我和我妈就很疏远,在我爸过世后……」崔西没把话说完,丹也没追问,她不禁纳闷起丹到底知道多少。

  「那段时间妳一定很不好过。」

  「的确。」她说:「那段日子真的很可怕。」

  「希望昨天的葬礼能了断妳所经历的一切。」

  「多多少少吧。」她说。

  丹站起来,「妳确定不要我倒杯咖啡给妳?」

  崔西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她又看到那个只要谈话气氛一凝重,就转移话题的小男孩了。「真的不用。跟我说说,你从事那一类的律师工作?」

  丹又坐下来,双手重迭在大腿上。「我一开始专攻反垄断法,没多久就觉得这种案子太无聊。后来一个合伙人带我打了一场白领刑事官司[1],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这一类刑事辩护。如果要我为自己打分数,我必须说我在法庭上真的很有一套。」他露齿一笑,笑容里依然带着孩子气。

  「我相信法官都爱死你了。」

  「爱,用词太重了。」他说,「应该是不敢不看吧。」他哈哈大笑,崔西再次从笑声认出那个她认识的男孩。「我先是帮一家大公司的总裁辩护,官司赢了以后,事务所的律师只要是客户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的,或是有亲戚在公司圣诞派对喝醉闹事的,无论大事小事,全都来找我求助。接着,大型白领刑事官司都上门来,就这样不知不觉,我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一偏头,好像在打量她,「好,换妳了。重案组侦查员?哇塞,怎么不当老师了?」

  她挥挥手,「你不会想听的。」

  「嘿,谁说的,从实招来。妳怎么知道我不想听?妳的梦想不是在雪松丛林高中教书,再在这里养几个小孩?」

  「别跟我开玩笑了。」

  他取笑着:「喂,结果住在这里的人变成了我。妳不是老说长大以后要当老师,还有,妳和莎拉要做一辈子的邻居。」

  「我的确当了老师,一年。」

  「在雪松丛林高中?」

  「金刚狼。」她边说边屈起十指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你应该还记得电影《红潮入侵》那群自称金刚狼的高中生吧。」

  「我猜猜,妳教化学?」

  崔西点点头,「完全正确。」

  「妳都不知道,妳以前真是一个书呆子。」

  她假装被惹毛,「啍,我是书呆子,那你呢?」

  「我是呆子。书呆子都很聪明,两者之间还是不太一样。妳结婚了吗?有小孩吗?」

  「离婚了,没有孩子。」

  「希望妳的结局比我好一些。」

  「半斤八两吧,不过我们结婚不久就离了。他觉得我背叛他。」

  「觉得?」

  「第三者就是莎拉。」

  丹一脸莫名其妙。

  崔西察觉时机到了,于是说:「丹,我辞掉教书工作后跑去读警校。我调查莎拉的谋杀案超过十年了。」

  「噢。」

  她伸手进公事包,抽出带来的卷宗,放到桌子上,「我有好几个纸箱装满了目击者供词、审讯纪录副本、警方纪录、证据报告,所有相关的资料都有,只缺法医埋尸处的鉴识报告。不过,现在也齐了。」

  「我不明白,他们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也判了刑?」

  「艾德蒙.豪斯,」她说,「他是假释的强暴前科犯,和叔叔住在镇外的山林里。他是树上最低最好摘的软柿子,丹。十八岁那年他和一位十六岁的高中生发生性关系,认罪后,被关进瓦拉瓦拉监狱六年。他最初被控一级强奸罪、绑架罪和严重伤害罪,但在他关禁女孩的小屋找到的一项证据,产生了证据可采性的法律问题。」

  「没申请搜索票?」

  「法庭认为小屋属于主屋的一部分,警方应该申请搜索票。但那项证据有瑕疵,法官裁决不予采用,检察官说他没有办法,只能提出认罪协商。莎拉失踪后,卡洛威从一开始就锁定豪斯,但又提不出确凿可信的证据来推翻豪斯的不在场辩词。莎拉失踪那晚,豪斯说他在家睡觉,而他叔叔在木材厂上大夜班。」

  「哪里不一样了?」丹问。

  ✦

  莎拉失踪七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崔西听到门铃响起,一开门,就看到卡洛威站在门外,满脸焦虑。

  「我要跟妳父亲谈谈,」他一边说,一边从崔西身旁经过,走到詹姆斯的书房前面,敲了镶嵌木门一下。一会儿后,等不到门内的回应,卡洛威就径自推开双扇门。她父亲从书桌抬起头,双眼充血浑浊。崔西走了进去,拿起书桌上打开的威士忌酒瓶和一个玻璃杯。

  「罗尹来了,爹地。」

  詹姆斯缓缓戴上眼镜,透过铅玻璃窗射进来的光芒刺眼得令他瞇起眼睛。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头发蓬乱,已经长过了衬衫领口,衬衫也已经脏污得皱巴巴的。「现在几点了?」

  「案情可能有进展,」罗尹说,「找到一个目击者了。」

  詹姆斯站了起来,整个人随即晃了一下,赶紧用一只手撑着书桌稳住身体,「谁?」

  「有个业务员在莎拉失踪那晚,开车回西雅图。」

  「他看到莎拉了?」詹姆斯问。

  「他想起在郡道上遇到一辆红色卡车,是雪佛兰货卡。他还想起有辆蓝色货卡就停在路边。」

  「他怎么现在才说?」崔西问,此案的举报专线早已经撤销。

  「他不知道这件事。他一个月有二十五天都在外面出差,跑太多地方了,搞不清楚哪天去了哪里。他说他最近才看到调查此案的新闻报导,勾起了他的回忆,所以打电话报警。」

  崔西摇摇头。这七个星期下来,她每天都在追踪新闻,最近并没有任何相关报导。「什么样的新闻报导?」

  卡洛威瞥了她一眼,「就是电视新闻上的一段报导。」

  「哪个频道?」

  「崔西,拜托。」詹姆斯抬手打断她的追问,「找到目击者,应该够了吧?他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攻自破了。」

  「万斯已经重新申请搜索票,请求准许搜索那片产业和那辆货卡。西雅图的华盛顿州刑事鉴识实验室也已经吩咐一个小组待命。」

  「我们多快会知道结果?」詹姆斯问。

  「一个小时之内。」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崔西问,「所有本地的新闻台和报纸都报导了,我们还贴了很多寻人启示。他没看到我们在大型看板上公告的一万美元悬赏?」

  「他都在外面跑,」卡洛威说,「一直不在家。」

  「七个星期都没回家?」她转向父亲,「不合理啊,这个人可能只是贪图赏金。」詹姆斯和几位镇民合力祭出一万美元悬赏,给提供有效线索协助破案、逮捕、将罪犯定罪的人。

  「崔西,妳回家,在家里等消息。」她接下雪松丛林高中的教师工作后,就在外面租房子住,但她父亲从未把那栋房子当成她的家。「我们有进展时,我会打电话通知妳。」

  「不,爸,我不走,我想留下来。」

  他拉着她走到镶嵌木门前,崔西从他手上的力量知道父亲已下定决心,不容更改。「一有消息,我马上打电话给妳。」詹姆斯说完就拉上已在她背后的木门,还附上喀嚓一声,门被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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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collar Criminal,苏哲兰(Edwin H. Sutherland)在一九四九年提出「白领犯罪」的概念,其定义为:「具有崇高社会地位的人,在其职业活动过程中的不法行为。」白领犯罪对社会的危害性往往比所谓的「街头犯罪」(例如抢劫、偷窃、伤害等)来得严重。──《刑事政策与犯罪研究论文集(六)》,林东茂、萧宏宜着。

  18崔西把莱恩.哈根的目击供词复本递给丹,「这个粉碎了艾德蒙.豪斯的不在场证明。」

  丹接过复本,戴上眼镜,「听妳的语气,似乎怀疑这份供词。」

  「交叉诘问时,豪斯的律师表现得不够缜密,居然没人询问哈根看到的那则新闻报导细节,也没人要求他提供出差的收据,没有业务员会花自己的钱。如果哈根的证词是真的,那他中途停下来用餐和加油时一定有收据,但我一张也没找到。」

  丹抬起头,从镜片后方看着她,「不过,这个人的记忆就足以打破僵局。」

  「足以让郡检察官说服苏利文法官核发搜索票,搜索帕克.豪斯的家和卡车。」

  「有搜到什么吗?」

  「头发和血迹。卡洛威作证说他拿了证据质问豪斯,豪斯就改了说词,供称遇到走在路边的莎拉,用计让她上车后,就开车往山里去,强奸后勒毙了她,随即就地掩埋。」

  「那怎么找不到尸体?」

  「豪斯拒绝透露埋尸地点,除非跟他谈条件;而找不到尸体,警方就无法证明豪斯有罪。」

  丹放下复本,「等等,我搞糊涂了,如果豪斯认罪了,他又能谈什么条件?」

  「好问题。豪斯否认曾经认罪过。」

  丹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卡洛威没有做认罪口供?没让豪斯签名?」

  「对。他说豪斯只是想戏弄、讥笑他,才不小心说漏嘴,之后就拒绝再说一次。」

  「而豪斯本人在法庭上否认曾经认罪过。」

  「没错。」

  「所以检方只凭间接证据就起诉豪斯,他们并没有鉴识组的现场调查报告,而豪斯的律师仍然把他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豪斯如何解释警方找到的头发和血迹?」

  「他说有人栽赃陷害。」

  丹嘲笑地说:「当然,他在垂死挣扎,这是他最后一个抗辩的机会了。」

  崔西耸耸肩。

  「妳相信他?」

  「豪斯这辈子是出不来了,雪松丛林镇终于能喘口气,用时间慢慢疗伤。只不过,伤口还在,我自己、我的家人,以及镇民们,没有一个人走出阴影。」

  「妳有所怀疑。」

  「这是我调查二十年的结果。」她把另一个卷宗滑过去给丹,「要看看吗?」

  丹用一只手指滑过上唇,「妳想要做什么?」

  「一个客观的想法。」

  丹没有马上回应,也没拿起卷宗。好一会儿后,他才说:「好,我会看看的。」

  她从公事包里拿出支票簿和一支笔,「你刚才说你请了一个一千五百美元的看护?」

  丹伸手越过桌子,轻轻碰了她的手。崔西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丹的手会这么粗糙,手指修长而有力。「我不跟朋友收费的,崔西。」

  「我不能让你做白工,丹。」

  「那我也不能收妳的钱。如果妳想听我的意见,就把支票簿收回去。哇,我敢打赌,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律师对妳说过这种话。」

  她噗哧笑出来,「我能不能用别的什么东西来付你的律师费用?」

  「一顿晚餐。」他立刻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雪松丛林这里?」

  「雪松丛林还是卧虎藏龙的,有惊喜,相信我。」

  「律师不都喜欢说『相信我』。」

  ✦

  崔西踏出第一国家银行,抬头望着那扇悬在人行道上方的多边形凸窗。她从没把自己调查搜集到的线索拿给别人看过,之前是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缺少犯罪现场调查报告。直到现在,她也只有未经证实的猜测,但罗莎透露的线索,开始改变了一切。

  「崔西?」桑妮站在一辆休旅车旁,一只手拿着钥匙,另一只手上拎着五金行的塑胶袋,正看着她。

  「桑妮。」

  桑妮踏上人行道。她穿着女士衬衫、毛衣和西装长裤,发型时髦,脸上浓妆艳抹,「我以为妳走了。」

  「还有一些小事刚处理完,我现在正要去开车回西雅图。」

  「有时间喝杯咖啡吗?」桑妮问。

  崔西并不想踏进回忆的长廊,「妳看起来好像有事要办?」

  「没有,」桑妮说,「只是去五金行帮盖力买点东西。」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尴尬起来。

  既然抽不了身,崔西只好软化,「妳想去哪里?」

  她们穿过马路,一起走进「天天活跃」,点了咖啡,坐到露天座位上。崔西放下马克杯时,桌子还晃动了一下,医生要她减少咖啡因的嘱咐,至此已成了耳边风。

  桑妮在对面坐下,微微一笑,「在这里看到妳,感觉好奇怪。我的意思是,那个让妳回来的理由,令人很遗憾,不过看到妳回来真好。葬礼办得简单又隆重。」

  「谢谢妳来观礼。」

  「一切都不一样了,对不对?」

  崔西正拿着咖啡杯啜饮,桑妮的问题让她喉头一紧,用力吞咽口中的液体后,放下了杯子,「抱歉?」

  「莎拉死后,一切好像都变了。」

  「好像是吧。」

  「虽然我一直住在这里,」桑妮的笑容出现一丝感伤。「也不会离开的。」她的神色突然有些犹疑,然后说:「妳都没回来参加朋友和同学的聚会。」

  「我不喜欢参加那些聚会。」

  「大家都问起妳,他们还在讨论那件事。」

  「桑妮,我不想再谈那件事了。」

  「抱歉,我并不想勾起妳的伤心事。不谈那个了,聊聊别的吧。」

  但崔西知道桑妮找她喝咖啡就是想聊莎拉的事,以及案件的后续发展,根本不是来找老朋友叙旧的。昨天的葬礼是为了一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离去的家人举办,却仍有那么多人来参加,个中原因应该都跟桑妮一样。那么多人前来,并不只是因为卡洛威广发消息,当年寻找莎拉的行动和法庭审讯成了镇民的生活重心,但莎拉终究没有回来。对桑妮和其他仍然住在雪松丛林镇的居民来说,葬礼并没有带来结束,对崔西和她的父母而言,事情也没有句点。而现在,看着坐在对面这个自己曾经托付最隐私的少女心事和秘密的人,崔西实在无法开口告诉桑妮,大家可能要再一次经历那场恶梦。

  19崔西熄火后,让货卡继续往前,直到它自行停下来。她扫视黑暗的街道一会儿,才下车来到满月的月光之下。法院判决已过了一年,她依旧觉得大树后面和灌木丛中鬼影幢幢,小时候她和莎拉都叫这些看不到的东西「坏鬼」。那个时候,姊妹俩一起用想象力创造出妖魔鬼怪,而现在,那些幽影真实得吓人。

  她爬上门廊阶梯,插进钥匙,咔嗒一转,人却顿了一下,侧耳聆听门内的动静。没听到任何声响。她用肩膀抵着门板,使劲一顶,冬天的木头会膨胀,木板就卡在门框内。一察觉到门板松脱开来,再用力一推,她静悄悄地跨过了门槛。

  灯光突然一亮,吓了她一大跳,手中的钥匙掉到地上。

  「噢,你吓死我了。」崔西说。

  班坐在单人躺椅沙发上,身上是一件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我吓到妳了?妳这个时候才回家,一通电话也没有,也不留言,还说我吓到妳?」

  「我是说,我没看到你坐在那里。你干嘛不开灯?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妳没看到我,是因为妳都没回家。妳去哪里了,崔西?」

  「我在工作。」

  「凌晨一点?」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忙莎拉的案子。」

  「哇噢,我好吃惊啊。」

  「我累了。」崔西实在不想再因为同一件事吵起来。

  「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朝别的房间走去,又回头说:「我回答了。」

  「妳没有。妳告诉我妳在干嘛,但我问的是:妳去哪里了?」

  「现在很晚了,班。我们明天早上再谈吧。」

  「早上我就不在了。」这句话让她走了回来。

  班已经站起来,崔西注意到他也穿着工作靴。「我要离开了,我没办法过这种生活。」

  崔西朝他走过去,「班,我们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要多久,崔西?」

  「我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

  「班──」

  「我知道妳去了哪里。」

  「你希望我怎么做?」

  「放下吧,崔西。大家都是这样。」

  「我妹妹被人杀死了。」

  「当时我也在啊,记得吗?我一直都在这里,每一天。法庭开审时,我每天都坐在妳身边,宣判那天也是,但妳只把我当空气,无视我的存在。」

  她又朝他走近了几步,「你现在闹脾气,就是想得到我的注意?」

  「我是妳的丈夫,崔西。」

  「那就应该支持我。」

  班迈步朝大门走去,「天一亮,我就会走,行李都已经装上车了。我想,趁我们还没说出以后会后悔的话之前,我最好先离开。」

  「班,现在很晚了,等明天早上,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好吗?」

  他握住门把,「他跟妳说了什么?」

  「什么?」

  「艾德蒙.豪斯,他跟妳说了什么?」

  班陪着她去过监狱,「我问他那件案子的事。我问卡洛威警长跟他说过什么,才会让他承认杀了莎拉。我还问了她的首饰的事。」

  「妳有问他吗,是不是他杀了莎拉?」

  「他没杀莎拉,班。证据──」

  「陪审团判决他有罪,崔西。陪审团仔细讨论过所有证据,才判决他有罪。难道这还不够?」

  「证据有问题,我心知肚明。」

  「那明天早上事情就会有改变吗?我还能说什么,才能劝妳收手?」

  她碰了一下他的袖子,「班,请不要逼我在你和莎拉之间做选择。」

  「我不会逼妳。妳已经做了选择。」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崔西跟着他来到门廊上,突然害怕起来,「我爱你,班。现在我只有你了。」

  班停下脚步。一会儿后,他才转过来面对她,「没错,妳是。但除非妳放下,否则妳心里不会有位置容纳我,或是任何人。」

  她快步朝他而去,用力抱住他,「班,拜托你,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班用双手按在她的肩上,「那就跟我走。」

  「什么?」

  「打包妳的东西,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跟我走。」

  「去哪里?」

  「离开这里。」

  「但我爸妈──」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崔西。妳那天晚上就是因为我才丢下莎拉一个人。她是因为我而死的。他们甚至不愿意跟我说话,现在也不太跟妳说话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

  崔西往后退开,「我不能走,班。」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泪水涌入他的眼睛,「我爱妳,妳会一直留在我心里,崔西。我会很痛苦,这是我必须克服的,但留在这里,我做不到。妳有妳的痛苦,而我不认为妳在这里能熬过心中的伤痛,只不过现在开始,妳必须自己想办法了。」

  班坐进驾驶座,关上门。她以为他会再想一想,以为他会开门下车,回到她身边。结果他发动了引擎,看了她最后一眼,将车驶出车道,丢下她一个人。

  20崔西感觉有辆汽车放慢了速度接近,本能地伸手去拿手提包里的格拉克手枪。那辆车来到她身旁煞住,驾驶座上的卡洛威屈着手臂放在窗沿上,手肘悬空,打招呼说:「崔西。」

  崔西松开握着枪的手,「你跟踪我,郡警官?」

  「我知道妳要离开小镇了。」

  崔西左右张望了一眼汽车旅馆的停车场,「我已经离开雪松丛林了啊,这里是银色马刺。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洛威把车停好,下车朝她走来,他没熄掉引擎,也没关上车门,仪表板上的无线电溢出一连串的对话。「有人告诉我,妳在镇上到处找人聊天。」

  「我好久没回来了,跟老朋友说说话是必要的礼貌吧。关你什么事?」

  「我想知道妳都跟他们说了什么。」

  她很想当面怒呛卡洛威,让他明白她不再是年轻人,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但这可能会拉长应付他的时间,而她已经身心俱疲,现在只想回到今晚的临时住所,「跟你无关吧,难道在雪松丛林镇上聊天谈话是违法的?」她爬上阶梯,「我累了,只想洗个热水澡。」

  「妳跟丹.奥莱利在谈什么?」

  「叙旧,随便聊些往事。」

  「是吗?」

  「这就是我的回答。」

  「可恶,崔西,妳别见鬼的这么固执。」

  他的霸道令她停下脚步,转过去面对他。卡洛威的脸色涨红,这不像她记忆中的他,不过那可能是因为记忆中的他向来是呼风唤雨惯了的模样。卡洛威稍稍镇定心神,再开口说:「妳以为妳是唯一一个受苦的人?妳该好好看看昨天来参加葬礼、表达敬意的人们。」

  她走下阶梯,「你是不是也牵扯在其中,罗尹?」

  「大家都希望赶快告一个段落,他们都想要放下。」

  「是他们想要,还是你想要?」

  卡洛威用手指着她说:「该做的,我都做了,妳和所有人都应该体谅我。我完全是依证据办案的,崔西。」

  「但是没有埋尸地点的鉴识报告。」

  「我们那时候并没有埋尸地点。」

  「现在有了。」

  「没错,我们找到莎拉了。逝者已矣,就让死亡埋葬死者吧。」

  「你以前也这么跟我说过一次,记得吗?但我学到一个教训,罗尹。死亡不会埋葬死者,只有活着的人才能。」

  「那妳现在也埋葬莎拉了啊,她已经入土为安,安息主怀,跟妳父母在一起了。放下吧,崔西,放下吧。」

  「你是在命令我吗,警长?」

  「我们把话说清楚。妳也许是西雅图一流的刑事侦查员,但在这里,妳并没有侦查权,只是个平常百姓。我是这里的警官,妳最好记住这点,不要到处捉妖抓鬼,无中生有。」

  崔西满腔怒火高张,不过她提醒自己卡洛威根本动不了她一根汗毛,只能做做样子恐吓而已。他是来打探消息的,想激怒她,要她口不择言说溜嘴,透露今天的行踪和意图。

  「我一点都不想捉妖抓鬼,无中生有。」她说。

  他似乎在打量她,「这么说来,妳会回西雅图吧?」

  「对,我会回去。」

  「很好。」他点了个头,坐回雪佛兰警车,关上车门,「开车小心。」

  她看着休旅车驶离,车尾灯发亮着转过一个角落。「不是鬼,罗尹,不是捉鬼,我在捉凶手。」她说。

  ✦

  崔西爬上旅馆的室外楼梯,另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让她赶紧拿起手提包,翻出手机和丹的名片。快步回到房间后,她拨了号码打电话给丹,铃响三声后,丹就接起电话。

  「丹?我是崔西。」

  「妳应该不是夺命连环来电型的客户吧?如果妳是,刚好,我正要打电话给妳。」

  「我的卷宗仍然在你那儿吧?」

  「就在我面前的厨房餐桌上,我和它们一整个下午都在一起,怎么了?」

  崔西叹口气,「卡洛威在跟踪我。他知道我找你谈过,还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他跟踪妳,什么意思?」

  「我住在银色马刺的汽车旅馆,他在旅馆外拦下我,问我为什么去找你。他有去找你吗?」

  「没有,但我今天比较早离开办公室,他也没来我家。妳为什么住在银色马刺?」

  「我不想住在雪松丛林,葬礼让人心情沉重。」

  「不是,我的意思是,妳为什么没回西雅图?」没等到她的回答,丹又继续说:「妳知道我会打电话给妳,对吧?妳知道我会找妳讨论卷宗的事。」

  「我猜到你会。」

  「妳住在银色马刺哪里?」

  她看了钥匙圈一眼,那是旧式的、实实在在的钥匙,不是现在流行的感应卡,「长春旅馆。」

  「去退房。妳可以来我家住,我有客房。」

  「我没事,丹。」

  「或许吧,但我大约浏览过卷宗里的资料,崔西。虽然只是匆匆看过,但已经产生很多疑问。」

  丹的话让她感觉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熟悉感,「什么样的疑问?」

  「我需要看看妳手上其他的线索。」

  「我会拿给你。」

  「那些以后再说,至于今晚,不管妳住哪里都赶快退房,来住我家。妳怎么能住汽车旅馆?」

  她搞不清楚他的邀请背后的涵意。他是因为卡洛威而担心她,还是在卷宗里发现了什么线索?或者只是基于童年情谊的好客招待?亦或是有别的动机?他是不是也跟自己有一样的感觉?

  在莎拉的葬礼上,丹首次来到她身旁,亲吻她脸颊时,崔西对他就有了异样的想法。她拉开窗帘,望着窗外散布碎石的黄土停车场,目光再移到对面的树林,阴影已经悄悄包围住所有枝干。

  「更何况,妳还欠我一顿晚餐。」丹说。

  「我要去哪里找你?」

  「妳还记得我爸妈家怎么走吗?」

  「清清楚楚。」

  「那就过来吧,我家可是有镇上最精良的保全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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