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让我进去!」席尔维用手杖用力敲玻璃，制造出他们先前听到的爆裂声，不过玻璃完好无损。幸好艾琳和凯搜集了极大批的书籍，因此这间公寓能支持大图书馆式的保护层;而妖精痛恨这类东西。虽然她要定期花心思去维护，但遇到这种时候，感觉上所花的工夫完全没有白费。
「当然不行!」艾琳抢站到凯前面。「席尔维大人，你怎敢如此放肆?」
席尔维一手攀扶着窗户的拱顶，一手用手杖顶端指着艾琳。他穿着包括了西装和斗篷的完美晨服──高帽潇洒地斜戴着，虽然他没站直，而且有风，那顶帽子还是奇妙地稳稳待在他头上。「难道妳想装作不知情吗?」
艾琳扪心自问，结论是她还算对得起自己良心，至少她没想起任何和席尔维有关的罪状。「对什么事情不知情?」她质问。「而且你为什么要站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大喊大叫?」
「自然是因为妳不把窗户打开啊。」席尔维说，他的语气像在说「这不是废话吗」。「我来这里的目的很单纯，只是想私下找你们商量、商量，却发现你们的住处把我拒于门外。我选择低调行事，不想走大门，难道也错了吗?」
艾琳猜想后侧的二楼窗户确实比起大门要来得低调一点，不过并没有差太多。「你想找我们讨论什么?」
「啊，看来妳不打算邀我进去了?」
「对。」艾琳说完戳了凯一下，阻止他说一些火上浇油的话。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可没时间陪妖精演戏。但是如果席尔维能回答几个关于昨晚的疑问，不趁现在问就太蠢了。「选一个中立的地方如何?席尔维大人。这条街上有间咖啡店，我们五分钟后去那里找你。」
席尔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可以啊，小老鼠，那间店叫什么?」
「柯兰。」艾琳说，不理会席尔维对她的小小挑衅。她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他的嘲弄激怒了。如果他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惹毛她，还是省省力气吧。「快到伦敦扶幼院那里，我们在那里会合吧。」
席尔维用手势表示默许，然后跳下窗台，优雅地降落在楼下路面上。有一名待命的男仆走上前接过他的手杖。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艾琳说。「你没做什么应该要让我知道的事吧，凯?」她不认为他有，但最好还是先确认，别急着互相指责。
「很可惜，没有。」凯找到他的大衣，披到肩上。「妳觉得和昨天晚上会不会有关系?」
「就他出现的时机来看，可能性满高的。」艾琳说。「我们去弄清楚吧。」
和妖精打交道总是有一些麻烦。虽然他们外表看来和人类无异，其实却是来自超越时空之地、能毁灭灵魂的存在，专把混沌导入平行世界。他们运用的一种手法是颠覆人们原本的生活和叙事线，把他们拉进变化无穷的故事。这么做会削弱事物的现实感和自然秩序，直到当地居民不再能分辨真相和虚构。到了那个地步，该世界就会被混沌的浪潮吞没。就实际层面上来说，他们总是想在自己个人的叙事线中扮演英雄或反派，还坚持要你在他们的故事中轧一角，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会搭理你。
这间咖啡店是一群势利鬼聚集的场所，所以并不是艾琳的爱店。正因为如此，它很适合进行可能会爆发冲突的会面──因为最后她可能会被列入黑名单，永久禁止再上门光顾。
店外停了一辆出租车，车上有列支敦士登的盾形纹饰，引擎发动着，不时迸射小小的以太火花。司机坐在岗位上，虽然有高温和雾霾侵袭，仍保持完美坐姿，但艾琳看到他的目光随着她和凯往咖啡店移动。
「还不算太糟，」艾琳说。「至少席尔维没有搭私人飞船大驾光临。」
凯点点头。「韦尔说他们生产了一种新款，体积甚至比博物馆用的那种单人飞船更小。」
「你说的『他们』是指列支敦士登?」
凯点点头。「他说大家都在喊价要买，针对这项新科技进行的间谍活动多到快要冲破屋顶了。」
「就像飞船一样?」他没笑，艾琳叹了口气。「记住，」她喃喃道。「要有礼貌，讲话要模棱两可，别让他有任何借口小题大做。」
「我知道。」凯说。他挺直背脊，绕到艾琳后头，让她先进入。
所有贵妇都聚在一角，个个捧着咖啡杯交头接耳，发出半是惊慌、半是着迷的私语声。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席尔维身上;他在房间另一头，懒洋洋地倚着一张空桌。由于席尔维是伦敦著名的花花公子，这种反应也不令人意外。他身后站着一名脸色苍白、穿着灰色服装的瘦削仆人，手里拿着席尔维的手杖。
席尔维本人看起来随兴中不失潇洒，喉间系着宽领结，银色发丝披垂，深色皮肤在雪白的袖口和领口衬托下散发金色光泽。「啊，」他注意到艾琳进门而说道。「请过来一起坐吧。」他此话一出，咖啡店另一端的女人又热烈地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坐下来，凯和席尔维戒备地互相打量。
「咖啡?」席尔维询问。「我推荐掺了波本威士忌的浓缩咖啡。」
凯看起来打算一口回绝，这是原则问题，不过他看了菜单后改口说：「好啊。」还露出微微笑意。
艾琳偷瞄菜单，原来那是最贵的咖啡。
「当然是我请客。」席尔维说。
「不好意思，席尔维大人，」艾琳抢在凯说出不得体的话之前说。「我们不能欠你人情。」妖精把这类事情看得很重。
席尔维耸耸肩。「不试白不试。」他说。「我保证请你们喝咖啡不算欠我人情，但我想这场聚会是会有用的。」
「有用?」凯说。「你根本还没说要谈什么事。」
「我有口难言。」席尔维倾向前，他原本那副轻松的演戏态度似乎消失了，使他看起来颇为正经。「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我们谈的事和韦尔有关。我不反对你们把他的名字和我连在一起，不过实际上我是来讨论你们未来的人身安全。」
「你在威胁我们吗?」凯不屑地说。
「唉，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席尔维叹气说。「我总得设法吸引你们的注意力，我又没有真的想闯入你们家。」
艾琳皱起眉头。「席尔维大人，你说你不是在威胁我们，那你想干嘛?你是来向我们示警的吗?」
席尔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强森，去拿咖啡来。」他转回头看艾琳。「不、不，当然不是，我们只是叙叙旧。因为如果我是来向你们示警的，就等于违背了我不能向你们示警的誓言。我们对这一点应该都很清楚吧?」
艾琳和凯互看一眼。「当然，」艾琳圆滑地说。「我们只是一起喝杯咖啡。」她听说过妖精得遵守誓言，但她还没遇过妖精真的受到这方面考验的时候。如果席尔维刚才说的是实话，他们就有比原本预期中更值得担心的事了。
「就是这样。」席尔维看来松了口气。「小老鼠，妳可别以为我们喝个咖啡就表示我对妳动了真感情喔，几个月前妳搞砸了我的舞会，从我掌心里抢走一本书，还忘了提妳是大图书馆的人。任何正规的礼仪手册都会把妳的分数扣光。」
艾琳扬起眉毛。「我记得是你主动邀我参加舞会的，而那本书无论如何都算是有争议的财产。」
「物权归拾获者所有，我相信法律条文是这么说的。」凯得意地插嘴。
席尔维斜睨他，灯光映在他淡紫色的眼眸里，让双眼闪烁发亮。「像你这种人应该更谨慎一点，」他说。「这个球界对你的族类来说不是很友善。」
艾琳举起手阻止凯开口。「我们不是不来威胁那一套吗?」她冷冷地说。
席尔维打量着她，同时他的仆人把三杯咖啡摆到桌上。「要在避免向你们『示警』的前提下，暗示你们可能处于极度危险中，还真极度困难。」他终于说。「我只是找你们喝杯咖啡，并且建议你们两人出入都要小心而已。何不回到你们的大图书馆去度个假呢?」
在有明显危机迫近时，躲回大图书馆是合理做法。当然，这要看席尔维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可靠，而谁也说不准。
「席尔维大人，」艾琳边说边端起咖啡杯。「你是列支敦士登大使，根据了解，你是伦敦所有妖精中力量最强大的;搞不好还是全英国最强大的。」这不完全是实话。她听说不列颠群岛的荒野中有其他生物──狂猎、妖精宫廷等等之类的──但感觉现在是拍马屁的好时机。「但我们一直以来对立。我们什么时候突然成了盟友，而我没发觉?」
「和我结盟可能有好处喔。」席尔维粲然一笑，露出牙齿。他的牙齿洁白无比，隐隐约约有种锋利感。艾琳发现自己在幻想，那些牙齿接触到她的手腕、手背、脖子侧面是什么感觉……当然，他的动作会很温柔;她能从他的眼神和笑容知道他会很温柔，但同时也会握有支配力，能够轻松而优雅地操控、驾驭……
他正试图用魅惑力征服她。魅惑力是妖精最得心应手的工具之一，结合了幻觉和渴望，不知怎么地可以钻过所有意识防御，就像最厉害的精神失常一样。她感觉肩膀后侧传来一阵灼热，那是她皮肤上的大图书馆记号在响应，她在椅子上坐直，轻哼了一声。她希望自己刚才没像花痴似地盯着他看。
「小老鼠，妳皮肤真好。」席尔维说，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艾琳尽可能用最冰冷的眼神瞪他，在脑中回想以前学校里最铁石心肠、一板一眼的老师。「我复述一遍问题──如果此话当真，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席尔维摆摆手。「与其说我在帮你们，不如说我是在和别人作对吧。」
艾琳斜睨凯。他很轻地向她点了一下头，表达谨慎的赞同。她望回席尔维。「而你当然不能进一步说明。」
「的确。」席尔维说。他啜了一口咖啡。
艾琳一定能找到方法利用这个局面。但是妖精不值得信任，这一点基本上算白纸黑字地写在他们的社会契约中。他们在哪里聚集，那个世界就会衰弱，会往混沌倾斜，她完全赞同凯，只要有机会就要阻止他们作乱。
「你的皮肤也很棒，先生。」她尽可能平铺直叙地说。事实上他的肤质很完美，晒成十分恰到好处的金色，彷佛由内透出光泽，而且感觉很温暖，引诱人靠上去抚摸──该死，他又在对她施展魅惑力了。她决定发动攻击。「告诉我，『弗拉德‧佩特洛夫』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弗拉德‧佩特洛夫?」席尔维看起来一头雾水。他靠向后头和他的仆人低声交谈，凯趁着他分神的时候，俯身在艾琳耳边说：「那不就是他们昨天晚上提到的出租车司机吗?」
艾琳点头回应，席尔维这时候又重新倾向前。「嗯，」他懒洋洋地说。「我哪会记得大使馆每个司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妳怎么会期望我知道，他获派担任关提斯夫人暂居本地期间的司机，而且她已经霸占大使馆培养的所有网民了。天知道她要用他们来做什么。客人有时候真的很难搞，而且很难拒绝他们。说实话，如果妳担心的都是这类鸡毛蒜皮小事，我真要无聊到泪流满面了。」然而他的眼神发光，暗示她的确问对问题了。
关提斯夫人。雇用那三个混混的女人也是位夫人……但这点线索还不够。艾琳脑中还有别的灵感在蠢蠢欲动。关提斯，西班牙文的「手套」。那女人的丝巾别针款式是一双手……或是一双手套?如果席尔维靠得住，艾琳现在又有一个名字可以追查了。如果他靠得住的话。这搞不好是手法精密的诱敌之计，背后还有更大规模的陷阱。她感到一阵烦躁。她需要获得更多这位关提斯夫人的信息。
「现在，言归正传，」席尔维说。「妳打算怎么做?」
「问更多问题。」艾琳立刻说。「所以我们要走了。席尔维大人，我们就不陪你慢慢喝咖啡了。既然你没警告我们任何事，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谢你。」
席尔维点点头。「对了，妳可以把这个当成进入我的大使馆的邀请函，不限时间、随时有效。」他伸手从大衣里取出一张卡片，放在桌面上弹向艾琳。它在光滑桌面上滑行，还转了半圈，准确地停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颇有分量的奶油白卡片，每一个字母隐隐闪烁。卡片正面表列出席尔维的完整头衔，字很小，才能把所有内容都塞进去。卡片背面没有印任何字，只有一行手写笔迹：持卡者获准立刻面见我──席。
「你觉得我们需要这个?」凯越过艾琳的肩膀看，然后问道。
「我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席尔维说。「所以至少会为突发状况盛装打扮。」他站起身，披风一甩。「强森!我们不能让关提斯大人久等。拿账单来!」
「先生，已经结清了。」强森喃喃回答。
席尔维朝凯鞠了一躬，再朝艾琳鞠了一躬。他几乎成功地抓住艾琳的手腕并亲吻她的手，但她快了一步，向后退开，并且把名片塞进手提包。
「妳觉得如何?」席尔维一走出店门凯就急着问。
「他把我们留在这里付小费。」艾琳说。「真是老狐狸。」
「不是啦，除了这件事。他说要去找关提斯大人?」
「我们知道得不够多。」艾琳皱眉说道。「而且原本的行程都被耽搁了，希望这不是正中他的下怀。凯，我要把史托克的书送回大图书馆，顺便查一查关提斯夫人，或是关提斯大人的底细。如果他们是著名的图书馆员之敌，也许记录中会有他们的名字。我要你向韦尔说明最新情况，问问他知道什么、有什么建议。我会去他家和你会合，应该不用花太长时间。」到时候她应该就知道，躲回大图书馆避难或是去另一个大陆度假，会不会是最好的选项。
「艾琳……」凯伸手按在她手腕上。「小心点。」
她露出苦笑。「嗯，我会的，你也是。就算我们没有为突发状况盛装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