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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前五年至一年（5-1 B.V.）
在成为「不知来历的女孩」——活了千年的闯入之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之前，她只是个住在爱荷华的小女孩，名叫艾美。艾美．哈波．贝拉芳德。
艾美出生时，她的妈妈珍妮特只有十九岁。珍妮特将宝宝命名为艾美，是为了纪念在自己小时候就过世的母亲，而宝宝的中间名哈波，则是取自《梅岗城故事》的作者哈波．李[1]。《梅岗城故事》是珍妮特最喜欢的一本书。老实说，也是她高中时代唯一从头到尾读完的一本书。她原本想用书里那个小女生的名字，给宝宝取名为斯考特，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之后，也能像那个女生一样坚强、风趣、睿智，这全都是珍妮特没能拥有的特质。可是斯考特听起来是个男生的名字，她不希望女儿一辈子都得浪费唇舌解释这样的问题。
艾美的爸爸是偶然走进珍妮特工作场所的男子。珍妮特从十六岁起，就在这间坐落于公路旁、人称「盒子」的餐馆当服务生。餐馆看起来活脱脱就像一个摆在柏油路旁的巨大钢铁鞋盒，除了后面一大片种满玉米和豆子的田地之外，方圆数哩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家自助洗车店——就是那种往机器里喂铜板，一切得自己来的地方。
那男子的名字叫比尔．雷诺斯，销售联合收割机和采收机之类的大型器械，嘴巴很甜。打从珍妮特替他倒咖啡开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她有多漂亮、他有多喜欢她亮丽的秀发、淡褐色眼眸与纤细柳腰之类的赞美，说得一副真心诚意，完全不像学校里的那些男生，甜言蜜语只是为了诱拐她、让他们为所欲为的必要手段。他有辆大车，崭新的庞蒂亚克，仪表板晶亮得像宇宙飞船，皮椅柔软得像奶油。
她原本有可能爱上这个男人的，真心真意地爱。可是他只在镇上待了几天就继续上路了。她把事情原委告诉爸爸之后，爸爸说要要去找他，逼他负起责任。可是珍妮特心中明白却没说出口的是：比尔．雷诺斯结婚了，他是个有妇之夫。他在林肯郡有个家，远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另一头。他甚至还让珍妮特看过皮夹里儿子的照片，那是两个穿棒球制服的小男生，巴比和比利。所以不管爸爸逼问多少次，要她说出对她作这种事的人是谁，她都没松口，甚至没告诉爸爸对方叫什么名字。
而且说真的，这些事情其实并没让她太烦心。怀孕没什么好烦心的，因为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生产也没什么好烦心的，虽然痛苦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添个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女儿，她的小艾美。
为了让珍妮特知道他决定原谅她了，爸爸把哥哥的旧卧房改装成婴儿房，也把珍妮特许多年前睡过的婴儿床从阁楼搬下来。艾美快出生时，他还陪珍妮特到沃尔玛商场去添购她需要的东西，像是睡衣和塑料小浴盆，以及一个可以挂在婴儿床上方的旋转音乐铃。他看过一本书说小婴儿需要这种可以盯着看的东西，才能让他们的小脑袋启动，开始正常运作。
珍妮特从一开始就认定宝宝是「她」，因为她心里想要个女儿，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可以对别人说的事，就连对自己说都不行。她到希达瀑布的医院照超音波的时候，问过那个身穿花卉图案罩衫、拿着小小的塑料杆在自己肚子上滑来滑去的女人，是否能看得出来宝宝是男是女。那个女人笑了起来，看着屏幕上宝宝在珍妮特肚子里蜷起身子熟睡的画面说：嗯，宝宝是很害羞的。有时候看得出来，有时候看不出来，而这一个呢，就是看不出来的那种。
所以珍妮特并不知道宝宝的性别，可是她觉得没关系。她和爸爸清空哥哥的房间，拿下他的旧锦旗和职棒明星荷西．康塞柯、「杀手野餐」乐团以及百威啤酒女郎的海报后，发现墙面褪色斑驳得很厉害，于是重新粉刷。依据油漆罐上的标签，他们挑上的这个颜色叫「梦幻时光」，不知怎地既是粉蓝又是粉红，所以不论宝宝是男是女都适用。爸爸沿着天花板边缘贴上壁贴，那是一排鸭子在水池戏水的重复图案。他还在拍卖会上找到一把枫木摇椅重新打理干净，如此一来，珍妮特带宝宝回家之后，就有个地方可以坐着抱宝宝了。
宝宝在夏季出生，如她所愿是个女生，命名为艾美．哈波．贝拉芳德。姓雷诺斯好像没什么道理，因为珍妮特猜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姓雷诺斯的人了，更何况如今有艾美在身边，她也不想再见到他。至于贝拉芳德，不可能有人想得出比这更好的名字了，这个字的意思是「美丽的喷泉」，而艾美的确就是。
珍妮特喂她、摇她，替她换尿布。夜里，不论艾美是为了肚子饿、尿布湿或讨厌黑暗而哭啼，也不论时间有多晚、在盒子工作得有多累，珍妮特都会跌跌撞撞地冲过走道进入她的房间，抱起宝宝说：妈妈在这里、妈妈会永远在这里，妳一哭，我就马上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妳和我，从现在直到永远，我的小艾美．哈波．贝拉芳德。珍妮特会搂着宝宝摇啊摇，直到破晓晨光开始将窗帘染上淡淡的光晕、直到听见鸟儿在屋外的枝桠上宛转清啼。
然后在艾美三岁的时候，珍妮特体会到真正孤独的滋味。她的父亲去世了，他们说是心脏病，也可能是中风，但这不是任何人需要深究的事。反正不管是心脏病还是中风，都在一个他准备开货车到升降梯上工的冬日清晨袭来，他的时间只够把咖啡杯搁在围墙，然后就这样倒地不起，连一滴咖啡都没有溅出来。她还是继续在「盒子」工作，可是挣的钱已经不够了，不够艾美用，也不够负担任何家用，而她远在某处海军基地的哥哥，根本不回她的信。上帝创造爱荷华，他总是这么说，好让人们可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
某天，一个男人走进快餐店，是比尔．雷诺斯。他和以前不太一样，而且这个改变并不好。她记得的比尔．雷诺斯——她必须承认，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不过大半都是一些小事情，比方说他讲话时沙色头发垂在前额的模样，或他喝咖啡前总是先吹一口，即使咖啡并不烫——她记得的都是这些事，宛如内心深处的某种温暖光芒，让人想要靠近。就像那种小小的塑料棒，只要轻轻一拍，里头的液体就会发亮。
眼前的是同一个男人，但是那光芒不见了。他看起来老了、瘦了。她看见他没刮胡，没梳发，以前总是整理得油亮服贴的头发，现在翘得乱七八糟，而且身上也不再是熨得平整的马球衫，反而像是她爸在世时穿的普通工人衬衫，没塞进裤腰里，腋下有污渍。他看起来活像在外露宿或待在车里一整夜。他在门口看着她，于是珍妮特跟着他走向靠后方的一个雅座。
——你来干嘛？
——我离开她了。他望向站着的珍妮特时，她从他的气息中闻到啤酒、汗水与脏衣服的味道。我离开了，我作到了，珍妮特。我离开我老婆了，我恢复自由了。
——你大老远开车来告诉我这个？
——我一直在想妳。他清清嗓子。很想。我也想到我们两个的事。
——什么我们两个？从来就没有「我们」。你不能就这样回来，告诉我你一直在想我们两个的事。
——呃，我回来了。我现在不就回来了吗？他坐直身体。
——你看不出我现在很忙吗？我不能一直这样聊天，你得点些东西。
——好。他回答，可是眼睛却没看墙上的菜单，只一个劲地盯着珍妮特。我要吉士堡。一个吉士堡和一杯可乐。
写下点单的时候，她的字歪七扭八，珍妮特知道自己快哭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一个月还是一年没有好好睡一觉。沉甸甸的疲累只靠着她意志里最稀薄的那一丝银质支撑着。有时候她会想完成一些事情，或许是剪掉头发，拿到毕业证书、开一家小店、搬到真正的城市去，比方说芝加哥或德斯莫尼斯，租间公寓、交几个朋友。她心中不时浮现一幅画面，自己坐在一间餐厅，很不错的咖啡馆里，时序是秋天，屋外很冷，她独自坐在窗边的一张小桌看书，桌上有个冒着蒸气的马克杯。她抬头望向窗外，看见她所在的这个城市，街上人来人往，裹着厚重的大衣与帽子；她也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窗上，和屋外的人影交迭。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站在这里，这些意念彷佛属于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现在她有艾美，大半时间生着病的艾美，不是感冒就是因为珍妮特在「盒子」上班时，她去一间脏兮兮的托婴中心而闹肚子。因为珍妮特父亲就这样死了，就像是掉进地面的陷阱里那样突然去世。而现在比尔．雷诺斯坐在餐桌旁，彷佛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而不是四年。
——你现在干嘛来找我？
他凝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摸摸她的手背。
——待会儿和我碰个面，拜托。
最后他和珍妮特与艾美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她说不上来是自己开口邀他搬进来的，还是怎么回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马上就后悔了。这个比尔．雷诺斯到底是什么人？他离开老婆和儿子，穿着棒球制服的巴比和比利，把他们全丢在内布拉斯加。那辆庞帝亚克没了，工作也没了。
——一切都完了，经济景气这个样子，他说，他妈的什么东西都没人买。
他说他有个计划，但是她唯一看见的计划是她去上班的时候，他坐在她家里什么都不作，不照顾艾美，甚至连洗一下早餐的盘子都不肯。他在搬进来三个月之后第一次揍她。他喝醉了，而动手之后他开始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他有多抱歉。他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好像是她对他作了什么似的。他说她一定得了解这一切有多苦，他人生的变化超越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说他爱她，还说很抱歉，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他发誓。永远不会再这样对她或艾美。到了最后，她听见自己说她也很抱歉。
他为了钱揍她。但当冬天来临后，她银行户头里没有足够的钱可以付给卖燃油的人时，他又揍她了。
——该死的婆娘，妳看不出来我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吗？
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双手抱着头。他揍她，出手很重，打得她整个人站不稳。真是好笑，她现在坐在这里，竟然只看到地板有多脏，脏兮兮的污渍到处都是，柜子底下平常看不见的地方，充满一团团灰尘和天晓得是什么的东西。她有一半的心思在注意那些污痕，但另一半的心思在对她说，妳脑筋不清楚啊，珍妮特，比尔揍了妳，也把妳脑袋的线路打断了吗？妳竟然担心起灰尘来了。而这个世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好笑，艾美在楼上看她房里那架小电视，但珍妮特可以听见电视的声音彷佛在她脑袋里播放似的，紫色恐龙巴尼的主题曲和一首刷牙歌，然后她听见一辆油罐车驶远了，引擎声轰隆隆转下车道，开上郡道。
——这不是你的房子。她说。
——妳说得没错。比尔从水槽上方拿出一瓶老鸦威士忌，倒了一些进果冻罐里，虽然这时才早上十点。他坐在餐桌旁，没翘起腿，坐得舒舒服服的。也不是我的油。
珍妮特翻过身，想站起来却办不到。她看着他喝酒，看了一分钟。
——滚出去。
他大笑，摇摇头，又啜了一口威士忌。
——真好笑，他说。妳都坐在地上了，竟然还敢对我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滚出去。
艾美到厨房来了，她抱着走到哪都带着的绒毛兔子，穿着珍妮特在畅货中心买的连身裤，上面绣着草莓图案。一边的裤带掉了，垂在她腰上。珍妮特知道一定是艾美自己扯掉的，因为她想上厕所。
——妳坐在地上，妈妈。
——我没事，亲爱的。她站起来表示没事。但她的左耳嗡嗡叫，彷佛有群鸟儿像是卡通影片那样在她脑袋里飞转。她手上也有一点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抱起艾美，试图勉强挤出微笑。看见没？妈妈只是吃了药，没事的。妳要上厕所吗，亲爱的？去嘘嘘吗？
——看看妳，比尔说。妳应该看看妳自己的德性。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妳这个蠢婆娘，搞不好她根本不是我的种。
不知道是听见这句话还是看见妈妈的血，小女孩哭了起来。
——看看妳干了什么好事？比尔骂，然后转头对艾美说，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吵架，就是这么回事。
——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走。
——不然妳要怎样，妳说啊。妳连油桶都灌不满。
——你以为我不知道？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艾美开始哭号。珍妮特抱着她，感觉有一道温暖的液体流过她的腰部，小女孩尿出来了。
——行行好吧，叫她闭嘴。
——你说得没错，她不是你的，而且永远不会是。你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我发誓。她把艾美紧紧抱在胸前。
——妳不会这样对我吧？小珍？我说真的。
——那好，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打电话。
于是他站起来，乒乒乓乓地走过屋子，拿起他的东西，丢进几个月前他带进屋里的那几个硬纸箱。她当时脑袋里在想什么啊，他竟然连个象样的行李箱都没有？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把艾美抱在膝上，看着炉子上的时钟，数着一分一秒，等着他再次踏进厨房来揍她。
但是，她听见大门开了，他沉重的脚步踏上门廊；他进进出出几趟，搬走纸箱，门敞得大开，冷冽的空气灌进整个屋子。最后，他走进厨房，靴底在地板上留下一行雪印。
——好，好，妳要我走？就走着瞧吧。他从桌上拿起那瓶老鸦威士忌，最后的机会。他说。
珍妮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看他一眼。
——就这样了，很好。妳介意我喝一杯再上路吗？
就在这时，珍妮特伸出手，把杯子往厨房的另一角扫去，张开的手掌彷佛桌球球拍一般将杯子砸了出去。她在出手前半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打算干嘛。她知道这不是个最好的主意，但已经来不及了。玻璃杯撞上墙面，发出空洞的闷响，跌落地板，没破。她闭上眼睛，把艾美抱得紧紧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有那么一会儿，玻璃杯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似乎是房里唯一的动静。她可以感觉到比尔的怒火宛如热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妳等着看这世界能给妳什么吧，珍妮特。妳记住我说的话。
于是，他的脚步带着他走出厨房。他走了。
她尽可能筹出钱来付给卖油的人，然后把暖炉调低到五十度，让暖炉可以多撑一段时间。看，艾美宝贝，我们好像到远处去露营喔。她给小女孩戴上手套、罩上帽子。看吧，现在不冷了，没那么冷。就像去探险一样。她们睡在一起，身上盖着一大堆旧被子，房间里冷冰冰的，她们呼出的空气在面前凝结成雾。
她找了个晚上的兼差，在中学打扫，把艾美托给隔壁的妇人照顾。但是邻居生病住院了之后，珍妮特只好把艾美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告诉艾美要怎么作：乖乖躺在床上，别开门，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我就回来了。她等到确定艾美睡着之后才溜出家门，然后快步走过积雪的车道到停车的地方。她没把车停在门口，这样艾美才听不见她开车的声音。
但是有天晚上她犯了错，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和一起工作的女人走到外面抽烟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了那个女人。珍妮特向来不喜欢抽烟，也不想花这个钱，但是香烟能让她保持清醒，而且如果没有抽烟的休息空档，一整个晚上也就没什么好期待的，只有刷不完的马桶和拖不完的走廊。她告诉那个叫艾丽斯的女人，要她别对任何人说，她知道这样把艾美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会惹上麻烦的。但是艾丽斯当然没听她的，马上去找工头，工头当场开除珍妮特。
「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对的。」他在办公室里对珍妮特说。位在锅炉旁的办公室大约只有十呎见方，有张凹痕累累的铁桌，一张绒毛翻翘起来的旧安乐椅，墙上挂的月历甚至不是今年的。里头的空气总是又热又闷，让珍妮特几乎无法呼吸。「算妳走运，我不打算告发妳。」他说。她很不解，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可以让人指着鼻子说这句话的对象了？而且他说得还没错。他向来对她很好，或许她可以让他了解她的处境，可是她累得想不出话来说。她收下最后的一张工资支票，开着她那辆旧车回家。这辆车况极糟的基亚是她念高中时买的二手车，当时就已经有六年车龄，没开多久就摇摇欲坠，开上柏油路面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从后照镜看见螺丝和螺帽蹦蹦跳跳的。她在快买超市停下来买一包卡普里香烟，结果引擎就发不动了。于是她开始哭，一发不可收拾，足足哭了有半个钟头。
问题出在电池。席尔斯百货一个新电池要价八十三美元，但当时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班，丢了在「盒子」的工作。她身上的钱只够让她把东西装在比尔留下的杂货袋与纸箱里离开。
没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房子空荡荡的，水管结冰，像熟透的水果那样爆开。春天来临之后，自来水日日夜夜喷个不停，直到水公司发现没人会付账，派几个人来把水停掉。老鼠趁虚而入，一场春季雷雨砸破楼上的窗户之后，燕子也来了。牠们在珍妮特与艾美怎么睡都睡不暖的卧室里筑巢，没过多久，整个屋子都是鸟儿的啼鸣与气味。
在杜比克，珍妮特到加油站上晚班，让艾美在后面的房间里睡觉，但是后来老板发现了，就要她走路。当时是夏天，她们睡在基亚车里，用加油站后面的厕所梳洗，所以离开也只不过是开车上路罢了。她们在罗彻斯特和珍妮特的朋友待了一阵子。那是她在高中认识的一个女孩，在罗彻斯特念了个护理学位。珍妮特在朋友工作的医院找到拖地的工作，但是只能拿到最低工资，而且朋友的公寓太小，没办法收容她们一起住，所以她搬到汽车旅馆去。可是没有人可以照顾艾美。那位朋友没办法替她看小孩，也不知道有谁可以帮忙。所以最后她们又住到基亚车上了。那时是九月，空气已经带着寒意，收音机里整天谈着战争。她往南开，一路一直开到孟菲斯市，然后基亚永远报废了。
开奔驰车载她们的那个男的说自己叫约翰——骗人的，她猜。从他说话的模样她就猜得出来，活像小孩子掰故事说是谁打破灯泡似的，在开口之前先打量她一番，然后说我的名字叫......约翰。她猜他大约有五十岁，不过她其实不太会判断这些事情。他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穿合身黑西装，很像葬仪社的人。他一面开车，一面从后照镜看着艾美，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问珍妮特问题，像是她从哪里来啦，喜欢些什么啦，怎么会到田纳西州来的。这辆车让她想起比尔．雷诺斯的庞帝亚克，只是比那辆更好，关上车窗，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而且座椅好软，让她觉得好像坐在一盘冰淇淋里。她觉得昏昏欲睡，等车子停进汽车旅馆时，她根本不太在乎会发生什么事，这似乎无可避免。他们所在之处靠近机场，地势平坦，和爱荷华一样。在暮色之中，她看见飞机的灯光在田野盘旋，划出平缓寂寥的弧线，宛如射击场上的镖靶。
艾美，亲爱的，妈妈要和这个好心人进去一下子，可以吗？乖乖看妳的图画书喔，亲爱的。
他很有礼貌，自己打理好一切，叫她宝贝之类的。离开之前还在床头柜留下五十元——够珍妮特给自己和艾美找个房间过夜。
但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了。
夜里，她把艾美锁在房间，打开电视弄出一点声音，然后走到汽车旅馆前面的公路上，就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太久就会有人停下车，永远都是男人。一旦谈好条件，她就带他回汽车旅馆。她先让男人在房间外等着，自己进房把艾美抱进浴室。她拿备用的毯子和枕头在浴缸里替艾美弄好一张床。
艾美六岁，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一声不响的，但是珍妮特还是叫她看书，把同样的那几本书反复一看再看，或者数数儿。有一回她们一起看「幸运转轮」，节目进行到赢得大奖的女人打算要花光赢来的钱时，小女孩知道她可以买什么，她负担不起墨西哥坎昆的假期，但买得起居室家具组，然后还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双人高尔夫球组。
珍妮特心想，艾美真是聪明，可以算得出来。或许不只是聪明而已，她想艾美应该去上学，但她并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学校。这一带都是汽车修理店、当铺，以及和她们住的这间「超级六号」一样的汽车旅馆。旅馆老板看起来有几分像猫王，不是年轻英俊的猫王，而是有点年纪、比较臃肿的猫王，一头汗腻的头发，厚厚的金边眼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活像在水族箱里游泳的鱼。他穿着一件纱缎外套，背后有道闪电图案，猫王以前也有一件。他多半时间都坐在柜台后面的办公桌，玩单人牌，用一根塑料烟斗抽小雪茄。珍妮特每周用现金付房钱，如果她肯多付五十美元，他就不跟她啰唆。
有一天，他问珍妮特有没有什么防身的东西，她或许想买把枪。她说当然啦，多少钱，他说一百元。他拿出一把看来像生锈的点二二小左轮枪给她看，她在那个办公室里把枪拿在手里，感觉起来不太有分量，更别提要拿来对别人开枪了。可是这把枪很小，可以摆进她到公路上随身带着的皮包里，她想，有把枪应该也不赖。小心，别乱指啊。那老板说。好吧，如果你会怕，那就应该管用。你卖掉一把枪了。珍妮特说。
她很高兴自己有把枪。光是知道皮包里揣着手枪的那种感觉，就让她发现自己以前其实非常害怕。现在不怕了，或至少没那么怕了。枪就像秘密，就像她身分的秘密一样，她彷佛把最后的一点真实自我藏在皮包里。至于另一个珍妮特，穿着紧身上衣和裙子，站在公路上翘着屁股微笑说：你想要什么啊，宝贝？我今天晚上可以帮上忙吗？那个珍妮特是虚构的人物，像故事里的女人，某个她不想知道结局的故事。
结果那天晚上搭上她的男人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男人。那些恶劣的家伙通常一眼就能瞧得出来，有时候她会说不，谢谢，然后继续往前走。但是这个男的看起来人很好，她猜想可能是个大学生，至少年轻得像大学生，而且打扮得体，穿着笔挺的卡其裤，衬衫上头有个小小的人骑在马上，挥着球槌。他看起来像要去赶赴约会的样子，这个想法害得她上车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开的是辆福特探险家，车顶有个用来摆脚踏车或其他东西的架子。
但是接着有意思的部分来了，他没把车开进汽车旅馆。有些男人会要她就在车上作，甚至懒得把车停好。她想，这人应该也是希望她这么作，但开始动手时，他却轻轻把她推开。他说他要带她出去。
——什么意思，出去？
——比较好的地方，他解释说，妳不想到比较好的地方去吗？我会付妳更多钱，比妳平常的要价更高。
她想起睡在房间里的艾美，觉得应该没什么差别，反正不都一样。
——只要不超过一个钟头就成，她说，然后你就得载我回来。
但是不只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长得多。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之后，珍妮特开始害怕起来。他把车停在一幢房子前面，门廊上有个大大的标志，是三个看起来像是字母却又不太像的图案，珍妮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兄弟会。一群纨裤子弟住的地方。他们住在这里假装上学，准备当医生律师，但其实成天挥霍老爸的钱花天酒地。
——妳会喜欢我的朋友的，他说，来吧，我要妳见见他们。
——我不要进去。她说，你现在就载我回去。
他停了一下，双手抓着方向盘，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散发着疯狂的饥渴时，突然觉得他不再像是个好人了。
——这个嘛，他说，妳没得选择，现在没有回去这个选项。
——去你的。
她推开车门，下车走开，根本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跟着下车，抓住她的手臂。现在情势很明朗了，屋里会有什么在等着她、他想要什么、一切会如何发展，都很清楚了。是她的错，没事先搞清楚——她老早之前就该搞清楚了，或许早在比尔．雷诺斯走进「盒子」那天就该搞清楚。她知道这个男孩也很害怕，说不定他屋里的朋友逼他这么作，或他觉得自己是被逼的，但是她不在乎。他从后面抓住她，想用手臂揽住她的脖子，用手肘锁紧她，但她用力打他，握起拳头用手背打个正着，打得他哀叫连连，骂她臭女人，臭婆娘、还有其他难听的字眼，同时伸手朝她的脸挥过来。她失去平衡往后一倒，这时他压在她身上，双腿夹着她的腰，彷佛骑师骑马那样。他又掴又打，想箝住她的双臂。他显然一动手就再也停不下来。他这么作的时候，或许不在乎她是不是意识清楚，她想。他们两个都不在乎。她伸手抓起掉在草地上的皮包。她的人生如此诡异，让她觉得这彷佛不再是她自己的人生了，就算一开始时是她的，现在也已经不是了。但是对枪来说，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枪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感觉到左轮枪冰冷的金属滑进掌心，彷佛它想待在她手里。别思考，珍妮特。她告诉自己，她把枪柄抵在那男生的头侧，感觉到枪下的皮肤和骨头，知道距离够近，她绝对不可能错失目标，然后扣下扳机。
她耗了一整夜才回到家。那男生从她身上倒下之后，她尽快跑到她所能看见的最大的一条马路，在街灯下闪闪发亮的大道，而且及时拦下一辆巴士。她不知道自己衣服或身上有没有血，但司机对她说明该如何回到机场附近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坐在没人看得见的后面，反正这辆公交车也差不多是全空的。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巴士慢慢驶过有住宅有店铺的街区，到处都黑漆漆的，经过一间大教堂，然后是到动物园的路标，最后进了市区。她站在普雷席格拉斯候车亭里，因为湿冷而全身发抖，等待第二辆公交车来。她的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所以不知道时间。或许是在缠斗的时候掉的，警察可以拿来当线索。但那只不过是一只在大卖场买来的天美时，大概不足以让他们掌握什么。能让他们循线追查的是那把枪。她把枪丢在草坪上了，她记得如此。她的手到现在都还因为那把枪发射的后座力而觉得麻痹，骨头像旋转的汤匙那样喀啦喀啦响个不停。
等她回到汽车旅馆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她感觉城市苏醒了，在灰蒙蒙的光线下，她进到房间。艾美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正介绍某种健身器材。一个浑身肌肉的男人绑着马尾，有张狗也似的大嘴，默默对着屏幕外面狂吠。珍妮特知道顶多再过几个钟头，就会有人来找她。她真是蠢，竟然留下那把枪，可是现在没必要担心这个了。她在脸上泼了些水刷了牙，不看镜里的自己一眼，然后换上牛仔裤、T恤。她换下的那几件衣服——她在公路上穿的短裙、紧身上衣、流苏夹克——全沾上了血和其他她不想知道的东西。她把那些衣服拿到汽车旅馆后面臭气冲天的垃圾堆附近，挖了个洞埋起来。
时间彷佛挤缩过来，就像手风琴那样。她活过的这些年，以及经历过的这些事，突然被这一刻的重量紧紧压住了。她想起艾美还是个小婴儿的那个清晨，她抱着她在窗边摇啊摇的，连自己都差点睡着了。那些早晨都是美好的、她会永远记得的时光。她把一些东西塞进艾美那个神力女超人背包里，一些衣服和钱则摆进她自己要用的杂货袋里。然后，她关掉电视，轻轻叫醒艾美。
「来吧，亲爱的，该起床了。我们要走了。」
小女孩半睡半醒，让珍妮特替她穿衣服。她早晨总是这个模样，昏沉沉的，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珍妮特很庆幸现在是早晨而不是其他时间，否则她就得多费唇舌哄骗解释。她给女儿一根早餐谷片棒和一罐温葡萄汁，然后两人一起走到公路上，公交车之前放她下来的地方。
她还记得昨夜乘车回旅馆途中，看过一幢石砌的大教堂，门口竖有牌子，写着「我们的哀伤圣母」。如果她们搭对公交车，就会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
她和艾美坐在公交车后面，揽着女儿肩头，把她搂得紧紧的。小女孩什么都没说，只有一次说她饿了，于是珍妮特再拿出一根谷片棒。离开旅馆之前，她把谷片棒摆在艾美背包里，还有干净的衣服、牙刷，以及艾美的彼德兔。艾美，她想，妳是我的乖女儿，我很乖很乖的女儿，对不起，对不起。她们在市区换巴士，又搭了三十分钟，然后珍妮特看见动物园的路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过头了。但是她又想起，她是先经过教堂才看到动物园的，所以现在往反方向走，应该是过了动物园才会到教堂。
这时，她看见了教堂。在白昼的光线之下，看起来不太一样，没那么大，但应该就是。她们从后门下车，珍妮特把艾美外套的拉链拉起来，让她背上背包。公交车开走了。
她抬头看，看见了另一个牌子，她前一晚记得的那个牌子，挂在绕过教堂旁边的车道边缘的柱子上，「慈悲修女院」。
她拉着艾美的手走上车道。两旁有几棵高大的树，大概是某种橡木，长满苔藓的长臂垂在她俩头上。她不知道修道院应该长什么样子，可是这间只是普通的房子，顶多算是幢不错的房子。石块建筑，微微闪着亮光，木瓦屋顶，窗框镶着白边。正前方有个草药园，她想大概是修女种的，她们一定是到外面来照料园里的这些小草苗。她走到正门口，按了电铃。
来应门的女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老妇人，也没穿袍子或应该叫什么来着的东西。这女人很年轻，不比珍妮特大，除了头上戴着的头巾之外，衣着打扮和常人无异，她穿裙子、衬衫与一双褐色的平底便鞋。而且她是黑人。离开爱荷华之前，除去电视和电影上看见的不算，珍妮特这辈子顶多见过一两个黑人。但是孟菲斯黑人很多。她知道有些人和黑人处不来，但是珍妮特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问题，她觉得黑人修女也没什么关系。
「很抱歉打扰妳。」珍妮特说：「我的车在街上抛锚了，我在想——」
「没问题。」那女子说。她的嗓音很奇怪，和珍妮特以前听过的声音都不一样，彷佛带着音符，在字里行间轻轻回荡。「进来，进来，妳们二位。」
那女子退后一步，让珍妮特和艾美踏进前厅。珍妮特知道，在屋子的其他地方还有其他修女——或许也都是黑人——在睡觉、作菜、看书，或者祷告，她猜修女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祷告。这里好安静，所以她想自己猜得必定没错。她现在要作的，就是让这个女人留她和艾美独处一会儿。她知道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像她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杀了一个男生，以及其余的一切那样。她现在要作的事会伤艾美更深，但除此之外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让同一个伤口更痛而已。
「您是——」
「噢，妳可以叫我蕾西。」那女子说：「我们这里不拘泥形式。这是妳的女儿吗？」她蹲在艾美前面。「哈啰，妳叫什么名字？我有个小侄女和妳差不多大，也和妳一样漂亮。」她抬头看珍妮特。「妳女儿好害羞，或许是因为我的口音吧？我是从塞拉利昂来的，在西非。」她又转头面对艾美，拉起她的手。「妳知道那是哪里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边的修女都是从那里来的吗？」珍妮特问。
那女子站起来，笑得露出亮闪闪的牙齿。「噢，不是。恐怕我是唯一一个。」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谁也没说话。珍妮特喜欢这个女子，喜欢听她讲话的声音，喜欢她对待艾美的样子，她讲话的时候看着小女孩的眼睛。
「我正赶着送她去上学，妳知道，」珍妮特说：「结果我那辆破车就这样不动了。」
那女子点点头。「请往这边走。」
她带珍妮特和艾美穿过走廊到厨房，一间好大的房间，摆着一张庞大的橡木餐桌，每个橱柜上都贴着标签：磁器、罐头食品、面和米。珍妮特以前从没想过修女也是要吃东西的。她想，有这么多修女住在这里，贴上标签才能知道厨房里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那女子指着一部老旧的褐色电话，有着长长的搁架，挂在墙上。珍妮特早就计划好了下一个步骤。她趁修女拿一盘饼干——不是店里买的，是自己烤的——给艾美的时候拨号，电话另一端冰冷语音告诉她，今天天气晴朗，最高气温五十五度[2]，傍晚可能有偶阵雨。她假装对AAA[3]讲话，频频点头。
「修车工马上就来了。」她挂掉电话说，「说要在外面和我碰面，他们似乎有个人就在附近。」
「噢，真是好消息。」那女子愉快地说：「今天是妳的幸运日。如果妳愿意，可以把女儿留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街上车子那么多，很难照料她的。」
就这样了。珍妮特不必再多费唇舌。她要作的就只是说好。
「不会麻烦吗？」
那女子再次绽开微笑。「我们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鼓励似地看着艾美。「看见没？她好开心。妳去看妳的车吧。」
艾美坐在大橡木桌旁的椅子上，面对一盘动也没动的饼干以及一杯牛奶。她把背包拿下来，摆在膝盖上。珍妮特看着她，但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这样看着，于是蹲下来搂着她。
「妳在这里会没事的。」她说，艾美靠在她肩上点点头。珍妮特还想说点别的，但找不出什么话。她想到自己留在背包里的字条，等珍妮特没回来接艾美以后，他们一定会找到的字条。她抱着艾美，竭尽勇气地抱着她。艾美的感觉无所不在，她身体的温度，她头发和皮肤的味道。珍妮特知道自己就快哭了。那女人——露西还是蕾西——可能会很不解，但她还是让自己多抱着艾美一会儿，想把这些感觉牢牢收在心里，收在她可以永远保存的安全处所。然后她放开女儿，在其他人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就走出厨房，走下车道到街上，然后靠右继续往前一直走。
[2] 此处乃以华氏温度计算，约为摄氏十二度。
[3] American Automobile Association（AAA），美国汽车协会，规模庞大，为会员提供道路救援等紧急服务，并出版公路地图，甚至扩及购车、保险、租车、旅游、饭店等服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成为「不知来历的女孩」——活了千年的闯入之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之前，她只是个住在爱荷华的小女孩，名叫艾美。艾美．哈波．贝拉芳德。
艾美出生时，她的妈妈珍妮特只有十九岁。珍妮特将宝宝命名为艾美，是为了纪念在自己小时候就过世的母亲，而宝宝的中间名哈波，则是取自《梅岗城故事》的作者哈波．李[1]。《梅岗城故事》是珍妮特最喜欢的一本书。老实说，也是她高中时代唯一从头到尾读完的一本书。她原本想用书里那个小女生的名字，给宝宝取名为斯考特，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之后，也能像那个女生一样坚强、风趣、睿智，这全都是珍妮特没能拥有的特质。可是斯考特听起来是个男生的名字，她不希望女儿一辈子都得浪费唇舌解释这样的问题。
艾美的爸爸是偶然走进珍妮特工作场所的男子。珍妮特从十六岁起，就在这间坐落于公路旁、人称「盒子」的餐馆当服务生。餐馆看起来活脱脱就像一个摆在柏油路旁的巨大钢铁鞋盒，除了后面一大片种满玉米和豆子的田地之外，方圆数哩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家自助洗车店——就是那种往机器里喂铜板，一切得自己来的地方。
那男子的名字叫比尔．雷诺斯，销售联合收割机和采收机之类的大型器械，嘴巴很甜。打从珍妮特替他倒咖啡开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她有多漂亮、他有多喜欢她亮丽的秀发、淡褐色眼眸与纤细柳腰之类的赞美，说得一副真心诚意，完全不像学校里的那些男生，甜言蜜语只是为了诱拐她、让他们为所欲为的必要手段。他有辆大车，崭新的庞蒂亚克，仪表板晶亮得像宇宙飞船，皮椅柔软得像奶油。
她原本有可能爱上这个男人的，真心真意地爱。可是他只在镇上待了几天就继续上路了。她把事情原委告诉爸爸之后，爸爸说要要去找他，逼他负起责任。可是珍妮特心中明白却没说出口的是：比尔．雷诺斯结婚了，他是个有妇之夫。他在林肯郡有个家，远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另一头。他甚至还让珍妮特看过皮夹里儿子的照片，那是两个穿棒球制服的小男生，巴比和比利。所以不管爸爸逼问多少次，要她说出对她作这种事的人是谁，她都没松口，甚至没告诉爸爸对方叫什么名字。
而且说真的，这些事情其实并没让她太烦心。怀孕没什么好烦心的，因为整个过程都很顺利；生产也没什么好烦心的，虽然痛苦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添个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女儿，她的小艾美。
为了让珍妮特知道他决定原谅她了，爸爸把哥哥的旧卧房改装成婴儿房，也把珍妮特许多年前睡过的婴儿床从阁楼搬下来。艾美快出生时，他还陪珍妮特到沃尔玛商场去添购她需要的东西，像是睡衣和塑料小浴盆，以及一个可以挂在婴儿床上方的旋转音乐铃。他看过一本书说小婴儿需要这种可以盯着看的东西，才能让他们的小脑袋启动，开始正常运作。
珍妮特从一开始就认定宝宝是「她」，因为她心里想要个女儿，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可以对别人说的事，就连对自己说都不行。她到希达瀑布的医院照超音波的时候，问过那个身穿花卉图案罩衫、拿着小小的塑料杆在自己肚子上滑来滑去的女人，是否能看得出来宝宝是男是女。那个女人笑了起来，看着屏幕上宝宝在珍妮特肚子里蜷起身子熟睡的画面说：嗯，宝宝是很害羞的。有时候看得出来，有时候看不出来，而这一个呢，就是看不出来的那种。
所以珍妮特并不知道宝宝的性别，可是她觉得没关系。她和爸爸清空哥哥的房间，拿下他的旧锦旗和职棒明星荷西．康塞柯、「杀手野餐」乐团以及百威啤酒女郎的海报后，发现墙面褪色斑驳得很厉害，于是重新粉刷。依据油漆罐上的标签，他们挑上的这个颜色叫「梦幻时光」，不知怎地既是粉蓝又是粉红，所以不论宝宝是男是女都适用。爸爸沿着天花板边缘贴上壁贴，那是一排鸭子在水池戏水的重复图案。他还在拍卖会上找到一把枫木摇椅重新打理干净，如此一来，珍妮特带宝宝回家之后，就有个地方可以坐着抱宝宝了。
宝宝在夏季出生，如她所愿是个女生，命名为艾美．哈波．贝拉芳德。姓雷诺斯好像没什么道理，因为珍妮特猜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姓雷诺斯的人了，更何况如今有艾美在身边，她也不想再见到他。至于贝拉芳德，不可能有人想得出比这更好的名字了，这个字的意思是「美丽的喷泉」，而艾美的确就是。
珍妮特喂她、摇她，替她换尿布。夜里，不论艾美是为了肚子饿、尿布湿或讨厌黑暗而哭啼，也不论时间有多晚、在盒子工作得有多累，珍妮特都会跌跌撞撞地冲过走道进入她的房间，抱起宝宝说：妈妈在这里、妈妈会永远在这里，妳一哭，我就马上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妳和我，从现在直到永远，我的小艾美．哈波．贝拉芳德。珍妮特会搂着宝宝摇啊摇，直到破晓晨光开始将窗帘染上淡淡的光晕、直到听见鸟儿在屋外的枝桠上宛转清啼。
然后在艾美三岁的时候，珍妮特体会到真正孤独的滋味。她的父亲去世了，他们说是心脏病，也可能是中风，但这不是任何人需要深究的事。反正不管是心脏病还是中风，都在一个他准备开货车到升降梯上工的冬日清晨袭来，他的时间只够把咖啡杯搁在围墙，然后就这样倒地不起，连一滴咖啡都没有溅出来。她还是继续在「盒子」工作，可是挣的钱已经不够了，不够艾美用，也不够负担任何家用，而她远在某处海军基地的哥哥，根本不回她的信。上帝创造爱荷华，他总是这么说，好让人们可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
某天，一个男人走进快餐店，是比尔．雷诺斯。他和以前不太一样，而且这个改变并不好。她记得的比尔．雷诺斯——她必须承认，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不过大半都是一些小事情，比方说他讲话时沙色头发垂在前额的模样，或他喝咖啡前总是先吹一口，即使咖啡并不烫——她记得的都是这些事，宛如内心深处的某种温暖光芒，让人想要靠近。就像那种小小的塑料棒，只要轻轻一拍，里头的液体就会发亮。
眼前的是同一个男人，但是那光芒不见了。他看起来老了、瘦了。她看见他没刮胡，没梳发，以前总是整理得油亮服贴的头发，现在翘得乱七八糟，而且身上也不再是熨得平整的马球衫，反而像是她爸在世时穿的普通工人衬衫，没塞进裤腰里，腋下有污渍。他看起来活像在外露宿或待在车里一整夜。他在门口看着她，于是珍妮特跟着他走向靠后方的一个雅座。
——你来干嘛？
——我离开她了。他望向站着的珍妮特时，她从他的气息中闻到啤酒、汗水与脏衣服的味道。我离开了，我作到了，珍妮特。我离开我老婆了，我恢复自由了。
——你大老远开车来告诉我这个？
——我一直在想妳。他清清嗓子。很想。我也想到我们两个的事。
——什么我们两个？从来就没有「我们」。你不能就这样回来，告诉我你一直在想我们两个的事。
——呃，我回来了。我现在不就回来了吗？他坐直身体。
——你看不出我现在很忙吗？我不能一直这样聊天，你得点些东西。
——好。他回答，可是眼睛却没看墙上的菜单，只一个劲地盯着珍妮特。我要吉士堡。一个吉士堡和一杯可乐。
写下点单的时候，她的字歪七扭八，珍妮特知道自己快哭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一个月还是一年没有好好睡一觉。沉甸甸的疲累只靠着她意志里最稀薄的那一丝银质支撑着。有时候她会想完成一些事情，或许是剪掉头发，拿到毕业证书、开一家小店、搬到真正的城市去，比方说芝加哥或德斯莫尼斯，租间公寓、交几个朋友。她心中不时浮现一幅画面，自己坐在一间餐厅，很不错的咖啡馆里，时序是秋天，屋外很冷，她独自坐在窗边的一张小桌看书，桌上有个冒着蒸气的马克杯。她抬头望向窗外，看见她所在的这个城市，街上人来人往，裹着厚重的大衣与帽子；她也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窗上，和屋外的人影交迭。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站在这里，这些意念彷佛属于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现在她有艾美，大半时间生着病的艾美，不是感冒就是因为珍妮特在「盒子」上班时，她去一间脏兮兮的托婴中心而闹肚子。因为珍妮特父亲就这样死了，就像是掉进地面的陷阱里那样突然去世。而现在比尔．雷诺斯坐在餐桌旁，彷佛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而不是四年。
——你现在干嘛来找我？
他凝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摸摸她的手背。
——待会儿和我碰个面，拜托。
最后他和珍妮特与艾美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她说不上来是自己开口邀他搬进来的，还是怎么回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马上就后悔了。这个比尔．雷诺斯到底是什么人？他离开老婆和儿子，穿着棒球制服的巴比和比利，把他们全丢在内布拉斯加。那辆庞帝亚克没了，工作也没了。
——一切都完了，经济景气这个样子，他说，他妈的什么东西都没人买。
他说他有个计划，但是她唯一看见的计划是她去上班的时候，他坐在她家里什么都不作，不照顾艾美，甚至连洗一下早餐的盘子都不肯。他在搬进来三个月之后第一次揍她。他喝醉了，而动手之后他开始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他有多抱歉。他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好像是她对他作了什么似的。他说她一定得了解这一切有多苦，他人生的变化超越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说他爱她，还说很抱歉，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他发誓。永远不会再这样对她或艾美。到了最后，她听见自己说她也很抱歉。
他为了钱揍她。但当冬天来临后，她银行户头里没有足够的钱可以付给卖燃油的人时，他又揍她了。
——该死的婆娘，妳看不出来我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吗？
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双手抱着头。他揍她，出手很重，打得她整个人站不稳。真是好笑，她现在坐在这里，竟然只看到地板有多脏，脏兮兮的污渍到处都是，柜子底下平常看不见的地方，充满一团团灰尘和天晓得是什么的东西。她有一半的心思在注意那些污痕，但另一半的心思在对她说，妳脑筋不清楚啊，珍妮特，比尔揍了妳，也把妳脑袋的线路打断了吗？妳竟然担心起灰尘来了。而这个世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好笑，艾美在楼上看她房里那架小电视，但珍妮特可以听见电视的声音彷佛在她脑袋里播放似的，紫色恐龙巴尼的主题曲和一首刷牙歌，然后她听见一辆油罐车驶远了，引擎声轰隆隆转下车道，开上郡道。
——这不是你的房子。她说。
——妳说得没错。比尔从水槽上方拿出一瓶老鸦威士忌，倒了一些进果冻罐里，虽然这时才早上十点。他坐在餐桌旁，没翘起腿，坐得舒舒服服的。也不是我的油。
珍妮特翻过身，想站起来却办不到。她看着他喝酒，看了一分钟。
——滚出去。
他大笑，摇摇头，又啜了一口威士忌。
——真好笑，他说。妳都坐在地上了，竟然还敢对我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滚出去。
艾美到厨房来了，她抱着走到哪都带着的绒毛兔子，穿着珍妮特在畅货中心买的连身裤，上面绣着草莓图案。一边的裤带掉了，垂在她腰上。珍妮特知道一定是艾美自己扯掉的，因为她想上厕所。
——妳坐在地上，妈妈。
——我没事，亲爱的。她站起来表示没事。但她的左耳嗡嗡叫，彷佛有群鸟儿像是卡通影片那样在她脑袋里飞转。她手上也有一点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抱起艾美，试图勉强挤出微笑。看见没？妈妈只是吃了药，没事的。妳要上厕所吗，亲爱的？去嘘嘘吗？
——看看妳，比尔说。妳应该看看妳自己的德性。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妳这个蠢婆娘，搞不好她根本不是我的种。
不知道是听见这句话还是看见妈妈的血，小女孩哭了起来。
——看看妳干了什么好事？比尔骂，然后转头对艾美说，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吵架，就是这么回事。
——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走。
——不然妳要怎样，妳说啊。妳连油桶都灌不满。
——你以为我不知道？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艾美开始哭号。珍妮特抱着她，感觉有一道温暖的液体流过她的腰部，小女孩尿出来了。
——行行好吧，叫她闭嘴。
——你说得没错，她不是你的，而且永远不会是。你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我发誓。她把艾美紧紧抱在胸前。
——妳不会这样对我吧？小珍？我说真的。
——那好，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打电话。
于是他站起来，乒乒乓乓地走过屋子，拿起他的东西，丢进几个月前他带进屋里的那几个硬纸箱。她当时脑袋里在想什么啊，他竟然连个象样的行李箱都没有？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把艾美抱在膝上，看着炉子上的时钟，数着一分一秒，等着他再次踏进厨房来揍她。
但是，她听见大门开了，他沉重的脚步踏上门廊；他进进出出几趟，搬走纸箱，门敞得大开，冷冽的空气灌进整个屋子。最后，他走进厨房，靴底在地板上留下一行雪印。
——好，好，妳要我走？就走着瞧吧。他从桌上拿起那瓶老鸦威士忌，最后的机会。他说。
珍妮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看他一眼。
——就这样了，很好。妳介意我喝一杯再上路吗？
就在这时，珍妮特伸出手，把杯子往厨房的另一角扫去，张开的手掌彷佛桌球球拍一般将杯子砸了出去。她在出手前半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打算干嘛。她知道这不是个最好的主意，但已经来不及了。玻璃杯撞上墙面，发出空洞的闷响，跌落地板，没破。她闭上眼睛，把艾美抱得紧紧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有那么一会儿，玻璃杯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似乎是房里唯一的动静。她可以感觉到比尔的怒火宛如热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妳等着看这世界能给妳什么吧，珍妮特。妳记住我说的话。
于是，他的脚步带着他走出厨房。他走了。
她尽可能筹出钱来付给卖油的人，然后把暖炉调低到五十度，让暖炉可以多撑一段时间。看，艾美宝贝，我们好像到远处去露营喔。她给小女孩戴上手套、罩上帽子。看吧，现在不冷了，没那么冷。就像去探险一样。她们睡在一起，身上盖着一大堆旧被子，房间里冷冰冰的，她们呼出的空气在面前凝结成雾。
她找了个晚上的兼差，在中学打扫，把艾美托给隔壁的妇人照顾。但是邻居生病住院了之后，珍妮特只好把艾美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告诉艾美要怎么作：乖乖躺在床上，别开门，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我就回来了。她等到确定艾美睡着之后才溜出家门，然后快步走过积雪的车道到停车的地方。她没把车停在门口，这样艾美才听不见她开车的声音。
但是有天晚上她犯了错，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和一起工作的女人走到外面抽烟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了那个女人。珍妮特向来不喜欢抽烟，也不想花这个钱，但是香烟能让她保持清醒，而且如果没有抽烟的休息空档，一整个晚上也就没什么好期待的，只有刷不完的马桶和拖不完的走廊。她告诉那个叫艾丽斯的女人，要她别对任何人说，她知道这样把艾美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会惹上麻烦的。但是艾丽斯当然没听她的，马上去找工头，工头当场开除珍妮特。
「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对的。」他在办公室里对珍妮特说。位在锅炉旁的办公室大约只有十呎见方，有张凹痕累累的铁桌，一张绒毛翻翘起来的旧安乐椅，墙上挂的月历甚至不是今年的。里头的空气总是又热又闷，让珍妮特几乎无法呼吸。「算妳走运，我不打算告发妳。」他说。她很不解，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可以让人指着鼻子说这句话的对象了？而且他说得还没错。他向来对她很好，或许她可以让他了解她的处境，可是她累得想不出话来说。她收下最后的一张工资支票，开着她那辆旧车回家。这辆车况极糟的基亚是她念高中时买的二手车，当时就已经有六年车龄，没开多久就摇摇欲坠，开上柏油路面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从后照镜看见螺丝和螺帽蹦蹦跳跳的。她在快买超市停下来买一包卡普里香烟，结果引擎就发不动了。于是她开始哭，一发不可收拾，足足哭了有半个钟头。
问题出在电池。席尔斯百货一个新电池要价八十三美元，但当时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班，丢了在「盒子」的工作。她身上的钱只够让她把东西装在比尔留下的杂货袋与纸箱里离开。
没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房子空荡荡的，水管结冰，像熟透的水果那样爆开。春天来临之后，自来水日日夜夜喷个不停，直到水公司发现没人会付账，派几个人来把水停掉。老鼠趁虚而入，一场春季雷雨砸破楼上的窗户之后，燕子也来了。牠们在珍妮特与艾美怎么睡都睡不暖的卧室里筑巢，没过多久，整个屋子都是鸟儿的啼鸣与气味。
在杜比克，珍妮特到加油站上晚班，让艾美在后面的房间里睡觉，但是后来老板发现了，就要她走路。当时是夏天，她们睡在基亚车里，用加油站后面的厕所梳洗，所以离开也只不过是开车上路罢了。她们在罗彻斯特和珍妮特的朋友待了一阵子。那是她在高中认识的一个女孩，在罗彻斯特念了个护理学位。珍妮特在朋友工作的医院找到拖地的工作，但是只能拿到最低工资，而且朋友的公寓太小，没办法收容她们一起住，所以她搬到汽车旅馆去。可是没有人可以照顾艾美。那位朋友没办法替她看小孩，也不知道有谁可以帮忙。所以最后她们又住到基亚车上了。那时是九月，空气已经带着寒意，收音机里整天谈着战争。她往南开，一路一直开到孟菲斯市，然后基亚永远报废了。
开奔驰车载她们的那个男的说自己叫约翰——骗人的，她猜。从他说话的模样她就猜得出来，活像小孩子掰故事说是谁打破灯泡似的，在开口之前先打量她一番，然后说我的名字叫......约翰。她猜他大约有五十岁，不过她其实不太会判断这些事情。他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穿合身黑西装，很像葬仪社的人。他一面开车，一面从后照镜看着艾美，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问珍妮特问题，像是她从哪里来啦，喜欢些什么啦，怎么会到田纳西州来的。这辆车让她想起比尔．雷诺斯的庞帝亚克，只是比那辆更好，关上车窗，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而且座椅好软，让她觉得好像坐在一盘冰淇淋里。她觉得昏昏欲睡，等车子停进汽车旅馆时，她根本不太在乎会发生什么事，这似乎无可避免。他们所在之处靠近机场，地势平坦，和爱荷华一样。在暮色之中，她看见飞机的灯光在田野盘旋，划出平缓寂寥的弧线，宛如射击场上的镖靶。
艾美，亲爱的，妈妈要和这个好心人进去一下子，可以吗？乖乖看妳的图画书喔，亲爱的。
他很有礼貌，自己打理好一切，叫她宝贝之类的。离开之前还在床头柜留下五十元——够珍妮特给自己和艾美找个房间过夜。
但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了。
夜里，她把艾美锁在房间，打开电视弄出一点声音，然后走到汽车旅馆前面的公路上，就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太久就会有人停下车，永远都是男人。一旦谈好条件，她就带他回汽车旅馆。她先让男人在房间外等着，自己进房把艾美抱进浴室。她拿备用的毯子和枕头在浴缸里替艾美弄好一张床。
艾美六岁，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一声不响的，但是珍妮特还是叫她看书，把同样的那几本书反复一看再看，或者数数儿。有一回她们一起看「幸运转轮」，节目进行到赢得大奖的女人打算要花光赢来的钱时，小女孩知道她可以买什么，她负担不起墨西哥坎昆的假期，但买得起居室家具组，然后还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双人高尔夫球组。
珍妮特心想，艾美真是聪明，可以算得出来。或许不只是聪明而已，她想艾美应该去上学，但她并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学校。这一带都是汽车修理店、当铺，以及和她们住的这间「超级六号」一样的汽车旅馆。旅馆老板看起来有几分像猫王，不是年轻英俊的猫王，而是有点年纪、比较臃肿的猫王，一头汗腻的头发，厚厚的金边眼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活像在水族箱里游泳的鱼。他穿着一件纱缎外套，背后有道闪电图案，猫王以前也有一件。他多半时间都坐在柜台后面的办公桌，玩单人牌，用一根塑料烟斗抽小雪茄。珍妮特每周用现金付房钱，如果她肯多付五十美元，他就不跟她啰唆。
有一天，他问珍妮特有没有什么防身的东西，她或许想买把枪。她说当然啦，多少钱，他说一百元。他拿出一把看来像生锈的点二二小左轮枪给她看，她在那个办公室里把枪拿在手里，感觉起来不太有分量，更别提要拿来对别人开枪了。可是这把枪很小，可以摆进她到公路上随身带着的皮包里，她想，有把枪应该也不赖。小心，别乱指啊。那老板说。好吧，如果你会怕，那就应该管用。你卖掉一把枪了。珍妮特说。
她很高兴自己有把枪。光是知道皮包里揣着手枪的那种感觉，就让她发现自己以前其实非常害怕。现在不怕了，或至少没那么怕了。枪就像秘密，就像她身分的秘密一样，她彷佛把最后的一点真实自我藏在皮包里。至于另一个珍妮特，穿着紧身上衣和裙子，站在公路上翘着屁股微笑说：你想要什么啊，宝贝？我今天晚上可以帮上忙吗？那个珍妮特是虚构的人物，像故事里的女人，某个她不想知道结局的故事。
结果那天晚上搭上她的男人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男人。那些恶劣的家伙通常一眼就能瞧得出来，有时候她会说不，谢谢，然后继续往前走。但是这个男的看起来人很好，她猜想可能是个大学生，至少年轻得像大学生，而且打扮得体，穿着笔挺的卡其裤，衬衫上头有个小小的人骑在马上，挥着球槌。他看起来像要去赶赴约会的样子，这个想法害得她上车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开的是辆福特探险家，车顶有个用来摆脚踏车或其他东西的架子。
但是接着有意思的部分来了，他没把车开进汽车旅馆。有些男人会要她就在车上作，甚至懒得把车停好。她想，这人应该也是希望她这么作，但开始动手时，他却轻轻把她推开。他说他要带她出去。
——什么意思，出去？
——比较好的地方，他解释说，妳不想到比较好的地方去吗？我会付妳更多钱，比妳平常的要价更高。
她想起睡在房间里的艾美，觉得应该没什么差别，反正不都一样。
——只要不超过一个钟头就成，她说，然后你就得载我回来。
但是不只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长得多。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之后，珍妮特开始害怕起来。他把车停在一幢房子前面，门廊上有个大大的标志，是三个看起来像是字母却又不太像的图案，珍妮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兄弟会。一群纨裤子弟住的地方。他们住在这里假装上学，准备当医生律师，但其实成天挥霍老爸的钱花天酒地。
——妳会喜欢我的朋友的，他说，来吧，我要妳见见他们。
——我不要进去。她说，你现在就载我回去。
他停了一下，双手抓着方向盘，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散发着疯狂的饥渴时，突然觉得他不再像是个好人了。
——这个嘛，他说，妳没得选择，现在没有回去这个选项。
——去你的。
她推开车门，下车走开，根本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跟着下车，抓住她的手臂。现在情势很明朗了，屋里会有什么在等着她、他想要什么、一切会如何发展，都很清楚了。是她的错，没事先搞清楚——她老早之前就该搞清楚了，或许早在比尔．雷诺斯走进「盒子」那天就该搞清楚。她知道这个男孩也很害怕，说不定他屋里的朋友逼他这么作，或他觉得自己是被逼的，但是她不在乎。他从后面抓住她，想用手臂揽住她的脖子，用手肘锁紧她，但她用力打他，握起拳头用手背打个正着，打得他哀叫连连，骂她臭女人，臭婆娘、还有其他难听的字眼，同时伸手朝她的脸挥过来。她失去平衡往后一倒，这时他压在她身上，双腿夹着她的腰，彷佛骑师骑马那样。他又掴又打，想箝住她的双臂。他显然一动手就再也停不下来。他这么作的时候，或许不在乎她是不是意识清楚，她想。他们两个都不在乎。她伸手抓起掉在草地上的皮包。她的人生如此诡异，让她觉得这彷佛不再是她自己的人生了，就算一开始时是她的，现在也已经不是了。但是对枪来说，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枪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感觉到左轮枪冰冷的金属滑进掌心，彷佛它想待在她手里。别思考，珍妮特。她告诉自己，她把枪柄抵在那男生的头侧，感觉到枪下的皮肤和骨头，知道距离够近，她绝对不可能错失目标，然后扣下扳机。
她耗了一整夜才回到家。那男生从她身上倒下之后，她尽快跑到她所能看见的最大的一条马路，在街灯下闪闪发亮的大道，而且及时拦下一辆巴士。她不知道自己衣服或身上有没有血，但司机对她说明该如何回到机场附近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坐在没人看得见的后面，反正这辆公交车也差不多是全空的。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巴士慢慢驶过有住宅有店铺的街区，到处都黑漆漆的，经过一间大教堂，然后是到动物园的路标，最后进了市区。她站在普雷席格拉斯候车亭里，因为湿冷而全身发抖，等待第二辆公交车来。她的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所以不知道时间。或许是在缠斗的时候掉的，警察可以拿来当线索。但那只不过是一只在大卖场买来的天美时，大概不足以让他们掌握什么。能让他们循线追查的是那把枪。她把枪丢在草坪上了，她记得如此。她的手到现在都还因为那把枪发射的后座力而觉得麻痹，骨头像旋转的汤匙那样喀啦喀啦响个不停。
等她回到汽车旅馆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她感觉城市苏醒了，在灰蒙蒙的光线下，她进到房间。艾美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正介绍某种健身器材。一个浑身肌肉的男人绑着马尾，有张狗也似的大嘴，默默对着屏幕外面狂吠。珍妮特知道顶多再过几个钟头，就会有人来找她。她真是蠢，竟然留下那把枪，可是现在没必要担心这个了。她在脸上泼了些水刷了牙，不看镜里的自己一眼，然后换上牛仔裤、T恤。她换下的那几件衣服——她在公路上穿的短裙、紧身上衣、流苏夹克——全沾上了血和其他她不想知道的东西。她把那些衣服拿到汽车旅馆后面臭气冲天的垃圾堆附近，挖了个洞埋起来。
时间彷佛挤缩过来，就像手风琴那样。她活过的这些年，以及经历过的这些事，突然被这一刻的重量紧紧压住了。她想起艾美还是个小婴儿的那个清晨，她抱着她在窗边摇啊摇的，连自己都差点睡着了。那些早晨都是美好的、她会永远记得的时光。她把一些东西塞进艾美那个神力女超人背包里，一些衣服和钱则摆进她自己要用的杂货袋里。然后，她关掉电视，轻轻叫醒艾美。
「来吧，亲爱的，该起床了。我们要走了。」
小女孩半睡半醒，让珍妮特替她穿衣服。她早晨总是这个模样，昏沉沉的，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珍妮特很庆幸现在是早晨而不是其他时间，否则她就得多费唇舌哄骗解释。她给女儿一根早餐谷片棒和一罐温葡萄汁，然后两人一起走到公路上，公交车之前放她下来的地方。
她还记得昨夜乘车回旅馆途中，看过一幢石砌的大教堂，门口竖有牌子，写着「我们的哀伤圣母」。如果她们搭对公交车，就会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
她和艾美坐在公交车后面，揽着女儿肩头，把她搂得紧紧的。小女孩什么都没说，只有一次说她饿了，于是珍妮特再拿出一根谷片棒。离开旅馆之前，她把谷片棒摆在艾美背包里，还有干净的衣服、牙刷，以及艾美的彼德兔。艾美，她想，妳是我的乖女儿，我很乖很乖的女儿，对不起，对不起。她们在市区换巴士，又搭了三十分钟，然后珍妮特看见动物园的路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过头了。但是她又想起，她是先经过教堂才看到动物园的，所以现在往反方向走，应该是过了动物园才会到教堂。
这时，她看见了教堂。在白昼的光线之下，看起来不太一样，没那么大，但应该就是。她们从后门下车，珍妮特把艾美外套的拉链拉起来，让她背上背包。公交车开走了。
她抬头看，看见了另一个牌子，她前一晚记得的那个牌子，挂在绕过教堂旁边的车道边缘的柱子上，「慈悲修女院」。
她拉着艾美的手走上车道。两旁有几棵高大的树，大概是某种橡木，长满苔藓的长臂垂在她俩头上。她不知道修道院应该长什么样子，可是这间只是普通的房子，顶多算是幢不错的房子。石块建筑，微微闪着亮光，木瓦屋顶，窗框镶着白边。正前方有个草药园，她想大概是修女种的，她们一定是到外面来照料园里的这些小草苗。她走到正门口，按了电铃。
来应门的女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老妇人，也没穿袍子或应该叫什么来着的东西。这女人很年轻，不比珍妮特大，除了头上戴着的头巾之外，衣着打扮和常人无异，她穿裙子、衬衫与一双褐色的平底便鞋。而且她是黑人。离开爱荷华之前，除去电视和电影上看见的不算，珍妮特这辈子顶多见过一两个黑人。但是孟菲斯黑人很多。她知道有些人和黑人处不来，但是珍妮特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问题，她觉得黑人修女也没什么关系。
「很抱歉打扰妳。」珍妮特说：「我的车在街上抛锚了，我在想——」
「没问题。」那女子说。她的嗓音很奇怪，和珍妮特以前听过的声音都不一样，彷佛带着音符，在字里行间轻轻回荡。「进来，进来，妳们二位。」
那女子退后一步，让珍妮特和艾美踏进前厅。珍妮特知道，在屋子的其他地方还有其他修女——或许也都是黑人——在睡觉、作菜、看书，或者祷告，她猜修女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祷告。这里好安静，所以她想自己猜得必定没错。她现在要作的，就是让这个女人留她和艾美独处一会儿。她知道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像她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杀了一个男生，以及其余的一切那样。她现在要作的事会伤艾美更深，但除此之外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让同一个伤口更痛而已。
「您是——」
「噢，妳可以叫我蕾西。」那女子说：「我们这里不拘泥形式。这是妳的女儿吗？」她蹲在艾美前面。「哈啰，妳叫什么名字？我有个小侄女和妳差不多大，也和妳一样漂亮。」她抬头看珍妮特。「妳女儿好害羞，或许是因为我的口音吧？我是从塞拉利昂来的，在西非。」她又转头面对艾美，拉起她的手。「妳知道那是哪里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边的修女都是从那里来的吗？」珍妮特问。
那女子站起来，笑得露出亮闪闪的牙齿。「噢，不是。恐怕我是唯一一个。」
有那么一会儿，她们谁也没说话。珍妮特喜欢这个女子，喜欢听她讲话的声音，喜欢她对待艾美的样子，她讲话的时候看着小女孩的眼睛。
「我正赶着送她去上学，妳知道，」珍妮特说：「结果我那辆破车就这样不动了。」
那女子点点头。「请往这边走。」
她带珍妮特和艾美穿过走廊到厨房，一间好大的房间，摆着一张庞大的橡木餐桌，每个橱柜上都贴着标签：磁器、罐头食品、面和米。珍妮特以前从没想过修女也是要吃东西的。她想，有这么多修女住在这里，贴上标签才能知道厨房里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那女子指着一部老旧的褐色电话，有着长长的搁架，挂在墙上。珍妮特早就计划好了下一个步骤。她趁修女拿一盘饼干——不是店里买的，是自己烤的——给艾美的时候拨号，电话另一端冰冷语音告诉她，今天天气晴朗，最高气温五十五度[2]，傍晚可能有偶阵雨。她假装对AAA[3]讲话，频频点头。
「修车工马上就来了。」她挂掉电话说，「说要在外面和我碰面，他们似乎有个人就在附近。」
「噢，真是好消息。」那女子愉快地说：「今天是妳的幸运日。如果妳愿意，可以把女儿留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街上车子那么多，很难照料她的。」
就这样了。珍妮特不必再多费唇舌。她要作的就只是说好。
「不会麻烦吗？」
那女子再次绽开微笑。「我们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鼓励似地看着艾美。「看见没？她好开心。妳去看妳的车吧。」
艾美坐在大橡木桌旁的椅子上，面对一盘动也没动的饼干以及一杯牛奶。她把背包拿下来，摆在膝盖上。珍妮特看着她，但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这样看着，于是蹲下来搂着她。
「妳在这里会没事的。」她说，艾美靠在她肩上点点头。珍妮特还想说点别的，但找不出什么话。她想到自己留在背包里的字条，等珍妮特没回来接艾美以后，他们一定会找到的字条。她抱着艾美，竭尽勇气地抱着她。艾美的感觉无所不在，她身体的温度，她头发和皮肤的味道。珍妮特知道自己就快哭了。那女人——露西还是蕾西——可能会很不解，但她还是让自己多抱着艾美一会儿，想把这些感觉牢牢收在心里，收在她可以永远保存的安全处所。然后她放开女儿，在其他人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就走出厨房，走下车道到街上，然后靠右继续往前一直走。
[2] 此处乃以华氏温度计算，约为摄氏十二度。
[3] American Automobile Association（AAA），美国汽车协会，规模庞大，为会员提供道路救援等紧急服务，并出版公路地图，甚至扩及购车、保险、租车、旅游、饭店等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