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天早晨,艾琳用了一点时间感谢这个世界的文明发明了莲蓬头。虽然在很多方面,它近似于许多平行世界的「维多利亚」时代(特色是有雾霾、马车和用以太作为动力的车辆,以及缺乏实时通讯设备),在其他方面却又该有的都有。环境卫生很不错,可以隔离雾霾,有干净而充足的自来水,还有大量的茶和咖啡。她是得要忍受飞船、狼人和吸血鬼,以及没电话可用的生活(这里的人一用电话就会被恶魔附身),不过整体来说还不算太糟。雾霾还杀死了大部分蚊虫呢。
然而在冲澡时她也没闲着,她在思考。她得把史托克的书弄进大图书馆,越快越好,以免又有宵小觊觎。但她和凯也该要查一查那女人的底细。这事找韦尔准没错,就算只是一只麻雀被暗算,那位大侦探都会知道。虽然艾琳或凯也可以去列支敦士登大使馆附近打探消息(在这个世界,列支敦士登是妖精集中地),但却可能打草惊蛇,让猎物发现他们锁定了她的位置。
凯在他们共享的书房里伏案工作,拿着钢笔在书商清单上振笔疾书。他礼貌地向她致意,不过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桌灯刺眼的光线照得他的侧脸线条很锐利,也让他的黑发显得更有光泽。
艾琳提醒自己──住在一起是合理的做法。这样她可以就近关照凯。在他们和大图书馆叛徒妖伯瑞奇,以及(因为席尔维之故)伦敦的妖精圈结下梁子以后,她不想存有任何侥幸心理。而且和韦尔交朋友本身就有风险──尤其是他们会在工作上互相帮忙。凯和她都是成年人了,可以同居而不「逾矩」。
然而龙族在化作人形时,显然会具有不可思议的英俊相貌(可能用俊美来形容更贴切一点)。凯有头带有蓝色光泽的柔顺黑发,皮肤白得像大理石,眼珠深邃而乌黑,颧骨彷佛在请你抚摸。他的动作和体格都优美如舞者,而且是浮夸型舞者,他可以带着你在舞池中旋转,然后让你下腰,他的身体压向你,接着……
艾琳坚定地提醒自己:他也是她的学生、助手和责任。重点不在他有没有意愿──尽管他曾强烈表达过他确实有意愿,而且还一再重提──或是她有没有意愿。重点在她有没有权利顺水推舟占他便宜。就目前来说,有他这个朋友和同事她已经很满足,也很感恩了。
为他人负责,表示不论好坏都要一肩扛起,她哀怨地心想。「你准备好了没?」她问。
「我只是在……」凯摆弄着手里的笔。「我收到一封讯息。」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谁传来的?」这事显然要花几分钟才能说清楚,艾琳在他对面坐下来,把手肘搁在桌上。几个月前她的手受过伤,现在手上的疤痕和肤色形成强烈对比,在她的掌心和手指上交错纵横。
凯从一迭文件底下抽出一个卷轴,上头的蜡封已经破了,缎带也解开了。艾琳看到用黑色墨水写的中文字,最底下用红色墨水签名。「我叔叔写的,」他说。「我的大叔、我父亲的二弟。他要我出席几个月之后的家族典礼。」
「嗯,你当然该去啊。」艾琳立刻说。「我这里没问题,就算你离开几天,或几星期──那场聚会有多久?」虽然和一条龙住在一起,她对龙族的了解却很有限,搞不好他们认为家族聚会办得好应该要持续好几年。
「大概两个星期左右吧。」凯意兴阑珊地说。
艾琳努力揣测问题出在哪里。「你是觉得现在的职位让你没面子吗?」她问。
「不是!」凯回答的速度令她很满意。「不是──而且要不是有我叔叔许可,我也不能做这工作。」
「所以他知道嘛。」
「不,那是另一个叔叔。」凯说道。「我父亲有三个弟弟,我开始替大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最小的叔叔负责担任我的监护人。现在要我参加聚会的是大叔,家族里辈分第二大的人。所以我当然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出席。」
艾琳心想,要是这番对话还要延续下去,她就要叫他报上他们的名字,干脆画一张家族关系表算了。「那我不懂你在烦恼什么。」她说。
凯在椅子上动了动。「我只是没想到他们有办法直接联络上我。任何邀请函都应该寄到我原本的监护人那里,当然我每隔两、三年会和他联络一下。但它却这样送过来──」
「它是怎么送来的?」艾琳打岔,不让他再继续打迷糊仗。
「私人信使送过来的。」凯说。
艾琳思考。一方面来说,这表示有些龙知道凯的住址,连带也知道她的住址。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未必是坏事。「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排斥。」她说。「如果等到你下一次联络他们的时候,你早就错过这次的家族聚会了。」
「妳不懂啦!」噢,也许终于要说到重点了。他现在发出青春期王子的悲叹,或至少也算是大学生王子的悲叹──一个远离家人、享受着他原本没察觉的自由空气的王子。也许对年轻龙族而言,花几年探索平行世界就像一般学生出国度假一样──虽然可能不会像后者喝那么多酒。「他们知道我在哪里,搞不好随时都会跑来看我。他们甚至可能不认同我做的事。」
「等一下,你刚刚才说你不觉得这份工作让你没面子,现在又说他们可能不认同。是因为我们最近做的事吗?」譬如出席罪犯办的拍卖会、潜入温切斯特地底的审讯修道院,或是有一次他们得用诈术欺骗一位带着丝路游记造访当地的哈萨克斯坦军阀……
「我的叔叔们也许不能完全理解在大图书馆的工作有多复杂。」凯勉强承认。「我想他们认为这份工作的内容只是研究和买书。」
艾琳真想因为虚耗时间而骂脏话。他们还得去找韦尔讨论神秘女子的事,或是去大图书馆把史托克的书交出去。说服凯坦白他的家族问题,感觉就像站在快要被火车撞上的铁轨上,还要捺着性子替人拔牙。虽然她得承认,至少现在没有人在尖叫。「你被大图书馆招募时,不是和罪犯,还有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吗?你叔叔不知道吗?」
凯的背整个挺直,脸颊蓦然涨得绯红。「艾琳,如果妳不是我上司,一定会后悔说这句话!」
「可是你确实和罪犯,还有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啊。」艾琳不解地说,不过她还是很敬佩他在情绪激动时仍保持精准的文法。这种功夫一定是从小就打下了基础。
「也许是这样没错,」凯闷闷不乐地说。「但我的监护人不知道。以他的地位不用管这种小事。」
艾琳烦躁地揉了揉额头。「但是你和他住在一起……」
「他鼓励我涉猎当地的文学和艺术,」凯说,怒气消退了一点。「我和当地的罪犯打交道完全不是重点。」
艾琳在心里为龙族的伪善力加了几千分,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们越扯越远了。凯,你得参加这次家族聚会,否则不但失礼,而且他们可能会怀疑是我带坏你,还故意让你搬家。」她看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一层。
凯叹口气。「妳讲话的语气好像是我的长辈。」
「我可能确实是你的长辈。」艾琳说。她在大图书馆以外的世界活了超过二十五年,也就是在平行世界中正常老化了二十五年。而她在人生中不同时期待在大图书馆里的岁月,加起来至少也有十二年,在大图书馆里是不会变老的。「即使你是一条龙。」
「但妳觉得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凯问道,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重点上,就像猫对心爱的玩具念念不忘。
「要我猜,我会说是我的直属上司考琵莉雅传了讯息给你的家人,让他们不必担心你。」艾琳站起身,开始找大衣。她并不乐见凯的家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但她能理解能够说明他的行踪,是必要的政治手段。「你要去找你叔叔时应该没有交通问题吧?」
凯故意满不在乎似地耸了耸一边肩膀。「艾琳,我是龙族,并不用借着大图书馆才能穿梭不同的世界,我凭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轻松办到了。」
她得承认这一点确实值得自鸣得意,是很厉害没错。图书馆员需要道具和程序;她没办法像凯一样,直接从一个世界散步到另一个世界。「所有龙族都可以吗?」她克制着嫉妒问道。
「只有王室可以。」凯说。「地位较低的龙可以短程旅行──具体情况很难用语言描述。」他看她举手想问「短程旅行」是什么意思,赶紧抢先补充说明。「如果王室龙族带头,其他龙也可以跟在后头穿行世界。」
「了解。」她找到大衣,开始扣扣子。「我们该走了,都快十点了。」
「艾琳……」凯迟疑地说。「妳该不会是想甩掉我吧?」
她愕然地瞪着他一会儿。「什么?」
「妳打发我去找家人,对我的态度像对普通的助手,妳好像不在乎他们可能命令我离开。妳……」他望着她,表情充满渴望和犹豫。「如果妳要我走,我就走,但是……」
他不是在情绪勒索,他的话真诚而实在,她的心脏不由得揪紧了。她叹了口气,绕过桌子──完全比不上他的灵活,也没那么优雅,她只是个凡人──牵起他的手。他的手在她掌心里握起来纤细而炽热,修长的手指与她的手指交缠。「凯,难道你不明白,我这么说全都是因为不想失去你?你是我朋友,我信任你会成为我的后盾,会为我对抗狼人;会拉着我的手让我垂吊离开飞船,会在我钉死吸血鬼时站在旁边准备好槌子。我不知道什么事会让你家人把你带走,而我不想给他们借口这么做。」
「妳是真心的吗?」他站起来,低头望着她的脸,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妳保证妳是真心的?」
她可以顺势回答「是」,然后抛开理智,把手滑向他的肩膀,将他拥入怀里。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努力避免这么想,也避免落入这情境。「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想失去你。」她说。「你是我的助手,也是战友,更是朋友。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对,别再要求更多了,否则我会做出后悔的事。
「我想相信。」他的嗓音沙哑。「只是──艾琳,我很害怕。」
「怕遇上强盗吗?如果你觉得不安全──」
「不是啦!」他几乎嗤之以鼻,他们之间的热度冷却了一点,像是突然有一股清风吹拂而过。「不是怕危险,不是担心我自己。而是……一切。」他流利的口才和优美的词汇都弃他而去。「妳、韦尔、大图书馆,一切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忤逆过神圣的父王,从来没有挑战过长辈的权威。如果他们叫我离开妳,我该怎么办?」
艾琳很想安抚他,但她没有简单明了的答案,甚至也没有复杂拗口的答案,她只能用力回握着他的手。「我们会想到解决办法的。」她坚定地说。「一定会有办法。就算我得从一百个世界里的诗歌窃取灵感,来说服他们你正在进行有意义的研究生课程。总之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不会失去他。
隔壁房间传来劈里啪啦的爆裂声响,像是小石子打在玻璃上。同时,艾琳感觉她在住处周围设置的保护层受到一阵冲击,像是用抽象的听觉听到一声雷鸣。这股力量还没有大到会破坏保护层,但施力者动作稳固而谨慎,不是随意地乱施力。这绝对是发自混沌的力量。有人在敲门,他们想进来。
声音来自凯的卧室。艾琳脑中闪过十几种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可能,大部分都和昨晚的攻击事件脱不了干系。
「什么?」凯放开她的手,冲到门边把门打开。「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的房间异常整洁──衣橱塞得满满的,地板空无一物,还有一张小桌子和同样小的神龛,神龛上供着一炷香。房间另一头的弓形窗完好无缺,但有一位风格浮夸的人士站在窗外,举起手杖敲着玻璃。虽然刚才还没有风,他的斗篷和外套却迎风飘扬,一头银发披垂在肩头。他眼中闪着微光。
「凯,」艾琳捺着性子说。「席尔维大人为什么要站在你房间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