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琳把凯推进出租车时，他还在思索席尔维是否可能耍诈。他绘声绘影地描述着他们两人被席尔维引导陷入妄想症，结果变成连环杀手，最后还造成手刃亲爱之人的悲剧。艾琳暗自提醒自己，要查清楚凯是从哪里看来《疯狂理发师》的故事大纲，然后她要为他导正视听。
妖精确实喜欢构筑复杂而夸张的情节，还乐于把周遭每个人都拉进故事线扮演某个角色。艾琳早就接到这方面的警告，也曾不只一次避免被拉进故事。但的确，这个世界因为有妖精存在，混沌程度高到令人不舒服，而因为现实有可能遭到扭曲，也可以说不安全。妖精侵袭这个世界，(套用凯的说法)就像虫子侵袭古老的坟墓。
但是昨晚有人攻击他们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席尔维的警告感觉上也是真心诚意。艾琳想到自己待在大图书馆的时候，凯会和韦尔待在一起，就觉得比较安心。她是信任凯;只是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莽勇之举。
由于她无法像龙族一样自由穿梭不同的世界，得使用指定的大图书馆门户来进入它的领域。而目前由这个平行世界通往大图书馆的主要穿越口，位于大英博物馆、前任驻地图书馆员的办公室里。经历一连串不幸事件后，它现在成了一间储藏室，表示她得特地申请进入。而特地申请进入是会留下记录的，所以她现在得采用风险稍微高一点的交通模式。
身为图书馆员，其实只要有数量够多的书籍或类似媒体，就能够链接大图书馆。就艾琳要做的事来说，她还需要一个可以不受打扰地待半小时以上的地方。位于马勒特街的议会大楼图书馆离她的住处很近，走路就可以到，很符合需求──而且她先前办过学生证，所以进去不成问题。
她回家拿了史托克那本书，便前往图书馆。这座图书馆人有点多，不过艾琳轻而易举地找到一条小走廊，用语言迅速而轻声地说：「锁，打开。」打开禁入区域的门锁，进去后再把门锁上。屋内的墙壁摆满一排又一排的皮革精装书，由于只有一颗摇来晃去的灯泡散发微弱的以太灯光，很难看清楚书名。书架和地板上累积的灰尘，显示这个区域不常使用。她两个星期前来探过路。
她走到第一间储藏室门前，放下公文包，拿出一小瓶墨水和钢笔。这是她新学会的技能，是在成为驻地图书馆员时才获得传授的。(她对此仍然愤愤不平。要是能早一点学会该有多好，那表示他们还藏着多少其他好东西没教她?)
一般而言，要制造通往大图书馆的临时门户时，图书馆员要用语言念出特定句子，并利用强而有力的进出点(例如有大批书籍的地方)来建立连结。这道门户维持的时间足够让探员通过，接着他们必须让联机关闭，两个地方会不再同步。而最近，上级教导艾琳用书写形式使用语言，可以让联机状态维持得更久一点。久到够让她进入大图书馆后办一些事，再从同一道门户回到同一平行世界的同一地点。
她小心翼翼地单膝跪地，在门把上方描画出大写文字：这扇门通往大图书馆。直接把字写在门板中央的效力一样，但她喜欢低调一点。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母后，感觉现实突然波动了一下，她的能量陡降，以驱动联机。她保持跪姿，将心念集中在呼吸上，直到呼吸恢复平稳，然后她把笔和墨水收好。她可以看到语言文字在木板上渐渐干掉，而且已经开始在褪色了。它们可以维持半小时左右，她的时间并不充裕。
「打开。」她说，将这个词在语言中该有的抑扬顿挫完全表现出来，字尾很特殊，表示这扇门得要通往大图书馆。
而它也遵从了命令。
艾琳跨入一间较为暖和、天花板挑高的房间，墙边悬挂着红白相间的拼布被。天花板上有许多白炽灯泡散发白光，但柔软的棉质被子缓和了光的刺眼，让整个空间没那么令人不舒服。
她好奇地掀开墙上的一条拼布被，后头是满满书架，放眼望去，书背有英文、瑞典文和德文，书名包括《草原上的小屋》、《新哥登堡侠义故事集》和《北美洲的符文石》等等。她猜不透为什么要用被子遮住这些书。不过话说回来，大图书馆的建筑方式和装饰风格常常没有道理可循。
她走出这个房间，看到房间门上的黄铜名牌写着：B|133─北美文学─二十世纪─第五区。不是她认得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现在所在的走廊，不管地面或墙壁都铺着蓝白相间的大理石砖，百叶窗窗板紧闭，不过那些窗子原本就做得很高，让人没办法往外看。她右边有一道往下的楼梯，左边则是弯向另一个方向的走廊。
从随机穿越口进到大图书馆的问题就在这里──嗯，应该说其中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无法确定会从哪里冒出来。她现在需要尽快找到有计算机的房间，查一查关提斯夫人(也许还有关提斯大人)的底细。她也需要附近区域的大图书馆地图，好确认哪里墙壁上有收信口──这算是大图书馆的内部邮件系统，让她把史托克的书交出去、正式完成任务。她沿着走廊快步走去，一边留意着周围装潢，如果以后再经过这里才会认得。白色大理石砖中嵌着的蓝色图案，看起来像深蓝色墨渍，她有点手痒，想去摸摸看会不会晕开。
我还是太容易分心了。
再转了两次弯以后，她来到两扇门前;两扇门间有个收信口。她松了口气，打开公文包，把装有那本书的信封袋投进去。完成一项任务了。现在她可以开始认真查数据。
她左边那扇门的名牌上写着：B|134─比利时图像小说─二十世纪─第一区。她推开门往里瞧，庆幸地看到桌上有一部计算机。椅子上有一只过重的橘猫蜷成一团在假寐。她几乎没多看摆满书籍的书架一眼──以及浏览器首页不时会跳出来的飞向月球火箭或一群矮小木乃伊──直接把猫推下椅子(附带喃喃道歉)，然后坐下来登入系统。
她浏览个人电子邮件列表，判定没有重要邮件，因此直接略过。她的导师考琵莉雅没有寄信来，父母也没有。除此之外，任何人寄的信都可以等有空再看。
于是她叫出百科全书功能。这个软件的初衷是集合在各个平行世界出外勤的图书馆员搜集的信息，汇聚成通用性的概要手册。就实务上来说，这套软件只能说聊胜于无，信息内容零零落落──因为妖精和龙族常常使用假名，真的很不利于建档。
她输入：关提斯。
有一笔记录，日期远在二十年前。艾琳忍住兴奋，没有比出握拳动作，只是用鼠标点进去。
力量中等的妖精。男性，通常宣称自己是贵族，并自称「大人」。具有穿梭不同世界的能力。他的原型包括：力量、操弄、控制、统御。读者应该注意到他的姓氏是西班牙文「手套」之意，这表示他倾向于谨慎行事并惯于操控。
艾琳看了一下这条记录的作者叫什么名字。拉达曼迪斯。他的状态标示为「已故」。该死，没办法再问个详细了。
相遇地点在G|112。﹝伽玛型世界，表示魔法和科技并存。﹞当时该世界为中立，混沌和秩序的力量皆有。关提斯在煽动贵族推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另一名力量强大的妖精阿真特则支持皇帝。在两方势力角力的过程中，帝国倾亡，由一位龙族公主支持的拜占庭神权国家崛起──
「阿真特?」艾琳感觉到自己的眉头越来越皱。毕竟这只是语言上的小小转换技巧而已：阿真特就是「银」，和席尔维一样……
──到了那个时候，两名妖精都已离开该世界，我相信是他们族类中更高阶层者出手管束他们。我个人不曾再遇过那位绅士……
艾琳快速浏览文章剩余部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有少许笔记，观察到关提斯显然很爱操弄他人，可是也很容易为了卖弄才智而分心。这类诡计大师会在诡计进行到一半时，又想到新的诡计，最后忘记他的原始目标是什么。
她突然灵光一现，赶紧查询拉达曼迪斯是怎么死的。他在聂伯河使用潜水钟进行水下作业时出了意外。当时俄国正在革命，而他想要取得几本史诗。也许他的死和关提斯没有关联。也许。
她尝试用不同语言的「手套」和「银」来当关键词查询。用俄文查的时候运气不错，找到一百年前有个叫夕利布罗王子的妖精，他和一位波恰卡大人有过节(后来夕利布罗赢了)【注】。在他们争斗期间，写下这笔记录的图书馆员从黑圣母大教堂地底洗劫了一批禁书。关于那两人的描述不算很具体，不过绝对有参考价值。
她清楚地意识到时间正一分一秒流逝。她很快地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导师考琵莉雅，把重点大致提了一下，并询问这位较年长的图书馆员知不知道什么相关信息。艾琳并不是每日汇报的人，但如果考琵莉雅有可能知道什么内情，不趁机问她一下未免太蠢了。
好了，目前为止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的颈后有种麻麻痒痒的紧张感，感觉像忘了什么事，或没注意到什么重点而心慌意乱。她要尽快和韦尔说上话。图书馆员的工作确实经常就会面临死亡威胁，但她不喜欢这种体验。她并不清楚当前的威胁到底有多大。原本单纯的买书、抢劫未遂事件，似乎牵扯出各种新发展。她完全不知道事情可能恶化到什么地步。她关掉计算机，回到她的出口──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分钟。今天晚一点或是明天，她要再回来一趟，看看考琵莉雅怎么回复。
艾琳跨出大图书馆回到真实时空，感觉背上烙印一阵刺痛。(其实有一派说法是大图书馆才是唯一的「现实」，所以她进入的是非真实时空。不过这是哲学辩论的主题了。)门在她身后牢牢关上，她仔细察看，看到她写的文字仅剩的一点墨迹也淡化融入油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木头上连一点墨迹或污渍都没有。
她成功地往返大图书馆，没让任何人发现。她忍不住有点窃喜，因为她再一次──应该怎么说来着?──全身而退。担任一个超次元大图书馆的秘密探员真是太棒了!
洋洋得意的情绪只延续到出租车弯到贝克街的时候。车子开到韦尔住处时，她看出楼上的窗口并没有透出灯光，表示他出门了。虽然还不到中午，但因为有雾的关系，天色昏暗，路灯和住家的灯具都点亮了。她付了车资，匆匆走向门口。
来应门的是管家，她是位沉着镇定的中年妇女，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硬如石头的圆髻。「女士，有何贵──喔，是妳啊，温特斯小姐。韦尔先生交代，如果他外出时妳来了，请妳等他一下。」
艾琳的心一沉，事情不太对劲。她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有不祥的预感。「妳知道他去哪了吗?」她问，一边跨进门坎并把门带上。
「温特斯小姐，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伦敦警察厅的人找他去。」管家边说边接过艾琳的帽子，再帮忙她脱大衣。「大概一小时前，妳的朋友石壮洛克先生来过──」
艾琳在心中推算，这么说来，他们和席尔维讨论完之后，凯应该就直接过来了。
「──结果有人在门口等他，我听到几句交谈内容，那人说韦尔先生传了口信，约他在东区见面。然后他就走啦。后来韦尔先生回来，我告诉他这个状况，他就急急忙忙地去东区了。他特别吩咐我，如果温特斯小姐妳来了，要请妳等他回来。他很严肃地说，如果妳不等他，他不能担保会有什么后果。」
在这女人唠唠叨叨的整个过程中，艾琳一直点头响应，但其实她的喉咙越来越干。有人把凯引诱到别处去了，韦尔去追他。她想要立刻跑出屋子，招一辆出租车载她去东区。
不过她的理智指出，东区范围很广，而且韦尔明确要求她在这里等。她的手紧握成拳，但设法让表情保持平静。「当然，我会等韦尔先生回来的。他有没有说他要去东区的什么地方?」
管家摇摇头。「小姐，妳也知道他的作风。我给妳泡杯茶，让妳边喝边等吧?」
大门被人猛力推开。「不用泡了。」韦尔在她后方说。
艾琳转过身，看到韦尔凭着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俯视着她。他的服装一如往常朴素，不过仍然是得体的绅士行头，而且用的是最昂贵的布料。(难怪他和凯一拍即合，他们都只穿最好的衣服。)他的黑发被风吹得往后拨，脸部轮廓看起来比平常更像老鹰。「温特斯小姐，妳刚才去哪了?」他质问道。
「去一间图书馆，先生。」艾琳说。她克制着不用严厉的语气说话，可是已经很接近了。「我派凯来找你，他人呢?」
「被绑架了，温特斯小姐──就在妳去图书馆的时候。」韦尔成功地在这句话里灌注了大量的指控意味和单纯的愤怒。「我想知道妳认为该怎么办。」
她胃里虫一般的罪恶感──我才让他独处五分钟，他就被人绑架了──撞上韦尔的酸言酸语，突然间爆发成怒火。「当然是救他回来啊!你怎么敢──」
管家大声咳了一声，艾琳和韦尔都转头看她。「韦尔先生，我把您的茶送上楼吧，」她坚定地说。「小姐也来一杯。看来你们有正事要谈。」
「喔，好吧。」韦尔毫不优雅地说，然后踩着重重脚步上楼，艾琳紧跟在后。
我错了，她脑中掠过这些思绪。那不是针对我们发出的威胁，也不是针对我的威胁，而是针对凯的威胁，结果我还放他一个人，害他被抓了。
译注：俄文中，夕利布罗(Serebro)为「银」，波恰卡(Perchatka)为「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