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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日志
     第九十二夏
     第五十一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二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三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四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五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六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七天:彼德.乔克森驻守一号射击平台(慈:西奥.乔克森)。没有动静。
     第五十八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九天:没有动静。
     第六十天:没有动静。
     在此期间:零接触。没有人被杀或被抓。副队长遗缺(西奥.乔克森殁)交由尚杰.帕特尔裁夺。
     谨呈送族长会议
     队长S.C.拉米瑞兹
     第八天清晨破晓,彼德的眼睛猛然张开,因为牲口的声音沿着小径由远而近。
     他记得过了半夜之后他心里想着:只要几分钟就好。只要几分钟歇歇腿,恢复体力。但是一允许自己坐下来,背靠着墙堤,疲惫的头枕在交迭的手臂上,他马上就沉沉睡去了。
     「你好啊,醒来啦?」
     小艾站在面前低头看他。彼德揉揉眼睛,站起来,一语不发地接过她递来的水壶。他的四肢沉重,动作缓慢,骨头彷佛全变成了一条条装满液体的管子。他喝了一口微温的水,目光凝注在城墙上。越过火线,朦胧的雾气从山丘上缓缓升起。
     「我睡多久了?」
     她在他面前挺起肩膀。「别提了。你已经值了七个晚上的夜班没休息。打个盹有什么关系?谁有意见就叫他来找我。」
     晨钟响起。彼德和艾莉希亚静静看着大门拉开退回凹槽里。牲口骚动不安地等着出发,开始涌出门口。
     「回家睡一下吧。」艾莉希亚说,伐木工正准备要离开。「你可以晚一点再担心石碑的事。」
     「我要等他。」
     她的目光牢牢盯在他的脸上。「彼德,已经过了七个晚上。回家去吧。」
     爬上梯子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霍里斯.威尔森站在墙道上,蹙眉看着他们两个。
     「你下班了,彼德?」
     「交给你了。」艾莉希亚回答说:「我们值完班了。」
     「我都说了,我要留下来。」
     日班的守望员开始接手。又有两名守望员爬上梯子,是戈尔.菲利浦和薇薇安.周。戈尔不知道在讲什么故事,薇薇安听了直笑,但一看到他们三个,两人就闭紧嘴巴,快步走过墙道。
     「听着,」霍里斯说:「如果你想看守这个位置,我是没意见,不过我是值日官,所以我必须告诉苏乌。」
     「不,他不会留下来。」艾莉希亚说:「我是认真的,彼德。这不是请求,或许霍里斯不会对你这么说,可是我会。回家去吧。」
     彼德有出言反驳的冲动,但是才一张开嘴巴,那突如其来的哀恸就让他无法言语、不得不投降。艾莉希亚说得没错。结束了,西奥死了。他应该觉得如释重负才对,但是却只感觉筋疲力竭,深到骨子里的疲惫让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将像拖着锁炼一样,再也摆脱不掉。光是要从墙脚拿起十字弓,就好像要使尽全身的力量。
     「你哥哥的事让我觉得很遗憾,彼德。」霍里斯说:「既然已经过了七个晚上,我想我现在可以说这句话了。」
     「谢谢你,霍里斯。」
     「我想你应该会当族长?」
     彼德压根儿没思考这件事。他想应该是吧,他的堂姐黛娜和小丽年纪虽然比他大,但是彼德爸爸辞职的时候,黛娜就自愿让位,而小丽现在在庇护所里有小宝宝要照顾,他很怀疑她会对这个工作有兴趣。
     「我猜是吧。」
     「这样啊,嗯,恭喜你。」霍里斯很尴尬地耸耸肩。「这样说好像很奇怪。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他没对别人提起那个女孩的事,甚至连艾莉希亚都没提,虽然她很可能真的会相信他。
     从购物中心屋顶到地面的距离比彼德料想得更近。艾莉希亚人在下面看得很清楚,但是彼德站在上面并不知道堆在建筑底部的沙有多高,下方有个很厚的斜坡沙丘,足以吸收他匆忙往下跳的撞击力。他手里抓紧斧头,跃到亚米茄背上,跟在艾莉希亚后面,直到绕过班宁小镇的另一头,可以合理推论没有追兵追上来之后,他才纳闷他们是怎么逃掉的,为什么这些马没有死。
     艾莉希亚和凯勒柏从餐厅的厨房逃离中庭。那间厨房连着好几条走廊,通到一个卸货平台。大型的拱窗因为生锈而卡住,但是其中一扇裂了一条缝,射进一道细细的阳光。他们两个拿管子当扳手,想办法使力撬开钻过去,滚落到阳光里,看见自己位在购物中心的南端。这时他们瞥见两匹马,在高长的野草地上忘我地大快朵颐。艾西莉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和凯勒柏在购物中心绕了一圈,听见门被劈开的声音,看见彼德站在屋顶边缘。
     「你们找到马之后,为什么没赶快走?」彼德问她。
     他们在电力站路上停下来喂马喝水,距离他们六天前看见躲有病鬼的树林并不太远。他们只剩下水壶里的水了,但是各自喝了一些之后,就把剩下的水倒在掌心,让马舔掉。他们剪下彼德的运动衫当绷带,包扎他手肘淌血的伤口。伤口并不深,但大概需要缝合。
     「我作过的事就不再多想,彼德。」艾莉希亚的语气很尖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她了。「好像就应该这么作,只是这样。」
     当时他大可告诉她那个女孩的事。然而他还是迟疑了一下,感觉到时机悄悄溜走。孤伶伶一个小女孩,以及她在旋转木马底下作的事:她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他、他俩交换的眼神、啄在他脸颊上的吻,以及突然粉碎的门。或许这一切全是他在那惊险的时刻里想象出来的。他告诉他们说他找到楼梯井,穿过那里逃出来。
     他们的归来引起一阵大骚动。因为他们晚了四天,已濒临被宣告失踪的时限了。一听到他们回来的消息,大伙儿全挤在大门口,还来不及解释阿洛留在发电站,没和他们一起回来,小丽就昏过去了。彼德不忍心到庇护所去找默萨蜜告诉她西奥的消息,反正总会有人告诉她的。迈可在大门口,莎拉也在。帮他清洗、缝合手肘伤口的就是莎拉,他坐在石块上,脸痛得皱成一团,心里隐隐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因为他以为哥哥失踪所带来的恍惚麻木,会让他的皮肉感觉不到缝针起落缝合的痛楚。她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很快地拥抱他一下,掉下泪来。这时,随着夜幕低垂,围观的群众让开一条路给他走,就在第二道晚钟响起之际,彼德登上墙堤,为哥哥执行慈悲任务。
     他和艾莉希亚在梯子底端分手,保证他会回家睡觉。但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家里。虽然宿舍里只住了几个没结婚的男人,整个地方又脏又臭,和发电站一样糟糕。可是,彼德从此以后都要住在那里。他需要从家里拿几样东西,就只有这样。
     回到家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已经暖暖地照在他的肩膀上。他家是面对东林苑、有五间房的木屋。这是彼德此生仅有的家,打从离开庇护所就一直生活的家。自从母亲过世之后,西奥和他除了睡觉,就很少待在家里,当然也没费心维持屋里的整洁。家里的脏乱总是让彼德很不安,水槽里堆着碗碟,地板上丢着衣服,每一吋表面都积着尘垢,但他还是没办法动手去清理。妈妈最注重整洁,一向喜欢把房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她喜欢刷洗过的地板、保持干净的地毯、用鸡毛撢子撢净灰尘、没有厨余的厨房。一楼有两间卧房,是他和西奥的房间;另有一间卧房在二楼的屋梁下方,是爸妈的房间。彼德进到自己房间里,迅速地收拾几天分的换洗衣服,塞进帆布袋。他晚一点会处理西奥的物品,决定要留下什么,然后把其他不要的东西用手推车送到店舍,他们会把哥哥的衣服鞋子分类收存,重新分配给殖民地的其他人。妈妈过世之后,是西奥负责处理这些事的,因为他知道彼德作不来。后来,过了大约一年之后,有个冬日,彼德看见另一个女人——葛罗莉亚.帕特尔披着一条很眼熟的围巾。当时她在市场的摊子上,整理一罐罐蜂蜜。那条带着流苏的围巾,绝对是他妈妈的。彼德不安地走开,彷佛匆匆逃离某个和自己有关的伤风败俗场景。
     他收拾完行李,走进屋里的主房间,也就是在位在裸露的梁木之下,兼具厨房与起居室功能的大房间。炉子好多个月没升火了,堆在后面的柴薪八成已经发霉,屋里的每一吋都裹了一层黏呼呼的污垢。彷佛这里没人住。是啊,他想,我猜是没人住。
     他心中突然一阵冲动,爬上二楼到爸妈的房间。小五斗柜的抽屉全是空的,塌陷的床垫上没有寝具,旧衣橱里的架子空荡荡,柜门一拉开,只有一个精巧的蜘蛛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妈妈习惯摆杯水和放眼镜的那张小床头桌——彼德很想留下妈妈的那副眼镜,但是不能,因为一副完好的眼镜要用一整个月的配给额才换得到——现在只有一圈圈隐约的印渍。好几个月没人开窗了,整个房里充满被陷害被虐待的气氛,又一个因彼德的轻忽漠视而蒙受污辱的东西。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它们,辜负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
     他背起背包,走进上午越来越浓重的热气之中。四周有各式各样活动的声音,有马厩里马匹的跺脚嘶鸣,打铁铺里铁锤的敲打韵律,高墙上日班值勤人员的朗声召唤;一走进旧城,就听见孩子们在庇护所中庭玩耍的笑闹尖叫。上午的下课时间,是教师会放任他们像老鼠到处乱窜撒野的时间,那是最兴奋快活的一个钟头。彼德记得有个冬日,晴朗但寒冷的冬日,玩着抢夺游戏的他,奇迹似地轻易从一个较大的男生——他记得是威尔森兄弟其中的一个——手中抢到棍子,想尽办法不再被抢走,牢牢抓紧直到教师拍着她那双戴手套的手叫他们进教室。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部的锐利刺痛,冬日为整个世界染上的干燥黄褐色泽,以及额头冒出的汗水,还有闪避一双双攻击者魔掌袭击时那纯粹的生理快感。多么鲜活的感觉啊。彼德在回忆中搜寻哥哥的身影。那个冬日早晨,西奥当然也在那群奔跑的孩童当中。可是他找不到西奥的踪影。哥哥应该在的地方只剩一片虚空。
     他这时已经走到练习场,那是泥土地上三个宽阔的凹处,有二十米长,筑有高高的土墙来挡住免不了会飞散的弩箭、弓和丢错方向乱飞的刀子。在中间那个凹场的前方有五个学员立正站好,三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年龄从九岁到十三岁不等,彼德彷佛从他们僵硬的姿势和焦急的面容,看见了当年来到练习场的自己,同样的努力认真,拚命想证明自己的能耐。西奥领先他三级,他还记得哥哥被选上当跑腿的那个早上,第一次转身跑向高墙值勤时脸上的骄傲微笑。西奥掩不住的荣耀,彼德也感觉到了。他很快就会追随哥哥的脚步。
     这天早上的教练是彼德的堂姐黛娜,威廉叔叔的女儿。她比彼德大八岁,生下第一个女儿爱丽之后,就离开高墙,负责练习场的工作。她的小女儿凯特还在庇护所里,但是爱丽一年前已经出来了,目前也在练习场受训。初级生的她比同年龄的人来得高,像妈妈一样纤瘦,一头黑色长发挽成守望员的发髻。
     黛娜站在学员前面,用冷峻的眼神仔细打量他们,彷佛想挑出一只羊来宰杀。规矩就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她问学员。
     他们齐声回答:「一枪。」
     「他们从哪里来?」
     这回更大声:「从上方来。」
     黛娜顿了一下,身体往后晃了晃,瞥见彼德。她给他一个哀伤的微笑,然后又转头面对她的学生,一蹙眉,表情再次变得严厉。「是的,他们非常可怕,就算还有三步的距离,你也会被大口吞下肚。现在我要你们排成两排,举弓。」
     「你觉得怎么样?」
     是尚杰.帕特尔。彼德沉浸在思绪中,竟没发现他走近。尚杰站在他旁边,双臂抱胸,目光直视练习场。
     「他们会学得很好。」
     在他们下方的那些学员开始上午的练习。年龄最小的孩子之一,达瑞尔家的那个男生,射偏了,把箭砰一声射进了箭靶后方的围墙里。其他人开始笑。
     「你哥哥的事我觉得很遗憾。」尚杰转头面对他,把彼德的注意力从练习场拉了回来。尚杰身材瘦小,但给人一种精壮结实的感觉。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夹杂着灰色发丝的头发贴着头皮梳得光整。一口洁白细小的牙齿,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浓密如羊毛的眉毛下显得更加黑亮。「西奥是个好人,他不该碰上这种事。」
     彼德没答话。他能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你告诉我的事。」尚杰继续说:「老实说,整件事都不太说得通,不管是健德的事,或你们到图书馆去的事。」
     彼德为自己的谎言打了个冷颤。他们都同意要坚持原本的说法,不告诉任何人那批枪的事,至少是暂时不说。但是事实马上证明,执行起来远比彼德原本的预期要复杂许多。少了枪,他们在发电站屋顶发生的事说法漏洞百出,像是如何拯救凯勒柏、健德的死,以及闯进图书馆的举动。
     「我们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你了。」彼德说:「健德一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我们认为可能是在图书馆发生的,所以才去查看。」
     「可是西奥怎么会冒这种险?或者这是艾莉希亚的主意?」
     「你怎么会这么想?」
     尚杰沉吟了一下,清清嗓子。「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彼德,而且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的能力。可是她很鲁莽,总是急着动手。」
     「这不是她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就只是运气不好。我们是集体决定的。」
     尚杰又停顿了一晌,出神地凝望练习场。彼德没再说什么,希望自己的沉默能让这段谈话画上句点。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理解,以你哥哥的个性,竟然会冒这种险。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尚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然后转头看彼德,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盘问你,我相信你累了。但是既然碰见你了,我也还有其他事要和你谈谈。是关于族长会议、你哥哥职位的事。」
     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彼德忧心。但这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作吧。」
     「这就是我想和你谈的事,彼德。你父亲当年不该把他的位子让给西奥,我认为那个位子属于黛娜。她当时是乔克森家年纪最长的人,现在也还是。」
     「可是她拒绝了。」
     「没错。可是老实说,我们对事情后来的发展都觉得......有点不安。当时黛娜很伤心。你记得的,她的父亲才刚遇害。我们许多人都觉得,若你父亲当时没有对她施压,要她让步,她应该会很乐意接下职位。」
     尚杰在说什么啊?那位子是黛娜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奥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件事。」
     「是啊,我怀疑他会说。」尚杰沉默了一晌。「你爸爸和我并非总是看法一致,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长征。可是你爸爸始终不肯放弃这个念头,就算损失了很多条人命还是不放弃。他的盘算是你哥哥会恢复长征,所以他才会希望西奥当上族长。」
     学员已经走出练习场,沿着步道开始绕城跑步。那天在控制室里,西奥是怎么说的,尚杰对自己的工作很有一套?但是尚杰现在所作的一切,却只是让彼德死命保护他原本很乐意让给任何人的职位。
     「我不懂,尚杰。」
     「你不必懂,彼德。族长会议已经开过会了。我们一致同意,这个职位应该是黛娜的。」
     「她也接受?」
     「是的,在我对她解释情况之后,她接受了。」尚杰一手搭在彼德肩头。彼德想,这动作或许是为了安抚,但事实上却不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请别会错意,这不是针对你。我们都很想忽略不合常规的问题,因为大家都很尊敬西奥。」
     就是这样,彼德想,哥哥就这样被水淹没了。西奥的衬衫还折好收在抽屉里,备用的靴子还站在床底下,而他却彷佛不曾存在过。
     尚杰抬头望过练习场。「嘿,苏乌来了。」
     彼德转头,看见苏乌.拉米瑞兹从大门阔步朝他们走来,走在他身边的是吉米.莫林努。苏乌身材高挑,一头沙色的头发,才四十出头,在威廉过世之后便成为队长。她是个能力极强的女人,脾气可以瞬间爆发,猛烈的威力足以让最死硬的守望员都吓得打哆嗦。
     「彼德,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想要的话,就休息几天吧,你打算什么时候举行铭刻仪式,通知我一下。我想讲几句话。」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尚杰插嘴说:「通知我们一下。而且无论如何,休息几天吧。事情不急。」
     苏乌恰恰在这一刻走来,并非巧合,彼德明白;他们是在应付他。
     「好吧,」彼德设法回答:「我想我会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哥哥。」这时吉米说,显然觉得自己既然在场,就得说几句话。「凯伦也是。」
     「谢谢,这话我听多了。」
     这句话很酸,彼德一说出口,看见吉米那张鹰勾鼻脸上的表情就马上后悔了。吉米本来也是西奥的朋友——和西奥一样都是副队长——也了解失去手足的感受。康诺.莫林努五年前在上野的猎杀烟鬼行动中遇害。在守望队里,吉米年龄仅次于苏乌,三十多岁的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早在几年前就可以不受任何人非议地离队了,却选择继续坚守岗位。有时候他的妻子凯伦会送热食到高墙来给他,让他觉得很难为情,老被守望员取笑个没完,但大家也都看得出来他颇乐在其中。
     「对不起,吉米。」
     他耸耸肩。「没关系。我很能体会,相信我。」
     「他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彼德。对我们来说,你哥哥是很重要的人。」说完这最后的结论,尚杰朝着苏乌的方向,公事公办似地抬了抬下巴。「队长,妳有空吗?」
     苏乌点点头,眼睛却还盯着彼德。「我是说真的,」她说,再次伸手抓住他的手肘上方。「你要休息多久都没问题。」
     彼德等了几分钟才走,好和那三个人保持一点距离。他觉得非常紧张、不安,却不明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那几个人找他说话,而且说真的,那些内容也没什么好让他惊讶的,尴尬的安慰是他早就预料到、也很了解的;接着是他不必担任族长的消息——这是他原本听了应该很受用的好消息,因为他打从开始就不想和那些每日例行的责任扯上关系。然而,彼德还是觉得在这些对话的表面之下有更深沉的暗流涌动。他直觉地感受到自己被操纵了,他觉得隐隐有件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正在延烧,只有他不知道。
     把背包扛在肩上——这背包里简直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费事——他决定不直接去宿舍,沿着步道往反方向走。
     暗夜石矗立在广场的另一端,那是个约莫两人高的花岗岩巨石,灰白的表面带着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粉红石英斑点,上面刻着一个个名字,全是失踪与死去的人。他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耗了好几个月才全刻上去的一百六十二个名字:列文和达瑞尔两家人。还有鲍伊斯家族,据说总共九个人。葛林伯格、帕特尔、周、莫林努、史特劳斯、费雪家都有人遇害,还有唐纳迪欧家的两个人——小艾的爸妈,约翰与安洁。乔克森家族第一批被刻上石块的是彼德的祖父母:达儿拉与泰勒夫妇,死在北墙下家里的残垣破瓦里。彼德一想到他们,总是觉得他们很老了,因为他们已经过世了十五年,他们在世的生活远在彼德的记忆之前,是被他归诸于「以前」的时间领域。可是,事实上,泰勒死的时候才四十几岁,而达儿拉,泰勒的第二任妻子,在地震发生时才三十六岁。
     暗夜石原本是为暗夜的受难者而立的,但是似乎自然而然地变成传统,记录下每一个失踪与死去的人。彼德看见健德的名字已经被刻上去了。他的名字并没自列一行,而是跟在他爸爸、姐姐以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后面。彼德想起来了,那是多年前和健德结婚的女人。以健德的个性来看,和人讲话似乎都很难想象了,更何况是结婚,所以彼德压根儿忘了他曾经结过婚的事。那个女人叫珍奈,在暗夜过后几个月死于难产。他们的孩子还来不及命名就一起离开,所以也就没名字可刻,短暂的一生就这样不留一丝痕迹。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西奥刻名字。」
     彼德转头看见凯勒柏站在身边,脚上穿着那双鲜黄色的运动鞋。这双鞋对他来说实在太大,看起来活像有蹼,彷佛一双鸭掌。彼德看着这双鞋,罪恶感不禁袭上心头。凯勒柏这双大得可笑的运动鞋就是证据——事实上也是唯一的证据——证明购物中心那场失败的插曲确实存在。但是不知怎的,彼德却也觉得西奥一定会瞄凯勒柏这双运动鞋一眼,哈哈大笑。他会在彼德还没意会到这是个笑话之前就拿这件事当笑话看。
     「健德的名字是你刻的?」
     凯勒柏耸耸肩。「我很会用凿子。我想这里没有人会替他作这件事,他应该多交几个朋友。」这孩子停顿了一下,目光飘过彼德的肩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似乎一片迷蒙。「你开枪把他打死是好事。健德真的很讨厌病鬼。他觉得天底下最惨的就是被附身。我很庆幸他没和他们在一起太久。」
     这时彼德下定决心。他不会把西奥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也不会让其他人刻。他要先确定才行。
     「你这几天住在哪里?」他问凯勒柏。
     「宿舍啊,不然你以为哩?」
     彼德抬起一边肩膀指指背包。「介意我和你一起住吗?」
     「随你啰。」
     一直到后来,在终于打开行囊,躺在过软塌陷的床垫上之后,彼德才意会到,凯勒柏的目光越过彼德肩头,在石头上搜寻的是什么。不是健德的名字,而是在更上方的三个名字——理察.琼斯、玛丽安.琼斯,以及下一行的南西.琼斯,凯勒柏的姐姐。他父亲是个修理工,在暗夜一开始的混乱时刻里,从灯柱上跌下来摔死了。他妈妈和姐姐在庇护所里被塌落的天花板压死。当时凯勒柏才刚出生几个星期。
     这时彼德才明白,艾莉希亚为什么带他到发电站的屋顶上去,和星星一点关系都没有。凯勒柏.琼斯是暗夜的孤儿,就像她自己一样。除了她,没有人可以挺他。
     她带彼德到屋顶上,去等凯勒柏.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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