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的死亡是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华格斯特接受死亡，就像接受大自然的所有事实一样。等一切结束时——无论是怎么用什么方法结束——理察兹会带他到某处的一个房间里，给他冷冷的最后一瞥，和他给普莱斯和柯可的眼神一样，像个准备执行某种精准动作的人，比方排好撞球母球，或把一小迭纸丢进垃圾桶里。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理察兹也可能带他到外面去了结。华格斯特希望如此，希望在理察兹赏他脑袋一颗子弹之前，他能看见树木，能感觉到阳光晒在他皮肤上。或许他会开口要求。你介意吗？他会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想看着树。
他已经在营区里待了二十七天了。依他计算，这天应该是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他不知道艾美在哪里，也不知道铎伊的下落。直升机一降落，他们就被带开了。理察兹和一组武装士兵带走艾美，华格斯特和铎伊也有自己的一组卫队，但是他们两人也被隔开了。但始终没有人来盘问他，华格斯特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但随着时间过去，他知道原因了，就像他时常对别人说的一样，他所经历过的这些事，根本不曾发生。没有人会来盘问他，因为他的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他唯一觉得不解的问题是，理察兹为什么没第一时间就杀了他。
他们关他的这个房间，很像是廉价汽车旅馆的房间，只是更简陋。地上没铺地毯，唯一的窗户没挂窗帘，笨重的制式家具拴在地上。小小的浴室地板冷得像冰。墙上有一团电线的地方，是原本摆电视的位置。通往走廊的门很厚重，要从外面透过电铃才打得开。他仅有的访客是送餐进来的人。不发一语、体形庞大、身穿没有标志的褐色工作服，把装着餐点的托盘留在桌子上。这张小桌子是华格斯特打发一天大半时间的地方，他总是坐在那里呆等着。铎伊八成和他一样——如果理察兹还没杀了铎伊的话。
窗外景色没什么可看性，只有空荡荡的松林，但是华格斯特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盯着屋外看。春天来了。林木披着融化的雪花，苍翠欲滴，到处都有流水的声音，从屋顶和枝头滴下、从排水管淌过。如果踮起脚尖，华格斯特就恰恰可以越过那排树木望见围墙，以及走动的人影。被拘禁迈入第四个星期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风雨大得惊天动地，闪电整夜在山头打个不停，到了早上，他望向窗外，看见冬天已经结束了。一夜的豪雨把冬天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除了每天送餐之外，每隔一天，也会送进来一套干净的手术服和拖鞋让他换上。有一阵子，华格斯特试着想和送东西进来的人讲话，甚至只是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但是没有人答腔。他们脚步沉重，动作笨拙马虎，总是一脸茫然，不为所动的样子，像老电影里的殭尸、死人，群集在农舍外面，呻吟，跌跤，身上穿着生前皱巴巴的制服。他小时候很爱这种电影，根本不懂那有多贴近事实。华格斯特想，如果殭尸譬喻的是中年人的一连串丑行陋举呢？
这是可能的，他明白，一个人的一生有可能只是一长串的错误，而到了最后，结局到来的那一刻，只不过是一连串错误抉择的又一个例子而已。事实是，大部分的错误其实都是从其他人身上借来的，你得知其他人的坏点子，然后不知基于什么原因，就变成你自己的主意。
这是他和艾美一起坐旋转木马时体会到的事实，虽然这个想法已经在他心里好一阵子，差不多有一年了。现在华格斯特时间多的是，可以反复思索。你不可能直视像安东尼．卡特这样的人的眼睛，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彷佛这么多年以来，在俄克拉荷马的那个晚上，他才第一次想清楚。自从丽拉和伊娃的事情以来的第一次。但是伊娃已经死了，就在她才刚过完第一个生日之后的三个星期。从那天起，他在世间行走宛如殭尸，或是怀抱着鬼魂的人，他怀里空荡荡的，原本搂着伊娃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也就因为这样，他才能这么从容自如地应付卡特和其他人，因为他就和他们一样。
他很想知道艾美人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她不孤单，不害怕。他不只是希望，他拚命祷告，紧抱着这个想法不放，希望能用心灵的力量让一切成真。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见她一面。这个想法让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边，彷佛这样就能在晃动的树影之间再看见她。就这样又捱过了更多个钟头，时间的流逝只能透过光线的变换，以及送餐来去的人们而得知。那些餐点他大多碰都没碰。一整夜，他睡着无梦的觉，到早晨醒来头晕眼花，腿臂沉重如铁。他很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然后，第三十四天的早晨，有人来看他，是席克斯。可是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他一年前见到的那个人光鲜整洁。而这个人，虽然穿着相同的制服，看起却像睡在高速公路的陆桥底下似的。制服皱巴巴、污渍斑斑，脸颊和下巴的胡渣闪着油光，眼睛布满血丝，彷佛是打了几回合拳赛，都兵败如山倒的拳击手。他重重地往华格斯特坐着的桌边一坐，双手抱胸，清清嗓子，开口说话。
「我来请你帮个忙。」
华格斯特已经好多天没说过半句话。试着想回答的时候，他的气管彷佛阻塞住了，声带似乎因为长时间没用而变厚，发出的嗓音像是哽咽。
「我的忙都帮完了。」
席克斯长呼一口气。他身上散发一股腐臭的味道，是干掉的汗味和陈旧的人造丝。有那么一晌，他就只是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房间。
「这一切或许有点......讨厌。我承认。」
「去你妈的。」华格斯特说出这句话，觉得非常爽。
「我来是为了那个小女孩，探员。」
「她的名字，」华格斯特说：「叫艾美。」
「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事我很清楚。」
「是吗？她六岁，喜欢松饼和嘉年华，有只叫彼德的玩具兔。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你知道吗，席克斯？」
席克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摆在桌上。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艾美的，华格斯特想，大概是在修女院拍的。很可能就是随着琥珀色警报散发的那一张照片。第二张是高中毕业纪念册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显然是艾美的妈妈。同样的黑发，同样细致的脸骨，同样深邃的暗色眼睛，但在快门一闪的那一瞬间，散发出充满期待的温暖光彩。这女孩是什么人？她有朋友、家人、男朋友吗？在学校里最喜欢的科目？最喜欢也最擅长的运动？她有秘密，有没人知道的故事？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什期待？她以四分之三的斜角侧对镜头，望向右肩，身上穿的像是舞会礼服，淡蓝色的，露出光裸的肩膀。在照片下方有一行大写字：「爱荷华州，麦森，麦森联合高中」。
「她妈妈是个流莺。她把艾美丢在修女院的前一夜，在一间兄弟会前面的草坪上开枪杀了一个恩客。先说给你知道。」
华格斯特想说：那又怎样？这又不是艾美的错。但是照片里的那个根本还算不上是女人的女孩，遏止了他的怒气。说不定席克斯说的根本不是事实。他放下照片。「她怎么了？」
席克斯耸起肩膀。「没人知道。跑掉了。」
「修女呢？」
一抹阴影掠过席克斯的脸。华格斯特看得出来，他无意之间正中要害了。老天哪，他想。连修女也是？是理察兹还是其他人干的？
「我不知道。」席克斯回答说。
「看看你，」华格斯特说：「你明明就知道。」
席克斯没再说什么，他的沉默让华格斯特知道，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他揉揉眼睛，把照片放回信封，摆在一旁。
「她人呢？」
「探员，事情是——」
「艾美在哪里？」
席克斯再次清清嗓子。「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知道。」他说：「请你帮忙，我们认为艾美说不定快死了。」
他们不准华格斯特问任何问题。不准他和任何人讲话或四下张望，或离开席克斯的视线。两个一组的士兵领着他在潮湿的晨光中穿过营区。空气闻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春天。在房间里待了将近五个星期之后，华格斯特发现自己饥渴地深猛呼吸，阳光映进眼里，让他觉得刺痛。
进到木屋之后，席克斯带着他搭电梯下楼，四层楼。走出电梯，他们踏进一条空荡的走廊，朴素的白色走廊，看起来像医院。华格斯特猜他们可能在地下五十呎，搞不好更深。不管席克斯的人在这下面藏了什么东西，他们显然都希望和地上的世界隔着越多泥土越好。他们来到一扇标示着「主实验室」的门口，但是席克斯连脚步都没放慢地走了过去。更多门，然后才来到席克斯要进的那一扇门。他拿卡刷了一下卡片阅读机，把门打开。
华格斯特发现自己置身在某种观察室里。隔着宽阔的窗户，幽幽的蓝光里，艾美小小的身躯躺在一张病床上，独自一人。她吊着点滴，没有别的了。她床边有张空的塑料椅。从天花板的轨道上垂下多条颜色不同的管子，卷成一团，很像是修车厂里充气用的管子。除此之外，房里没有别的东西。
「就是他？」
华格斯特转身看见一个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人。这人身穿绿色手术服，和华格斯特一样，但外罩白色实验袍。
「华格斯特探员，这位是佛特斯博士。」
他们点点头，没握手。佛特斯很年轻，甚至不到三十岁。华格斯特不知道他是医生还是什么。就像席克斯一样，佛特斯看起来筋疲力尽，浑身乏力，皮肤泛着油光，需要剪头发刮胡子。脸上的那副眼镜似乎已经一个月没擦过了。
「她身上植入了一个芯片，会把她的生命迹象传送到这个面板上。」佛特斯指给他看：心跳，呼吸，血压，体温。艾美体温是华氏一○二点六度。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那位博士带着迷惑的眼神问。
「芯片在哪里？」
「噢，」佛特斯看看席克斯。席克斯点点头。佛特斯指着他自己的颈背。「在第三和第四节颈椎之间的皮下。电力来源非常精巧，真的，一个微小的原子核电池。像卫星用的那种，只是更小。」
精巧？华格斯特打了个冷颤，艾美脖子里有个原子核电池。他转头看席克斯。席克斯带着谨慎的表情看着。
「其他人也是这样？卡特和其他人。」
「他们是......预作准备。」
「替什么预作准备？」
他顿了一下。「替艾美。」
佛特斯解释目前的情况，艾美昏迷了。没有人料想得到她发了高烧，而且烧得太久了。她的肝肾功能都在衰竭。
「我们希望你可以和她讲话。」席克斯说：「这对长期意识昏迷的病人有时有用。铎伊告诉我们，她......她和你很亲。」
进到艾美房间，要经过两段式的气闸。席克斯和佛特斯带他先进到第一个舱房。墙上挂着一件橘色的生化防护衣，空荡荡的头盔往前倾，活像个扭断脖子的人。席克斯说明操作的方式。
「你先穿上这件衣服，然后用胶带把所有的缝隙贴起来。头盔底部的活塞连到天花板上的那些管子有颜色区别，所以很明显。出来以后，你必须先穿着衣服冲一次澡，然后脱掉衣服再冲一次。墙上有说明。」
华格斯特坐在长凳上脱脚上的拖鞋，却突然停住。
「不。」他说。
席克斯看着他，皱起眉头。「又怎么了？」
「不，我不要穿这个。」他转头，和席克斯面对面。「要是她醒过来，看见我穿着这身宇宙飞行服，绝对不会好过。你要我进去，我就这样进去。」
「这不是好主意，探员。」席克斯警告他。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换衣服，否则就拉倒。」
席克斯瞥了佛特斯一眼。佛特斯耸耸肩。「这可真是......有意思。理论上来说，病毒应该已经没有活性了。可是另一方面，也还是可能有。」
「病毒？」
「我想你会发现的。」席克斯说。「让他进去，就说是我下的命令。还有，探员，你一旦进去，就进去了。之后的事，我什么也无法保证。清楚吗？」
华格斯特说他很清楚。席克斯和佛特斯离开气闸。华格斯特知道自己根本没预期到他们会答应。最后一刻，他从背后叫住他们。「她的背包呢？」
佛特斯和席克斯又偷偷交换了眼神。「等一下。」席克斯说。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艾美的背包回来了。华格斯特始终没仔细看过上面的图案，原来是女超人，总共有三个。她们的图像是某种塑料，黏在粗帆布袋上，高举拳头往上飞。华格斯特拉开拉链，有些艾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比方她的梳子，但是彼德兔还在里面。
他盯着佛特斯看。「我要怎么知道病毒是不是......还有活性？」
「噢，你会知道的。」佛特斯说。
他们封起他背后的那一道门。华格斯特感觉到气压陡降。第二道门上方的灯由红转绿。他转开门把，走了进去。
第二个房间，比第一间长一些，地板上有条胖胖的排水管，向日葵似的莲蓬头，连在金属炼上。这里的光线也不一样，蓝蓝的，宛如秋日的微曦。墙上的告示牌写着席克斯之前提过的指示。经过一长串的步骤之后，他全身赤裸站在排水管上，冲洗嘴巴、眼睛，然后漱洗喉咙，把水吐掉。一架摄影机从天花板角落里俯望着他。
他在第二道门口停了一下。头顶上的灯是红色的。墙上有一个数字键板。他该怎么进去？这时灯由红转绿，就像第一道门一样。看来席克斯从外面监控系统。
打开门之前，他顿了一下。这个闪亮亮的钢制大门看起来很重，很像银行金库，或是潜水艇上的东西。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坚持不穿生化防护衣，现在想想还真是仓促的决定。为了艾美，就像他说的？还是为了想从席克斯嘴里套出一些情报，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是哪一个理由，他都觉得很理所当然。
他转动门把，耳朵再次感觉到压力下降。他吸一口气，含在胸臆，走进门去。
葛瑞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日复一日地报到值班，搭电梯下到L4——第一个晚上过后风平浪静，戴维斯替他掩护——在更衣室换衣服，作份内的工作，打扫走廊和浴室，然后进到监控室，六个小时之后出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只是那六个小时一片空白，彷佛脑子里的一个空抽屉。他显然作完了该作的工作，填了报告，作好备份，把兔子笼摆进去拿出来，甚至和浦霍或是进来的其他技术员讲几句话。只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刷卡进了观察室，接下来知道的就是自己值完班，从另一边回来。
只有一些零星的琐事﹑飞掠而过的事情，微小，但却很亮，细细碎碎的纪录数据反射着光线，宛如五彩碎纸，从天而降，在他心里飞舞。那不是照片，不是那么清晰直接的东西，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东西。但是他坐在餐厅，或回到自己房间，或跨过院子到木屋，喉咙里涌起一股泡沫的味道，牙齿之间有种怪异多汁的感觉。有时候那感觉好强烈，害他突然一动也不能动。碰上这样的情况，他就会想点好玩的事，不相干的事，多半是和棕熊有关的事。嘴里的味道彷佛会触动按钮，让他开始想起他的老狗棕熊，老实说，直到不久以前，他都还很少想到那条狗。他已经好多年没想到棕熊了，直到那天他在监控室作梦，吐得地板上到处都是。
梦里充满棕熊和牠恶臭的口气，棕熊拖了某只死掉的东西到前门台阶上，应该是负鼠或浣熊之类的动物。那一次牠在拖车后面找到一窝兔子，一团团蜜桃色的小肉球，甚至连毛都还没长齐，牠一只只地咬，小小的头颅在牠臼齿之间弹动，就坐在电影院里的孩子拿着一个大华堡一样。
有趣的是，他不确定棕熊真的作过这件事。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L3哨站的告示让他非常紧张，从来没这么紧张过。那些警告文字彷佛是冲着他来的：如有以下症状......一天早上，吃完早餐回来，他觉得喉咙有点痒痒的，就像着凉那样，还来不及有反应，就对着手用力打了个喷嚏。从此之后，他就开始流鼻水。接着，春天又来了，夜里还有点冷，但是下午温度回升到华氏五十、甚至六十度，所有的树都开始开花，一层朦胧的绿色迷雾，山峦上宛如喷溅了漆彩。他向来都很容易过敏。
然后，到处一片静寂。葛瑞过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没有人说什么话。不只是一开始就不太说话的清洁工，连技术员、士兵和医生都是。这不太可能突然发生，在一天或一个星期之间。但是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像个盖子似的封住了一切。葛瑞自己本来就是个只听不说的人。魏尔德，牢里的那个心理医师，就曾经说他是个好听众啊。魏尔德这么说是一种恭维，但是其实他多半只是太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很高兴能有听众。然而，葛瑞还是很想念别人说话的声音。有天晚上在餐厅里，他数了数，共有三十个人埋头吃饭，但没有半个人讲话。有些人甚至连吃都不吃，光是坐在椅子里，搅着一杯咖啡或茶，瞪着前方，彷佛半睡半醒。
只是，葛瑞在宿舍里睡得很好。他睡啊睡啊睡啊，等闹钟在清晨五点（或值完晚班在中午）响起时，他就翻下床，从床头柜拿起烟点一根，好几分钟静止不动，试着想厘清自己作梦了没。他想他并没有作梦。
然后有天早上，他在餐厅坐下来吃早餐：法国吐司加上奶油、几个蛋、三根香肠，旁边还有一碗玉米粥。要是他病了，肯定会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充满食欲。葛瑞正准备抬起头咬下第一口，滴着油的吐司距离他的嘴唇只有几吋的时候，他看见鲍森了。坐在他正对面，隔着两张桌子。自从上回交谈过后，葛瑞瞥见过他一两次，但是没靠近，不像现在这么近。鲍森面前有一盘蛋，可是碰也没碰。他看起来一团糟，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底下的骨头棱角分明。有那么一瞬间，仅只一瞬间，他们眼神交会。
鲍森转开了视线。
那天晚上，值班报到时葛瑞问戴维斯：「你认识那个叫鲍森的家伙吗？」
戴维斯这阵子不像平常那么快活。他的笑话、色情杂志和不时流泻出音乐声的耳机也都不见了。葛瑞很狐疑，戴维斯一整个晚上坐在这里要怎么打发时间？不过葛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发的。
「他怎么了？」
可是葛瑞问不下去了，他想不出来有什么其他要问的。
「没有。只是想说你和他熟不熟。」
「帮你自己一个忙，离那个浑蛋远一点。」
葛瑞到楼下，开始工作。直到后来，他在L4拿着刷子刷马桶的时候，才想到他原本要问的问题。
他在怕什么？
大家都在怕什么？
他们叫他十二号。不是卡特或安东尼，也不是小尼仔。但是他病得好厉害，独自躺在漆黑之中，这些名字和他们所指的人似乎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只留下这病，以痛苦的形式取代了他的存在。
这病感觉上似乎是永恒的。这病让他想到的就是「永恒」这两个字。不是说这病会持之永恒，不只是指他生病的时间。彷佛时间的这个概念就在他体内，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时间不是汪洋，不像以前某人对他说的那样；时间是上百万个细小的焰火灯芯，永远不会熄灭的灯芯。天底下最惨的感觉。有人告诉他说，他很快就会觉得好多了，好得很多很多。他相信那人的话，相信了好一阵子。但是他现在知道，那只是谎言。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有人走动，穿着宇宙飞行服的人来来去去，又戳又刺。他想要喝水，只要一点水，稍稍解渴，但是他开口要的时候，却发现嘴里没有声音，除了耳朵里的呼呼与嗡嗡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们抽了他的血。感觉上像抽掉了整整一加仑。那个叫安东尼的以前偶尔卖血，他捏着球，看着袋子装满血，那血的浓度、深沉的红色，和充满生命力的感觉让他啧啧称奇。从不超过一品脱，然后他们会给他一些饼干或一卷钞票，打发他走。可是现在，这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装满一袋又一袋，而且这血也不一样了，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彷佛他身体里的血是活的，可是他认为那不再只是他自己的血；那血属于别人，属于别的东西。
现在死掉最好。
伍德太太，她很清楚。不只知道清楚她自己，也清楚安东尼，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他又是安东尼了。死掉很好。死亡有光，有自由，就像爱一样。
他想抓住这想法，让他依然是安东尼的想法，但是，一点一滴地溜掉了，一条绳子缓缓地从他手里松掉了。到底过了多少天，他说不上来；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对那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来说，发生的速度还不够快。他们不停地谈这件事，刺了又刺，戳了又戳，抽了他更多的血。他也听见别的；轻柔的呢喃，宛如人声，但不是从那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身上发出来的。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同时也来自他心里。不是他所懂的语言，而是无意义的语汇；是他这时正侧耳聆听的语言，有次序有意义、也有心灵，但是不只一个心灵，是十二个。
但是其中有个声音比其他声音更突出，不是更大声，而是更突出。先是一个声音，然后浮现了其他声音，总共十二个。他们在对他说话，叫唤他，他们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在他的血液里，而且永恒存在。
他想回答他们。
他张开眼睛。
「门放下来！」有个声音嚷道：「他起来了！」
绑住他的束带根本是小意思，像纸一样。桌子的铆钉喷了起来，飞冲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先是他的手臂，接着是他的双腿。房里很暗，但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黑暗已经是他的一部分。在他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强大贪餍的饥渴舒展开来。吃掉这世界，全吞到肚子里，吃得饱饱的，让自己变得完整。让这世界永恒不灭，就像他自己一样。
有个人往门口逃。
安东尼飞快地扑到他身上，由上而下。一声惨叫之后，那人再也没有了声音，变成地板上一团湿糊的碎片。是血，温暖甜美的血！他喝了又喝。
那个告诉他说他很快就会觉得好多的人，终究是说对了。
安东尼．卡特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爽快过。
浦霍，那个迟钝的笨蛋，死掉了。
三十六天。卡特花了三十六天才开始起身，是他们之中时间最久的一个，也是在病毒转化成最终形式之前的阶段中，反应最温和的一个。这正是那个小女孩现在经历的阶段。
理察兹个人并不在乎那小女孩到底会怎样。她要嘛撑过来，要嘛没有；要嘛永生不死，要嘛活不过五分钟。随着情势的发展，就特殊武器部队而言，小女孩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们让华格斯特进去陪她，和她讲话，想让她醒过来。到目前为止他都还好，可是如果小女孩死了，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浦霍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啊？大门好几天前就该关下了。可是至少他们现在了解这些东西的能耐了。玻利维亚的报告写得很详尽，而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透过摄影机看见卡特，这个正常状态智商不到八十、害怕自己影子的小个子，腾空跃过二十呎，速度之快简直不像穿越空间，而是扭转空间，把一个人活生生地从胯下到下巴撕成两半，就像迫不及待撕开一个信封一样。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总共约二十秒——他们不得不用强光照射卡特，把他逼回角落里，才能关下大门。
现在总共有十二个了，把范宁算进来就有十三个。理察兹的任务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差不多结束了。命令已经达成。
「挪亚计划」已经转化成「启动行动」了，一个星期之内，他们会把这些荧光棒移送到新墨西哥州的白沙市，之后就不是理察兹份内的事了。
终极的碉堡克星。柯尔是这么说的，很久之前，远在这一切都还只是理论之前——远在玻利维亚、范宁和其他人出现之前。这些东西能发挥什么作用？看看北巴基斯坦的山洞里、伊朗的东部沙漠中，或车臣自由区历经炮火摧残的建筑就知道了。就当成是浣肠，理察兹想，从内部好好清洗干净。
或许到头来柯尔还是说对了。只是他人不在，这个想法好像也自己有了生命。不管这样违背了多少条国际公约（光是理察兹想得到的就有六七条），也不管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蠢的点子，他们说可以「控制」只是在虚张声势，但就算是虚张声势也总得要能唬人吧？只要有人认真想一想，想个该死的一秒钟就好，你要怎么把这些东西限制在北巴基斯坦的山洞里？
他为席克斯感到难过，但是并不担心。那家伙没救了，从特殊武器部队的命令传达下来之后，席克斯就几乎没到过他的办公室来。理察兹问他黎尔是不是知道时，席克斯大笑，那声音好可怕。可怜的家伙，他说，他还以为他是在拯救世界呢。照这情况发展下去，说不定这世界到头来还真需要拯救。就算还只是计划阶段，我也没办法相信。
武装卡车会把荧光棒载到大强克逊，从那里再用火车运到白沙。至于理察兹，等一切都按程序结束之后，他考虑要买个地产，比方说在北加拿大。
清洁工将会是第一批离开的。技术员和大部分的医生也是，还有那些惹出最多麻烦的，譬如鲍森。在卸货平台那天的事情过后，理察兹查过人事档案。德瑞克．鲍森，二十二岁。从康涅狄格州葛拉斯顿贝利的高中毕业之后直接入伍，在沙漠待了一年，然后调回本土。没有任何不良纪录，这家伙很聪明，智商一三六。他原本可以进大学或者美国海岸防卫队。他已经在这里服役二十三个月，被逮到两次值勤睡觉，一次违法使用电子邮件，但就只有这样。
让他困扰的是，鲍森知道，或相信自己知道。理察兹马上就察觉到了。不是因为鲍森说的或作的任何事情，而是从理察兹打开面包车车门时，卡特脸上的神情——像个见到鬼的可怜家伙，甚至更惨。除了科学人员和清洁工之外，没有人到过L4。除了站在雪地里之外无事可作，这些大兵难免有些无聊的想法，在餐桌上胡扯。但是理察兹打从心眼里感觉到，鲍森说的绝对不只那些打屁的八卦。
说不定鲍森作梦。说不定他们每一个人都作梦。
这阵子以来，如果理察兹有梦，梦见的都是那些修女。他不太喜欢那个场面。很久很久以前，他上过天主教学校，那些回忆远得彷佛是前世。一大堆形同枯槁的臭婆娘动不动就打人、赏耳光，可是他很尊敬她们，因为她们言行如一。所以射杀那些修女非他所愿。她们大部分都在睡梦中死去，但是有一个醒来。她睁开眼睛的那个模样，让他觉得她彷佛在等他来。他已经干掉两个了，她是第三个。透过窗外照进来的淡淡光线，他看见她在床上睁开眼睛，她似乎和前两个不一样，不是干枯的海马，是个年轻的修女，而且长得还不错，然后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很可能是祷告吧。总之，理察兹压着枕头开枪杀了她。
但少了一个修女，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发疯的那个。没人会相信她说的故事，就算有人相信好了，俄克拉荷马西部几个被FBI坏探员射杀的警察，以及那辆车龄十年、需要好几把镍子和几千年才能拼凑出原貌的太浩，也让线索全断了。
然而，他还是不喜欢对着修女开枪。
理察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保全监视器。时间是二十二点二十六分。清洁工带着兔子笼在监控室里进进出出，可是没人吃兔子。最开始是零号，然后在卡特出现之后，或许是几天之后，迅速蔓延到其他人。这实在很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要是特殊武器部队有办法应付，这些荧光棒很快会再开始进食。理察兹希望届时他已经在哈德逊湾冰钓或挖雪盖冰屋了。
他看着艾美那个房间的监视器。华格斯特坐在她床边。他们为他架了一间有尼龙帘幕的流动厕所，和可以栖身睡觉的行军床。但是他完全没睡，一天又一天，就只是坐在她床边的椅子里，摸着她的手，和她讲话。他们到底说些什么，理察兹没兴趣知道。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盯着他们看，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几乎和他观察巴柏寇克的时间一样多。
他把注意力转回巴柏寇克的房间，一号。巴柏寇克倒吊挂在栏杆上，他的眼睛，诡异的橘色眼睛直直盯着镜头，颔部悄悄动着，嚼着空气。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理察兹。我们都是为了某个人而存在的，而我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你。
是喔，理察兹想。去你的。
理察兹的对讲机在腰际哔哔响。
「正大门呼叫，」另一端的声音说。「这里有个女人。」
理察兹查看监视器，屏幕上照出的是警卫亭。两个哨兵，一个对讲机贴在耳朵上，另一个已经拔出武器。那个女人站在小屋周围的那圈光线之外。
「然后呢？」他说：「把她赶走。」
「问题是，长官，」那哨兵说：「她不肯走。她看起来不像有车的样子。我想她是步行过来的。」
理察兹用力瞪着屏幕。他看见那名哨兵把对讲机丢在地上，拔出武器。
「嘿！」理察兹听见他说：「退回去！别动，否则我要开枪了！」
理察兹听见他武器开火了。另一个哨兵跑进漆黑之中。又两声枪响，透过丢在泥地上的对讲机，枪声听起来闷闷的。过了十秒，二十秒。他们又再回到光线里。理察兹从他们的肢体语言看得出来，他们没抓到她。
第一个哨兵检起对讲机，抬头看着镜头。
「对不起，她跑掉了。你要我们去找她吗？」
老天哪，这还真是理察兹所需要的。「她是什么人？」
「黑人，讲话有点口音。」哨兵说：「说她要找一个叫华格斯特的人。」
他没死。没马上死，一天捱过一天，也都没死。到了第三天，他说故事给她听。
「以前有个小女孩，」华格斯特告诉她。「比妳还小的小女孩。她叫伊娃。她的爸爸和妈妈都好爱她。她在医院里出生的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之后，爸爸从病房里的婴儿床把她抱起来，她光裸的皮肤抵着他，从那一刻起，她就在他里面，真真实实的。这小女孩在他里面，在他心里。」
或许有人在看，在听。摄影机就在他肩膀上方，他不在乎。佛特斯进来又走了。他替她抽血，换了袋子，华格斯特开口讲话，从第三天开始讲个不停，把所有的事情全告诉艾美，他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的故事。
「然后发生问题了。是她的心脏，」他指着自己胸膛，让她看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萎缩。她的身体慢慢长大，但是心脏没有，后来其他的部分也不再长了。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自己的心脏给他，因为是她的心脏让他的生命开始，一直都是，始终都是因为她。但是他没办法替她这么作，他什么都没办法作，没有人有办法。最后她死了，原本的那个他也跟着一起死了。那男人和那女人无法再彼此相爱了，因为他们的爱只剩下哀伤，只剩下对女儿的思念。」
他把故事全部告诉她。故事说完的时候，这一天也结束了。
「然后妳出现了，艾美。」他说。「然后我找到了妳。妳明白吗？就像她回到我身边一样。回到我身边，艾美。回来，回来，回来。」
他抬起头。他睁开眼睛。
艾美也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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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察兹也可能带他到外面去了结。华格斯特希望如此，希望在理察兹赏他脑袋一颗子弹之前，他能看见树木，能感觉到阳光晒在他皮肤上。或许他会开口要求。你介意吗？他会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想看着树。
他已经在营区里待了二十七天了。依他计算，这天应该是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他不知道艾美在哪里，也不知道铎伊的下落。直升机一降落，他们就被带开了。理察兹和一组武装士兵带走艾美，华格斯特和铎伊也有自己的一组卫队，但是他们两人也被隔开了。但始终没有人来盘问他，华格斯特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但随着时间过去，他知道原因了，就像他时常对别人说的一样，他所经历过的这些事，根本不曾发生。没有人会来盘问他，因为他的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他唯一觉得不解的问题是，理察兹为什么没第一时间就杀了他。
他们关他的这个房间，很像是廉价汽车旅馆的房间，只是更简陋。地上没铺地毯，唯一的窗户没挂窗帘，笨重的制式家具拴在地上。小小的浴室地板冷得像冰。墙上有一团电线的地方，是原本摆电视的位置。通往走廊的门很厚重，要从外面透过电铃才打得开。他仅有的访客是送餐进来的人。不发一语、体形庞大、身穿没有标志的褐色工作服，把装着餐点的托盘留在桌子上。这张小桌子是华格斯特打发一天大半时间的地方，他总是坐在那里呆等着。铎伊八成和他一样——如果理察兹还没杀了铎伊的话。
窗外景色没什么可看性，只有空荡荡的松林，但是华格斯特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盯着屋外看。春天来了。林木披着融化的雪花，苍翠欲滴，到处都有流水的声音，从屋顶和枝头滴下、从排水管淌过。如果踮起脚尖，华格斯特就恰恰可以越过那排树木望见围墙，以及走动的人影。被拘禁迈入第四个星期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风雨大得惊天动地，闪电整夜在山头打个不停，到了早上，他望向窗外，看见冬天已经结束了。一夜的豪雨把冬天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除了每天送餐之外，每隔一天，也会送进来一套干净的手术服和拖鞋让他换上。有一阵子，华格斯特试着想和送东西进来的人讲话，甚至只是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但是没有人答腔。他们脚步沉重，动作笨拙马虎，总是一脸茫然，不为所动的样子，像老电影里的殭尸、死人，群集在农舍外面，呻吟，跌跤，身上穿着生前皱巴巴的制服。他小时候很爱这种电影，根本不懂那有多贴近事实。华格斯特想，如果殭尸譬喻的是中年人的一连串丑行陋举呢？
这是可能的，他明白，一个人的一生有可能只是一长串的错误，而到了最后，结局到来的那一刻，只不过是一连串错误抉择的又一个例子而已。事实是，大部分的错误其实都是从其他人身上借来的，你得知其他人的坏点子，然后不知基于什么原因，就变成你自己的主意。
这是他和艾美一起坐旋转木马时体会到的事实，虽然这个想法已经在他心里好一阵子，差不多有一年了。现在华格斯特时间多的是，可以反复思索。你不可能直视像安东尼．卡特这样的人的眼睛，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彷佛这么多年以来，在俄克拉荷马的那个晚上，他才第一次想清楚。自从丽拉和伊娃的事情以来的第一次。但是伊娃已经死了，就在她才刚过完第一个生日之后的三个星期。从那天起，他在世间行走宛如殭尸，或是怀抱着鬼魂的人，他怀里空荡荡的，原本搂着伊娃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也就因为这样，他才能这么从容自如地应付卡特和其他人，因为他就和他们一样。
他很想知道艾美人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她不孤单，不害怕。他不只是希望，他拚命祷告，紧抱着这个想法不放，希望能用心灵的力量让一切成真。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见她一面。这个想法让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边，彷佛这样就能在晃动的树影之间再看见她。就这样又捱过了更多个钟头，时间的流逝只能透过光线的变换，以及送餐来去的人们而得知。那些餐点他大多碰都没碰。一整夜，他睡着无梦的觉，到早晨醒来头晕眼花，腿臂沉重如铁。他很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然后，第三十四天的早晨，有人来看他，是席克斯。可是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他一年前见到的那个人光鲜整洁。而这个人，虽然穿着相同的制服，看起却像睡在高速公路的陆桥底下似的。制服皱巴巴、污渍斑斑，脸颊和下巴的胡渣闪着油光，眼睛布满血丝，彷佛是打了几回合拳赛，都兵败如山倒的拳击手。他重重地往华格斯特坐着的桌边一坐，双手抱胸，清清嗓子，开口说话。
「我来请你帮个忙。」
华格斯特已经好多天没说过半句话。试着想回答的时候，他的气管彷佛阻塞住了，声带似乎因为长时间没用而变厚，发出的嗓音像是哽咽。
「我的忙都帮完了。」
席克斯长呼一口气。他身上散发一股腐臭的味道，是干掉的汗味和陈旧的人造丝。有那么一晌，他就只是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房间。
「这一切或许有点......讨厌。我承认。」
「去你妈的。」华格斯特说出这句话，觉得非常爽。
「我来是为了那个小女孩，探员。」
「她的名字，」华格斯特说：「叫艾美。」
「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事我很清楚。」
「是吗？她六岁，喜欢松饼和嘉年华，有只叫彼德的玩具兔。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你知道吗，席克斯？」
席克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摆在桌上。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艾美的，华格斯特想，大概是在修女院拍的。很可能就是随着琥珀色警报散发的那一张照片。第二张是高中毕业纪念册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显然是艾美的妈妈。同样的黑发，同样细致的脸骨，同样深邃的暗色眼睛，但在快门一闪的那一瞬间，散发出充满期待的温暖光彩。这女孩是什么人？她有朋友、家人、男朋友吗？在学校里最喜欢的科目？最喜欢也最擅长的运动？她有秘密，有没人知道的故事？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什期待？她以四分之三的斜角侧对镜头，望向右肩，身上穿的像是舞会礼服，淡蓝色的，露出光裸的肩膀。在照片下方有一行大写字：「爱荷华州，麦森，麦森联合高中」。
「她妈妈是个流莺。她把艾美丢在修女院的前一夜，在一间兄弟会前面的草坪上开枪杀了一个恩客。先说给你知道。」
华格斯特想说：那又怎样？这又不是艾美的错。但是照片里的那个根本还算不上是女人的女孩，遏止了他的怒气。说不定席克斯说的根本不是事实。他放下照片。「她怎么了？」
席克斯耸起肩膀。「没人知道。跑掉了。」
「修女呢？」
一抹阴影掠过席克斯的脸。华格斯特看得出来，他无意之间正中要害了。老天哪，他想。连修女也是？是理察兹还是其他人干的？
「我不知道。」席克斯回答说。
「看看你，」华格斯特说：「你明明就知道。」
席克斯没再说什么，他的沉默让华格斯特知道，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他揉揉眼睛，把照片放回信封，摆在一旁。
「她人呢？」
「探员，事情是——」
「艾美在哪里？」
席克斯再次清清嗓子。「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知道。」他说：「请你帮忙，我们认为艾美说不定快死了。」
他们不准华格斯特问任何问题。不准他和任何人讲话或四下张望，或离开席克斯的视线。两个一组的士兵领着他在潮湿的晨光中穿过营区。空气闻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春天。在房间里待了将近五个星期之后，华格斯特发现自己饥渴地深猛呼吸，阳光映进眼里，让他觉得刺痛。
进到木屋之后，席克斯带着他搭电梯下楼，四层楼。走出电梯，他们踏进一条空荡的走廊，朴素的白色走廊，看起来像医院。华格斯特猜他们可能在地下五十呎，搞不好更深。不管席克斯的人在这下面藏了什么东西，他们显然都希望和地上的世界隔着越多泥土越好。他们来到一扇标示着「主实验室」的门口，但是席克斯连脚步都没放慢地走了过去。更多门，然后才来到席克斯要进的那一扇门。他拿卡刷了一下卡片阅读机，把门打开。
华格斯特发现自己置身在某种观察室里。隔着宽阔的窗户，幽幽的蓝光里，艾美小小的身躯躺在一张病床上，独自一人。她吊着点滴，没有别的了。她床边有张空的塑料椅。从天花板的轨道上垂下多条颜色不同的管子，卷成一团，很像是修车厂里充气用的管子。除此之外，房里没有别的东西。
「就是他？」
华格斯特转身看见一个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人。这人身穿绿色手术服，和华格斯特一样，但外罩白色实验袍。
「华格斯特探员，这位是佛特斯博士。」
他们点点头，没握手。佛特斯很年轻，甚至不到三十岁。华格斯特不知道他是医生还是什么。就像席克斯一样，佛特斯看起来筋疲力尽，浑身乏力，皮肤泛着油光，需要剪头发刮胡子。脸上的那副眼镜似乎已经一个月没擦过了。
「她身上植入了一个芯片，会把她的生命迹象传送到这个面板上。」佛特斯指给他看：心跳，呼吸，血压，体温。艾美体温是华氏一○二点六度。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那位博士带着迷惑的眼神问。
「芯片在哪里？」
「噢，」佛特斯看看席克斯。席克斯点点头。佛特斯指着他自己的颈背。「在第三和第四节颈椎之间的皮下。电力来源非常精巧，真的，一个微小的原子核电池。像卫星用的那种，只是更小。」
精巧？华格斯特打了个冷颤，艾美脖子里有个原子核电池。他转头看席克斯。席克斯带着谨慎的表情看着。
「其他人也是这样？卡特和其他人。」
「他们是......预作准备。」
「替什么预作准备？」
他顿了一下。「替艾美。」
佛特斯解释目前的情况，艾美昏迷了。没有人料想得到她发了高烧，而且烧得太久了。她的肝肾功能都在衰竭。
「我们希望你可以和她讲话。」席克斯说：「这对长期意识昏迷的病人有时有用。铎伊告诉我们，她......她和你很亲。」
进到艾美房间，要经过两段式的气闸。席克斯和佛特斯带他先进到第一个舱房。墙上挂着一件橘色的生化防护衣，空荡荡的头盔往前倾，活像个扭断脖子的人。席克斯说明操作的方式。
「你先穿上这件衣服，然后用胶带把所有的缝隙贴起来。头盔底部的活塞连到天花板上的那些管子有颜色区别，所以很明显。出来以后，你必须先穿着衣服冲一次澡，然后脱掉衣服再冲一次。墙上有说明。」
华格斯特坐在长凳上脱脚上的拖鞋，却突然停住。
「不。」他说。
席克斯看着他，皱起眉头。「又怎么了？」
「不，我不要穿这个。」他转头，和席克斯面对面。「要是她醒过来，看见我穿着这身宇宙飞行服，绝对不会好过。你要我进去，我就这样进去。」
「这不是好主意，探员。」席克斯警告他。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换衣服，否则就拉倒。」
席克斯瞥了佛特斯一眼。佛特斯耸耸肩。「这可真是......有意思。理论上来说，病毒应该已经没有活性了。可是另一方面，也还是可能有。」
「病毒？」
「我想你会发现的。」席克斯说。「让他进去，就说是我下的命令。还有，探员，你一旦进去，就进去了。之后的事，我什么也无法保证。清楚吗？」
华格斯特说他很清楚。席克斯和佛特斯离开气闸。华格斯特知道自己根本没预期到他们会答应。最后一刻，他从背后叫住他们。「她的背包呢？」
佛特斯和席克斯又偷偷交换了眼神。「等一下。」席克斯说。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艾美的背包回来了。华格斯特始终没仔细看过上面的图案，原来是女超人，总共有三个。她们的图像是某种塑料，黏在粗帆布袋上，高举拳头往上飞。华格斯特拉开拉链，有些艾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比方她的梳子，但是彼德兔还在里面。
他盯着佛特斯看。「我要怎么知道病毒是不是......还有活性？」
「噢，你会知道的。」佛特斯说。
他们封起他背后的那一道门。华格斯特感觉到气压陡降。第二道门上方的灯由红转绿。他转开门把，走了进去。
第二个房间，比第一间长一些，地板上有条胖胖的排水管，向日葵似的莲蓬头，连在金属炼上。这里的光线也不一样，蓝蓝的，宛如秋日的微曦。墙上的告示牌写着席克斯之前提过的指示。经过一长串的步骤之后，他全身赤裸站在排水管上，冲洗嘴巴、眼睛，然后漱洗喉咙，把水吐掉。一架摄影机从天花板角落里俯望着他。
他在第二道门口停了一下。头顶上的灯是红色的。墙上有一个数字键板。他该怎么进去？这时灯由红转绿，就像第一道门一样。看来席克斯从外面监控系统。
打开门之前，他顿了一下。这个闪亮亮的钢制大门看起来很重，很像银行金库，或是潜水艇上的东西。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坚持不穿生化防护衣，现在想想还真是仓促的决定。为了艾美，就像他说的？还是为了想从席克斯嘴里套出一些情报，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是哪一个理由，他都觉得很理所当然。
他转动门把，耳朵再次感觉到压力下降。他吸一口气，含在胸臆，走进门去。
葛瑞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日复一日地报到值班，搭电梯下到L4——第一个晚上过后风平浪静，戴维斯替他掩护——在更衣室换衣服，作份内的工作，打扫走廊和浴室，然后进到监控室，六个小时之后出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只是那六个小时一片空白，彷佛脑子里的一个空抽屉。他显然作完了该作的工作，填了报告，作好备份，把兔子笼摆进去拿出来，甚至和浦霍或是进来的其他技术员讲几句话。只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刷卡进了观察室，接下来知道的就是自己值完班，从另一边回来。
只有一些零星的琐事﹑飞掠而过的事情，微小，但却很亮，细细碎碎的纪录数据反射着光线，宛如五彩碎纸，从天而降，在他心里飞舞。那不是照片，不是那么清晰直接的东西，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东西。但是他坐在餐厅，或回到自己房间，或跨过院子到木屋，喉咙里涌起一股泡沫的味道，牙齿之间有种怪异多汁的感觉。有时候那感觉好强烈，害他突然一动也不能动。碰上这样的情况，他就会想点好玩的事，不相干的事，多半是和棕熊有关的事。嘴里的味道彷佛会触动按钮，让他开始想起他的老狗棕熊，老实说，直到不久以前，他都还很少想到那条狗。他已经好多年没想到棕熊了，直到那天他在监控室作梦，吐得地板上到处都是。
梦里充满棕熊和牠恶臭的口气，棕熊拖了某只死掉的东西到前门台阶上，应该是负鼠或浣熊之类的动物。那一次牠在拖车后面找到一窝兔子，一团团蜜桃色的小肉球，甚至连毛都还没长齐，牠一只只地咬，小小的头颅在牠臼齿之间弹动，就坐在电影院里的孩子拿着一个大华堡一样。
有趣的是，他不确定棕熊真的作过这件事。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L3哨站的告示让他非常紧张，从来没这么紧张过。那些警告文字彷佛是冲着他来的：如有以下症状......一天早上，吃完早餐回来，他觉得喉咙有点痒痒的，就像着凉那样，还来不及有反应，就对着手用力打了个喷嚏。从此之后，他就开始流鼻水。接着，春天又来了，夜里还有点冷，但是下午温度回升到华氏五十、甚至六十度，所有的树都开始开花，一层朦胧的绿色迷雾，山峦上宛如喷溅了漆彩。他向来都很容易过敏。
然后，到处一片静寂。葛瑞过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没有人说什么话。不只是一开始就不太说话的清洁工，连技术员、士兵和医生都是。这不太可能突然发生，在一天或一个星期之间。但是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像个盖子似的封住了一切。葛瑞自己本来就是个只听不说的人。魏尔德，牢里的那个心理医师，就曾经说他是个好听众啊。魏尔德这么说是一种恭维，但是其实他多半只是太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很高兴能有听众。然而，葛瑞还是很想念别人说话的声音。有天晚上在餐厅里，他数了数，共有三十个人埋头吃饭，但没有半个人讲话。有些人甚至连吃都不吃，光是坐在椅子里，搅着一杯咖啡或茶，瞪着前方，彷佛半睡半醒。
只是，葛瑞在宿舍里睡得很好。他睡啊睡啊睡啊，等闹钟在清晨五点（或值完晚班在中午）响起时，他就翻下床，从床头柜拿起烟点一根，好几分钟静止不动，试着想厘清自己作梦了没。他想他并没有作梦。
然后有天早上，他在餐厅坐下来吃早餐：法国吐司加上奶油、几个蛋、三根香肠，旁边还有一碗玉米粥。要是他病了，肯定会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充满食欲。葛瑞正准备抬起头咬下第一口，滴着油的吐司距离他的嘴唇只有几吋的时候，他看见鲍森了。坐在他正对面，隔着两张桌子。自从上回交谈过后，葛瑞瞥见过他一两次，但是没靠近，不像现在这么近。鲍森面前有一盘蛋，可是碰也没碰。他看起来一团糟，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底下的骨头棱角分明。有那么一瞬间，仅只一瞬间，他们眼神交会。
鲍森转开了视线。
那天晚上，值班报到时葛瑞问戴维斯：「你认识那个叫鲍森的家伙吗？」
戴维斯这阵子不像平常那么快活。他的笑话、色情杂志和不时流泻出音乐声的耳机也都不见了。葛瑞很狐疑，戴维斯一整个晚上坐在这里要怎么打发时间？不过葛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发的。
「他怎么了？」
可是葛瑞问不下去了，他想不出来有什么其他要问的。
「没有。只是想说你和他熟不熟。」
「帮你自己一个忙，离那个浑蛋远一点。」
葛瑞到楼下，开始工作。直到后来，他在L4拿着刷子刷马桶的时候，才想到他原本要问的问题。
他在怕什么？
大家都在怕什么？
他们叫他十二号。不是卡特或安东尼，也不是小尼仔。但是他病得好厉害，独自躺在漆黑之中，这些名字和他们所指的人似乎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只留下这病，以痛苦的形式取代了他的存在。
这病感觉上似乎是永恒的。这病让他想到的就是「永恒」这两个字。不是说这病会持之永恒，不只是指他生病的时间。彷佛时间的这个概念就在他体内，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时间不是汪洋，不像以前某人对他说的那样；时间是上百万个细小的焰火灯芯，永远不会熄灭的灯芯。天底下最惨的感觉。有人告诉他说，他很快就会觉得好多了，好得很多很多。他相信那人的话，相信了好一阵子。但是他现在知道，那只是谎言。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有人走动，穿着宇宙飞行服的人来来去去，又戳又刺。他想要喝水，只要一点水，稍稍解渴，但是他开口要的时候，却发现嘴里没有声音，除了耳朵里的呼呼与嗡嗡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们抽了他的血。感觉上像抽掉了整整一加仑。那个叫安东尼的以前偶尔卖血，他捏着球，看着袋子装满血，那血的浓度、深沉的红色，和充满生命力的感觉让他啧啧称奇。从不超过一品脱，然后他们会给他一些饼干或一卷钞票，打发他走。可是现在，这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装满一袋又一袋，而且这血也不一样了，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彷佛他身体里的血是活的，可是他认为那不再只是他自己的血；那血属于别人，属于别的东西。
现在死掉最好。
伍德太太，她很清楚。不只知道清楚她自己，也清楚安东尼，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他又是安东尼了。死掉很好。死亡有光，有自由，就像爱一样。
他想抓住这想法，让他依然是安东尼的想法，但是，一点一滴地溜掉了，一条绳子缓缓地从他手里松掉了。到底过了多少天，他说不上来；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对那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来说，发生的速度还不够快。他们不停地谈这件事，刺了又刺，戳了又戳，抽了他更多的血。他也听见别的；轻柔的呢喃，宛如人声，但不是从那些穿宇宙飞行服的人身上发出来的。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同时也来自他心里。不是他所懂的语言，而是无意义的语汇；是他这时正侧耳聆听的语言，有次序有意义、也有心灵，但是不只一个心灵，是十二个。
但是其中有个声音比其他声音更突出，不是更大声，而是更突出。先是一个声音，然后浮现了其他声音，总共十二个。他们在对他说话，叫唤他，他们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在他的血液里，而且永恒存在。
他想回答他们。
他张开眼睛。
「门放下来！」有个声音嚷道：「他起来了！」
绑住他的束带根本是小意思，像纸一样。桌子的铆钉喷了起来，飞冲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先是他的手臂，接着是他的双腿。房里很暗，但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黑暗已经是他的一部分。在他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强大贪餍的饥渴舒展开来。吃掉这世界，全吞到肚子里，吃得饱饱的，让自己变得完整。让这世界永恒不灭，就像他自己一样。
有个人往门口逃。
安东尼飞快地扑到他身上，由上而下。一声惨叫之后，那人再也没有了声音，变成地板上一团湿糊的碎片。是血，温暖甜美的血！他喝了又喝。
那个告诉他说他很快就会觉得好多的人，终究是说对了。
安东尼．卡特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爽快过。
浦霍，那个迟钝的笨蛋，死掉了。
三十六天。卡特花了三十六天才开始起身，是他们之中时间最久的一个，也是在病毒转化成最终形式之前的阶段中，反应最温和的一个。这正是那个小女孩现在经历的阶段。
理察兹个人并不在乎那小女孩到底会怎样。她要嘛撑过来，要嘛没有；要嘛永生不死，要嘛活不过五分钟。随着情势的发展，就特殊武器部队而言，小女孩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们让华格斯特进去陪她，和她讲话，想让她醒过来。到目前为止他都还好，可是如果小女孩死了，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浦霍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啊？大门好几天前就该关下了。可是至少他们现在了解这些东西的能耐了。玻利维亚的报告写得很详尽，而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透过摄影机看见卡特，这个正常状态智商不到八十、害怕自己影子的小个子，腾空跃过二十呎，速度之快简直不像穿越空间，而是扭转空间，把一个人活生生地从胯下到下巴撕成两半，就像迫不及待撕开一个信封一样。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总共约二十秒——他们不得不用强光照射卡特，把他逼回角落里，才能关下大门。
现在总共有十二个了，把范宁算进来就有十三个。理察兹的任务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差不多结束了。命令已经达成。
「挪亚计划」已经转化成「启动行动」了，一个星期之内，他们会把这些荧光棒移送到新墨西哥州的白沙市，之后就不是理察兹份内的事了。
终极的碉堡克星。柯尔是这么说的，很久之前，远在这一切都还只是理论之前——远在玻利维亚、范宁和其他人出现之前。这些东西能发挥什么作用？看看北巴基斯坦的山洞里、伊朗的东部沙漠中，或车臣自由区历经炮火摧残的建筑就知道了。就当成是浣肠，理察兹想，从内部好好清洗干净。
或许到头来柯尔还是说对了。只是他人不在，这个想法好像也自己有了生命。不管这样违背了多少条国际公约（光是理察兹想得到的就有六七条），也不管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蠢的点子，他们说可以「控制」只是在虚张声势，但就算是虚张声势也总得要能唬人吧？只要有人认真想一想，想个该死的一秒钟就好，你要怎么把这些东西限制在北巴基斯坦的山洞里？
他为席克斯感到难过，但是并不担心。那家伙没救了，从特殊武器部队的命令传达下来之后，席克斯就几乎没到过他的办公室来。理察兹问他黎尔是不是知道时，席克斯大笑，那声音好可怕。可怜的家伙，他说，他还以为他是在拯救世界呢。照这情况发展下去，说不定这世界到头来还真需要拯救。就算还只是计划阶段，我也没办法相信。
武装卡车会把荧光棒载到大强克逊，从那里再用火车运到白沙。至于理察兹，等一切都按程序结束之后，他考虑要买个地产，比方说在北加拿大。
清洁工将会是第一批离开的。技术员和大部分的医生也是，还有那些惹出最多麻烦的，譬如鲍森。在卸货平台那天的事情过后，理察兹查过人事档案。德瑞克．鲍森，二十二岁。从康涅狄格州葛拉斯顿贝利的高中毕业之后直接入伍，在沙漠待了一年，然后调回本土。没有任何不良纪录，这家伙很聪明，智商一三六。他原本可以进大学或者美国海岸防卫队。他已经在这里服役二十三个月，被逮到两次值勤睡觉，一次违法使用电子邮件，但就只有这样。
让他困扰的是，鲍森知道，或相信自己知道。理察兹马上就察觉到了。不是因为鲍森说的或作的任何事情，而是从理察兹打开面包车车门时，卡特脸上的神情——像个见到鬼的可怜家伙，甚至更惨。除了科学人员和清洁工之外，没有人到过L4。除了站在雪地里之外无事可作，这些大兵难免有些无聊的想法，在餐桌上胡扯。但是理察兹打从心眼里感觉到，鲍森说的绝对不只那些打屁的八卦。
说不定鲍森作梦。说不定他们每一个人都作梦。
这阵子以来，如果理察兹有梦，梦见的都是那些修女。他不太喜欢那个场面。很久很久以前，他上过天主教学校，那些回忆远得彷佛是前世。一大堆形同枯槁的臭婆娘动不动就打人、赏耳光，可是他很尊敬她们，因为她们言行如一。所以射杀那些修女非他所愿。她们大部分都在睡梦中死去，但是有一个醒来。她睁开眼睛的那个模样，让他觉得她彷佛在等他来。他已经干掉两个了，她是第三个。透过窗外照进来的淡淡光线，他看见她在床上睁开眼睛，她似乎和前两个不一样，不是干枯的海马，是个年轻的修女，而且长得还不错，然后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很可能是祷告吧。总之，理察兹压着枕头开枪杀了她。
但少了一个修女，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发疯的那个。没人会相信她说的故事，就算有人相信好了，俄克拉荷马西部几个被FBI坏探员射杀的警察，以及那辆车龄十年、需要好几把镍子和几千年才能拼凑出原貌的太浩，也让线索全断了。
然而，他还是不喜欢对着修女开枪。
理察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保全监视器。时间是二十二点二十六分。清洁工带着兔子笼在监控室里进进出出，可是没人吃兔子。最开始是零号，然后在卡特出现之后，或许是几天之后，迅速蔓延到其他人。这实在很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要是特殊武器部队有办法应付，这些荧光棒很快会再开始进食。理察兹希望届时他已经在哈德逊湾冰钓或挖雪盖冰屋了。
他看着艾美那个房间的监视器。华格斯特坐在她床边。他们为他架了一间有尼龙帘幕的流动厕所，和可以栖身睡觉的行军床。但是他完全没睡，一天又一天，就只是坐在她床边的椅子里，摸着她的手，和她讲话。他们到底说些什么，理察兹没兴趣知道。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盯着他们看，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几乎和他观察巴柏寇克的时间一样多。
他把注意力转回巴柏寇克的房间，一号。巴柏寇克倒吊挂在栏杆上，他的眼睛，诡异的橘色眼睛直直盯着镜头，颔部悄悄动着，嚼着空气。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理察兹。我们都是为了某个人而存在的，而我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你。
是喔，理察兹想。去你的。
理察兹的对讲机在腰际哔哔响。
「正大门呼叫，」另一端的声音说。「这里有个女人。」
理察兹查看监视器，屏幕上照出的是警卫亭。两个哨兵，一个对讲机贴在耳朵上，另一个已经拔出武器。那个女人站在小屋周围的那圈光线之外。
「然后呢？」他说：「把她赶走。」
「问题是，长官，」那哨兵说：「她不肯走。她看起来不像有车的样子。我想她是步行过来的。」
理察兹用力瞪着屏幕。他看见那名哨兵把对讲机丢在地上，拔出武器。
「嘿！」理察兹听见他说：「退回去！别动，否则我要开枪了！」
理察兹听见他武器开火了。另一个哨兵跑进漆黑之中。又两声枪响，透过丢在泥地上的对讲机，枪声听起来闷闷的。过了十秒，二十秒。他们又再回到光线里。理察兹从他们的肢体语言看得出来，他们没抓到她。
第一个哨兵检起对讲机，抬头看着镜头。
「对不起，她跑掉了。你要我们去找她吗？」
老天哪，这还真是理察兹所需要的。「她是什么人？」
「黑人，讲话有点口音。」哨兵说：「说她要找一个叫华格斯特的人。」
他没死。没马上死，一天捱过一天，也都没死。到了第三天，他说故事给她听。
「以前有个小女孩，」华格斯特告诉她。「比妳还小的小女孩。她叫伊娃。她的爸爸和妈妈都好爱她。她在医院里出生的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之后，爸爸从病房里的婴儿床把她抱起来，她光裸的皮肤抵着他，从那一刻起，她就在他里面，真真实实的。这小女孩在他里面，在他心里。」
或许有人在看，在听。摄影机就在他肩膀上方，他不在乎。佛特斯进来又走了。他替她抽血，换了袋子，华格斯特开口讲话，从第三天开始讲个不停，把所有的事情全告诉艾美，他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的故事。
「然后发生问题了。是她的心脏，」他指着自己胸膛，让她看心脏所在的位置。「开始萎缩。她的身体慢慢长大，但是心脏没有，后来其他的部分也不再长了。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自己的心脏给他，因为是她的心脏让他的生命开始，一直都是，始终都是因为她。但是他没办法替她这么作，他什么都没办法作，没有人有办法。最后她死了，原本的那个他也跟着一起死了。那男人和那女人无法再彼此相爱了，因为他们的爱只剩下哀伤，只剩下对女儿的思念。」
他把故事全部告诉她。故事说完的时候，这一天也结束了。
「然后妳出现了，艾美。」他说。「然后我找到了妳。妳明白吗？就像她回到我身边一样。回到我身边，艾美。回来，回来，回来。」
他抬起头。他睁开眼睛。
艾美也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