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夏天结束了，秋天来临，他们遗世独立。
第一场雪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降下。华格斯特在院子里劈柴，眼角突然瞥见第一片雪花飘落，胖胖的羽绒，轻盈得像灰尘一样。他原本卷起袖子工作，停下来抬头看的时候，汗湿的皮肤一阵寒意，他领悟到是怎么回事。冬天来了。
他把斧头插进一截木头里，回到屋内，朝楼上喊着：「艾美！」
她来到楼梯口。皮肤因为太少晒太阳，白得像瓷器一样。
「妳看过雪吗？」
「我不知道，应该有吧。」
「这样啊，下雪了耶。」他笑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妳不会想错过的。来吧。」
等他帮她打理好装束：穿上大衣和靴子，还戴上帽子和眼镜，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吋皮肤都涂上一层厚厚的防晒油。雪花已经密密地落下了。她踏进雪片飞舞的白色世界，动作非常庄严，彷佛是个探险家，刚踏上一颗陌生的星球。
「妳觉得怎么样？」
她偏着头，伸出舌头，一个本能的动作，接住雪花尝一尝。
「我喜欢。」她说。
他们有栖身之所、有食物、有暖气。秋天的时候，他又到弥尔顿商店去了两趟，知道一等冬季来临，路就会不通，所以带走那里所有的食物。分配罐头食品、奶粉、米和干豆，华格斯特相信储粮可以让他们撑到春天。湖里有很多鱼，有间小屋里有螺丝钻，要架起捕鱼线实在易如反掌。丙烷槽也差不多半满。所以呢，冬天，他欢迎冬天，感觉到自己的心随着冬天的节奏而轻松起来。没有人来，这世界已经遗忘他们了。他们两个一起被冰封在安全之中。
到了早上，木屋周围已经积了一呎深的雪。太阳穿透云层，闪耀着亮灿的阳光。华格斯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挖出柴堆，在柴堆和木屋之间铲出一条路来，然后再铲出另一条路，通向他准备拿来当作冰屋的小木屋，寒冷的季节已经开始了。现在他差不多完全过着夜行动物的生活——要适应艾美的作息再简单不过了——所以雪地反射的阳光让他目眩欲盲，宛如被强迫直视一场爆炸。他想，对艾美来说，就算是普通的光线也很可能有这样的效果。等夜晚降临，他们两个又来到屋外。
「我作雪天使给妳看。」他说。他仰天躺下。上方满天镶着星星。他在弥尔顿店里找到一罐可可粉，但没告诉艾美，打算留着等特殊场合用。今天晚上，他们用柴炉烤干衣服，坐在火光里喝热可可。「摆动妳的手臂和双腿。」他告诉她：「就像这样。」
她躺在他身边的雪地上。她纤小的身体轻盈灵活，宛如体操选手。她来回摆动麻木的四肢。
「什么是天使？」
华格斯特想了想。他们过往的谈话之中，从来没出现过像这样的话题。「这个嘛，我想就是一种鬼魂。」
「鬼魂？就像贾可伯．马列[1]那样？」他们读过《小气财神》。不，应该说是艾美读给他听过。自从他在那个夏夜里知道她会念书之后——不只会念，而且还念得很专业，充满感情与表情——华格斯特就只是坐着听她念。
「我想是的。但是不像贾可伯．马列那么罕见。」他们依然并肩躺在雪地上。「天使是......嗯，我猜他们就像好的鬼魂，从天堂看顾我们的鬼魂。至少有些人是这么觉得的。」
「你也这么觉得吗？」
华格斯特有点吓到了。他从来就没完全适应艾美的坦率。她的毫无顾忌让他吃惊，因为一方面很孩子气，但是另一方面，她说的话和问他的问题，却在直言不讳中带着某种智慧。
「我不知道。我妈妈相信，她很虔诚，对宗教很热心。不过我爸爸大概不信吧。他是个好人，可是他是个工程师，不相信这种事。」
有那么一晌，他俩陷入沉默。
「她死了。」艾美静静地说：「我知道。」
华格斯特坐起来，艾美闭着眼睛。
「谁死了，艾美？」但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艾美指的是谁。
我妈妈。我妈妈死了。
「我不记得她。」艾美说。她的声音不带感情，彷佛在说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知道她死了。」
「妳怎么会知道？」
「我可以感觉得到。」艾美的眼睛在黑暗之中迎向华格斯特的目光。「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每一个人。」
有时候，在破晓之前的凌晨时分，艾美会作梦。华格斯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她轻轻的哭喊声，以及她不安翻身时小床的吱嘎声。也不算是哭喊，应该说是喃喃呻吟，宛如声音在睡梦中透过她发出来。有时，她会起床，下楼到木屋的主房间，那是个有好几扇大窗户可以俯瞰湖景的房间。华格斯特站在楼梯上观察她，她总是在柴炉闪烁的火光与温暖里，脸转向窗外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显然还在睡梦里，华格斯特知道最好别叫醒她。然后，她会转身爬上楼梯，回到床上。
妳是怎么感觉到他们的，艾美？他记得自己问她。妳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他们很悲伤，他们有好多好多。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是谁，艾美？
每一个人。他们是每一个人。
现在华格斯特睡在木屋的一楼，面对大门的椅子上。他们在夜里活动，卡尔曾经告诉他，在树林里。你只能射一枪。这些在树林里活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是人吗？或是像卡特一样曾经是人？他们变成什么了？还有艾美，她梦见声音，头发不再长长，似乎很少睡觉——他知道她只是在假装睡觉——甚至很少吃东西，会看书会游泳，彷佛记得其他人的人生体验的艾美。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吗？佛特斯说过病毒没有活性，但如果并非如此呢？他，华格斯特，不会生病吗？但是他没病，他的感觉和以前一样，很迷惑，彷佛置身梦境，迷失在充斥着无意义标志的景物里。这世界对他还有些用处，只是他并不理解。
然后，三月里的一个夜晚，他听见引擎声。雪积得很厚又很深，天空上有一轮满月。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虽然是在睡梦中，但他却发现自己听见引擎的声音，越过长长的车道，朝木屋而来。在他的恶梦中，这声音变成夏日野火的咆哮，越过山峦，朝他们烧来；他带着艾美跑过树林，到处都是浓烟烈火，他找不到她。
窗里照进一道强光，有脚步声踏上门廊，沉重而蹒跚。华格斯特迅速起身，所有感官瞬间戒备起来。他手里握着春田手枪，拉开滑套，打开保险。门上响起重重的捶打声，三声，
「外面有人。」是艾美的声音。华格斯特转头，看见她站在楼梯底下。
「上楼去！」华格斯特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去，快点！」
「里面有人吗？」门廊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我看见烟了！我会退开。」
「艾美，上楼，快！」
更多的捶门声。「行行好吧，要是有人听见我的声音，请开门啊！」
艾美退回到楼梯上。华格斯特走到窗前往外看。没有轿车或货车，只有一辆雪车，底盘上拖着一些容器。在车灯里，有个穿连帽外套与靴子的男人在门廊底下，蹲着，双手扶住膝盖。
华格斯特打开门。「别太靠近。」他警告说：「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那人虚弱地举起手。「我没有武器。」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时华格斯特看见血，宛如一道鲜红的缎带从外套侧面流下。伤口在他背部。
「我病了。」那人说。
华格斯特后退，举起枪。「滚开！」
那人膝盖一软。「天哪，」他呻吟说：「老天爷啊。」然后脸往前一低，开始对着雪地哀号。
华格斯特转头看见艾美站在门口。
「艾美，进去！」
「没错，小可爱。」那人边说，边举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无力地挥了挥。他用手背抹抹嘴巴。「听妳爸爸的话。」
「艾美，我说进去，马上！」
艾美关上门。
「很好。」那人跪在地上，面对华格斯特。「她不该看见这个场面的。老天，我觉得自己像鬼。」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人摇摇头，对着雪地吐了一口口水。「我不是特地来找你们的，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们有六个人，躲在西边离这里大约四十哩的地方，一个朋友的狩猎营地里。打从十月他们拿下西雅图之后，我们就一直躲在那里。」
「他们是谁？」华格斯特问：「西雅图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耸耸肩。「和其他地方的情况一样。所有的人都生病，奄奄一息，把彼此撕成碎片，然后军队来了，轰一声，整个地方就变成灰烬。有人说那是联合国或是俄国人，但也可能是月球人啊，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往南走，进到山区，想说熬过冬天，再想办法到加州。可是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来了。我们甚至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我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可是其中一个咬了我。那鬼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像杀了其他人那样宰了我，可是据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他虚弱地微笑。「我猜那天是我走运吧。这样算走运吗？」
「有人跟踪你吗？」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打从一哩外就闻到你这里的烟味。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就像平底锅煎培根那样强烈。」他抬起脸，满是哀伤凄苦的表情。「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求你，要是我有枪，就会自我了断。」
华格斯特花了一秒才明白这人要求他作的是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华格斯特问。
「鲍伯。」那人用沉重干涸的舌头舔舔嘴唇。「鲍伯．山德斯。」
华格斯特用春田手枪比了一比。「我们得离开这屋子。」
他们走进树林里，华格斯特落后他约五步。在深厚的积雪里，那人行动缓慢，每走几步，就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喘气。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他说：「我以前是个保险精算分析师。寿险与意外险。如果你抽烟、你开车不系安全带、你每天吃大麦克当午餐，我就可以很精确地算出你哪年哪月会死。」他抓着一棵树，保持平衡。「现在没有人费这种工夫了吧，我想？」
华格斯特没答话。
「你会动手，对不对？」鲍伯说。他转开视线，望向树林深处。
「是的，」华格斯特说：「对不起。」
「没关系。别觉得难过。」他呼吸沉重，舔着嘴唇。他转身，摸着胸口，就像卡尔好几个月前那样，告诉华格斯特该射哪里。「就打这里，可以吗？你可以先开枪打我的头，如果你想要这么作的话，但是最后一定要对这里开一枪。」
华格斯特只能点头，被这个人的坦率与实事求是的语气吓了一跳。
「你可以告诉你女儿说我攻击你。」他说：「她不会知道实情的。之后记得把我的尸体烧掉。用汽油、煤油，或其他温度差不多高的东西。」
他们来到河堤上。在月光底下，眼前的景色带着脱离尘世的宁静，沐浴在蓝色的光线里。华格斯特可以听见，在冰雪之下河水仍然汩汩流淌。
这个地方很理想，华格斯特想。
「转过来。」他说：「面对我。」
但是那人，鲍伯，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他向着雪地里又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莫名奇妙，他竟然开始脱衣服，脱下血迹斑斑的外套，丢进雪地里，解开雪裤的吊带，把毛衣从头顶脱掉。
「我说，转过来。」
「你知道最窝囊的是什么吗？」鲍伯说。他已经脱掉他的保暖内衣，蹲下来解开鞋带。「你女儿几岁？我一直想要有小孩。为什么不生？」
「我不知道，鲍伯。」华格斯特举起春田。「站起来，面向我，快点。」
鲍伯站起来。有点不对劲了。他伸出手指摸着脖子上的血珠。他的身体又一阵抽搐，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愉悦，几乎是性方面的兴奋。在月光里，他的皮肤看起来简直闪闪发光，而且像只鸟儿那样拱起背，眼里满是欢愉。
「哇，好棒。」鲍伯说：「这真的是......不得了。」
「对不起。」华格斯特说。
「嘿，等等。」鲍伯猛然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等一下。」
「对不起，鲍伯。」华格斯特再次道歉，然后扣下扳机。
冬季在雨中结束。大雨滂沱，下了好多好多天，树林饱足，河水与湖水高涨，路上残留的一切也都被冲刷洗净。
他遵照鲍伯的指示，在尸体上浇汽油烧掉，等火焰熄灭之后，把灰烬泡进漂白水里，全埋进石堆与土丘底下。第二天早上，他察看那辆雪车，结果发现绑在车上的汽油罐全是空的。但是他在把手上的一个小皮袋里找到鲍伯的皮夹。有一张驾照贴着鲍伯的照片，还有一个位于史波肯的地址、几张普通的信用卡、几块钱的纸钞、一张借书证，还有一张照片，似乎是在摄影棚拍的。鲍伯穿着圣诞节毛衣，身边美丽的金发女子显然怀孕了，还有两个小孩，小女孩穿着裤袜和绿色丝绒洋装，婴儿裹着睡衣。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甚至连婴儿都是。照片背面写着字，是女性的笔迹：提摩西的第一个圣诞节。为什么鲍伯说他没有小孩？是否因为他被迫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因为太痛苦，所以脑袋自动抹掉对他们的记忆？华格斯特把皮夹埋在山丘旁边，用两根树枝缠起来绑成十字架，插在那里作标记。实在很不怎么样，但他也想不出还能怎么办。
华格斯特等待其他人出现，他认为鲍伯只是第一个。他在只有打理极其必要的劳务时才离开木屋，而且也只在白天出门。他随身带着春田手枪，而卡尔那把装满子弹的点三八手枪则放在可乐娜车上的手套箱里。每隔几天，他就发动车子，让引擎运转一下，维持电瓶的电力。鲍伯曾经提到加州，那里还安全吗？有任何地方安全吗？他想问艾美：妳听见他们来了吗？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没有地图，无法告诉艾美加州在哪里。有天晚上，太阳刚下山不久，他带她爬上木屋屋顶。「看见那个山脊了吗？」他指着南方说。「朝着我指的方向看，艾美。那是喀斯特山脉。要是我出了事，就顺着那个山脊一直跑。」
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遗世独立。雨停了，有天早上，华格斯特走出木屋，嗅闻品尝阳光的味道，感觉到有些东西改变了。鸟鸣在树林里热闹回荡，他望向湖，看见原本是一大块冰的湖面已经水波荡漾。空气中蒙上甜美的绿色雾气，在木屋底座，一排番红花从土里冒出头来。这世界或许随时可能分崩离析，但是春天的恩赐依然存在于山里的春天。生命的声响与气息从每一个角落里灿烂盛放。华格斯特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月。是四月还是五月？他没有日历，而他从秋季以来就没戴手表，因为手表的电池早就挂了。
这天晚上，手里握着春田坐在门边的椅子里，他梦见丽拉。他依稀感觉这是个和性有关的梦，和欢爱有关，但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丽拉怀孕，他俩在玩大富翁。这个梦没有特定的场景——除了他们坐着的地方之外，其余的区域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宛如舞台隐而不见的区域。华格斯特没来由地恐惧，担心他们这样会伤害宝宝。「我们得停下来。」他着急地对她说：「这很危险。」可是她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他转着骰子，移动自己的棋子，却发现走进了边角的格子，上面的图案是警察吹警哨。「坐牢了，布莱德。」丽拉大笑说。「直接前往监狱。」这时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没关系的，」她说：「你想要的话，可以吻我。鲍伯不会在意的。」
「他为什么不会在意？」布莱德问。「因为他死了。」
丽拉说：「我们都死了。」
他猛然惊醒，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在椅子里转身，看见艾美背对他站着，面对眺望湖面的大窗。在柴炉的火光里，他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摸着玻璃。他站起来。
「艾美？怎么了？」
他正要跨步向前，突然一阵眩目欲盲的白光，强烈而纯粹，映满整片玻璃，剎时，华格斯特的心彷佛冻结了时光。他的脑袋宛如照相机的快门，拍到了艾美的一张照片，她的双手迎光举起，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惊恐的喊叫。一股强风吹得木屋摇摇晃晃，这时，随着震得人晕头转向的砰然巨响，窗户朝内破裂，华格斯特感觉自己被卷起摔落，在地板上向后滑过整个房间。
一秒钟之后，或者五秒钟，十秒钟，时间重新自我组合起来。华格斯特发现自己双手双膝着地，靠着内侧的墙面趴着。到处都是玻璃，地板上有成千上万片，在笼罩一室的奇异光线里，碎片边缘闪闪发光，宛如碎落的星星。屋外，一团圆圆的亮光从西方的地平在线升起。
「艾美！」
她躺在地板上，他想办法靠过去。
「妳灼伤了吗？妳割伤了吗？」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她拚命拳打脚踢，双臂惊恐地在眼前乱挥。她全身上下都有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黏在她脸孔和双臂的皮肤上。还有血，沾湿了她的T恤。他靠近她，想办法安抚她。
「拜托，艾美，别动！让我看看妳有没有受伤。」
她在他怀中松懈下来。他轻轻地拂掉玻璃碎片，到处都有割伤。但他明白，血是他自己的，但是，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低头，看见一道很深的伤口，有如一把弯刀，深深划过左腿，从膝盖一路蜿蜒到鼠蹊。他一拉，玻璃完完整整地被抽出来，一点都不痛。一块三吋长的玻璃插进他的大腿，他为什么没有感觉？是肾上腺素？但是一想到这个问题，疼痛感就来了，彷佛一列误点的火车轰隆隆驶进站台。他的眼前有无数的微小光粒，胸腹涌上一股恶心。
「我看不见，布莱德！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头疼欲裂。像这样的伤口会让人流血致死吗？「睁开眼睛试试。」
「我办不到！很痛！」
闪光灼伤。他想。因为直视烈焰中心，所以视网膜被闪光灼伤。不是波特兰或西雅图，甚至也不是柯瓦里斯。那个爆炸是在正西方，散射的核子武器。可是，是谁发射的？还会有多少枚？能达成什么效果？关于最后一个疑问的答案，他知道是什么都没有，这只不过是在这世界痛苦的灰飞烟灭过程中，再添一阵猛暴的抽搐而已。他这时突然感觉，就在他步出木屋迎向阳光、感受春日时，心里竟然还想着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们会安然无恙。真是太傻了。
他把艾美抱到厨房，点亮灯。水槽上的玻璃窗倒是没破。他让她坐在椅子上，找来一条抹布绑紧自己受伤的腿。艾美在哭，手掌压着眼睛。她刚才面对强光的脸和手臂，全都变亮粉红色，已经开始脱皮了。
「我知道很痛。」他对她说：「可是妳得睁开眼睛让我看看，我要确定眼睛里面有没有玻璃。」他桌上有一个手电筒，准备等她一睁开，就马上照向她的眼睛检查。简直像是伏击，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她摇头，挣扎着推开他。
「艾美，妳一定要。我需要妳勇敢一点。拜托。」
又挣扎了一分钟，她的反应终于缓和下来。她让他拉开遮住眼睛的手，睁开眼睛。睁开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缝，然后马上又闭起来。
「好亮！」她大叫：「好痛！」
他和她谈条件，他数到三，她就张开眼睛；然后等他再数到三，才闭上眼睛。
「一，」他开始数：「二，三！」
她张开眼睛，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因为恐惧而紧绷。他再次开始计数，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脸。没有玻璃，没有明显可见的伤口。她的眼睛没事。
「三！」
她再次闭上眼睛，拚命摇头大哭。
他用急救箱里的烫伤药膏涂在艾美的皮肤上，用绷带包住她的眼睛，带她回到二楼的床上。「妳的眼睛不会有事的。」他要她放心，虽然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如此。「我想这只是暂时的，只是因为看到了强光。」他陪她坐了一会儿，直到她的呼吸平静下来，他知道她睡着了。他们应该想办法离开的，他想，拉开他们自己和爆炸之间的距离，可是他们能到哪里去？先是野火，再来是大雨，下山的路早就被冲掉了。他们可以尝试步行，但是，已经不良于行的他，要带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女孩穿越森林，到底能期待自己走多远？他唯一能希望的是爆炸规模不大，距离比他所想象的远，或者风把辐射吹往另一个方向。
他在急救箱里找到一根缝合针，以及一球黑线。还有一个钟头才天亮，他走下楼梯到厨房，坐在餐桌旁，就着灯光，解开绑紧的抹布和被血濡湿的裤子。伤口很深，但是相当干净，皮肤看起来像一张被撕开的包肉纸，覆盖在血红的牛排上。他缝过扣子，有一次还缝过裤子的边脚。能有多难呢？他从水槽上方的柜子里拿出几个月前在弥尔顿商店带回来的威士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下来，头一仰，连味道都没尝就把酒一口灌进喉咙，接着又倒了第二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来，在水槽里洗手，慢慢地洗，用抹布擦干。他再次坐下，把抹布卷成一团，塞在嘴巴里；然后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缝合针。他真希望光线亮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把威士忌倒在伤口上。
结果，这才是最糟的部分。之后，把伤口缝合简直易如反掌。
他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房里冷得像冰块，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化学味，像是烧焦的轮胎。外面下着灰色的雪。裹着绷带的腿一下一下抽痛，华格斯特拖着腿从木屋走到外面的门廊上。不是雪，他发现天空中飘着的是灰。他走下门阶，灰烬落在他脸上，飘进他头发里。好奇怪，他感觉不到恐惧，不为自己害怕，也不为艾美害怕。好奇特的景象。他歪着头，迎接飘飞坠落的灰烬。这些灰都是人，他知道。
如雨纷飞的灵魂之灰。
他可以让两人搬到地下室去住，但那么作似乎没什么道理。辐射到处都是，在他们呼吸的空气里，在他们吃的食物里，在从湖里流到厨房帮浦的水里。所以他们留在二楼，封死的窗户起码可以提供一些保护。三天之后，他帮艾美解开绷带，她终于看得见了，就和他先前保证的一样。但是华格斯特开始呕吐，吐个不停。他好痛苦，吐到后来只剩浓稠的黑色黏液，好像糊掉的巧克力蛋糕。他的腿感染发炎了，也可能是因为辐射的关系，总之，伤口流出绿色的脓，沾湿了绷带，发出一股恶臭。那臭味在他嘴巴里也有，眼睛与鼻子也是，好像他浑身上下都有。
「我会没事的。」他对艾美说。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艾美还是和原来一样。她灼伤的皮肤已经脱皮褪掉，露出一层新生的皮肤，像奶白月光那么白。「我只要让腿休息几天，就会没事了。」
他卧床休息，躺在艾美隔壁那间位在屋梁下的房间里。他感觉到时间流逝，在他周围，在他身上。他快死了，他知道。他身体快速分裂的细胞，像是喉咙与胃的黏膜、头发、固定牙齿的牙龈都会先被杀死，辐射不都是这样吗？辐射找上了他的内在深处，彷佛一只巨大致命、瘦骨嶙峋的黑色枯手伸进他体内。他感觉到自己在崩解，像药丸溶在水里一样，溶化之后再也无法恢复原形。他应该让他们两人设法下山的，但是那个时机早就过了。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艾美在他身边，察觉到她在房里的动静，她那双太过睿智的眼睛观察着他。她端起水杯靠在他裂开的嘴唇上；他想尽办法喝，希望解渴，但更希望让她高兴，让她相信他会好起来。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持之久远。
「我没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虽然很可能只是他在作梦。她语气平静，贴在他耳朵上说。她用布轻抚他的额头。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他感觉到她柔和的气息喷在他脸上。「我没事。」
她是个孩子。在他离去之后，她会怎么样呢？这个几乎不睡也不吃，身体对疾病与病痛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不，她不会死，这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对她作的那些恐怖的事，让时间一碰上她就岔了开来，彷佛海浪碰上码头一样。时间绕过她继续前行，但艾美还是依然如故。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年。无论他们是怎么作到的，但是艾美都不会也不能死。
对不起，他想。我竭力而为，但还是不够。我刚开始的时候太害怕了。如果上天有什么安排的话，我也看不出来。艾美、伊娃、丽拉、蕾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天晚上醒来，他马上就察觉到他独自一人。周围弥漫着启程、离去与远走高飞的气息。光是掀开毯子，就让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毯子质料摸在手里的感觉宛如砂纸，像是火舌那样烫手。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坐了起来。他的身躯是某种庞大垂死的东西，大得让他的心难以容纳。然而，这还是他的身体，他这辈子赖以栖身的同一副躯体。这个身体竟然就要死了，感觉到肉体离他而去，真是太奇怪了。然而，另一部分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死吧，他的身体告诉他。死吧，我们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死。
「艾美，」他说。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最微弱沙哑的声音。无力且无用的声响，音不成语，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自言自语似地唤着那个名字。「艾美。」
他设法走下楼梯到厨房，点亮灯。在闪烁的光线里，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虽然这个地方似乎有些改变了。这是他和艾美共同生活一年的房子，但是有些地方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现在几点、是哪一天、哪一个月。艾美走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木屋，步下门廊，踏进阴暗的森林。树梢上挂着一弯宛如阖眼的月亮，彷佛是小孩的玩具吊在绳子上，一张微笑的月亮脸悬在婴儿床上方。月光满满映照盖着灰烬的大地，所有的东西都迈向死亡，这个世界生机盎然的表面被剥下，露出崎岖嶙峋的本质。就像舞台场景，华格斯特想，为万事万物回忆的结束所安排的舞台场景。他漫无方向地穿越凌乱粉碎的白色尘土，呼喊着她的名字。
他在树林里，在森林里，木屋在他背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他怀疑自己还能找得到回去的路，但是无所谓。结束了，他结束了。他连哭的能力都没有了。到头来，他想，就只是挑地方的问题。要是走运的话，至少还能作到这一点。
他站在月光里，下方是河流，周遭是光秃无叶的树木。他跪了下来，靠着树坐下，闭上眼睛。在他上方的枝干间有东西在移动，但是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树林中有肢体活动的飒飒声。以前，好几辈子以前，曾经有人对他提过，夜里在树林中活动什么的。但是要回想起那些字句的意思需要很强大的意志力，他已经不再有那样的力量。思绪离他而去，他独自一人。
这时，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见、冰冷终结的感觉，彷佛一股冷风透过开敞的门，灌进隆冬最深沉的时刻、灌进星辰之间的静止之境。等晨光再次来临时，他已不复存在。艾美，他想。星星开始坠落，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想尽办法让她的名字充塞心中，只有她的名字，他女儿的名字，帮他熬过这一生。
艾美，艾美，艾美。
疫后二年（2 A.V.）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第一场雪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降下。华格斯特在院子里劈柴，眼角突然瞥见第一片雪花飘落，胖胖的羽绒，轻盈得像灰尘一样。他原本卷起袖子工作，停下来抬头看的时候，汗湿的皮肤一阵寒意，他领悟到是怎么回事。冬天来了。
他把斧头插进一截木头里，回到屋内，朝楼上喊着：「艾美！」
她来到楼梯口。皮肤因为太少晒太阳，白得像瓷器一样。
「妳看过雪吗？」
「我不知道，应该有吧。」
「这样啊，下雪了耶。」他笑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妳不会想错过的。来吧。」
等他帮她打理好装束：穿上大衣和靴子，还戴上帽子和眼镜，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吋皮肤都涂上一层厚厚的防晒油。雪花已经密密地落下了。她踏进雪片飞舞的白色世界，动作非常庄严，彷佛是个探险家，刚踏上一颗陌生的星球。
「妳觉得怎么样？」
她偏着头，伸出舌头，一个本能的动作，接住雪花尝一尝。
「我喜欢。」她说。
他们有栖身之所、有食物、有暖气。秋天的时候，他又到弥尔顿商店去了两趟，知道一等冬季来临，路就会不通，所以带走那里所有的食物。分配罐头食品、奶粉、米和干豆，华格斯特相信储粮可以让他们撑到春天。湖里有很多鱼，有间小屋里有螺丝钻，要架起捕鱼线实在易如反掌。丙烷槽也差不多半满。所以呢，冬天，他欢迎冬天，感觉到自己的心随着冬天的节奏而轻松起来。没有人来，这世界已经遗忘他们了。他们两个一起被冰封在安全之中。
到了早上，木屋周围已经积了一呎深的雪。太阳穿透云层，闪耀着亮灿的阳光。华格斯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挖出柴堆，在柴堆和木屋之间铲出一条路来，然后再铲出另一条路，通向他准备拿来当作冰屋的小木屋，寒冷的季节已经开始了。现在他差不多完全过着夜行动物的生活——要适应艾美的作息再简单不过了——所以雪地反射的阳光让他目眩欲盲，宛如被强迫直视一场爆炸。他想，对艾美来说，就算是普通的光线也很可能有这样的效果。等夜晚降临，他们两个又来到屋外。
「我作雪天使给妳看。」他说。他仰天躺下。上方满天镶着星星。他在弥尔顿店里找到一罐可可粉，但没告诉艾美，打算留着等特殊场合用。今天晚上，他们用柴炉烤干衣服，坐在火光里喝热可可。「摆动妳的手臂和双腿。」他告诉她：「就像这样。」
她躺在他身边的雪地上。她纤小的身体轻盈灵活，宛如体操选手。她来回摆动麻木的四肢。
「什么是天使？」
华格斯特想了想。他们过往的谈话之中，从来没出现过像这样的话题。「这个嘛，我想就是一种鬼魂。」
「鬼魂？就像贾可伯．马列[1]那样？」他们读过《小气财神》。不，应该说是艾美读给他听过。自从他在那个夏夜里知道她会念书之后——不只会念，而且还念得很专业，充满感情与表情——华格斯特就只是坐着听她念。
「我想是的。但是不像贾可伯．马列那么罕见。」他们依然并肩躺在雪地上。「天使是......嗯，我猜他们就像好的鬼魂，从天堂看顾我们的鬼魂。至少有些人是这么觉得的。」
「你也这么觉得吗？」
华格斯特有点吓到了。他从来就没完全适应艾美的坦率。她的毫无顾忌让他吃惊，因为一方面很孩子气，但是另一方面，她说的话和问他的问题，却在直言不讳中带着某种智慧。
「我不知道。我妈妈相信，她很虔诚，对宗教很热心。不过我爸爸大概不信吧。他是个好人，可是他是个工程师，不相信这种事。」
有那么一晌，他俩陷入沉默。
「她死了。」艾美静静地说：「我知道。」
华格斯特坐起来，艾美闭着眼睛。
「谁死了，艾美？」但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艾美指的是谁。
我妈妈。我妈妈死了。
「我不记得她。」艾美说。她的声音不带感情，彷佛在说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知道她死了。」
「妳怎么会知道？」
「我可以感觉得到。」艾美的眼睛在黑暗之中迎向华格斯特的目光。「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每一个人。」
有时候，在破晓之前的凌晨时分，艾美会作梦。华格斯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她轻轻的哭喊声，以及她不安翻身时小床的吱嘎声。也不算是哭喊，应该说是喃喃呻吟，宛如声音在睡梦中透过她发出来。有时，她会起床，下楼到木屋的主房间，那是个有好几扇大窗户可以俯瞰湖景的房间。华格斯特站在楼梯上观察她，她总是在柴炉闪烁的火光与温暖里，脸转向窗外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显然还在睡梦里，华格斯特知道最好别叫醒她。然后，她会转身爬上楼梯，回到床上。
妳是怎么感觉到他们的，艾美？他记得自己问她。妳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他们很悲伤，他们有好多好多。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是谁，艾美？
每一个人。他们是每一个人。
现在华格斯特睡在木屋的一楼，面对大门的椅子上。他们在夜里活动，卡尔曾经告诉他，在树林里。你只能射一枪。这些在树林里活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是人吗？或是像卡特一样曾经是人？他们变成什么了？还有艾美，她梦见声音，头发不再长长，似乎很少睡觉——他知道她只是在假装睡觉——甚至很少吃东西，会看书会游泳，彷佛记得其他人的人生体验的艾美。她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吗？佛特斯说过病毒没有活性，但如果并非如此呢？他，华格斯特，不会生病吗？但是他没病，他的感觉和以前一样，很迷惑，彷佛置身梦境，迷失在充斥着无意义标志的景物里。这世界对他还有些用处，只是他并不理解。
然后，三月里的一个夜晚，他听见引擎声。雪积得很厚又很深，天空上有一轮满月。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虽然是在睡梦中，但他却发现自己听见引擎的声音，越过长长的车道，朝木屋而来。在他的恶梦中，这声音变成夏日野火的咆哮，越过山峦，朝他们烧来；他带着艾美跑过树林，到处都是浓烟烈火，他找不到她。
窗里照进一道强光，有脚步声踏上门廊，沉重而蹒跚。华格斯特迅速起身，所有感官瞬间戒备起来。他手里握着春田手枪，拉开滑套，打开保险。门上响起重重的捶打声，三声，
「外面有人。」是艾美的声音。华格斯特转头，看见她站在楼梯底下。
「上楼去！」华格斯特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去，快点！」
「里面有人吗？」门廊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我看见烟了！我会退开。」
「艾美，上楼，快！」
更多的捶门声。「行行好吧，要是有人听见我的声音，请开门啊！」
艾美退回到楼梯上。华格斯特走到窗前往外看。没有轿车或货车，只有一辆雪车，底盘上拖着一些容器。在车灯里，有个穿连帽外套与靴子的男人在门廊底下，蹲着，双手扶住膝盖。
华格斯特打开门。「别太靠近。」他警告说：「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那人虚弱地举起手。「我没有武器。」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时华格斯特看见血，宛如一道鲜红的缎带从外套侧面流下。伤口在他背部。
「我病了。」那人说。
华格斯特后退，举起枪。「滚开！」
那人膝盖一软。「天哪，」他呻吟说：「老天爷啊。」然后脸往前一低，开始对着雪地哀号。
华格斯特转头看见艾美站在门口。
「艾美，进去！」
「没错，小可爱。」那人边说，边举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无力地挥了挥。他用手背抹抹嘴巴。「听妳爸爸的话。」
「艾美，我说进去，马上！」
艾美关上门。
「很好。」那人跪在地上，面对华格斯特。「她不该看见这个场面的。老天，我觉得自己像鬼。」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人摇摇头，对着雪地吐了一口口水。「我不是特地来找你们的，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们有六个人，躲在西边离这里大约四十哩的地方，一个朋友的狩猎营地里。打从十月他们拿下西雅图之后，我们就一直躲在那里。」
「他们是谁？」华格斯特问：「西雅图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耸耸肩。「和其他地方的情况一样。所有的人都生病，奄奄一息，把彼此撕成碎片，然后军队来了，轰一声，整个地方就变成灰烬。有人说那是联合国或是俄国人，但也可能是月球人啊，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往南走，进到山区，想说熬过冬天，再想办法到加州。可是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来了。我们甚至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我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可是其中一个咬了我。那鬼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像杀了其他人那样宰了我，可是据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他虚弱地微笑。「我猜那天是我走运吧。这样算走运吗？」
「有人跟踪你吗？」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打从一哩外就闻到你这里的烟味。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就像平底锅煎培根那样强烈。」他抬起脸，满是哀伤凄苦的表情。「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求你，要是我有枪，就会自我了断。」
华格斯特花了一秒才明白这人要求他作的是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华格斯特问。
「鲍伯。」那人用沉重干涸的舌头舔舔嘴唇。「鲍伯．山德斯。」
华格斯特用春田手枪比了一比。「我们得离开这屋子。」
他们走进树林里，华格斯特落后他约五步。在深厚的积雪里，那人行动缓慢，每走几步，就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喘气。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他说：「我以前是个保险精算分析师。寿险与意外险。如果你抽烟、你开车不系安全带、你每天吃大麦克当午餐，我就可以很精确地算出你哪年哪月会死。」他抓着一棵树，保持平衡。「现在没有人费这种工夫了吧，我想？」
华格斯特没答话。
「你会动手，对不对？」鲍伯说。他转开视线，望向树林深处。
「是的，」华格斯特说：「对不起。」
「没关系。别觉得难过。」他呼吸沉重，舔着嘴唇。他转身，摸着胸口，就像卡尔好几个月前那样，告诉华格斯特该射哪里。「就打这里，可以吗？你可以先开枪打我的头，如果你想要这么作的话，但是最后一定要对这里开一枪。」
华格斯特只能点头，被这个人的坦率与实事求是的语气吓了一跳。
「你可以告诉你女儿说我攻击你。」他说：「她不会知道实情的。之后记得把我的尸体烧掉。用汽油、煤油，或其他温度差不多高的东西。」
他们来到河堤上。在月光底下，眼前的景色带着脱离尘世的宁静，沐浴在蓝色的光线里。华格斯特可以听见，在冰雪之下河水仍然汩汩流淌。
这个地方很理想，华格斯特想。
「转过来。」他说：「面对我。」
但是那人，鲍伯，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他向着雪地里又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莫名奇妙，他竟然开始脱衣服，脱下血迹斑斑的外套，丢进雪地里，解开雪裤的吊带，把毛衣从头顶脱掉。
「我说，转过来。」
「你知道最窝囊的是什么吗？」鲍伯说。他已经脱掉他的保暖内衣，蹲下来解开鞋带。「你女儿几岁？我一直想要有小孩。为什么不生？」
「我不知道，鲍伯。」华格斯特举起春田。「站起来，面向我，快点。」
鲍伯站起来。有点不对劲了。他伸出手指摸着脖子上的血珠。他的身体又一阵抽搐，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愉悦，几乎是性方面的兴奋。在月光里，他的皮肤看起来简直闪闪发光，而且像只鸟儿那样拱起背，眼里满是欢愉。
「哇，好棒。」鲍伯说：「这真的是......不得了。」
「对不起。」华格斯特说。
「嘿，等等。」鲍伯猛然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等一下。」
「对不起，鲍伯。」华格斯特再次道歉，然后扣下扳机。
冬季在雨中结束。大雨滂沱，下了好多好多天，树林饱足，河水与湖水高涨，路上残留的一切也都被冲刷洗净。
他遵照鲍伯的指示，在尸体上浇汽油烧掉，等火焰熄灭之后，把灰烬泡进漂白水里，全埋进石堆与土丘底下。第二天早上，他察看那辆雪车，结果发现绑在车上的汽油罐全是空的。但是他在把手上的一个小皮袋里找到鲍伯的皮夹。有一张驾照贴着鲍伯的照片，还有一个位于史波肯的地址、几张普通的信用卡、几块钱的纸钞、一张借书证，还有一张照片，似乎是在摄影棚拍的。鲍伯穿着圣诞节毛衣，身边美丽的金发女子显然怀孕了，还有两个小孩，小女孩穿着裤袜和绿色丝绒洋装，婴儿裹着睡衣。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甚至连婴儿都是。照片背面写着字，是女性的笔迹：提摩西的第一个圣诞节。为什么鲍伯说他没有小孩？是否因为他被迫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因为太痛苦，所以脑袋自动抹掉对他们的记忆？华格斯特把皮夹埋在山丘旁边，用两根树枝缠起来绑成十字架，插在那里作标记。实在很不怎么样，但他也想不出还能怎么办。
华格斯特等待其他人出现，他认为鲍伯只是第一个。他在只有打理极其必要的劳务时才离开木屋，而且也只在白天出门。他随身带着春田手枪，而卡尔那把装满子弹的点三八手枪则放在可乐娜车上的手套箱里。每隔几天，他就发动车子，让引擎运转一下，维持电瓶的电力。鲍伯曾经提到加州，那里还安全吗？有任何地方安全吗？他想问艾美：妳听见他们来了吗？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没有地图，无法告诉艾美加州在哪里。有天晚上，太阳刚下山不久，他带她爬上木屋屋顶。「看见那个山脊了吗？」他指着南方说。「朝着我指的方向看，艾美。那是喀斯特山脉。要是我出了事，就顺着那个山脊一直跑。」
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遗世独立。雨停了，有天早上，华格斯特走出木屋，嗅闻品尝阳光的味道，感觉到有些东西改变了。鸟鸣在树林里热闹回荡，他望向湖，看见原本是一大块冰的湖面已经水波荡漾。空气中蒙上甜美的绿色雾气，在木屋底座，一排番红花从土里冒出头来。这世界或许随时可能分崩离析，但是春天的恩赐依然存在于山里的春天。生命的声响与气息从每一个角落里灿烂盛放。华格斯特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月。是四月还是五月？他没有日历，而他从秋季以来就没戴手表，因为手表的电池早就挂了。
这天晚上，手里握着春田坐在门边的椅子里，他梦见丽拉。他依稀感觉这是个和性有关的梦，和欢爱有关，但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丽拉怀孕，他俩在玩大富翁。这个梦没有特定的场景——除了他们坐着的地方之外，其余的区域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宛如舞台隐而不见的区域。华格斯特没来由地恐惧，担心他们这样会伤害宝宝。「我们得停下来。」他着急地对她说：「这很危险。」可是她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他转着骰子，移动自己的棋子，却发现走进了边角的格子，上面的图案是警察吹警哨。「坐牢了，布莱德。」丽拉大笑说。「直接前往监狱。」这时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没关系的，」她说：「你想要的话，可以吻我。鲍伯不会在意的。」
「他为什么不会在意？」布莱德问。「因为他死了。」
丽拉说：「我们都死了。」
他猛然惊醒，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在椅子里转身，看见艾美背对他站着，面对眺望湖面的大窗。在柴炉的火光里，他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摸着玻璃。他站起来。
「艾美？怎么了？」
他正要跨步向前，突然一阵眩目欲盲的白光，强烈而纯粹，映满整片玻璃，剎时，华格斯特的心彷佛冻结了时光。他的脑袋宛如照相机的快门，拍到了艾美的一张照片，她的双手迎光举起，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惊恐的喊叫。一股强风吹得木屋摇摇晃晃，这时，随着震得人晕头转向的砰然巨响，窗户朝内破裂，华格斯特感觉自己被卷起摔落，在地板上向后滑过整个房间。
一秒钟之后，或者五秒钟，十秒钟，时间重新自我组合起来。华格斯特发现自己双手双膝着地，靠着内侧的墙面趴着。到处都是玻璃，地板上有成千上万片，在笼罩一室的奇异光线里，碎片边缘闪闪发光，宛如碎落的星星。屋外，一团圆圆的亮光从西方的地平在线升起。
「艾美！」
她躺在地板上，他想办法靠过去。
「妳灼伤了吗？妳割伤了吗？」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她拚命拳打脚踢，双臂惊恐地在眼前乱挥。她全身上下都有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黏在她脸孔和双臂的皮肤上。还有血，沾湿了她的T恤。他靠近她，想办法安抚她。
「拜托，艾美，别动！让我看看妳有没有受伤。」
她在他怀中松懈下来。他轻轻地拂掉玻璃碎片，到处都有割伤。但他明白，血是他自己的，但是，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低头，看见一道很深的伤口，有如一把弯刀，深深划过左腿，从膝盖一路蜿蜒到鼠蹊。他一拉，玻璃完完整整地被抽出来，一点都不痛。一块三吋长的玻璃插进他的大腿，他为什么没有感觉？是肾上腺素？但是一想到这个问题，疼痛感就来了，彷佛一列误点的火车轰隆隆驶进站台。他的眼前有无数的微小光粒，胸腹涌上一股恶心。
「我看不见，布莱德！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头疼欲裂。像这样的伤口会让人流血致死吗？「睁开眼睛试试。」
「我办不到！很痛！」
闪光灼伤。他想。因为直视烈焰中心，所以视网膜被闪光灼伤。不是波特兰或西雅图，甚至也不是柯瓦里斯。那个爆炸是在正西方，散射的核子武器。可是，是谁发射的？还会有多少枚？能达成什么效果？关于最后一个疑问的答案，他知道是什么都没有，这只不过是在这世界痛苦的灰飞烟灭过程中，再添一阵猛暴的抽搐而已。他这时突然感觉，就在他步出木屋迎向阳光、感受春日时，心里竟然还想着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们会安然无恙。真是太傻了。
他把艾美抱到厨房，点亮灯。水槽上的玻璃窗倒是没破。他让她坐在椅子上，找来一条抹布绑紧自己受伤的腿。艾美在哭，手掌压着眼睛。她刚才面对强光的脸和手臂，全都变亮粉红色，已经开始脱皮了。
「我知道很痛。」他对她说：「可是妳得睁开眼睛让我看看，我要确定眼睛里面有没有玻璃。」他桌上有一个手电筒，准备等她一睁开，就马上照向她的眼睛检查。简直像是伏击，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她摇头，挣扎着推开他。
「艾美，妳一定要。我需要妳勇敢一点。拜托。」
又挣扎了一分钟，她的反应终于缓和下来。她让他拉开遮住眼睛的手，睁开眼睛。睁开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缝，然后马上又闭起来。
「好亮！」她大叫：「好痛！」
他和她谈条件，他数到三，她就张开眼睛；然后等他再数到三，才闭上眼睛。
「一，」他开始数：「二，三！」
她张开眼睛，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因为恐惧而紧绷。他再次开始计数，用手电筒照着她的脸。没有玻璃，没有明显可见的伤口。她的眼睛没事。
「三！」
她再次闭上眼睛，拚命摇头大哭。
他用急救箱里的烫伤药膏涂在艾美的皮肤上，用绷带包住她的眼睛，带她回到二楼的床上。「妳的眼睛不会有事的。」他要她放心，虽然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如此。「我想这只是暂时的，只是因为看到了强光。」他陪她坐了一会儿，直到她的呼吸平静下来，他知道她睡着了。他们应该想办法离开的，他想，拉开他们自己和爆炸之间的距离，可是他们能到哪里去？先是野火，再来是大雨，下山的路早就被冲掉了。他们可以尝试步行，但是，已经不良于行的他，要带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女孩穿越森林，到底能期待自己走多远？他唯一能希望的是爆炸规模不大，距离比他所想象的远，或者风把辐射吹往另一个方向。
他在急救箱里找到一根缝合针，以及一球黑线。还有一个钟头才天亮，他走下楼梯到厨房，坐在餐桌旁，就着灯光，解开绑紧的抹布和被血濡湿的裤子。伤口很深，但是相当干净，皮肤看起来像一张被撕开的包肉纸，覆盖在血红的牛排上。他缝过扣子，有一次还缝过裤子的边脚。能有多难呢？他从水槽上方的柜子里拿出几个月前在弥尔顿商店带回来的威士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下来，头一仰，连味道都没尝就把酒一口灌进喉咙，接着又倒了第二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来，在水槽里洗手，慢慢地洗，用抹布擦干。他再次坐下，把抹布卷成一团，塞在嘴巴里；然后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缝合针。他真希望光线亮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然后把威士忌倒在伤口上。
结果，这才是最糟的部分。之后，把伤口缝合简直易如反掌。
他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房里冷得像冰块，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化学味，像是烧焦的轮胎。外面下着灰色的雪。裹着绷带的腿一下一下抽痛，华格斯特拖着腿从木屋走到外面的门廊上。不是雪，他发现天空中飘着的是灰。他走下门阶，灰烬落在他脸上，飘进他头发里。好奇怪，他感觉不到恐惧，不为自己害怕，也不为艾美害怕。好奇特的景象。他歪着头，迎接飘飞坠落的灰烬。这些灰都是人，他知道。
如雨纷飞的灵魂之灰。
他可以让两人搬到地下室去住，但那么作似乎没什么道理。辐射到处都是，在他们呼吸的空气里，在他们吃的食物里，在从湖里流到厨房帮浦的水里。所以他们留在二楼，封死的窗户起码可以提供一些保护。三天之后，他帮艾美解开绷带，她终于看得见了，就和他先前保证的一样。但是华格斯特开始呕吐，吐个不停。他好痛苦，吐到后来只剩浓稠的黑色黏液，好像糊掉的巧克力蛋糕。他的腿感染发炎了，也可能是因为辐射的关系，总之，伤口流出绿色的脓，沾湿了绷带，发出一股恶臭。那臭味在他嘴巴里也有，眼睛与鼻子也是，好像他浑身上下都有。
「我会没事的。」他对艾美说。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艾美还是和原来一样。她灼伤的皮肤已经脱皮褪掉，露出一层新生的皮肤，像奶白月光那么白。「我只要让腿休息几天，就会没事了。」
他卧床休息，躺在艾美隔壁那间位在屋梁下的房间里。他感觉到时间流逝，在他周围，在他身上。他快死了，他知道。他身体快速分裂的细胞，像是喉咙与胃的黏膜、头发、固定牙齿的牙龈都会先被杀死，辐射不都是这样吗？辐射找上了他的内在深处，彷佛一只巨大致命、瘦骨嶙峋的黑色枯手伸进他体内。他感觉到自己在崩解，像药丸溶在水里一样，溶化之后再也无法恢复原形。他应该让他们两人设法下山的，但是那个时机早就过了。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艾美在他身边，察觉到她在房里的动静，她那双太过睿智的眼睛观察着他。她端起水杯靠在他裂开的嘴唇上；他想尽办法喝，希望解渴，但更希望让她高兴，让她相信他会好起来。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持之久远。
「我没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虽然很可能只是他在作梦。她语气平静，贴在他耳朵上说。她用布轻抚他的额头。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他感觉到她柔和的气息喷在他脸上。「我没事。」
她是个孩子。在他离去之后，她会怎么样呢？这个几乎不睡也不吃，身体对疾病与病痛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不，她不会死，这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对她作的那些恐怖的事，让时间一碰上她就岔了开来，彷佛海浪碰上码头一样。时间绕过她继续前行，但艾美还是依然如故。挪亚活了九百五十年。无论他们是怎么作到的，但是艾美都不会也不能死。
对不起，他想。我竭力而为，但还是不够。我刚开始的时候太害怕了。如果上天有什么安排的话，我也看不出来。艾美、伊娃、丽拉、蕾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天晚上醒来，他马上就察觉到他独自一人。周围弥漫着启程、离去与远走高飞的气息。光是掀开毯子，就让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毯子质料摸在手里的感觉宛如砂纸，像是火舌那样烫手。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坐了起来。他的身躯是某种庞大垂死的东西，大得让他的心难以容纳。然而，这还是他的身体，他这辈子赖以栖身的同一副躯体。这个身体竟然就要死了，感觉到肉体离他而去，真是太奇怪了。然而，另一部分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死吧，他的身体告诉他。死吧，我们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死。
「艾美，」他说。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最微弱沙哑的声音。无力且无用的声响，音不成语，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自言自语似地唤着那个名字。「艾美。」
他设法走下楼梯到厨房，点亮灯。在闪烁的光线里，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虽然这个地方似乎有些改变了。这是他和艾美共同生活一年的房子，但是有些地方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现在几点、是哪一天、哪一个月。艾美走了。
他跌跌撞撞走出木屋，步下门廊，踏进阴暗的森林。树梢上挂着一弯宛如阖眼的月亮，彷佛是小孩的玩具吊在绳子上，一张微笑的月亮脸悬在婴儿床上方。月光满满映照盖着灰烬的大地，所有的东西都迈向死亡，这个世界生机盎然的表面被剥下，露出崎岖嶙峋的本质。就像舞台场景，华格斯特想，为万事万物回忆的结束所安排的舞台场景。他漫无方向地穿越凌乱粉碎的白色尘土，呼喊着她的名字。
他在树林里，在森林里，木屋在他背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他怀疑自己还能找得到回去的路，但是无所谓。结束了，他结束了。他连哭的能力都没有了。到头来，他想，就只是挑地方的问题。要是走运的话，至少还能作到这一点。
他站在月光里，下方是河流，周遭是光秃无叶的树木。他跪了下来，靠着树坐下，闭上眼睛。在他上方的枝干间有东西在移动，但是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树林中有肢体活动的飒飒声。以前，好几辈子以前，曾经有人对他提过，夜里在树林中活动什么的。但是要回想起那些字句的意思需要很强大的意志力，他已经不再有那样的力量。思绪离他而去，他独自一人。
这时，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见、冰冷终结的感觉，彷佛一股冷风透过开敞的门，灌进隆冬最深沉的时刻、灌进星辰之间的静止之境。等晨光再次来临时，他已不复存在。艾美，他想。星星开始坠落，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想尽办法让她的名字充塞心中，只有她的名字，他女儿的名字，帮他熬过这一生。
艾美，艾美，艾美。
疫后二年（2 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