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们快速移动，华格斯特开车，坐在他身边的铎伊手指拚命按着手机。打电话通知席克斯，让他知道现在谁当家作主。
「他妈的没讯号！」铎伊把手机丢到仪表板上。他们离开荷马五十哩，朝西走。在星辰密布的天空下，开阔的田野无垠地往下伸展。
「我告诉过你了，」华格斯特说：「这里背对月亮啊。还有，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净一点？」
铎伊不理他。华格斯特很快地抬眼瞥一下后照镜，发现艾美也正看着他。他知道她也感觉到，他们现在是一体了。从走下旋转木马的那一刻起，他就和她同舟一命了。
「你了解多少？」华格斯特问：「我想你现在告诉我应该没关系了吧。」
「和你差不多。」铎伊耸耸肩。「说不定多一点。理察兹认为你可能会有点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谈过了？华格斯特纳闷。他带艾美去玩的时候？在汉特斯维尔的那个晚上，华格斯特回饭店打电话给丽拉的时候？或者更早以前？
「你应该小心一点，我是说真的，菲利。那种私人安全承包商，他不只唯利是图而已。」
铎伊生气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布莱德？你不知道谁和你是同一国的。我原本还勉强相信，你明明说会带她回车上，而你该作的就只是言而有信。你没看清楚情况。」
「我已经看够了。」
前方出现一间加油站，在黑暗中闪亮如绿洲。车子驶近时，华格斯特停下来加油。
「天哪，别停。」铎伊说：「继续开。」
「没有油我们开不了多远的。油箱的油只剩四分之一。要再走好一段路才有加油站。」
要是铎伊打算当家作主，华格斯特想，起码得表现得象样一点吧。
「好吧，只准加油。你们两个都待在车上。」
他们停在加油机前面。华格斯特熄掉引擎之后，铎伊就越过座位，拔掉钥匙，然后打开手套箱，拿出华格斯特的枪。他取下弹匣，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把空枪摆回手套箱。
「待着。」
「你说不定也该看一下机油。」
铎伊嚷了起来。「天哪，还有什么啊，布莱德？」
「我只是说说嘛。我们可不想在半路上抛锚。」
「好，我会看。留在车上。」
铎伊绕过车子后面，开始给油箱加油。华格斯特争取到一点思考的时间，可是没武器，没钥匙，他也很难作什么。部分的他早就决定不把铎伊当一回事了，但是暂时还是只能接受眼前的状况。他拉了仪表板下方的控制杆，铎伊走到车子前方，掀起引擎盖，霎时看不见车里的情况。
华格斯特转头面对艾美。
「妳还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她把背包抱在膝上，绒毛兔子被摸得平秃光滑的耳朵从开口露了出来。藉由加油区的灯光，华格斯特看见她的脸颊上还沾着些宛如雪花的糖粉。
「我们还是要去看医生吗？」
「我不知道。再看看吧。」
「他有枪。」
「我知道，宝贝。没关系的。」
「我妈也有枪。」
华格斯特还来不及有反应，引擎盖就砰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就看见三辆州警的警车，亮着警灯，从反方向穿过加油区。
太浩的乘客席车门一开，灌进一阵潮湿的空气。「见鬼了。」铎伊把钥匙交给华格斯特，转头看那三辆警车开过。「你想他们是来找我们的吗？」
华格斯特偏着头，从侧边的后照镜观察那三辆警车。他们的车速起码八十，搞不好更快。可能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车祸或是火灾什么的。但是他直觉的认为不是。他倒数计时，看着警车灯消失在远处。数到二十的时候，他很肯定他们正要掉头回来。
他转动钥匙，感觉引擎轰隆隆活过来了。
「是我们没错。」
十点钟，艾儿涅特修女睡不着。她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噢，可怕，真是可怕，整件事情都很可怕——先是那两个男的来找艾美，竟然骗了她，骗了每个人，虽然艾儿涅特修女还是搞不懂，他们怎么可能既是联邦探员又是绑匪；接着是动物园的那团混乱，尖叫嘶吼，所有的人都奔逃四窜，蕾西把艾美搂得紧紧的，不肯放手；还有她们在警察局度过的那几个小时，耗掉了这一天其余的时间，是没被当成罪犯，可是那些人讲话的语气也不是艾儿涅特修女平常习惯的态度，警探问她们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就是屋外那些站在封锁线外面的记者和摄影机了，夜色降临之后，巨大的聚光灯照得前窗亮晃晃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直到最后克莱儿修女想到要拔掉才休止。
那女孩的妈妈杀了一个大男生。警探是这么告诉她的。那个警探名叫杜普雷，一个留着尖尖小胡子的年轻人，对她讲话很客气，微微带着纽奥良口音，这表示他很可能是个天主教徒，他叫她亲爱的和甜心。
那两个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艾儿涅特修女是怎么想的呢？华格斯特和那个比较年轻、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她在杜普雷给她看的颗粒粗大影片上又看到那两张脸，是在密西西比的某处拍的，她猜是他们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被拍下的。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她就觉得他们是好人？还有那个妈妈，杜普雷警探告诉她，女孩的妈妈是个妓女。「妓女是深坑，她们埋伏像强盗，寻找某个对妻子不忠的受害者。」圣经箴言第二十三章。「淫妇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还滑；但至终却苦似茵蔯，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她脚步踏向阴间。」[1]
踏向阴间。这几个字让艾儿涅特修女在床上打了个寒颤。因为阴间是真实存在的事实，那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饱受酷刑的灵魂会永远永远不得解脱。蕾西竟然让这样的女人踏进厨房，在不到三十六个钟头之前站在她们这幢屋里。一个踏向阴间的女人诱骗了那个男生——艾儿涅特甚至不愿意去想象那个情景——然后杀了他，用枪射穿了他的头，然后把谁知道有什么心眼的女儿交给蕾西，自己逃命去了。不过她身上的确有种怪怪的感觉，这么想不太厚道，但却是事实。否则要怎么解释动物园里发生的事？所有的动物奔逃、所有的人陷入骚动。
整件事都可怕透顶。可怕可怕可怕。
艾儿涅特试着想入睡，但却徒劳无功。她还听得见那些汽车发电机的轰隆隆响，透过闭上的眼皮还看得见车头灯贪得无厌的闪光。她知道如果转开电视，会看见拿着麦克风的记者，语气激昂地指着他们背后的房子，也就是艾儿涅特和其他修女此时此刻躺在里面试图入睡的房子。犯罪现场，他们是这么说的，谋杀与绑架头条新闻的最新发展，而且还涉及联邦探员。杜普雷严格禁止修女们对任何人谈及这个部分的情节。修女们搭着送她们去警局的那辆面包车回到修院时，筋疲力尽说不出话来的她们看见电视转播车，起码有十几辆，像马戏团货车那样停放在修院前的路边。克莱儿修女还发现来的不只是孟菲斯本地的电视台，还有远自纳许维尔、帕杜卡、小岩城，甚至圣路易来的。
面包车一转进车道，记者就蜂拥而上，包围车子，灯光、摄影机、麦克风全递了过来，抛出各种语气激昂、难以理解的问题。这些人一点礼貌都没有，艾儿涅特修女吓得开始颤抖。后来是靠两名警员把记者赶出前院
——你们不知道她们是修女吗？怎么有人这样骚扰修女？你们全退出去，马上！就这样，修女才能安全返抵屋内。
没错，阴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艾儿涅特知道阴间在哪里。她现在就身处阴间，此时此刻。
之后，她们一起坐在厨房里，大家都不饿，只是需要聚在一起。几乎是所有的人，除了蕾西。克莱儿直接送蕾西上楼回房间休息。很奇怪，在她们之中，蕾西似乎是最没受到下午事件惊吓的一个。她一声不吭好几个钟头，不和其他修女讲话，也不和杜普雷讲话，就只是盯着摆在膝上的双手，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警员给她们看在密西西比拍的录像带，杜普雷让画面停在那两名男子的镜头时，蕾西走上前去，很仔细地看着屏幕。艾儿涅特已经告诉杜普雷，就是这两个男的，她看得很清楚，心中没有一丝怀疑，确信屏幕上的这两个男人就是到修女院来带走小女孩的那两个人。但是蕾西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意外，但又不完全是，艾儿涅特想到的形容词是「惊诧」，这个神情让他们全等着她开口。
「我错了。」最后蕾西说：「不是......他。他不是那个人。」
「哪个他，修女？」杜普雷很温和地问。
她伸出手指，指着两个探员中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负责谈话交涉的那一个。艾儿涅特修女记得，是年轻的那个动手抱走艾美，放进车里的。在这个画面里，他直视镜头，手里端着纸杯。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他们来到修院的那天早上六点零一分。
「他。」蕾西说，手指碰着屏幕。
「他没带走那个小女孩？」
「他当然有啦，警探。」艾儿涅特说。她转身看着露意丝修女和克莱儿修女，她们全都点头赞同。「我们都认为蕾西修女只是太伤心了。」
但是杜普雷不为所动。「蕾西修女？妳说他不是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她脸亮了起来，带着坚信不移的神情。「这个人，」她说：「你们看见了吗？」她转身面对所有的人，绽开微笑。「你们看见了吗？他爱她。」
他爱她。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蕾西对这件事就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艾儿涅特的理解，她的意思是华格斯特认得那个女孩？他是艾美的爸爸？是这么回事吗？可是这还是不能解释动物园发生的恐怖事件。有个孩子在混乱之中被踩伤了，目前正在医院观察；两只动物、一只猫、一只猿类被枪杀了。而且也不能解释那个正在读大学却被枪杀的男孩，或其他的一切。然而，后来在警察局里耗掉了整个下午，不同的警察进进出出，陈述她们的说法，蕾西就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彷佛知道没有其他人知道的事。
艾儿涅特相信，这一切都得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蕾西小时候在非洲发生的事。坐在厨房里等着捱到就寝时间的那段空档，艾儿涅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其他修女。或许不应该说，但她还是不得不把原委告诉了杜普雷，一回到修女院里，这些话就一股脑地脱口而出。像这样的经验不可能真正忘怀，这样的伤痛会深埋在心里，永远挥之不去，每个修女都同意。克莱儿修女——当然是克莱儿修女，上过大学，在衣橱里收着漂亮衣服和高级鞋子，彷佛随时可能应邀去参加时髦派对的克莱儿——甚至知道这个问题有个名字：创伤后压力失调。
这样说来就有道理了，克莱儿修女说，这可以解释蕾西对小女孩的保护心态，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足不出户，为什么明明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却又显得离群索居，彷佛有部分的她始终在其他地方。可怜的蕾西，内心怀抱着这样的回忆。
艾儿涅特修女看看时钟，十二点零五分。发电机轰隆轰隆的声音终于平息了，摄影记者都回去了。她拉开窗帘，烦心地叹口气。不可否认，这一切都是蕾西的错。要不是她一开始先骗了大家，艾儿涅特说什么也不会把小女孩交给那两个男的。而现在蕾西睡得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不成眠的反而是艾儿涅特。其他的修女也明白这一点吗？但是她们八成也都睡了，只有她，艾儿涅特，被惩罚一整夜在自己内心的回廊踱步。
因为她很担心，非常深沉的忧心，不管克莱儿修女怎么说，都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他不是那个人。他爱她。蕾西唇边那抹奇怪、似乎知情的微笑，让杜普雷很仔细地询问蕾西，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蕾西就只是微笑，重复说这那几句话，彷佛这样就足以解释一切。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华格斯特就是那个人，所有的人对这一点都没有异议。华格斯特和抱走小女孩的那个男的——艾儿涅特记得他叫铎伊，菲利．铎伊——打算把小女孩带到哪里去？又是了为什么？没有人对艾儿涅特透露任何事情。她察觉到杜普雷也是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再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舔着笔，不可置信地蹙眉，摇头，打电话，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这时，虽然挂心的事情这么多，但是艾儿涅特却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放松，这一天的种种影像宛如线团在她心里慢慢松开，拉着她踏进睡梦。再跟我们说一遍停车场的事，修女。艾儿涅特在那间有着镜子的房间里，可是那不是镜子——她知道。说说那两个男的。告诉我们蕾西的事。艾儿涅特面对玻璃，越过杜普雷的肩头，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一张苍老的脸，因为岁月与疲乏而布满皱纹，周围裹着灰色的头巾，看起来彷佛飘在空中，没和身体连在一起；然而，在那张脸背后、那片玻璃的另一面、她的上下四周，她感觉到一个黑暗形体的存在，注视着她。在她这张脸背后的是什么人？这时她似乎也听见蕾西的声音，蕾西在停车场，疯狂的蕾西、和她们似乎远远保持距离的蕾西坐在地上，死命搂紧那个小女孩。艾儿涅特站在她上方，蕾西和那个小女孩在哭。别抓走她！她的心随着蕾西的声音，回到了停车场。
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
一阵焦躁不安袭上胸口，她猛然坐起来，速度很快。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轻了，彷佛所有的氧气都漏光了。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她刚才睡着了吗？她在作梦吗？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知道了，明明白白的确信。她们深陷恐怖的险境。有什么事情即将来临了。她不确定是什么，但某种黑暗的力量就要肆虐世界了，这股力量朝着他们而来，所有人都躲不过。
但是蕾西知道。在野地里躺了好几个钟头的蕾西，知道恶魔是什么。
艾儿涅特走出房间，踏进走廊。六十八岁了，竟要承受此等恐惧！毕生将性命奉献给上帝，奉献给祂所爱的和平，最后竟然落到这个地步，独自在黑暗中与恐惧共眠！
终于，离蕾西的门只剩十几步的距离，艾儿涅特转了转门把，但却打不开；门从里面锁上了。她的拳头敲着门。
「蕾西修女！蕾西修女！开门啊！」
这时克莱儿来到她身边，身上的T恤似乎照亮了整条阴暗的走廊，她的脸上涂了一层蓝色的乳霜。「怎么了？怎么回事？」
「蕾西修女，快开门啊，快啊！」远远的那端被沉默与静寂包围。艾儿涅特抓住门把，像狗咬着破布那样不停晃动。
灯光突然一亮，开门与讲话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周遭突然一片混乱。其他的修女都来到走廊了，眼睛惊惶圆睁，每个人都同时开口。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蕾西还好吗？」
「快去打电话报警！」
「蕾西，」艾儿涅特喊着：「快开门！」
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她，把她拉开。是克莱儿修女从背后抓住艾儿涅特，拉住她的手臂。她感觉到自己消失于无形，她的力气与克莱儿修女相比，轻若无物。
「看，修女受伤了——」
「亲爱的上帝啊！」
「看看她的手！」
「拜托，」艾儿涅特哭着说：「请帮我。」
克莱儿修女放开她。她们突然陷入敬畏的沉默。鲜红的彩带从艾儿涅特的手腕垂下，克莱儿抓起艾儿涅特握紧的拳头，轻轻打开，掌心全都是血。
「看，是她的指甲。」克莱儿拉起手来让她们看：「她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
「拜托，」艾儿涅特哀求，泪水滑下脸颊。「请打开门看看吧。」
没有人知道钥匙在哪里。后来是崔西修女想到从厨房水槽底下的工具箱拿来螺丝起子，塞进锁孔里。但是就在忙着撬开门的时候，艾儿涅特修女已经猜出她们会发现什么了。
床铺没有睡过的痕迹，窗户敞开，窗帘在夜风中飘动。
门打开，房间空无一人。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离开了。
凌晨两点，晚上的时间总是慢得像蜗牛在爬。
对葛瑞来说，这天晚上打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在福利社与鲍森不欢而散之后，葛瑞回到营舍。他当班之前还有两个钟头要打发，时间绰绰有余，足以让他思索鲍森提到的杰克与山姆的事。这唯一的好处是让他可以分散心思，暂时抛开在心中回荡的那些声音，但光是坐在这里担心，还是很不好受。没想到他就这样熬到了九点四十五分，他吓了一跳，穿上连帽外套，穿过院子到木屋去。在停车区的灯光底下，他让自己享受最后一根百乐门，大口吸着烟时，看见几个医生和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在手术袍外面罩上厚重的冬季外套，从屋里出来，登上他们的车，车子转眼就开走了。没有人费事对他挥手招呼。
大门的地板因为融雪而滑不溜丢的。葛瑞把靴子跺干净，走向办公桌，值班的警卫接过他的胸章，用扫描仪扫了一下，打发他去搭电梯。进了电梯，他按下L3的钮。
「等一下。」
葛瑞的五脏六腑全跳起来，是理察兹。一会儿之后，他步伐轻快地走进电梯，尼龙外套上犹带着屋外的寒意。
「葛瑞，」他按下L2的按钮，很快地瞄一眼手表。「你今天早上他妈的干什么去了？」
「我睡过头了。」
门关了起来，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你以为这是度假村啊？你以为可以爱来的时候才来吗？」
葛瑞摇摇头，垂下眼睛盯着地板。这个人的声音总是能让他的心像拳头一样揪成一团。葛瑞没办法看着他。
「唔，不。」
「你没别的话要说？」
葛瑞闻得到自己身上冒出了紧张的汗水，腐坏的臭味，好像是在蔬果盒里摆了太久的洋葱。
「我想是吧。」
理察兹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葛瑞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
「我要扣掉你两个班的薪水。」最后理察兹说，眼睛直视前方。「一千两百块。」
门在地下第二层打开。
「别再犯了。」理察兹警告。说完他就步出电梯，阔步走开。门在他背后关上之后，葛瑞呼出了他知道自己一直屏在胸口的气。一千两百块，很伤。可是理察兹......他给葛瑞的感觉不是只有心惊肉跳而已，特别是在鲍森发表了那场小小的演说之后。葛瑞开始想，说不定杰克和山姆出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是单纯的逃跑。葛瑞想起田野上跳跃的红色闪光。一定是真的有事情发生了，理察兹把红光对准杰克和山姆。
门在L3打开，一眼就看见保全的细节，两个士兵戴着值班的橘色臂章，这表示他现在已经在地面下了，每回刚踏进来的时候总让他觉得有点幽闭恐惧症。办公桌上有个大大的告示：「未经许可勿入。生化核子有害物质。禁止饮食抽烟。如有下列症状请告知值日官。」下面是一大串清单，如严重肠胃型流感，以及更严重的征兆，像是发烧、呕吐、眩晕、癫痫。
他把胸章交给他认得的那个士兵，戴维斯。
「嘿，葛瑞。」戴维斯接过他的胸章，在扫描仪下扫了一下，连看都懒得看屏幕一眼。「我讲个笑话给你听。换个电灯泡需要几个注意力缺损的小孩？」
「我不知道。」
「嘿，你想骑脚踏车吗？」戴维斯拍着膝盖大笑，另一个士兵皱起眉头。葛瑞认为他也不知道这个笑话是哪里好笑。「你听不懂吗？」
「因为他喜欢骑脚踏车？」
「是啊，因为他喜欢骑脚踏车。他有注意力缺损症。所以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换灯泡。」
「喔，我懂了。」
「这是个笑话，葛瑞。你应该要笑的。」
「很好笑。」葛瑞勉强说：「可是我得去工作了。」
戴维斯重重叹一口气。「好吧，别急。」
葛瑞和戴维斯一起走回电梯。戴维斯从脖子上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钥匙，插进L4按钮旁边的锁孔。
「在下面好好玩吧。」戴维斯说。
「我只负责打扫。」葛瑞紧张地说。
戴维斯蹙眉，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在L4的更衣室里，葛瑞脱掉连身工作服，换上手术服。另外还有两个像他一样的清洁工也在，一个叫裘德，一个叫义格纳西欧。墙上有一个大白板，列出每一个班的工作清单。他们一声不吭地换好衣服，离开那个房间。
葛瑞抽到好签：他负责给走廊拖地，清掉垃圾，其余的时间就只要看着零号，看他有没有吃东西。他从储物柜拿出他的拖把和用具开始工作；到了午夜，他已经作完了。然后他走到第一条走廊尽头的那道门，拿卡在扫描仪上刷了一下，走进里面去。
这个房间大约二十呎见方，空荡荡的。左侧有个两段式的气闸，通向隔离室。要进到里面起码要花个十分钟，出来的时候更久，因为还得要淋浴。空气锁的右边是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大堆灯、按钮和开关，大部分葛瑞都不懂也不该碰。再上面是一整面墙的强化玻璃，黑漆漆的，望向那间隔离室。
葛瑞在面板前面坐下，检查红外线。零号窝在角落里，远离上一班工作人员送兔子进来之后留着没关的门。那个镀锌的推车还在里面，摆在房间正中央，装着十个敞开的笼子。其中有三只兔子还在。葛瑞看了房间一圈，发现其他的兔子都四散各处，毫发无伤。
凌晨一点多，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一个技术人员走进来，是个西班牙裔的男人，名叫浦霍。他对葛瑞点点头，看着监视器。
「还是没吃？」
「嗯。」
浦霍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作了个记号。他的长相让他看起来老像好几天没刮胡子的模样，就算刮了也一样。
「我有点想不通，」葛瑞说：「他们为什么不吃第十只？」
浦霍耸耸肩。「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他们就只是留着晚点吃。」
「我有只狗就是这样。」葛瑞主动说。
浦霍在他的手机上作了更多记号。「是啊，嗯。」他耸起一边宽阔的肩膀，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如果他决定吃东西了，打电话通知实验室。」
浦霍走了之后，他很后悔没将几个心中的疑惑问个清楚。比方说，为什么喂兔子？零号为什么有时候黏在天花板上？又为什么光是坐在那里就让葛瑞开始浑身起鸡皮疙瘩。问题出在零号，而不是其他的那些个案。和零号在一起，感觉像是与一个真人同在房间里。零号有心智，你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智在运转。
打从葛瑞进来之后，又过了五个钟头，零号连一吋都没移动过。但是红外线下方的数据显示，他的心跳维持在每小时一百零二下，和他活动时一样。葛瑞真希望自己刚才有想到带本杂志来看，或带本填字游戏，至少能保持警醒，可是鲍森搞得他心情大乱，害他忘记了。他也很想抽烟。不少人在厕所里偷抽，不只是清洁工，也有技术人员，甚至还有一两个医生。如果你非抽不可，而且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抽完，通常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葛瑞不想把运气赌在理察兹身上，在电梯里的风波过后更不行。
他靠在椅背上。只要再五个钟头。他闭上眼睛。
葛瑞。
葛瑞张开眼睛，坐直起来。
葛瑞。看我。
这不是他耳朵里听见的声音，这些字句在他的脑袋里响起，简直像是他用眼睛读进去的东西。那些话是别人的话，但声音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什么人？」
监视器上只有零号闪闪发光的形体。
我叫范宁。
这时葛瑞看见了。一座灯光闪耀的城市。彷佛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打开了一扇门。灯光如此繁多，彷佛夜空落在地面，覆盖了所有的建筑、桥梁与街道。这时他正穿过那扇门，他感觉到也闻到自己置身何处，脚下那坚硬的路面、废弃的泥土与石头的味道，甚至是冬季寒风灌过建筑物之间的空隙，让人觉得脸上不时有风吹拂的那种感觉。可是这不是达拉斯，不是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城市；这是某个更古老的地方，时值冬季。一小部分的他坐在L4的控制面板前，剩余的部分却在另一个地方。他知道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想回家。带我回家，葛瑞。
一所大学，他知道，可是他怎么会这样想？他怎么会知道他看见的是一所大学？他又怎么知道这是纽约市，这座他从没去过，只看过照片的城市？他怎么会知道他现在看见的建筑是大学里的建筑：办公室和教室，宿舍和实验室。他沿着一条步道走，不是真的走，但就是沿着那条路往前移动，周围人来人往。
看看她们。
女人。年轻的女人，裹着厚重的羊毛大衣，拉得高高的围巾包住脖子，有些人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盖住头，丰茂的青春秀发从罩得紧紧的帽子底下倾泄而出，宛如真丝披肩垂在平滑圆润的肩膀上，迎向冬季的纽约寒风。她们的眼睛闪耀生命的光彩。她们笑着，书本夹在腋下或抱在纤巧的胸前，以生气蓬勃的嗓音彼此交谈，虽然他听不见她们在聊什么。
她们好漂亮。她们是不是很漂亮，葛瑞？
她们是。她们是很漂亮。葛瑞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她们走过身边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们，闻不到她们吗？她们的味道我百闻不厌。她们一走过，那背后的气息有多么甜美啊。我常常就这样站着，用力闻。你也闻得到她们的味道，对不对，葛瑞？就像那些男孩一样。
——那些男孩。
你还记得那些男孩，对不对啊，葛瑞？
他记得。他记得那些男孩。从学校放学走回家，热得满身大汗，肩上背着书包，湿湿的裤子黏在腿上的那些男孩。他记得他们头发、皮肤的汗水与香皂味，记得书包压在他们衬衫上，在后背留下的那道湿湿的半月形。还有那个男孩落在后面，打算抄快捷方式回家，穿过巷子的男孩，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黑头发贴在颈背上，眼睛看着人行道，用地上的裂缝玩着某种游戏，所以他起初没注意到葛瑞，没注意到那辆缓缓跟在他后面，接着停了下来的卡车。他看起来那么孤单——
你想要爱他，对不对，葛瑞？让他感觉到你的爱？
他感觉到某个庞大沉睡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面苏醒了。那个旧的葛瑞。惊慌溢满他的喉咙。
——我不记得。
不，你记得。可是他们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对不对，葛瑞。他们把那部分的你给夺走了，感觉得到爱的那个部分。
——我不......我不行......
那还在，葛瑞。只是躲着你而已。我知道，因为那个部分也藏在我身体里。在我成为现在的我之前。
——现在的你。
你和我，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葛瑞。想付出爱，想感觉爱。女人、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爱他们，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爱。你想要吗，葛瑞？你想再有那样的感觉吗？
他想。这时他知道自己有多渴望。
——是的，那是我想要的。
我必须回家，葛瑞。我要带你和我一起走，让你看看。
葛瑞又从他的心灵之眼看见了纽约，那座伟大的城市环绕着他，在他四周轻轻低吟，嗡嗡回荡，那活力穿透每一块石头每一块砖块，循着看不见的连结线灌进他的脚底。很黑，他感觉到那黑暗是某种精彩绝伦、某种他身之所属的东西，灌进他身体，冲进他的喉咙，进到肺部，淹没了他，强大而舒畅。他既无所不在，又哪里都不在，不是在地表之上移动，而是穿过其间的一景一物，进进出出，吸纳这黑暗的城市，而这黑暗城市也同时吸纳了他。
就在这时，他看见她了。她在那里。一个女孩。她独自一人，走在步道上，两旁是学校的建筑，充满学生笑声的宿舍。图书馆的走廊静悄悄，宽阔的窗户蒙上一层霜，雾蒙蒙的；一间空的办公室，有位清洁女工戴着耳机听音乐，弯腰在装轮子的水桶里浸湿拖把。他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他听得见笑声、悄悄阅读的声音、数着书架上书本的声音，他甚至听得清楚那个带着水桶的女人轻轻哼唱的歌词：只要你靠近......喔喔......我就听见交响乐。还有那个女孩，走在前面的步道上，她孤独的身影微光闪烁，生命力跳跃。她直直朝他走来，在风中微微偏侧着头，肩膀在厚重的外套之下形成精巧的拱形，让他知道她怀里搂着东西。这女孩急着回家，如此孤单。她专心读着怀里抱着的那些书，在学校待得太晚，现在她感到有点害怕。葛瑞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在她溜走之前对她说。妳喜欢这个，这就是妳想要的，我会让妳看看。他浮了起来，往上飘，俯冲向她——
爱她，葛瑞。带她走。
他突然觉得想吐。葛瑞在椅子里往前一晃，一口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全吐在地板上，包括汤和色拉，腌甜菜，薯泥和火腿。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一条长长的口水从唇间摇摇晃晃垂下来。
要命了，真是该死。
他缓缓地直起身体，思绪开始变得清晰。他所在的L4有事情发生了，可是他不记得是什么事。像个很可怕的梦，关于飞行的梦。他在梦里吃了一些东西，那味道还在他嘴巴里。像血的味道。然后他就这样吐了。
吐了。他想，他觉得胃往下沉。糟糕。非常糟。他知道这应该要列入观察的。呕吐，发烧，抽搐。连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喷嚏都不能掉以轻心。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只在木屋这里，宿舍、餐厅，甚至厕所都有。「如有下列症状请立即通知值日官......」
他想到理察兹和他那跳跃的小光束，以及叫杰克与山姆的那两个人。
噢，要命，要命，要命，要命。
他动作得要快，不能让人发现地板上这一大堆呕吐物。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静下来，葛瑞，静下来。他看看表，两点三十一分。他不能再等三个半小时。他站起来，绕过那堆脏东西，悄悄开了门，迅速地瞥一眼走廊，看不见半个人。速度，最重要的是速度。他要赶快处理好，然后脱身。别管摄影机了，鲍森八成说得没错，怎么可能有人没日没夜、每分每秒都盯着看？他从储物柜里拿出拖把，在水槽里把水桶装满，还倒进一杯漂白剂。如果被人看见了，他可以说他打翻东西了，汽水或咖啡什么的。真是太惨了。他会这么说。
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病了，他感觉得出来，并不像告示上写得那样。他的身体在衬衫底下冒汗，但这只是因为惊慌。他看着水满起来，发出氯气的臭味。从水槽深处把水桶提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以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这一点。他之所以吐是因为别的因素，是因为梦里的某个东西。他的嘴里还充满那个感觉，不只是那个味道——某种太过温暖黏稠的甜味，似乎裹着他的舌头、喉咙和牙齿——还有他的下巴咬进软肉的那种感觉，充满汁液的感觉，彷佛咬了一口烂水果。
他从纸巾架上拉下几码长的纸巾，从柜子里拿出垃圾袋和手套，然后把所有的东西一起推进房间里。那团秽物实在太多，光用拖把无法清干净，所以他只得跪下来，用纸巾尽量擦，把比较大块的东西推成一堆，用指尖拎起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丢进袋子里，紧紧绑起来，然后洒水，开始擦地板，转着圈圈擦。他的拖鞋上有些脏东西，他也抹掉了。他嘴巴里的味道变得不同了，好像是腐烂臭掉的东西，让他想起棕熊，棕熊呼出的气息有时就是这种味道，那是牠唯一讨人厌的时候。带着被撞死一周的小动物臭味回到拖车，把脸凑近葛瑞，绽开牠那狗脸的微笑，张大嘴巴，露出臼齿。葛瑞不能怪牠，牠只是只狗啊。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味道，更不要说是在自己嘴巴里了。
他在更衣室里迅速换好衣服，把手术服塞进洗衣篮里，搭电梯到L3。戴维斯还在，靠坐在椅背上，脚跨在桌上，正在看一本杂志，耳朵上塞着耳机，脚上的靴子随着音乐节奏敲啊敲的。
「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干嘛要再看这种东西，」听着音乐的戴维斯大声说。「有什么意义啊？我根本就出不了这座冰山！」
戴维斯把脚放到地板上，举起那本杂志的封面给葛瑞看：两个裸女扭着身体抱在一起，张开嘴巴，舌尖碰舌尖。这杂志叫《热力四射》。就葛瑞看来，她们的舌头像两片肉，就是熟食摊摆在冰上的那种肉。他一看又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
「噢，」戴维斯一看见葛瑞的表情，就拔掉塞在耳朵里的耳机说：「你们不喜欢这个。抱歉。」戴维斯身体往前挺，皱起鼻子。「老兄，你好臭。怎么回事？」
「我想我吃坏东西了。」葛瑞谨慎地说：「我得去躺一下。」
戴维斯警觉地一惊，马上离开办公桌，拉开与葛瑞的距离。「别他妈的唬弄我。」
「我发誓，就只是吃坏肚子。」
「老天爷啊，葛瑞。」那士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惶。「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啊？你有没有发烧什么的？」
「我吐在垃圾桶里，大概吃太多了，需要出去走一走。」
戴维斯想了一秒钟，很紧张地打量葛瑞。「是啊，我见识过你吃东西的德性，葛瑞。你们每一个。你们不该那样把东西往嘴里猛塞的。而且我说啊，你看起来不太妙。别见怪，你看起来一团糟，我应该回报这个情况。」
他们必须封锁这个楼层，葛瑞知道。这就表示戴维斯也会被困在这里。至于自己会碰上什么事，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他并没真的生病，他很清楚。可是他有点不太对劲。他以前作过恶梦，但是从来没弄到要吐的地步。
「你确定？」戴维斯逼问：「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啊。」
葛瑞点点头。一滴汗顺着他的躯干淌下。
「老兄，今天真是见鬼了。」戴维斯叹口气，让步了。「好吧，撑着点。」他把电梯钥匙丢给葛瑞，解下他皮带上的对讲机。「可别说我没关照你，好吗？」他对着话筒说：「这是三楼的岗哨。我们需要替班的工人——」
但是葛瑞没留下来听。他已经进了电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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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没讯号！」铎伊把手机丢到仪表板上。他们离开荷马五十哩，朝西走。在星辰密布的天空下，开阔的田野无垠地往下伸展。
「我告诉过你了，」华格斯特说：「这里背对月亮啊。还有，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净一点？」
铎伊不理他。华格斯特很快地抬眼瞥一下后照镜，发现艾美也正看着他。他知道她也感觉到，他们现在是一体了。从走下旋转木马的那一刻起，他就和她同舟一命了。
「你了解多少？」华格斯特问：「我想你现在告诉我应该没关系了吧。」
「和你差不多。」铎伊耸耸肩。「说不定多一点。理察兹认为你可能会有点问题。」
他们什么时候谈过了？华格斯特纳闷。他带艾美去玩的时候？在汉特斯维尔的那个晚上，华格斯特回饭店打电话给丽拉的时候？或者更早以前？
「你应该小心一点，我是说真的，菲利。那种私人安全承包商，他不只唯利是图而已。」
铎伊生气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布莱德？你不知道谁和你是同一国的。我原本还勉强相信，你明明说会带她回车上，而你该作的就只是言而有信。你没看清楚情况。」
「我已经看够了。」
前方出现一间加油站，在黑暗中闪亮如绿洲。车子驶近时，华格斯特停下来加油。
「天哪，别停。」铎伊说：「继续开。」
「没有油我们开不了多远的。油箱的油只剩四分之一。要再走好一段路才有加油站。」
要是铎伊打算当家作主，华格斯特想，起码得表现得象样一点吧。
「好吧，只准加油。你们两个都待在车上。」
他们停在加油机前面。华格斯特熄掉引擎之后，铎伊就越过座位，拔掉钥匙，然后打开手套箱，拿出华格斯特的枪。他取下弹匣，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把空枪摆回手套箱。
「待着。」
「你说不定也该看一下机油。」
铎伊嚷了起来。「天哪，还有什么啊，布莱德？」
「我只是说说嘛。我们可不想在半路上抛锚。」
「好，我会看。留在车上。」
铎伊绕过车子后面，开始给油箱加油。华格斯特争取到一点思考的时间，可是没武器，没钥匙，他也很难作什么。部分的他早就决定不把铎伊当一回事了，但是暂时还是只能接受眼前的状况。他拉了仪表板下方的控制杆，铎伊走到车子前方，掀起引擎盖，霎时看不见车里的情况。
华格斯特转头面对艾美。
「妳还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她把背包抱在膝上，绒毛兔子被摸得平秃光滑的耳朵从开口露了出来。藉由加油区的灯光，华格斯特看见她的脸颊上还沾着些宛如雪花的糖粉。
「我们还是要去看医生吗？」
「我不知道。再看看吧。」
「他有枪。」
「我知道，宝贝。没关系的。」
「我妈也有枪。」
华格斯特还来不及有反应，引擎盖就砰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就看见三辆州警的警车，亮着警灯，从反方向穿过加油区。
太浩的乘客席车门一开，灌进一阵潮湿的空气。「见鬼了。」铎伊把钥匙交给华格斯特，转头看那三辆警车开过。「你想他们是来找我们的吗？」
华格斯特偏着头，从侧边的后照镜观察那三辆警车。他们的车速起码八十，搞不好更快。可能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车祸或是火灾什么的。但是他直觉的认为不是。他倒数计时，看着警车灯消失在远处。数到二十的时候，他很肯定他们正要掉头回来。
他转动钥匙，感觉引擎轰隆隆活过来了。
「是我们没错。」
十点钟，艾儿涅特修女睡不着。她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噢，可怕，真是可怕，整件事情都很可怕——先是那两个男的来找艾美，竟然骗了她，骗了每个人，虽然艾儿涅特修女还是搞不懂，他们怎么可能既是联邦探员又是绑匪；接着是动物园的那团混乱，尖叫嘶吼，所有的人都奔逃四窜，蕾西把艾美搂得紧紧的，不肯放手；还有她们在警察局度过的那几个小时，耗掉了这一天其余的时间，是没被当成罪犯，可是那些人讲话的语气也不是艾儿涅特修女平常习惯的态度，警探问她们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就是屋外那些站在封锁线外面的记者和摄影机了，夜色降临之后，巨大的聚光灯照得前窗亮晃晃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直到最后克莱儿修女想到要拔掉才休止。
那女孩的妈妈杀了一个大男生。警探是这么告诉她的。那个警探名叫杜普雷，一个留着尖尖小胡子的年轻人，对她讲话很客气，微微带着纽奥良口音，这表示他很可能是个天主教徒，他叫她亲爱的和甜心。
那两个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艾儿涅特修女是怎么想的呢？华格斯特和那个比较年轻、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她在杜普雷给她看的颗粒粗大影片上又看到那两张脸，是在密西西比的某处拍的，她猜是他们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被拍下的。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她就觉得他们是好人？还有那个妈妈，杜普雷警探告诉她，女孩的妈妈是个妓女。「妓女是深坑，她们埋伏像强盗，寻找某个对妻子不忠的受害者。」圣经箴言第二十三章。「淫妇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还滑；但至终却苦似茵蔯，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她脚步踏向阴间。」[1]
踏向阴间。这几个字让艾儿涅特修女在床上打了个寒颤。因为阴间是真实存在的事实，那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饱受酷刑的灵魂会永远永远不得解脱。蕾西竟然让这样的女人踏进厨房，在不到三十六个钟头之前站在她们这幢屋里。一个踏向阴间的女人诱骗了那个男生——艾儿涅特甚至不愿意去想象那个情景——然后杀了他，用枪射穿了他的头，然后把谁知道有什么心眼的女儿交给蕾西，自己逃命去了。不过她身上的确有种怪怪的感觉，这么想不太厚道，但却是事实。否则要怎么解释动物园里发生的事？所有的动物奔逃、所有的人陷入骚动。
整件事都可怕透顶。可怕可怕可怕。
艾儿涅特试着想入睡，但却徒劳无功。她还听得见那些汽车发电机的轰隆隆响，透过闭上的眼皮还看得见车头灯贪得无厌的闪光。她知道如果转开电视，会看见拿着麦克风的记者，语气激昂地指着他们背后的房子，也就是艾儿涅特和其他修女此时此刻躺在里面试图入睡的房子。犯罪现场，他们是这么说的，谋杀与绑架头条新闻的最新发展，而且还涉及联邦探员。杜普雷严格禁止修女们对任何人谈及这个部分的情节。修女们搭着送她们去警局的那辆面包车回到修院时，筋疲力尽说不出话来的她们看见电视转播车，起码有十几辆，像马戏团货车那样停放在修院前的路边。克莱儿修女还发现来的不只是孟菲斯本地的电视台，还有远自纳许维尔、帕杜卡、小岩城，甚至圣路易来的。
面包车一转进车道，记者就蜂拥而上，包围车子，灯光、摄影机、麦克风全递了过来，抛出各种语气激昂、难以理解的问题。这些人一点礼貌都没有，艾儿涅特修女吓得开始颤抖。后来是靠两名警员把记者赶出前院
——你们不知道她们是修女吗？怎么有人这样骚扰修女？你们全退出去，马上！就这样，修女才能安全返抵屋内。
没错，阴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艾儿涅特知道阴间在哪里。她现在就身处阴间，此时此刻。
之后，她们一起坐在厨房里，大家都不饿，只是需要聚在一起。几乎是所有的人，除了蕾西。克莱儿直接送蕾西上楼回房间休息。很奇怪，在她们之中，蕾西似乎是最没受到下午事件惊吓的一个。她一声不吭好几个钟头，不和其他修女讲话，也不和杜普雷讲话，就只是盯着摆在膝上的双手，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警员给她们看在密西西比拍的录像带，杜普雷让画面停在那两名男子的镜头时，蕾西走上前去，很仔细地看着屏幕。艾儿涅特已经告诉杜普雷，就是这两个男的，她看得很清楚，心中没有一丝怀疑，确信屏幕上的这两个男人就是到修女院来带走小女孩的那两个人。但是蕾西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意外，但又不完全是，艾儿涅特想到的形容词是「惊诧」，这个神情让他们全等着她开口。
「我错了。」最后蕾西说：「不是......他。他不是那个人。」
「哪个他，修女？」杜普雷很温和地问。
她伸出手指，指着两个探员中年纪较大的那一个、负责谈话交涉的那一个。艾儿涅特修女记得，是年轻的那个动手抱走艾美，放进车里的。在这个画面里，他直视镜头，手里端着纸杯。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他们来到修院的那天早上六点零一分。
「他。」蕾西说，手指碰着屏幕。
「他没带走那个小女孩？」
「他当然有啦，警探。」艾儿涅特说。她转身看着露意丝修女和克莱儿修女，她们全都点头赞同。「我们都认为蕾西修女只是太伤心了。」
但是杜普雷不为所动。「蕾西修女？妳说他不是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她脸亮了起来，带着坚信不移的神情。「这个人，」她说：「你们看见了吗？」她转身面对所有的人，绽开微笑。「你们看见了吗？他爱她。」
他爱她。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蕾西对这件事就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艾儿涅特的理解，她的意思是华格斯特认得那个女孩？他是艾美的爸爸？是这么回事吗？可是这还是不能解释动物园发生的恐怖事件。有个孩子在混乱之中被踩伤了，目前正在医院观察；两只动物、一只猫、一只猿类被枪杀了。而且也不能解释那个正在读大学却被枪杀的男孩，或其他的一切。然而，后来在警察局里耗掉了整个下午，不同的警察进进出出，陈述她们的说法，蕾西就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彷佛知道没有其他人知道的事。
艾儿涅特相信，这一切都得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蕾西小时候在非洲发生的事。坐在厨房里等着捱到就寝时间的那段空档，艾儿涅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其他修女。或许不应该说，但她还是不得不把原委告诉了杜普雷，一回到修女院里，这些话就一股脑地脱口而出。像这样的经验不可能真正忘怀，这样的伤痛会深埋在心里，永远挥之不去，每个修女都同意。克莱儿修女——当然是克莱儿修女，上过大学，在衣橱里收着漂亮衣服和高级鞋子，彷佛随时可能应邀去参加时髦派对的克莱儿——甚至知道这个问题有个名字：创伤后压力失调。
这样说来就有道理了，克莱儿修女说，这可以解释蕾西对小女孩的保护心态，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足不出户，为什么明明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却又显得离群索居，彷佛有部分的她始终在其他地方。可怜的蕾西，内心怀抱着这样的回忆。
艾儿涅特修女看看时钟，十二点零五分。发电机轰隆轰隆的声音终于平息了，摄影记者都回去了。她拉开窗帘，烦心地叹口气。不可否认，这一切都是蕾西的错。要不是她一开始先骗了大家，艾儿涅特说什么也不会把小女孩交给那两个男的。而现在蕾西睡得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不成眠的反而是艾儿涅特。其他的修女也明白这一点吗？但是她们八成也都睡了，只有她，艾儿涅特，被惩罚一整夜在自己内心的回廊踱步。
因为她很担心，非常深沉的忧心，不管克莱儿修女怎么说，都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他不是那个人。他爱她。蕾西唇边那抹奇怪、似乎知情的微笑，让杜普雷很仔细地询问蕾西，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蕾西就只是微笑，重复说这那几句话，彷佛这样就足以解释一切。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华格斯特就是那个人，所有的人对这一点都没有异议。华格斯特和抱走小女孩的那个男的——艾儿涅特记得他叫铎伊，菲利．铎伊——打算把小女孩带到哪里去？又是了为什么？没有人对艾儿涅特透露任何事情。她察觉到杜普雷也是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再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舔着笔，不可置信地蹙眉，摇头，打电话，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这时，虽然挂心的事情这么多，但是艾儿涅特却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放松，这一天的种种影像宛如线团在她心里慢慢松开，拉着她踏进睡梦。再跟我们说一遍停车场的事，修女。艾儿涅特在那间有着镜子的房间里，可是那不是镜子——她知道。说说那两个男的。告诉我们蕾西的事。艾儿涅特面对玻璃，越过杜普雷的肩头，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一张苍老的脸，因为岁月与疲乏而布满皱纹，周围裹着灰色的头巾，看起来彷佛飘在空中，没和身体连在一起；然而，在那张脸背后、那片玻璃的另一面、她的上下四周，她感觉到一个黑暗形体的存在，注视着她。在她这张脸背后的是什么人？这时她似乎也听见蕾西的声音，蕾西在停车场，疯狂的蕾西、和她们似乎远远保持距离的蕾西坐在地上，死命搂紧那个小女孩。艾儿涅特站在她上方，蕾西和那个小女孩在哭。别抓走她！她的心随着蕾西的声音，回到了停车场。
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
一阵焦躁不安袭上胸口，她猛然坐起来，速度很快。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轻了，彷佛所有的氧气都漏光了。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她刚才睡着了吗？她在作梦吗？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她知道了，明明白白的确信。她们深陷恐怖的险境。有什么事情即将来临了。她不确定是什么，但某种黑暗的力量就要肆虐世界了，这股力量朝着他们而来，所有人都躲不过。
但是蕾西知道。在野地里躺了好几个钟头的蕾西，知道恶魔是什么。
艾儿涅特走出房间，踏进走廊。六十八岁了，竟要承受此等恐惧！毕生将性命奉献给上帝，奉献给祂所爱的和平，最后竟然落到这个地步，独自在黑暗中与恐惧共眠！
终于，离蕾西的门只剩十几步的距离，艾儿涅特转了转门把，但却打不开；门从里面锁上了。她的拳头敲着门。
「蕾西修女！蕾西修女！开门啊！」
这时克莱儿来到她身边，身上的T恤似乎照亮了整条阴暗的走廊，她的脸上涂了一层蓝色的乳霜。「怎么了？怎么回事？」
「蕾西修女，快开门啊，快啊！」远远的那端被沉默与静寂包围。艾儿涅特抓住门把，像狗咬着破布那样不停晃动。
灯光突然一亮，开门与讲话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周遭突然一片混乱。其他的修女都来到走廊了，眼睛惊惶圆睁，每个人都同时开口。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蕾西还好吗？」
「快去打电话报警！」
「蕾西，」艾儿涅特喊着：「快开门！」
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她，把她拉开。是克莱儿修女从背后抓住艾儿涅特，拉住她的手臂。她感觉到自己消失于无形，她的力气与克莱儿修女相比，轻若无物。
「看，修女受伤了——」
「亲爱的上帝啊！」
「看看她的手！」
「拜托，」艾儿涅特哭着说：「请帮我。」
克莱儿修女放开她。她们突然陷入敬畏的沉默。鲜红的彩带从艾儿涅特的手腕垂下，克莱儿抓起艾儿涅特握紧的拳头，轻轻打开，掌心全都是血。
「看，是她的指甲。」克莱儿拉起手来让她们看：「她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
「拜托，」艾儿涅特哀求，泪水滑下脸颊。「请打开门看看吧。」
没有人知道钥匙在哪里。后来是崔西修女想到从厨房水槽底下的工具箱拿来螺丝起子，塞进锁孔里。但是就在忙着撬开门的时候，艾儿涅特修女已经猜出她们会发现什么了。
床铺没有睡过的痕迹，窗户敞开，窗帘在夜风中飘动。
门打开，房间空无一人。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离开了。
凌晨两点，晚上的时间总是慢得像蜗牛在爬。
对葛瑞来说，这天晚上打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在福利社与鲍森不欢而散之后，葛瑞回到营舍。他当班之前还有两个钟头要打发，时间绰绰有余，足以让他思索鲍森提到的杰克与山姆的事。这唯一的好处是让他可以分散心思，暂时抛开在心中回荡的那些声音，但光是坐在这里担心，还是很不好受。没想到他就这样熬到了九点四十五分，他吓了一跳，穿上连帽外套，穿过院子到木屋去。在停车区的灯光底下，他让自己享受最后一根百乐门，大口吸着烟时，看见几个医生和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在手术袍外面罩上厚重的冬季外套，从屋里出来，登上他们的车，车子转眼就开走了。没有人费事对他挥手招呼。
大门的地板因为融雪而滑不溜丢的。葛瑞把靴子跺干净，走向办公桌，值班的警卫接过他的胸章，用扫描仪扫了一下，打发他去搭电梯。进了电梯，他按下L3的钮。
「等一下。」
葛瑞的五脏六腑全跳起来，是理察兹。一会儿之后，他步伐轻快地走进电梯，尼龙外套上犹带着屋外的寒意。
「葛瑞，」他按下L2的按钮，很快地瞄一眼手表。「你今天早上他妈的干什么去了？」
「我睡过头了。」
门关了起来，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你以为这是度假村啊？你以为可以爱来的时候才来吗？」
葛瑞摇摇头，垂下眼睛盯着地板。这个人的声音总是能让他的心像拳头一样揪成一团。葛瑞没办法看着他。
「唔，不。」
「你没别的话要说？」
葛瑞闻得到自己身上冒出了紧张的汗水，腐坏的臭味，好像是在蔬果盒里摆了太久的洋葱。
「我想是吧。」
理察兹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葛瑞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
「我要扣掉你两个班的薪水。」最后理察兹说，眼睛直视前方。「一千两百块。」
门在地下第二层打开。
「别再犯了。」理察兹警告。说完他就步出电梯，阔步走开。门在他背后关上之后，葛瑞呼出了他知道自己一直屏在胸口的气。一千两百块，很伤。可是理察兹......他给葛瑞的感觉不是只有心惊肉跳而已，特别是在鲍森发表了那场小小的演说之后。葛瑞开始想，说不定杰克和山姆出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是单纯的逃跑。葛瑞想起田野上跳跃的红色闪光。一定是真的有事情发生了，理察兹把红光对准杰克和山姆。
门在L3打开，一眼就看见保全的细节，两个士兵戴着值班的橘色臂章，这表示他现在已经在地面下了，每回刚踏进来的时候总让他觉得有点幽闭恐惧症。办公桌上有个大大的告示：「未经许可勿入。生化核子有害物质。禁止饮食抽烟。如有下列症状请告知值日官。」下面是一大串清单，如严重肠胃型流感，以及更严重的征兆，像是发烧、呕吐、眩晕、癫痫。
他把胸章交给他认得的那个士兵，戴维斯。
「嘿，葛瑞。」戴维斯接过他的胸章，在扫描仪下扫了一下，连看都懒得看屏幕一眼。「我讲个笑话给你听。换个电灯泡需要几个注意力缺损的小孩？」
「我不知道。」
「嘿，你想骑脚踏车吗？」戴维斯拍着膝盖大笑，另一个士兵皱起眉头。葛瑞认为他也不知道这个笑话是哪里好笑。「你听不懂吗？」
「因为他喜欢骑脚踏车？」
「是啊，因为他喜欢骑脚踏车。他有注意力缺损症。所以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换灯泡。」
「喔，我懂了。」
「这是个笑话，葛瑞。你应该要笑的。」
「很好笑。」葛瑞勉强说：「可是我得去工作了。」
戴维斯重重叹一口气。「好吧，别急。」
葛瑞和戴维斯一起走回电梯。戴维斯从脖子上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钥匙，插进L4按钮旁边的锁孔。
「在下面好好玩吧。」戴维斯说。
「我只负责打扫。」葛瑞紧张地说。
戴维斯蹙眉，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在L4的更衣室里，葛瑞脱掉连身工作服，换上手术服。另外还有两个像他一样的清洁工也在，一个叫裘德，一个叫义格纳西欧。墙上有一个大白板，列出每一个班的工作清单。他们一声不吭地换好衣服，离开那个房间。
葛瑞抽到好签：他负责给走廊拖地，清掉垃圾，其余的时间就只要看着零号，看他有没有吃东西。他从储物柜拿出他的拖把和用具开始工作；到了午夜，他已经作完了。然后他走到第一条走廊尽头的那道门，拿卡在扫描仪上刷了一下，走进里面去。
这个房间大约二十呎见方，空荡荡的。左侧有个两段式的气闸，通向隔离室。要进到里面起码要花个十分钟，出来的时候更久，因为还得要淋浴。空气锁的右边是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大堆灯、按钮和开关，大部分葛瑞都不懂也不该碰。再上面是一整面墙的强化玻璃，黑漆漆的，望向那间隔离室。
葛瑞在面板前面坐下，检查红外线。零号窝在角落里，远离上一班工作人员送兔子进来之后留着没关的门。那个镀锌的推车还在里面，摆在房间正中央，装着十个敞开的笼子。其中有三只兔子还在。葛瑞看了房间一圈，发现其他的兔子都四散各处，毫发无伤。
凌晨一点多，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一个技术人员走进来，是个西班牙裔的男人，名叫浦霍。他对葛瑞点点头，看着监视器。
「还是没吃？」
「嗯。」
浦霍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作了个记号。他的长相让他看起来老像好几天没刮胡子的模样，就算刮了也一样。
「我有点想不通，」葛瑞说：「他们为什么不吃第十只？」
浦霍耸耸肩。「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他们就只是留着晚点吃。」
「我有只狗就是这样。」葛瑞主动说。
浦霍在他的手机上作了更多记号。「是啊，嗯。」他耸起一边宽阔的肩膀，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如果他决定吃东西了，打电话通知实验室。」
浦霍走了之后，他很后悔没将几个心中的疑惑问个清楚。比方说，为什么喂兔子？零号为什么有时候黏在天花板上？又为什么光是坐在那里就让葛瑞开始浑身起鸡皮疙瘩。问题出在零号，而不是其他的那些个案。和零号在一起，感觉像是与一个真人同在房间里。零号有心智，你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智在运转。
打从葛瑞进来之后，又过了五个钟头，零号连一吋都没移动过。但是红外线下方的数据显示，他的心跳维持在每小时一百零二下，和他活动时一样。葛瑞真希望自己刚才有想到带本杂志来看，或带本填字游戏，至少能保持警醒，可是鲍森搞得他心情大乱，害他忘记了。他也很想抽烟。不少人在厕所里偷抽，不只是清洁工，也有技术人员，甚至还有一两个医生。如果你非抽不可，而且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抽完，通常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葛瑞不想把运气赌在理察兹身上，在电梯里的风波过后更不行。
他靠在椅背上。只要再五个钟头。他闭上眼睛。
葛瑞。
葛瑞张开眼睛，坐直起来。
葛瑞。看我。
这不是他耳朵里听见的声音，这些字句在他的脑袋里响起，简直像是他用眼睛读进去的东西。那些话是别人的话，但声音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什么人？」
监视器上只有零号闪闪发光的形体。
我叫范宁。
这时葛瑞看见了。一座灯光闪耀的城市。彷佛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打开了一扇门。灯光如此繁多，彷佛夜空落在地面，覆盖了所有的建筑、桥梁与街道。这时他正穿过那扇门，他感觉到也闻到自己置身何处，脚下那坚硬的路面、废弃的泥土与石头的味道，甚至是冬季寒风灌过建筑物之间的空隙，让人觉得脸上不时有风吹拂的那种感觉。可是这不是达拉斯，不是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城市；这是某个更古老的地方，时值冬季。一小部分的他坐在L4的控制面板前，剩余的部分却在另一个地方。他知道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想回家。带我回家，葛瑞。
一所大学，他知道，可是他怎么会这样想？他怎么会知道他看见的是一所大学？他又怎么知道这是纽约市，这座他从没去过，只看过照片的城市？他怎么会知道他现在看见的建筑是大学里的建筑：办公室和教室，宿舍和实验室。他沿着一条步道走，不是真的走，但就是沿着那条路往前移动，周围人来人往。
看看她们。
女人。年轻的女人，裹着厚重的羊毛大衣，拉得高高的围巾包住脖子，有些人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盖住头，丰茂的青春秀发从罩得紧紧的帽子底下倾泄而出，宛如真丝披肩垂在平滑圆润的肩膀上，迎向冬季的纽约寒风。她们的眼睛闪耀生命的光彩。她们笑着，书本夹在腋下或抱在纤巧的胸前，以生气蓬勃的嗓音彼此交谈，虽然他听不见她们在聊什么。
她们好漂亮。她们是不是很漂亮，葛瑞？
她们是。她们是很漂亮。葛瑞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她们走过身边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们，闻不到她们吗？她们的味道我百闻不厌。她们一走过，那背后的气息有多么甜美啊。我常常就这样站着，用力闻。你也闻得到她们的味道，对不对，葛瑞？就像那些男孩一样。
——那些男孩。
你还记得那些男孩，对不对啊，葛瑞？
他记得。他记得那些男孩。从学校放学走回家，热得满身大汗，肩上背着书包，湿湿的裤子黏在腿上的那些男孩。他记得他们头发、皮肤的汗水与香皂味，记得书包压在他们衬衫上，在后背留下的那道湿湿的半月形。还有那个男孩落在后面，打算抄快捷方式回家，穿过巷子的男孩，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黑头发贴在颈背上，眼睛看着人行道，用地上的裂缝玩着某种游戏，所以他起初没注意到葛瑞，没注意到那辆缓缓跟在他后面，接着停了下来的卡车。他看起来那么孤单——
你想要爱他，对不对，葛瑞？让他感觉到你的爱？
他感觉到某个庞大沉睡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面苏醒了。那个旧的葛瑞。惊慌溢满他的喉咙。
——我不记得。
不，你记得。可是他们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对不对，葛瑞。他们把那部分的你给夺走了，感觉得到爱的那个部分。
——我不......我不行......
那还在，葛瑞。只是躲着你而已。我知道，因为那个部分也藏在我身体里。在我成为现在的我之前。
——现在的你。
你和我，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葛瑞。想付出爱，想感觉爱。女人、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爱他们，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爱。你想要吗，葛瑞？你想再有那样的感觉吗？
他想。这时他知道自己有多渴望。
——是的，那是我想要的。
我必须回家，葛瑞。我要带你和我一起走，让你看看。
葛瑞又从他的心灵之眼看见了纽约，那座伟大的城市环绕着他，在他四周轻轻低吟，嗡嗡回荡，那活力穿透每一块石头每一块砖块，循着看不见的连结线灌进他的脚底。很黑，他感觉到那黑暗是某种精彩绝伦、某种他身之所属的东西，灌进他身体，冲进他的喉咙，进到肺部，淹没了他，强大而舒畅。他既无所不在，又哪里都不在，不是在地表之上移动，而是穿过其间的一景一物，进进出出，吸纳这黑暗的城市，而这黑暗城市也同时吸纳了他。
就在这时，他看见她了。她在那里。一个女孩。她独自一人，走在步道上，两旁是学校的建筑，充满学生笑声的宿舍。图书馆的走廊静悄悄，宽阔的窗户蒙上一层霜，雾蒙蒙的；一间空的办公室，有位清洁女工戴着耳机听音乐，弯腰在装轮子的水桶里浸湿拖把。他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他听得见笑声、悄悄阅读的声音、数着书架上书本的声音，他甚至听得清楚那个带着水桶的女人轻轻哼唱的歌词：只要你靠近......喔喔......我就听见交响乐。还有那个女孩，走在前面的步道上，她孤独的身影微光闪烁，生命力跳跃。她直直朝他走来，在风中微微偏侧着头，肩膀在厚重的外套之下形成精巧的拱形，让他知道她怀里搂着东西。这女孩急着回家，如此孤单。她专心读着怀里抱着的那些书，在学校待得太晚，现在她感到有点害怕。葛瑞知道他有话要对她说，在她溜走之前对她说。妳喜欢这个，这就是妳想要的，我会让妳看看。他浮了起来，往上飘，俯冲向她——
爱她，葛瑞。带她走。
他突然觉得想吐。葛瑞在椅子里往前一晃，一口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全吐在地板上，包括汤和色拉，腌甜菜，薯泥和火腿。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一条长长的口水从唇间摇摇晃晃垂下来。
要命了，真是该死。
他缓缓地直起身体，思绪开始变得清晰。他所在的L4有事情发生了，可是他不记得是什么事。像个很可怕的梦，关于飞行的梦。他在梦里吃了一些东西，那味道还在他嘴巴里。像血的味道。然后他就这样吐了。
吐了。他想，他觉得胃往下沉。糟糕。非常糟。他知道这应该要列入观察的。呕吐，发烧，抽搐。连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喷嚏都不能掉以轻心。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只在木屋这里，宿舍、餐厅，甚至厕所都有。「如有下列症状请立即通知值日官......」
他想到理察兹和他那跳跃的小光束，以及叫杰克与山姆的那两个人。
噢，要命，要命，要命，要命。
他动作得要快，不能让人发现地板上这一大堆呕吐物。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静下来，葛瑞，静下来。他看看表，两点三十一分。他不能再等三个半小时。他站起来，绕过那堆脏东西，悄悄开了门，迅速地瞥一眼走廊，看不见半个人。速度，最重要的是速度。他要赶快处理好，然后脱身。别管摄影机了，鲍森八成说得没错，怎么可能有人没日没夜、每分每秒都盯着看？他从储物柜里拿出拖把，在水槽里把水桶装满，还倒进一杯漂白剂。如果被人看见了，他可以说他打翻东西了，汽水或咖啡什么的。真是太惨了。他会这么说。
他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病了，他感觉得出来，并不像告示上写得那样。他的身体在衬衫底下冒汗，但这只是因为惊慌。他看着水满起来，发出氯气的臭味。从水槽深处把水桶提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以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这一点。他之所以吐是因为别的因素，是因为梦里的某个东西。他的嘴里还充满那个感觉，不只是那个味道——某种太过温暖黏稠的甜味，似乎裹着他的舌头、喉咙和牙齿——还有他的下巴咬进软肉的那种感觉，充满汁液的感觉，彷佛咬了一口烂水果。
他从纸巾架上拉下几码长的纸巾，从柜子里拿出垃圾袋和手套，然后把所有的东西一起推进房间里。那团秽物实在太多，光用拖把无法清干净，所以他只得跪下来，用纸巾尽量擦，把比较大块的东西推成一堆，用指尖拎起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丢进袋子里，紧紧绑起来，然后洒水，开始擦地板，转着圈圈擦。他的拖鞋上有些脏东西，他也抹掉了。他嘴巴里的味道变得不同了，好像是腐烂臭掉的东西，让他想起棕熊，棕熊呼出的气息有时就是这种味道，那是牠唯一讨人厌的时候。带着被撞死一周的小动物臭味回到拖车，把脸凑近葛瑞，绽开牠那狗脸的微笑，张大嘴巴，露出臼齿。葛瑞不能怪牠，牠只是只狗啊。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味道，更不要说是在自己嘴巴里了。
他在更衣室里迅速换好衣服，把手术服塞进洗衣篮里，搭电梯到L3。戴维斯还在，靠坐在椅背上，脚跨在桌上，正在看一本杂志，耳朵上塞着耳机，脚上的靴子随着音乐节奏敲啊敲的。
「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干嘛要再看这种东西，」听着音乐的戴维斯大声说。「有什么意义啊？我根本就出不了这座冰山！」
戴维斯把脚放到地板上，举起那本杂志的封面给葛瑞看：两个裸女扭着身体抱在一起，张开嘴巴，舌尖碰舌尖。这杂志叫《热力四射》。就葛瑞看来，她们的舌头像两片肉，就是熟食摊摆在冰上的那种肉。他一看又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
「噢，」戴维斯一看见葛瑞的表情，就拔掉塞在耳朵里的耳机说：「你们不喜欢这个。抱歉。」戴维斯身体往前挺，皱起鼻子。「老兄，你好臭。怎么回事？」
「我想我吃坏东西了。」葛瑞谨慎地说：「我得去躺一下。」
戴维斯警觉地一惊，马上离开办公桌，拉开与葛瑞的距离。「别他妈的唬弄我。」
「我发誓，就只是吃坏肚子。」
「老天爷啊，葛瑞。」那士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惶。「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啊？你有没有发烧什么的？」
「我吐在垃圾桶里，大概吃太多了，需要出去走一走。」
戴维斯想了一秒钟，很紧张地打量葛瑞。「是啊，我见识过你吃东西的德性，葛瑞。你们每一个。你们不该那样把东西往嘴里猛塞的。而且我说啊，你看起来不太妙。别见怪，你看起来一团糟，我应该回报这个情况。」
他们必须封锁这个楼层，葛瑞知道。这就表示戴维斯也会被困在这里。至于自己会碰上什么事，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他并没真的生病，他很清楚。可是他有点不太对劲。他以前作过恶梦，但是从来没弄到要吐的地步。
「你确定？」戴维斯逼问：「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啊。」
葛瑞点点头。一滴汗顺着他的躯干淌下。
「老兄，今天真是见鬼了。」戴维斯叹口气，让步了。「好吧，撑着点。」他把电梯钥匙丢给葛瑞，解下他皮带上的对讲机。「可别说我没关照你，好吗？」他对着话筒说：「这是三楼的岗哨。我们需要替班的工人——」
但是葛瑞没留下来听。他已经进了电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