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3
暴风雪把全国涌来参加判决后救济听证会的媒体,全都困在雪松丛林和附近城镇。所以当迪安奇洛.芬恩和帕克.豪斯出事,以及矿坑事件的消息一传出去,记者和摄影记者全部从各自落脚的旅馆冲上新闻采访车。玛丽亚.樊佩儿四处昭告,在镇上广为散播,告诉所有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的《KRIX卧底》抢先播报了这则新闻。
崔西坐在丹舒服的沙发上,看着记者在电视新闻里激动地报导,雷克斯和福尔摩斯趴在旁边的地上,似乎在保护她不受屋外那群记者骚扰。她知道除非满足他们的需求,媒体是不会放过她的,只好表示她将在长老教会教堂举行记者会,那是镇上唯一能容纳那么多好奇民众和媒体的地方。她爸爸的告别式也是在那里举行。
「我这么做是要安抚大头。」她在电话里这么告诉肯辛。
「胡说,」肯辛说,「我才不信。妳会开记者会,绝对有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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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和丹站在教堂前方的一处壁龛里,暂时避开塞满座位和走道的观众。
「妳又让小镇上报了。」丹说,「我听说镇长向观众喊话,说雪松丛林镇是一座遍地机会的古朴小镇,非常适合开发。他甚至还提到把荒废已久的卡斯卡迪亚开发计画,重新搬到台面上来的想法。」
崔西悄然一笑,这座小镇值得再给它一次机会。他们全体也是。
她偷瞄人山人海一眼,目光掠过站立的人群。媒体群坐在前排,手上都拿着笔记本和录音设备,摄影师已在走道上安置妥当,准备拍摄。本地人和想看热闹的人也都来了,许多张面孔曾经出现在莎拉葬礼上,并且参与了三天的听证会。乔治.邦飞坐在靠前排的座位上,安娜贝儿坐在他与一个显然是他妻子的女人之间。他在电话里告诉丹,他们的苦难终于告一段落,得知艾德蒙已死的消息,应该能帮助他女儿放下过去,一步步回归正常生活。
桑妮和达伦也来了。而后排座位上,法兹轮廓深邃的脸庞足足高出人群三十公分,他旁边是比利.威廉和肯辛。
「祝我好运。」她踏出壁龛,走进数十台相机的咔嚓声中,迎向闪光灯。讲台上的麦克风花束,甚至比听证会结束后、监狱记者会上迎接艾德蒙的更丰盛。
「我想长话短说。」崔西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你们之中许多人纳闷艾德蒙.豪斯获释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听证会的结果的确证明我是对的,艾德蒙.豪斯确实没有被公平审判,但我错在居然以为他是无辜的。艾德蒙.豪斯先奸后杀了我妹妹莎拉,事实完全如同他在二十年前向罗尹.卡洛威坦承的那样,但他并没有立即杀人埋尸。他把莎拉关在山上废弃的矿坑内七个星期,在水坝蓄水之前,才杀了莎拉埋尸。埋尸地点一旦被水淹没,也就等于永远掩埋了他的罪行。」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许多人可能在想,到底谁该为艾德蒙.豪斯的冤案负责。过去二十年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我知道了,责任在我父亲詹姆斯.克罗斯怀特身上。我知道这个事实对认识他的人来说很难接受,但我恳请大家不要责怪他。我父亲真心爱着我和莎拉,莎拉的失踪击垮了他,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崔西看着乔治.邦飞,「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同时也是为了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下定决心,不再让其他父亲承受艾德蒙.豪斯加诸于他和乔治.邦飞先生身上的痛苦。」
她顿了一下,让自己平复心情,「唯一的合理解释是,艾德蒙.豪斯向卡洛威警官认罪后,以找不到我妹妹尸体的检警根本无法定罪来嘲笑卡洛威,所以我父亲才会在我和我妹妹共用的浴室里,抽出梳子上的发丝,放到红色雪佛兰货卡上,制造假证据。至于会在帕克.豪斯的工具小屋里,发现莎拉的耳环被藏在袜子里又塞进一个罐子中,也是我父亲的作为。我父亲这位乡下医生经常登门拜访病人,当然也包括帕克。他搜集一切和莎拉有关的报导,打电话给莱恩.哈根,说服哈根指证那天晚上自己开车经过小镇回家时,看到了那辆红色雪佛兰货卡。这些假证据都是我父亲一个人所为的。我必须强调,就我所知,罗尹.卡洛威、万斯.克拉克,或是其他人,都与我父亲的错误行为无关。我父亲之所以知法犯法,全是一位哀痛和绝望的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因此铤而走险的选择。我们可以指责他的作为,但希望各位不要质疑他的动机。
「我请求那些认识我父亲的人,永远记得那个男人是位忠诚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也是一位重情重义的朋友。」她折好讲稿,抬眼望着听众,「请发问,我很乐意为大家解答。」
问题波涛汹涌而来。崔西能躲则躲,能闪则闪,回答能回答的,或者引开对方的攻势,或是在必要的时候表明无可奉告。十分钟后,阿姆斯壮和代理郡警官上前结束了这场记者会,并安排警力护送崔西和丹离开,直接送他们回到丹的房子,那里也同样被镇上最精锐的警力保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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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崔西来到卡斯卡德郡医院,走进了卡洛威的病房。她看到卡洛威坐着,背靠着床头呈四十五度立起的病床,一条腿挂在悬带上。「嗨,警长。」
他摇摇头,「不再是了,我退休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退休三天了。」他说。
她微微一笑,「退得好。腿怎么样了?」
「医生说腿是留住了,必须做几次手术。我将来会跛脚,走路都要倚靠拐杖,但他说这不妨碍我去野外钓鱼。」
崔西握住他的手,「对不起,都是我害的。我知道是我爸爸要你保密,也知道了我越是挖掘真相,就越把你逼往绝境,你觉得必须保护万斯和迪安奇洛,所以试着说服我放手,离开小镇。」
「我才没妳说得那么伟大,」他说,「我其实也是自保。我想过要把真相告诉妳的。」
「我才不会相信。」她说。
「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说出来。妳都下定决心了,而且我知道妳跟妳老爸一样顽固。」
她露出征笑,「我比他更顽固。」
「妳已经够痛苦了,詹姆斯不要妳再扛下更多的愧疚,崔西。他已经失去了莎拉,他不想再失去妳。他害怕妳承受不了那么痛苦的罪恶感,他不要妳以为莎拉是因妳而死。她不是的,妳知道吧?艾德蒙丧心病狂,是他杀了莎拉,因为他刚好有动手的机会。但我想这应该不需要我来告诉妳吧,妳接触过的杀人狂,比我们这里多了好几倍。」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了,罗尹?」
「谁?妳爸爸?」
「你比别人更了解他。你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洛威思考了一下,「我想他就是承受不了失去的痛苦。他挨不过心中的哀痛,他太爱妳们两个了。事发当时,他不在家,因此非常自责。妳也了解他有多么责怪自己,他觉得如果他在,就可以阻止悲剧发生。妳知道吗,这件事也影响了他们的婚姻?」
「我想也是。」
「他觉得事发的时候他不在这里,而是在夏威夷,都是因为艾比。他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很不谅解她。后来他发现我们无法替莎拉讨回公道,我想这件事让他崩溃了,负面情绪像雪球越滚越大。他又是个道德感很重的人,我确定栽赃证据这件事更进一步折磨他。不要论断他,崔西,妳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杀了他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悲痛。」
「我知道。」
卡洛威做了一个深呼吸,「谢谢妳在记者会上为我们脱罪。」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忍不住笑开。
卡洛威呵呵笑着说:「我不确定司法部会照单全收。」
「比这更大的案子还多着呢,够他们忙了。」崔西说。更何况,崔西认为迪安奇洛跟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找到答案,特别是当答案带来的伤害超过益处的时候。她现在把一切罪过都推到爸爸身上,并不觉得对不起他。
「这也是我爸爸想要的解决方式。」她说。
「他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卡洛威伸手拿起床边桌上的杯子,用吸管吸了一口果汁,把杯子放回去,「妳要回西雅图了吗?」
「还是想赶快把我送走,是吧?」
「其实不是,二十年了,已经习惯了妳不在。」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用说的都很轻松。」
「只有面对创伤,才能走出阴影。」她说,「现在我也明白了,我不需要忘掉莎拉,也不需要忘掉我爸爸,或是雪松丛林镇,他们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丹是个好男人。」卡洛威说。
她微微一笑,「我说了啊,要慢慢来。」
「所以,妳现在知道真相了。妳真的没事?」卡洛威问。「如果需要找人谈谈,就打电话给我。」
「我需要一些时间。」崔西说。
「我们都是。」卡洛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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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到病房探病时,迪安奇洛一派泰然自若。
「死了就能跟我的蜜莉重逢,」他说,「其实也不算坏事。」
「出院后,你要住哪里?」崔西问。
「我有个侄子住波特兰,他说他的菜园需要找人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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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帕克.豪斯。她进入帕克的病房时,想起她爸爸在艾德蒙初审时说过的话:「帕克的心里也不好受」。她想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更不好受。
帕克躺在医院薄薄的被单下,双手包着绷带,双脚也是。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相当惶恐不安,崔西不禁纳闷,他的恐惧应该不只是来自于创伤,也跟他几天不能喝酒有关吧。
「崔西,对不起。」帕克说,「我喝醉了,而且好害怕。他是对的。艾德蒙来投靠我时,人就已经不对劲了,但他是我哥哥的儿子,我觉得有责任照顾他。」
「我了解。」她说。
「我没想要伤害妳和丹,也没想伤害他的狗。我只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不再追查下去。我从没想过他还会有出狱的一天,一想到他的能耐,我就害怕。我当时整个人都慌了,才会笨到用枪射破丹的玻璃窗。」
「我要你知道,我爸爸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帕克。我也没有,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帕克紧抿着双唇,点点头,然后说:「你们一家人本来过得好好的,后来却接二连三地出事,对不起,都是他造成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没来跟我住,雪松丛林镇会是什么样子。妳想过吗?」
崔西轻轻一笑,「有时候会想,但我会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73崔西尽可能地在镇上多留几天,但星期天下午已经是极限,她必须回西雅图,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她和丹站在阳台,丹搂着她的肩膀,嘴唇流连不去。他们分开后,丹说:「我不知道谁会比较想妳,是我,还是牠们?」雷克斯和福尔摩斯坐在旁边,神情悲伤。
崔西轻轻捶了他胸膛一下,「你最好比较想我。」
他放开她,她弯腰搓揉雷克斯的头顶,牠的塑胶圆筒已经拔掉,兽医说牠已经复原,就跟新的一样完美。福尔摩斯不甘被冷落,用鼻子顶着她的手,也要她的爱抚。「别担心,你们两个我都不会忘记的,」她说,「我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也可以来西雅图看我啊,不过那要等到我搬到有院子的房子才行。而且我的猫咪罗杰,可要不爽了。」她能想象她的猫面对两只将近一百三十公斤的大狗侵入地盘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在丹家里静养的这几天,他都没问过她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将来,也没问过她是否考虑留下。就像她在医院跟帕克说过的,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小镇,虽然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那已经是她的一部分了。不过她和丹都知道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无法说变就变。崔西有工作要做,丹也已经在小镇定居下来,还有福尔摩斯和雷克斯要照顾。因为艾德蒙的官司和事后危机的处理,丹的名气高涨,委托辩护的刑事案件让他应接不暇。
丹和两只狗陪着崔西朝她的车走去,「到家的时候,打给我。」他说。
有人在乎妳,为妳操心的感觉真好。
她将双手放到他胸口上,「谢谢你的体谅,丹。」
「慢慢来,等妳准备好了,我和两只狗会在这里的。要记得多挥挥那支长柄大槌。」
她一边挥手,一边倒车退出车道,开上马路。又一次要开车离开这里了,她擦掉脸颊上的泪水。车子来到高速公路入口时,她径自驶过,现在不再着急着想离开,反而右转方向盘,朝小镇驶去。阳光下的巿中心,看起来比以前更有活力,其实,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小镇明亮灿烂,楼房也没有那么破旧。街上有行人行走,店面前方有车辆停着,也许镇长会成功,也许他能复兴这座古镇,也许他甚至能找到开发商,完成卡斯卡迪亚开发案,把雪松丛林镇打造成渡假天堂。这个地方曾经给了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妹妹那么多欢乐和抚慰,也许它还能再次成为那样亲切温暖的地方。
她开车经过了平房区,孩子们穿着雪衣在前面的院子玩耍,他们堆的雪人都快融光了。再往前开去,房子越来越大,院子也越来越大,它们的屋顶凸出于整齐的篱笆之上。她放慢下来,缓缓来到范围最大的篱笆之前,迟疑了一下之后,把车驶进篱笆开口处的两根石柱之间,驶上车道。
崔西把车停在大房子前,走到垂柳树曾经如雄伟的守护者耸立之地。莎拉以前会抓着柳条,而草地就是躲藏着鳄鱼的沼泽,她会吊在草地上,假装鳄鱼在下面张着血盆大口,然后呲牙裂嘴,鬼吼鬼叫着要崔西快来救她。
救命!救命!崔西。鳄鱼要吃掉我了。
崔西会小心地踩着小径,走到最靠近柳树的石头上,探身出去,把手伸得长长的,等着接住莎拉的手。
我碰不到妳的手,莎拉会这样说,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中。
崔西会回应她,用力荡,荡过来。
莎拉就会开始用腿和身体前后摆动,抓着柳条荡了起来,她们的手指碰到了一次。再荡,她们的手又碰到了。继续荡,她会近到崔西能抓住她的手,她们会十指紧扣,这时候崔西会大叫,放开柳条。
我害怕。
别怕。我不会让妳受伤。莎拉放开了柳条,崔西就把她的小妹妹拉到安全的地方。
身后房子的大门打开,崔西转了过去。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站在阳台上。崔西猜测小女孩的年纪一个约十二岁,另一个约八岁。「我就想应该是妳,」女人说,「我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里看过妳。」
「对不起,没得到妳的允许就擅自进来了。」
「没关系,我听说妳以前住在这里。」
崔西看着两个小女孩,「对,和我妹妹。」
「那件事好可怕。」女人说,「真是遗憾,发生那样的事。」
崔西看着大一点的女孩问:「妳会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吗?」
女孩嘻嘻一笑,抬头看着妈妈,她妹妹则哈哈大笑。
「想进来坐坐吗?」女人问,「四处看看?房子里一定有很多妳们的回忆。」
崔西看着房子,那曾经是她的家,也正是她驶离马路、驶进来的原因。她想开始回忆和家人在这里共享的快乐时光,取代那些不好的记忆。她又一次朝那对小姊妹微笑,她们调皮地窃窃私语。
「我想我会没事的,」她说,「我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