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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当时间来到尽头,这世界丧失了全部的记忆,过去的那个他已逐渐从视线中隐去,宛如一艘扬帆远扬的船,旧有的人生锁在船舱里,绕过地表的弧线。当回旋的星辰俯瞰这一片空无,那一弯银月不再记得他的名字,一切只剩下饥渴的汪洋,让他永远漂浮其上。然而,在他内心最深处,仍然记得那一年。那山峦,那流转的季节,以及艾美。艾美和零年。
他们在漆黑之中抵达营地。最后一哩华格斯特开得很慢,跟随车灯的光束,在林木之间穿梭,踩下煞车慢慢驶过冬天雪水在地面留下的深坑。车子往前开,水露欲滴的细小树枝一路刮擦过车顶与车窗。这辆车是破铜烂铁,一辆年代久远的可乐娜,车轮圈巨大俗丽,烟灰缸里塞满泛黄的烟蒂。华格斯特在拉雷密镇外的活动车屋区偷来这辆车。他留下凌志,把钥匙插在车上,在仪表板上留了张纸条:留着吧,这车是你的了!有只老狗被绑在狗炼上,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意兴阑珊地看着华格斯特撬开发动装置,然后把艾美从凌志抱到可乐娜,让她横躺在堆满垃圾食物包装袋与空香烟盒的后座。
有那么一会儿,华格斯特真希望自己能亲眼目睹那位车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旧车换来一辆价值八千美元跑车时脸上的表情,就像灰姑娘的南瓜变成马车一样。华格斯特这辈子没开过像这样的车。他希望新车主不管是什么人,都至少能在设法把车悄悄处理掉之前开上一回。
那辆凌志是佛特斯的车。以前是。华格斯特提醒自己,佛特斯已经死了。詹姆斯.B.佛特斯。华格斯特看到行照才知道佛特斯名叫詹姆斯。上面有一个马里兰州的地址,八成是USAMRIID,或者是NIH[1]的地址。华格斯特把行照丢出车窗,落在科罗拉多和怀俄明边界的某块野地上。但是他留下在驾驶座地板上找到的皮夹,和里头的东西——大约六百块钱的现金以及一张威士忌。
但这已经是好几个钟头之前的事,时间的流逝因为他们行车的距离而被放大了。科罗拉多、怀俄明、爱达荷,最后这个州完全是在漆黑的夜色里经过的,只借着可乐娜车灯的光束略微一瞥究竟。第二天早上破晓时分,他们驶进奥勒冈,迎着白昼跨越这个州高原起伏的贫瘠内陆。放眼望去尽是空无一人的田野,受强风吹袭的金色山丘,点缀着紫色的山艾花。为了保持警戒,华格斯特开着车窗,让车里弥漫着甜美的芳香,就像孩堤时光中家乡的味道。
下午两、三点时,他终于感觉到车子的引擎有点吃力,他们开始爬坡了。夜幕低垂之际,喀斯特山脉横亘在面前迎接他们,庞大的山形宛如锯齿,切割了夕阳的光芒,在西边的天空拚贴出各种色泽的艳红灿紫,彷佛一大片染色玻璃墙。高高耸起的山顶还有冰雪闪耀。
「艾美,」他说:「醒醒,亲爱的,妳看!」
艾美横躺在后座,身上盖着棉毯。她还很虚弱,这两天差不多都在睡觉,但是情况已经逐渐好转,她的皮肤看起来好多了,因高烧而像蜡般惨白的脸色已经不见。这天早上,华格斯特在得来速买了蛋堡和巧克力牛奶,她还想办法咬了几口,喝了一些。奇怪的是,她对光线很敏感。光线不只会让她眼睛不舒服,好像也会让她肢体疼痛。她整个人缩起来躲开阳光,彷佛躲开电击似的。他在一家休息站帮她买了一副太阳眼镜——电影明星似的粉红色眼镜,是店里唯一适合她娇小脸蛋的一款——以及一顶有约翰迪尔[2]商标的卡车司机帽,她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眼睛。但是尽管戴上帽子和眼镜,她的头差不多还是成天躲在毯子里面。
艾美听见他的呼唤,从阵阵袭来的睡意中转醒,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挡风玻璃外。她戴着粉红色的太阳眼镜,在光线中瞇起眼睛,双手围拱在太阳穴遮住阳光。风灌进敞开的车窗,把几绺长发吹到她脸上。
「这......好亮。」她静静地说。
「是山。」他说。
最后几哩他完全凭借直觉,开上没有标示的道路,深入树林浓密的山区,进到一个隐密的世界。他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城镇、没有房舍,也没有人。至少他记忆中是这样。空气清凉,闻起来有松香味。就在油表已经差不多趋近于零时,车子行经一间黑漆漆的杂货店,虽然店名很陌生,但华格斯特隐隐约约有印象:弥尔顿干货与狩猎钓执照。接着,车子驶上一段斜坡。过了三个岔路之后,他开始有点心慌,觉得自己可能迷路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一连串的小细节彷佛飞越过往的记忆来到他面前——脑海中浮现小路的某一段陡坡,以及绕过一段弯路时瞥见的星空。接着,车轮底下传来空旷的声响,他们越过一条河了。就和小时候爸爸坐在他身边,开车载他上山到营地来的情景一模一样。
过了不久,他们来到森林的一个缺口。路边有个饱经风霜的告示牌,写着「熊山营地」,下方用两条生锈的链子挂着另一个牌子写着「待售」,还有不动产经纪的名字,以及一个萨伦市的电话号码。这个告示牌和华格斯特沿路所看见的其他告示板一样,都布满弹孔。
「就是这个地方。」他说。
营地的车道有一哩长,沿着高高的河堤上方前进,然后右转绕过露出地表的岩块,进到树林里。他知道这个地方已经关闭多年了,建筑物还会在吗?还堪用吗?有没有被大火给烧了,或是被冬雪毁蚀压垮了屋顶?但是车子开出树林之后,营地在眼前浮现,是孩子们称之为老木屋(因为当时就已经很老了)的建筑物,以及散布周围与背后的附属建筑与小木屋,总共有十二间。越过这群建筑,是更多的林木,还有一条下坡的步道,通向湖边。面积两百英亩的湖面平滑如镜,有一个土坝拦住,形状像颗蚕豆。接近老木屋时,亮晃晃的车灯划过正面窗户,霎时创造出屋里亮起灯光的错觉,彷佛有人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彷佛他们不是跨越了大半国土,而是穿越了时间本身,跨越了三十年的岁月,回到华格斯特的童年时光。
他把车停在门廊前面,熄掉引擎。华格斯特有种奇怪的冲动,想要祷告、想要道出感谢,感谢上帝让他们终于到达。但是他已经有很多年没祷告了,太多年了。他下了车,踏进冷得惊人的夜寒里。他呼出的气息在脸庞周围凝结成像马鼻喷出的白气,五月初的空气里似乎还留着冬日的记忆。他绕到后行李厢,用钥匙开锁。几天前他在洛克泉西边的沃尔玛商场头一次打开行李厢时,里面塞满空的油漆罐,现在却装满了日用品,有他们两人的衣服、食物、卫浴用品、蜡烛、电池、野营炉,几瓶丙烷,以及几件显然用得到的工具,像是急救箱,两个羽绒睡袋,足够让他们在这里栖身,虽然他可能很快就必须下山。在行李厢的小灯照耀下,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踏上门廊。
大门的锁链被轮胎撬棍用力一撬就开了。华格斯特打开手电筒,走进屋里。要是艾美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说不定会害怕,但他还是想要很快地查看一圈,确定这个地方安全无虞。他试试门边的电灯开关,但是什么都没有,电力当然已经切断了。说不定有个备用的发电机在什么地方,但他得要先放进燃料才能启动,而且就算真的能找到燃料,天晓得发电机是不是还能用。他挥着手电筒的灯光环顾屋内,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桌椅、一座锻铁柴炉,还有一张金属办公桌靠在墙边,上面除了一迭因为岁月久远而卷缩起来的纸之外,什么都没有。窗户没装上窗板,但是玻璃还在。这地方封得严密干燥,只要柴炉一点燃,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他的灯光照亮了公布栏,上面的那张纸写着欢迎营队队员,二○一四年夏季。底下是名单,名字写满整张纸。比较普通的有贾可伯、乔舒亚和安德烈,但也有奇特的名字像萨恰,甚至阿沁。每个名字后面都有分配到的小木屋编号。华格斯特曾经来参加过三年的营队,最后一次——在他满十二岁的那年夏天——是来当营队辅导员,和一群小男孩一起睡在小木屋里,他们好多个都想家想得厉害,搞得浑身乏力,简直像生病一样。在整夜哭个不停的小孩和半夜起来捉弄别人的孩子之间周旋,华格斯特几乎一整个夏天都没阖眼。但是他从来没这么快乐过;从很多方面来看,那些日子都是他童年最美好的时光,孩提时期的黄金岁月。那年秋天营队结束之后,爸妈带他到德州,所有的麻烦就此开始。这个营地以前的老板叫哈尔先生,是个高中生物老师,嗓音低沉,曾经是橄榄球后卫,所以骨架粗厚。他是华格斯特父亲的朋友,但是就华格斯特印象所及,他从未因为他们的友谊而给华格斯特任何特殊待遇。
他记得哈尔先生和他太太夏天时都住在楼上,像是某种公寓的地方,那正是华格斯特此时寻找着的目标。他从公共区域穿过一扇推门,发现自己在厨房里。周围有腐坏的松木橱柜、一个钉板上挂着氧化了的汤锅与平底锅,水槽装有旧式的帮浦,有个炉子,以及门半开敞的冰箱,还有一张宽阔的松木餐桌放在房间正中央。所有的东西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炉子是老式的商用炉具组,用白色不锈钢制成,炉面有个时钟,指针停在三点零六分。他转动其中一个炉火旋钮,听见瓦斯的嘶嘶声。
厨房有道窄窄的楼梯通到二楼,在低矮的屋梁下,有一排狭小的房间。大部分都是空的,但是其中两间摆着几张小床,床垫被翻起来靠着墙面。另外一个房间靠窗摆了一张桌子,上头搁着一部有转盘和旋钮的机器,他猜是个短波收音机。
他回到车上,艾美还窝在毯子底下睡觉。他轻轻摇醒她。
她爬起来,揉揉眼睛。「这是哪里?」
「家。」他对她说。
上山之后的最初几天,他发现自己想着丽拉。说来奇怪,他一点都没想到这个世界、没想过山下发生了什么。他整天都在处理日常生活杂务,把这地方整修好、把艾美照顾好。但是他可以随心所欲自在翱翔的心思,却选择飞越旧日时光,宛如一只鸟低飞掠过浩瀚的水面,望不见岸边,只有自己映在如镜水面远处的倒影相伴。
说他一眼就爱上丽拉并不正确,但是他俩的相遇相恋,却有种立时坠入情网的感觉。他是在急诊室见到她的。某个冬日的星期天,两个从体育馆出来满身汗臭的朋友,一人一边,架着他的肩膀进到急诊室。华格斯特算不上是会打篮球的人,自从高中之后就没碰过球,但是他却被说服加入球队去打慈善比赛。那是三对三的半场比赛,照理说应该没什么风险。奇迹似的,他们竟然撑过两局,然后,华格斯特跳起来射篮,落地时左脚的阿基利斯腱突然一扭,整个人跌到地板上。而那颗球很不幸地弹出篮框,让羞辱变成了名符其实的伤害——猛然袭来的剧痛,让他眼里涌起泪水。
急诊医师说他的肌腱撕裂了,打发他们上楼去找整形外科医师。就是丽拉。她走进房间,舀起最后一口优格放到嘴里,然后把空杯丢进垃圾筒,转身在水槽里洗洗手,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噢。」她擦干双手,匆匆看一眼病历,然后才坐在桌子上看着华格斯特。她并不是那种华格斯特一眼就会说是标准美女的女人,但她身上有某种特质突然攫住华格斯特的注意力,像是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头发是可可色的,用发叉盘成一个髻;脸上戴了一副非常小的黑色眼镜,从窄细的鼻梁往下滑。「我是凯亚医师。你打篮球的时候受伤了?」
华格斯特乖乖点头。「我没什么运动神经。」他承认。
就在这时,她腰间的移动电话响了。她迅速瞥了一眼,皱起眉头。然后她冷静精准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左脚第三趾后面柔软的部位。
「压住这里。」
他照作,或者应该说是试着照作。疼痛之剧烈,让他以为自己会吐出来。
「你是作什么的?」
华格斯特咽下口水。「执法人员。」他勉强挤出回答:「天哪,痛死了。」
她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重复他的话。「执法人员......警察?」
「其实是FBI。」
他希望她眼中闪过有兴趣的神色,结果没有。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没戴戒指。虽然这不见得代表什么,说不定她习惯上班的时候脱掉饰品。
「我要让你先去作扫描。」她说:「但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肌腱裂了。」
「意思是?」
她耸耸肩。「手术。我不盖你,这可不好玩。需要八个星期的固定支架,六个月才能完全复原。」她惋惜地微笑。「你的篮球生涯结束了,我很遗憾。」
她给了他一些止痛药,困意瞬间袭来。他们推他去作核磁共振的时候,他根本没醒。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丽拉站在他病床的尾端。有人帮他盖上毯子了。他看看手表,发现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他竟然在医院待了快六个钟头。
「你的朋友还在这里吗?」
「我很怀疑。」
她安排好第二天早上七点帮他动手术。有些表格要填,然后他就被推进病房里过夜。她问他需不需要打电话通知什么人。
「不用吧。」他的脑袋还因为止痛药而昏沉沉的。「听起来可能有点悲惨。但我连只猫都没有。」
她带着期望的表情打量他,彷佛等着他继续说点什么。他正要开口问他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她就突如其来地露出灿烂的微笑,打破沉默。
「这样啊,很好。」她说。
第一次约会是华格斯特动完手术之后两个星期,在医院的自助餐厅一起吃晚餐。华格斯特拄着拐杖,左脚从膝盖到脚趾全都包在用塑料和魔鬼毡作成的辅具里,只能被迫像个病人似的坐在餐桌旁,等她去取回他们的餐点。她穿着手术服。我整个晚上都要待命,她说,必须睡在医院里。但是她涂上了口红和睫毛膏,他看得出来,她的头发也好好梳理过了。
丽拉的家族来自东岸,波士顿附近,从波士顿大学医学院毕业。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悲惨的四年,而且对任何人的人生来说都很悲惨,简直像被车子拖着走似的。她搬到科罗拉多来当整形外科住院医生。她以为自己会讨厌这个离家如此之远、又没有任何特色的大城市,但结果却不然,她唯一的感觉是解脱。随意蔓延扩展的丹佛市,住宅区与高速公路零乱蜿蜒,高原与山脉一片开阔,还有人与人交谈的态度,轻松自在、毫不掩饰,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来自其他地方。
都是流亡的人,就像她一样。
「我是说,在这里显得很正常。」她把奶酪涂到贝果上,虽然这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但对她来说是早餐,「我猜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正常,而那正是拘谨保守的韦斯利[3]女生需要的。」她说。
华格斯特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阶级差异,也坦白告诉了她。她轻快地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马上就摸着他手说:「你不应该这样想的。」
她的工作时间很长,所以两人想以任何正常的方式见面,比方说到餐厅吃顿饭或看电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华格斯特行动不便,整天都坐在自己的公寓里,焦虑难安,然后他会开车到医院,两个人一起在自助餐厅吃顿饭。她把自己在波士顿成长的点滴告诉他,包括父母都是教授的家庭、她的学校、她的朋友,以及她在法国待了一年,想成为摄影师的岁月。他想,她一直在等待某人来到她的生命之中,某个会认为这一切很新鲜的人。他心满意足地倾耳聆听,一心想成为她所等待的那个人。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之后,他们才牵手。有一天他们才刚吃完晚饭,丽拉拿下眼镜,倾前越过桌子,吻了他,温柔的长吻。她的嘴理有刚喝完的柳橙汁的味道。
「这样可以吗?」她夸张地环顾室内,压低嗓音说:「我想技术上来说,我是你的医生。」
「我觉得腿已经好多了。」华格斯特说。
结婚的时候,他三十五岁,丽拉三十一。那是个九月天,婚礼在鳕鱼角一家规模不大的游艇俱乐部举行,俯瞰着碧波万顷的海湾,在清爽的秋日晴空下,一艘艘船艇随波荡漾。出席的差不多都是丽拉那边的亲戚。她的家族庞大,简直像个大部落。有好多个叔伯姑姨和堂表兄弟姐妹,华格斯特数都数不清,更别指望要马上记住名字。出席的女士好像都曾经有段时间和丽拉是室友,忙着想告诉他丽拉年轻时离经叛道的事,结果最后听起来似乎都大同小异。华格斯特从没这么快乐过。他喝了好多香槟,站到椅子上发表了一段醉言醉语的冗长敬酒词,百分之百真心诚意,最后还五音不全地唱了一首〈可拥抱的你〉。每个人都哈哈大笑,鼓掌叫好,然后往他们身上撒米。就算有人知道丽拉已经怀孕四个月,也没有人说什么。华格斯特以为这是新英格兰人固有的含蓄心态,后来才明白是没有人在意,每个人都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
有了丽拉的钱——她的收入让他的薪水看起来很可笑——他们在樱桃溪买了一幢房子,有树、有公园、有好学校的老小区,等待宝宝的到来。他们知道这是个女儿。伊娃是以丽拉祖母的名字命名的。据家族传说,丽拉的祖母是个强悍的人物,不只曾经搭上「安德利亚.多里亚」战舰[4],而且还曾和黑帮教父卡彭[5]的侄儿约会。华格斯特很喜欢这个名字,而且无论如何,只要丽拉提出来,事情就成了定局。他们的计划是让丽拉工作到预产期,然后华格斯特留职停薪一年在家陪她,一年后丽拉回医院上半天班,华格斯特回局里工作。很疯狂的计划,各种潜在的可能性他们虽然已经预见,却没好好思索。不过,他们总会设法应付的。
怀孕第三十四周,丽拉的血压上升,妇产科医师要她卧床休息。丽拉要华格斯特别担心,毕竟血压没高到会伤害胎儿的程度。而且她自己就是医生,要是真有问题,她会让他知道。但他担心她工作太辛苦,在医院站太久,所以很高兴她能留在家里,像皇后那样躺在床上,对着楼下吩咐要吃东西、看电影或看书。
然后有天晚上,预产日前三个星期,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在哭,坐在床边,痛苦不堪地抱着头。
「不对劲了。」她说。
在医院里,她的血压高到一百六十/九十五,是所谓的「子痫前症」,所以她才会头痛。医生担心癫痫发作、担心丽拉的肾脏,也担心会伤害胎儿。每个人都很严肃,尤其是丽拉,担忧得面灰如土。她的医生告诉他,必须催生。对这种病例来说,自然生产是最好的,可是如果六个钟头内无法顺产,他们就必须开刀。
他们替她打催产素,接上用以抑制癫痫的第二袋硫酸镁点滴。这时已经过了午夜。护士说硫酸镁会造成亢奋,让人很不舒服。问她怎么个不舒服法,护士只说很难解释,但是她自己不喜欢那种感觉。他们帮她装上生命迹象监视器,之后就只能等待了。
情况很惨。丽拉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华格斯特这辈子没听过那种直震穿他心底深处的声音。好像全身着火。丽拉说。就像自己的身体恨她。她这辈子没这么难受过。是因为催产素或硫酸镁,华格斯特并不知道,而且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收缩开始了,厉害且密集,但是妇产科医生说她张得还不够大,还差得远呢。顶多两公分。这要持续多久?他们去上过课,每个步骤都练习得很好,可是没有人说过情况会是这样。简直像是看着车祸的慢动作发生。
最后,天就快亮时,丽拉说她必须用力推了。没有人相信她已经准备好,但是医生检查过之后,奇迹似地发现已经张开十公分了。所有的人开始东奔西跑,病房里所有带轮子的对象都被推到新的位置,医生快速戴上新手套,把病床从丽拉骨盆腔以下的部分往下折。华格斯特觉得自己百无一用,茫茫大海上一艘无人掌舵的船。丽拉用力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就结束了。
有人拿来一把有角度的剪刀,让华格斯特剪断脐带。一位护士把伊娃放进保温箱,帮她作APGAR[6]评估,然后戴上帽子、包着毯子,交给华格斯特。好惊人!突然之间,一切都远离他们了,所有的痛苦、惊慌和烦恼都消失不见,只剩房里这个崭新的小生命。他的人生并没有让他准备好迎接这一刻,他感觉到一个小宝宝,他的女儿,躺在怀里。伊娃很小,只有五磅。皮肤暖暖的,呈现那种被太阳晒熟了的水蜜桃粉红色。他让自己的脸挨近她的脸庞时,闻到一股烟味,彷佛她刚被从大火中抢救出来。他们帮丽拉缝合,她还因为药物昏沉沉的。华格斯特很意外地看见地上有血,一大滩黏稠深红的血迹在她身体下方。他在昏头转向中,并没看到出血的过程。医生说丽拉作得很好。华格斯特抱宝宝给她看,然后一直抱着宝宝,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才让他们把宝宝抱进育婴室。
艾美的情况一天天好转,但对光的敏感并未减缓。华格斯特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一堆三夹板,以及梯子、锤子、锯子和钉子。他量了一下,用手工锯开木板,拿梯子爬到二楼钉好,把楼上的窗户封死。熬过在营区通风井的攀爬经验——事后回想,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壮举——这点稀松平常的小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艾美都在休息,黄昏时才醒来吃东西。她问他,他们在哪里。奥勒冈,他说。在山里,一个小时候来参加过营队的地方。但是艾美从没问为什么。她若非早已知道,就是毫不在意。木屋的丙烷槽差不多是满的,他用炉子煮简单的餐点,像是罐头汤与炖菜、脆饼干与谷片泡奶粉。这里的水微带硫酸味,但还算可以喝,从厨房帮浦流出来的水凉沁如冰,害他手指刺痛。他马上就知道带的食物不够,不久后就必须下山去找。在地下室里,他找到几箱成套的经典小说读物,因为时间与湿气而发霉。夜里,他利用烛光念书给她听:金银岛、孤雏泪、海底两万哩。
她偶尔会在白天醒过来,多半是阴天的时候,醒着看他作日常琐事,像是劈木柴,修屋檐底下的破洞,想搞清楚他在工具屋里找到的一部老旧汽油发电机。艾美坐在阴影中的树干上,戴着墨镜和帽子,一条长毛巾塞在发带底下,遮住她的脖子。但是这样的时间维持不了多久,约一个钟头过后,她的皮肤就会变成可怕的粉红色,好像被热水烫伤似的,于是他就得把她送回楼上。
他们在营地待了差不多三个星期之后,有天傍晚,他带她走小径到湖边去洗澡。除了偶尔待在外面看他作事的短暂时间之外,她始终没离开木屋,也从没走这么远。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摇摇晃晃的甲板,从绿草如茵的湖岸延伸三十呎。华格斯特剥掉自己的内衣,叫艾美也这么作。他带了毛巾、洗发精和香皂。
「妳会游泳吗?」
艾美摇摇头。
「没关系,我教妳。」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湖里,湖水冰冷得惊人。他们一起往深处走,直到水深及艾美胸口。这时华格斯特把她整个人抬起来,与水面平行,要她划动双臂双腿,诸如此类的。
「放手。」她对他说。
「妳确定?」
她呼吸急促。「嗯。」
他放开她,她像块石头那样往下沉,但透过如冰般澄澈的湖水,华格斯特看见艾美停住不动,眼睛睁开,环顾四周,彷佛观察新栖地的动物。然后,惊人的奇迹发生了,她伸长手臂,转动一圈,扭动肩膀,灵巧地穿水而过,动作像青蛙一样。完美的一踢,转瞬间,她已经顺着多沙的湖底往前滑动远去。华格斯特正准备潜进水里去追她,就看见她在前方十呎处冒出来,头稳稳地伸出水面,微笑着换气。
「很简单。」她说,双腿踢水。「像飞一样。」
华格斯特不明所以,只能笑。「小心一点——」他还没说完,她就又饱吸一口气,潜进水里了。
他帮她洗头,尽量告诉她要怎么把自己洗干净。等洗好的时候,天空已经从紫色转成黑色了。数百上千颗星星,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数目更加倍,世界悄然无声,只有他们的讲话声,以及湖水一波波拍打湖岸的声音。他领头,利用手电筒的灯光,带她走小径回木屋。他们在厨房吃了汤和脆饼干当晚餐之后,他带她上楼回房间。他知道她会清醒好几个钟头,现在夜晚是她活动的场域,也开始变成他活动的时间了。有时候他会大半夜熬着不睡,念故事给她听。
「谢谢你。」艾美说话的时候,他正带着一本《绿屋顶的安妮》坐下。
「谢什么?」
「教我游泳。」
「妳看起来本来就会啊。一定有人教过妳。」
她一脸迷惑地想了想。「我想没有。」她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艾美身上有太多谜了。她看来挺好的——事实上,比「挺好的」还要更好。不管在营区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管那病毒是什么,她似乎都撑过来了。但是畏光的事情很奇怪,还有其他的事,比方说,为什么艾美的头发好像不会长长?华格斯特自己的头发卷卷地垂到衣领上,但是在他看来,艾美的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他从没替她剪指甲,也没看过她剪。不过最大的谜团当然是:在科罗拉多杀了铎伊和其他人的是什么东西?在汽车引擎上的怎么会是卡特,却又不是卡特?蕾西说艾美是他的,说他知道怎么作,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这倒也是事实,他的确知道该怎么作,但他还是无法解释这一切。
念完故事之后,他告诉她说他早上要下山一趟。她的情况很不错,他想,可以自己留在木屋。反正他只去一两个小时,会在她还没察觉、还没清醒前就回来。
「我知道。」她对他说。华格斯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句话。
他七点刚过就动身。车子经过这么多个星期静止不动,积满林木的花粉,他试着想发动的时候,可乐娜咿咿呜呜地抗拒了好一会儿,但引擎最后还是发动了。从湖面升起的晨雾刚刚开始消散,他换上排档,开始漫长平缓的下山路。
最近一个称得上城镇的地方在三十哩外,但华格斯特不想跑那么远。万一可乐娜挂了,他就会困住,艾美也是。反正油箱也差不多见底了。他沿着来时路往回开,在每个岔口都停一下,再三回想确认。他没看见其他的车子,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是意料中事,但是不见人烟还是让他有点不安。他回来的这个世界,感觉上和三个星期前才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时他看见了弥尔顿干货与狩猎钓执照。第一天晚上在黑暗中,这店看起来似乎比现在大。事实上,这只是一间两层楼的小房子,木瓦饱经风霜,像间森林里的小屋、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停车场没有其他车子,只有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一九九○年代中期的车子,停在后面的草地上。华格斯特下车,走向店门口。
门廊上有五、六个报纸贩卖箱,除了一个有报纸之外,其余全是空的。《今日美国》。灰扑扑的箱门敞着,华格斯特看见报纸上斗大的头条标题。抽出报纸之后,他发现只有薄薄两张。他站在门廊上看。
科罗拉多大混乱
致命病毒袭卷落基山脉
边界封闭
内布拉斯加、犹他、怀俄明州亦传爆发疫情
总统下令军队高度戒备,请全国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恐怖攻击」时保持镇静
【华盛顿,五月十八日】休斯总统今晚誓言要采取「所有必要的措施」,防堵所谓的科罗拉多热病毒蔓延,并惩处应负起责任的人。他宣称:「美国人的正义之怒,将很快降临到痛恨自由之人以及庇护他们的违法政府身上。」
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发表上述看法。这是危机在八天前爆发以来,他首度对全国人民发表谈话。
「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指出,这致命的传染病并非自然界的偶然产物,而是来源于在我们的国界之内操作,反美极端主义者的恶行,且受国界之外的敌人支持。」休斯告诉忧心的国人:「这个罪行不只是与所有的美国人为敌,也为所有的人道精神所不容。」
他发表谈话的前一天,科罗拉多邻州爆发第一例疫情,就在休斯总统下令关闭科罗拉多边界,并要军队高度戒备的几个钟头之后。总统也下令停飞所有的国内与国际班机,让国内交通陷入混乱,数万名无机可搭的旅客寻求其他方式返家。
为了让国人安心,也为了反驳国内对政府当局施行危机处理动作过于缓慢的批评,休斯要国人准备好艰苦奋战。
「今晚在此,我请求各位赋予信任,坚定决心,虔诚祷告。」总统告诉国人:「我们会用尽一切方法。正义将迅速得以伸张。」
总统没有特别指明哪一个组织或政府是联邦扫荡行动的目标。他也不愿详细说明,政府有哪些证据可以指称疫情是恐怖份子的恶行。
总统发言人提姆.洛默在被询及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时,回答记者说:「我们目前还没有排除任何可能性。」
据该州当地官员的报告指出,可能已经有五千人丧生。但有多少人死于疾病本身,又有多少人是因罹病患者的暴力攻击而丧生,目前尚不清楚。感染初期的症状包括晕眩、呕吐以及高烧。经过仅有六个小时的短暂停滞期之后,病症便会再起,在某些病例中,肢体力量会明显增强,并具攻击性。
「病患会陷入疯狂,杀掉每一个人。」某位不愿具名的科罗拉多医卫官员说:「医院彷佛动物园。」
亚特兰大疾病管制中心发言人夏侬.傅利曼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报导「歇斯底里」,但是也坦承,与疫区内官员的联系管道已切断。
「据我们所知,这病的致死率极高,约有百分之五十。」傅利曼说:「除此之外,我们无法确知那里的状况。目前大家所能作的,就是尽量待在室内。」
傅利曼证实内布拉斯加、犹他与怀俄明州疫情爆发的报告,但是不愿进一步说明。
「疫情显然发生,」她补充说:「任何人只要认为自己遭到感染,应该立即通报最近的执法机构或医院急诊室。这是我们现阶段希望民众配合的。」
周二开始实施戒严的丹佛、科罗拉多泉与柯林斯堡,今晚差不多全市人去楼空,市民不顾科罗拉多州长富利兹.米雷「就地疏散」的命令,蜂拥逃离城市。传言国土安全部队已经受命使用必要的武力逼退州界的难民,谣言尘嚣甚上但未获证实。另外,据传科罗拉多国民卫队已经开始疏散医院的病患,移往未透露的地点。
还有更多报导,华格斯特读了又读。虽然并未白纸黑字言明,但是他们显然是围捕罹病者,加以射杀。五月十八日,华格斯特想。这报纸已经是三天,不,是四天以前的旧报纸了。他和艾美是五月二日的清晨抵达营地的。
报纸上所描述的一切,全都在这十八天之内发生。
他听见背后的店里有动静——很轻微的动作,只够让他察觉有人在看他。华格斯特把报纸夹在腋下,转身走进纱门。空间很小,闻起来有灰尘与岁月的味道,货架上塞满各式各样的货品,像是露营用具、衣物、工具,和罐头食品。一个大大的公鹿头挂在另一道门上方,垂着珠帘的门似乎是通向后间。华格斯特想起以前和朋友来这里买糖果和漫画书。当时,门口有一个旋转架,摆着《无限战栗》、《惊奇四超人》和《黑骑士》系列,他的最爱。
柜台后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个体型庞大的光头男子,身穿花格法兰绒衬衫,牛仔裤用红色的吊带挂在圆滚滚的腰上。他的屁股上有个皮枪套,是一支点三八左轮手枪。他俩微微颔首打招呼。
「报纸两块钱。」那人说。
华格斯特从口袋掏出两张纸钞,搁在柜台上。「有新一点的报纸吗?」
「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份报纸了。」那人把钱放进收款机里说:「送报的家伙从星期二就不见人影。」
所以今天是星期五。但这也无关紧要。
「我需要一些补给品。」华格斯特说:「弹药。」
那人打量他,灰色的眉毛评鉴似地蹙了起来。「你用的是什么?」
「春田,点四五。」华格斯特说。
那人的手指敲着柜台。「这样啊,拿来看看吧,我知道你带在身上。」
华格斯特从腰后掏出那把枪。这是蕾西丢在凌志地板上的那一把,弹匣是空的,是她还是其他人开的枪,华格斯特并不知道。或许她提过,但是他不记得了,在那一团混乱里,很难分得清楚什么是什么。无论如何,他很习惯用这种枪,春田是局里的标准用枪。他取下弹匣,卡住滑套,让那人看见里面是空的,然后把枪摆在柜台上。
那人用一只大手拿起枪,仔细看了看。从他把枪转过来,让抛光面含住光线的样子判断,华格斯特知道这人懂枪。
「钨合金枪身,斜面出弹口,钛撞针,加上快速复位扳机。很高级。」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华格斯特。「我猜呢,你是替联邦政府工作的。」
华格斯特尽量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以前是。上辈子。」
那人的脸挤出一个哀伤的笑,把枪放在柜台上。「上辈子。」他沮丧地摇摇头。「我想我们是有一些。我看一下。」
他拨开门帘到后面去,一会儿之后,带着一个小硬纸盒回来。
「我只有一盒点四五的子弹。替一个烟酒枪炮管制局退休的家伙留的,他喜欢带个十二发到上面的树林里,射他喝光的空罐子。说那是他的资源回收日。可是我已经一阵子没见到他了。这一个星期以来,你是第一个上门的客人。卖给你也没差。」他把盒子摆在柜台上。五十发,空尖弹。他偏着头朝柜台方向点了一下。「拿去吧,子弹摆在盒子里有什么用。你如果想要,就拿去装进枪里吧。」
华格斯特退出弹匣,把子弹一发发摆进去。
「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弄到更多吗?」
「除非你下山到白河去。他们说你得打中这里,」那人用食指敲敲胸骨,敲了两记。「一枪。要是打得正中位置,他们就会像被锤子击倒一样。否则,完了,你就成为历史了。」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没有满意,也没有恐惧;彷佛告诉华格斯特今天天气如何似的。「就算那东西以前是你和蔼可亲的奶奶也不能心软。你还来不及瞄准第二次,她就会喝干你的血。」
华格斯特把子弹全装进弹匣,让第一发滑进枪膛,然后检查保险。「你从哪里听来的?」
「网络啊。网络上什么说法都有。」他耸耸肩。「阴谋论、政府掩护,还有吸血鬼。大部分听起来都很疯狂。很难分辨什么是胡说八道,什么不是。」
华格斯特把枪塞回腰后的脊骨下方。他想要问这人,可不可以借用计算机,让他看一下新闻,但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明白,自己知道的很可能比任何活人都多。他看过卡特和其他人,知道他们有什么能耐。
「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个家伙自称是『丹佛最后一人』。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市区弄了一个影音部落格,说他用大火力来复枪射了路障。他拍到一些不错的影片,你应该看看那些鬼东西是怎么行动的。」他又敲敲胸骨。「只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你没机会开第二枪。他们多半晚上活动,都在树林里。」
那人帮华格斯特收拾好补给品,提到车上。有罐头食品,奶粉和咖啡粉,电池、卫生纸、蜡烛、燃料,还有两根钓竿和一盒滑轮。太阳高挂,阳光灿烂,在他们周围,空气似乎凝结成无垠的寂静,宛如交响乐团即将开始演奏之前的静默。
两人站在车后握了握手。「你是要到熊山上,对吧?」那人说:「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问。」
似乎没什么好隐瞒的。「你怎么知道?」
「你来的方向。」那人耸耸肩。「那边除了营地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卖不掉。」
「我小时候到过那里。很奇怪,一点都没改变。我猜那种地方就是像这样。」
「嗯,你很聪明。那是个好地点。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也应该去避难。」华格斯特说:「到更高的山里面去,或是往北走。」
华格斯特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已经下定决心。
「过来,」他最后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带华格斯特回到店里,穿过珠帘。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起居空间,有种陈腐与密封的味道,窗帘关得很密,窗边有台冷气机嗡嗡响。华格斯特在门口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房间正中央是一张病床,有个女人躺在上面睡觉。床的头部摇高成四十五度角,露出她憔悴的脸,微微侧向一边,对着在窗帘外跃动的光线。她身上盖了一条毯子,但华格斯特看得出来她有多瘦。小桌子上摆了好几十瓶药丸、纱布、药膏、铬钢小盆,以及封在塑料套里的注射筒。一个淡绿色的氧气筒摆在床边。毯子的一角翻了起来,露出她赤裸的脚,发黄的脚趾之间塞着棉花球。有张椅子被拉到床边,华格斯特看见上面摆了一把指甲锉刀,还有几瓶指甲油。
「她喜欢把脚弄得漂漂亮亮的。」那人马上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帮她修指甲。」
他们离开房间,华格斯特不知该说什么。情况很明显,这人和他的妻子哪里都不去。他们再次走回停车场,回到亮灿灿的阳光里。
「她有多发性硬化症。」那人解释。「我希望让她待在家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她去年冬天病况恶化之后,我们就这么决定了。他们应该派护士过来的,但是我们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护士了。」他在碎石地上挪了一下重心,清清嗓子。「我猜现在没有人再出来作居家看护了。」
华格斯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那人名叫卡尔,太太叫马莎。他们有两个长大成年的儿子,一个在加州,一个在佛罗里达。卡尔原本是寇瓦里斯奥勒冈州的电工,后来买了这家店,就在这里过着退休生活。
「我能帮什么忙吗?」华格斯特问。
他们已经握过手了,但又握了一次。「让你自己好好活着吧。」卡尔说。
华格斯特开车回营地,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丽拉。那是另一段时间,另一段人生的回忆,此时已然结束的人生——对他而言,对所有的人而言,都结束了。想起丽拉,一如既往的,他是在说再见。
[2] John Deere,美国农机与工程机械制造公司,历史悠久,且规模庞大。
[3] 韦斯利女子学院(Wellesly Collrge),美国知名文理学院。
[4] 在世界大战时期曾经使用的意大利超级战舰。
[5] Al Capone,绰号「疤面」。不但是一九二○年代芝加哥市黑帮的控制者,也是该市所谓的「地下市长」,著名的黑帮老大。
[6] 评估新生儿的标准,内容包括外观(Appe a r anc e)、心跳(Pul s e)、面部表情(Gr ima c e)、活动力(Activity)、呼吸(Respi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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