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迈可．费雪，首席光电工程师，坐在灯屋里，聆听幽灵的声音。
幽灵讯号，迈可是这么称呼这个偶尔从听觉频谱上的杂音中，冒出来的讯号。截至目前为止，他都还听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支离破碎的声音，似有若无。他从储藏室里找到了一本无线电操作手册，上头把这个频率列为未分配的频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艾尔顿说。
在补给队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听到了这个声音。迈可还是无法相信西奥不在了。艾莉希亚再三保证，这并不是他的错，西奥的死和去寻找主板没有关系，可是迈可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一连串的事件导致朋友丧命，他难辞其咎。至于主板——最讽刺的是，迈可早就忘了这回事。西奥和其他人动身去发电站的隔天，迈可就从一个旧电池上拆下电流供应器，成功地改装成他所需要的零件。不是Pion，但足以提供额外的处理能力，析离出频谱顶端的讯号。
就算他没找到替代的零件，多一个处理器又能怎样呢？不值得让西奥为此送命。
可是这个一千四百三十二兆赫的讯号，轻微得像耳语，像是在说着些什么。他觉得很困扰，那声音的意义彷佛总在他正要瞥见一些端倪的那一瞬间消逝无踪。那是数字的声音，重复不断，神秘地出现又消失，或者应该说原本听起来的确如此，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好吧，是艾尔顿意识到——声音每隔九十分钟出现一次，持续传送两百四十二秒，然后再次归于沉寂。
他早该自己搞清楚的，没有任何借口好说。
讯号越来越强。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随着每一次的循环益发增强，而且在夜里格外明显，彷佛某个该死的东西翻过山岭而来。他不再找其他频率了，每天就只是坐在面板前，数着一分钟又一分钟，等待讯号再次出现。
艾尔顿也很兴奋。迈可在灯屋工作多年，早已习惯的那个「当瞎子可真是棒」的艾尔顿已经不见了。现在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个满头头皮屑、脾气坏透的家伙，连句哈啰都不说。他头上戴着耳机，在讯号出现时凝神倾听，噘起嘴，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说些需要多点睡眠之类的话。在第二道钟响之后，他甚至懒得启动电灯的电力。就算迈可让瓦斯溢出到把他们炸得飞上月球，艾尔顿也不会吭半句。
他也可以洗个澡。该死，他们两个都该好好洗个澡。
自从补给队回来之后，殖民地就开始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不安气氛。为什么？是因为西奥的死？健德的事让大家都想不通，而且他还害凯勒柏那样吊在电塔上。尚杰和其他人拚命想平息流言，但是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说他们早就知道那个家伙有点不太对劲，在山下待了那么久，让他脑袋了出问题。自从他老婆和孩子死了之后，他就有点毛病了。
还有尚杰的事。迈可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天前的夜里，他正坐在面板前，门突然打了开来，是尚杰，他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彷佛在说：啊哈！你被逮到了。迈可心想自己的耳机还罩在头上，这个罪行太明显了，这回死定了。尚杰终究还是发现无线电的事了，这下麻烦大了。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尚杰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迈可。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迈可发现这人脸上的表情和他第一眼瞥见的并不一样，不是在大半夜揭发罪行的义愤填膺，而是近乎动物的呆滞，茫然迷惑。尚杰身穿睡衣，光着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游。很多人都会梦游，有时候殖民地似乎有一半的人都同时起来到处兜圈子。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城里从没暗到能让人沉睡。迈可也有过一两次经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厨房，从罐子里挖蜂蜜涂在脸上。
可是尚杰？尚杰．帕特尔、族长会议议长，他看起来不像这类型的人。
迈可的心思飞快转动。目标是把尚杰送出灯屋，而又不弄醒他。迈可精心设计了好几个策略——真希望自己有蜂蜜可以引诱他——但是尚杰突然一皱眉，歪着头，彷佛聆听远方的声音似的，拖着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尚杰？你在干嘛？」
尚杰走到断路器面板前，停下脚步，松软垂在身体侧边的右手微微抽搐。
「我不......知道？」
「你是说，」迈可大胆一试：「你不知道，你要去其他地方吗？」
尚杰没回答。他抬起手，高举在面前，缓缓地前后转动，同样迷离沉默的眼神，彷佛无法决定这手是属于谁的。
「巴柏......寇克？」
外面又出现了脚步声，接着葛罗莉亚来到房里。她也穿着睡衣，白天总是绑起来的头发半垂在背上，看起来有点喘不过气，显然是从家里一路追着尚杰到这里来的。她对迈可视而不见，而迈可现在觉得尴尬多于提防，彷佛是不小心撞见夫妻纷争的人。葛罗莉亚走到丈夫身边，用力抓起他的手肘。
「尚杰，回去睡觉。」
「这是我的手，对不对？」
「对。」她不耐烦地回答：「是你的手。」她抓紧丈夫的手，瞄着迈可，用唇形说：「梦游。」
「绝对是，绝对是我的手。」
她叹口气。「尚杰，别闹了。够了吧。」
那人脸上突然闪现清醒的意识。他转头环顾室内，目光落在迈可身上。
「哈啰，迈可。」
耳机已经不见了，藏在柜子底下。「嗨，尚杰。」
「我好像......走远了。」
迈可勉强忍住笑，只是心里还是纳闷，尚杰刚才想对断路器干嘛？
「还好葛罗莉亚跟着来，带我回家。所以我现在就要走了。」
「好。」
「谢谢你，迈可。对不起，打断你重要的工作。」
「没问题。」
就这样，葛罗莉亚带着丈夫回家，让他回到床上，终结了他不安作梦的心里骚动的一切。
这该怎么解释呢？隔天早上迈可把这件事告诉艾尔顿的时候，他只说：「我猜他也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碰上了。」迈可说：「碰上什么？你说碰上了是什么意思？」艾尔顿完全没回答，他似乎也没有答案。
莎拉说得没错，他耗费太多时间埋首在烦恼里了。这时正是两段循环之间的空档，他得等上四十分钟，才能再听见讯号。无所事事的他在屏幕上叫出电池计量监测，希望能看到好消息，但是没有。一整天强风吹个不停，从隘口直灌进来，但是电池电量却已经低于百分之五十了。
他留艾尔顿一个人在小屋里，自己出去散个步，厘清思绪。那个一千四百三十二兆赫的讯号一定有什么意思，因为那几个数字是最前面的四个整数，而且不断循环：1432143214321432......1结束了数列，然后由4重新开始。很有意思。但当然可能只是巧合，可是幽灵讯号本身就是个问题，感觉上一点都不像是巧合。
他来到太阳黑子广场，入夜之后向来有很多人在这里晃荡。他在光线里眨了眨眼睛，发现有个人影独自坐在暗夜石下，双臂环抱膝盖，一头乌黑的头发垂泻下来。是默萨蜜。
迈可清清嗓子，想让她知道他走近了，但是她却只朝他的方向草草瞥了一眼。她的意思很清楚：她自己一个人，而且只想这样。可是迈可在小屋里待了好几个钟头——有艾尔顿在和没有差不多——在黑暗之中追逐幽灵讯号。所以宁可冒着被拒绝的危险，也想要有个人可以为伴。
「嗨。」他站着对她说：「我可以坐下吗？」
她抬起脸。他看见她满脸泪痕。
「对不起，」迈可说：「我还是离开好了。」
但是她摇摇头。「没关系。你想坐就坐吧。」
于是他坐下来。很尴尬，因为要好好坐下，就得要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她身边，他的背像她一样靠着暗夜石。他开始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特别是随着静默的时间越拉越长之后。他明白，自己既然坐下来，等于默认要问她为什么烦心，甚至可能得找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她。他知道怀孕会让女人情绪起伏不定，虽然女人原本就有些阴晴不定，可是孕妇的行为就像四时的风一样转瞬多变。对他来说，莎拉向来很讲理，但那只因为她是他姐姐，而且他也已经习惯她的行为模式了。
「我听到消息了。我想应该说恭喜啰？」
她用指尖擦去眼泪，鼻子还流着鼻水，可是他没有手帕可以借她。「谢谢。」
「葛蓝知道妳在这里吗？」
她郁郁地笑说：「不，葛蓝不知道。」
这句话让他觉得，她之所以沮丧并不只是因为情绪作祟。她来到暗夜石前，是因为西奥。她的泪是为西奥而流的。
「我只是......」可是他不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他耸耸肩。「对不起。我们也是朋友。」
这时，默萨蜜作了出乎他意料的事。她把手掌贴在他的手上，与他手指交缠，摆在他的膝上。「谢谢你，迈可，大家对你都不够肯定，可是我不这么认为。你说得很对。」
他们就这样默默坐了一会儿。默萨蜜没缩回手，就这样紧紧拉着他。好奇怪，直到此时此刻，迈可才真正感觉到西奥不在了。他觉得好哀伤，但也还有别的感觉。他觉得很孤单，想说些什么，把自己心中的感觉说出口，但还来不及开口，广场的另一头就又出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是葛蓝，以及走在他后面的尚杰。
「听我说，」默萨蜜说：「我的忠告是，别为小艾那些鬼话烦心。她那个人就是这样，她会回心转意的。」
小艾？她干嘛提起小艾？可是没时间想这些了。葛蓝和尚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葛蓝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像刚刚绕着高墙跑了几圈似的。至于尚杰，两天前那个迷迷糊糊的梦游者已经不见了，这会儿站在那里的是个眉头深锁、纯粹扮演父亲角色的人。
「妳以为妳在干嘛啊？」葛蓝气得瞇起眼睛，彷佛要把她的影像聚焦。「妳不应该离开庇护所的，小默。不可以。」
「我没事的，小葛。」她手一挥制止他。「回家去吧。」
尚杰往前一挺，站在他俩正前方，一个气势凌人的身影沐浴在灯光中，他的皮肤彷佛散发着为人父的失望之情。他低头瞄了迈可一眼，眉头一蹙，马上当作视而不见。迈可原本还冀望他会因为前几天晚上的那场风波而态度轻松一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立刻让他的希望烟消云散。
「默萨蜜，我一直对妳很有耐心，但是总有个尽头吧？我不知道妳为什么这么难接受这件事。妳明明知道自己该待在哪里的。」
「我和迈可一起在这里，谁有意见，就和他说去。」
迈可觉得自己的胃往下沉。「听我说——」
「你别插手，电路。」葛蓝马上说：「不过既然提到这个，你到底和我老婆在这里干嘛？」
「我干嘛了？」
「是你的主意吗？」
「老天爷啊，葛蓝，」默萨蜜叹气说：「你知道你这口气听起来像什么吗？不是，这不是迈可的主意。」
迈可发现每一个人都盯着他看。他只不过想找个人作伴，却卷进这一场风波，简直是命运最残酷的捉弄。葛蓝脸上的表情只见受辱愤怒；迈可心里衡量着，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能力伤害他。虽然他的态度显得不太有自信，彷佛对周遭的一切反应稍稍慢上一拍，但是迈可不会上当。葛蓝足足比他重三十磅，而且更重要的是，葛蓝把眼前的事当成是捍卫自己的荣誉。迈可对于男人之间的争斗所知有限，只有童年时期在庇护所的几次鸡毛蒜皮的经验，但是他挨过很多拳头，知道有非赢不可的心很重要，而自己显然没有。如果葛蓝当真想要挥拳打他，那么胜负立见。
「听我说，葛蓝，」他再次开口：「我只是出来散步——」
可是默萨蜜不让他说完。「没关系，迈可。他知道你只是出来散步。」
她转头看他，双眼因为哭泣而浮肿沉重。「我们都有工作要作，不是吗？」她再次拉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彷佛两人达成某种协议似的。「我的工作显然就是去作别人吩咐我作的事，而且不要这么难搞。所以说，这就是我现在要去作的事。」
葛蓝伸手要扶她，但是默萨蜜不理他，自己站起来。还在生气的尚杰，双手叉腰，退后一步。
「我不懂，为什么非要这么麻烦不可，小默。」葛蓝说。
可是默萨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不看爸爸和丈夫，转身面对依旧靠着石头坐的迈可。在眼神交会之间，他感觉到她的屈服减弱了，她对自己听命行事心生羞愧。
「谢谢你陪我，迈可。」她给他一个悲伤的微笑。「你说的话很贴心。」
莎拉人在疗养所，等待盖博．寇帝斯咽气。
她才刚骑马回来，玛尔就来到她家门口，并告诉她盖博在呻吟、翻滚、呼吸困难，珊蒂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能为了盖博跑一趟吗？
莎拉拿出她的医药箱，跟着玛尔来到疗养所。一穿过布帘踏进病房，她就看见贾可伯倾身在爸爸躺的病床上，端着茶压在他唇边。盖博呛到了，咳得吐出血来。莎拉快步走到他旁边，轻轻地从贾可伯手里接过杯子。她帮盖博翻身侧躺——这可怜的人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只剩皮包骨——再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推车上拿起一个金属盆，塞在他颔下。又重重咳了两声，莎拉看见鲜红的血夹杂着细碎的黑色团块，是死掉的纤维。
珊蒂从门后阴暗处走出来。「对不起，莎拉。」她说，一双手紧张地挥动。「他本来只是咳嗽，我以为喝点茶——」
「你让贾可伯自己喂他喝茶？妳搞什么啊？」
「他是怎么回事？」贾可伯哀叫。他站在病床旁边，脸上满是迷惑与无助。
「你爸爸病得很重，贾可伯。」莎拉说：「没有人怪你。你作得很好，你在帮他。」
贾可伯开始抓自己，右手的指甲深深掐进前臂伤痕累累的肌肉里。
「我会尽全力照顾他，贾可伯。我保证。」
莎拉知道盖博内出血。应该是肿瘤破裂或其他差不多的状况。她摸摸他的肚子，感觉到血流聚积的温暖肿胀。她从医药箱里找出听诊器，戴在耳朵上，拉起盖博的上衣，听见他肺里的潮湿喀啦声，彷佛有水在罐子里晃荡。他的时候快到了，虽然可能还要拖上几个钟头。她抬眼看玛尔，玛尔点点头。莎拉知道玛尔总是说自己是盖博最喜欢的人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玛尔要她现在就作。
「珊蒂，带贾可伯到外面去。」
「妳要我带他出去干嘛？」
见鬼了，这女人是有什么毛病啊？「作什么都好。」莎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没时间生气。「贾可伯，我要你跟着珊蒂到外面去。你可以听我的话吗？」
在他眼里，莎拉看见的并不是理解，而是恐惧，还有长期以来听别人吩附行事的服从习惯。他会出去，莎拉知道，只要有人要求他这么作。
他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可以吧，我想。」
「谢谢你，贾可伯。」
珊蒂带着那孩子离开病房，莎拉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玛尔坐在病床的另一边，拉着丈夫的手。
「莎拉，妳有......东西吗？」
那不是可以公开谈论的东西。草药都放在地下室的旧冷冻柜中，储存在罐子里，摆在铁架上。莎拉到楼下去，找出她所需要的毛地黄，也就是俗称的洋地黄，可以减缓呼吸、俗称为「天使喇叭」的曼陀罗小小黑色种籽，用来刺激心脏，而毒芹根苦味的褐色刨片，可以让意识麻木。她把药一一摆在桌上，并将药草磨成细细的褐色粉末，洒在一张纸上，斜斜靠着杯子，把粉末倒进去。她收起其他东西，把桌子拂干净，爬上楼梯。
她在另一个房间烧开水，壶原本就是热的，饮品很快就准备好了，淡淡的绿色，很像海藻，带点苦涩的泥土味。她把杯子端到病房。
「我想这会有帮助。」
玛尔点点头，从莎拉手中接过杯子。她们的默契是由莎拉提供方法，但其余的她不能作。
玛尔看着杯里的东西。「多少。」
「全部，如果可以的话。」
莎拉站在床头，扶起盖博的肩膀；玛尔把杯子端到他嘴边，叫丈夫喝一口。他眼睛还是闭着，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莎拉很担心他没办法喝下去，那么她们就得再捱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他喝了第一口，从杯里啜了一小口，然后又一口，像小鸟啄着水坑里的水那样喝着。茶喝完后，她扶着他的头躺回枕头上。
「多久？」玛尔没抬眼看她。
「不会太久。很快。」
「请妳留下来，等到一切结束。」
莎拉点点头。
「不能让贾可伯知道。」玛尔哀求地看着她。「他不会了解的。」
「我保证。」莎拉说。
然后，她们两人等待着。
彼德梦见那个女孩。他们在旋转木马底下，在那间满是尘土、天花板低矮的地窖里。女孩趴在他背上，那蜂蜜般的气息喷在他脖子上。妳是谁，他心想，妳是谁。可是这些话卡住了，宛如一团羊毛布塞在嘴里。他口渴，好渴，而且想翻过身来看她的脸，但他动弹不得，接着背上的不再是那个女孩，是病鬼，病鬼的牙齿陷进颈背，他想为哥哥放声尖叫，但发不出声音，他开始死了，一部分的他想着，好奇怪啊，我以前从没死过。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啊。
他一惊而醒，心脏狂跳，梦境瞬即消散，只留下隐隐约约却叫人心伤的恐慌感，宛如一声惨叫的回响。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慢慢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弯着脖子望向床位上方的窗户，看见窗外灯光闪耀。他的口好干好干，舌头肿胀，像是布满粗粗的纤维。他之所以梦见自己口渴，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口渴。他摸索着找寻摆在床边地板上的水壶，把壶嘴举到嘴边，大口喝水。
凯勒柏睡在他旁边的床上。彼德数了数，房里总共有四个人，一排排睡在暗影里打呼。他们进来的时候竟然都没吵醒他。他有多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此时，躺在暗处，他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情绪，打从回来之后，身体就有一种不耐的感觉在胸臆之间隐隐骚动。最自然的作法当然是回到墙道上值勤。可是苏乌说得很明白，他至少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到守望队去。
他决定去探望姑妈。他还没把西奥的事情告诉她，虽然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希望她从自己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就算她已经听过了也一样。
有时候好像可以完全忘了她这个人，忘了住在西林苑小屋子里的她。噢，姑妈啊，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时，大家会这么说，彷佛才刚刚想起她的存在似的。事实上，这位老太太不需要太多协助，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彼德和西奥委会替她劈柴，或简单地修理房子；而莎拉会帮她去店舍买东西，可是她需要的并不多。因为她在屋后阳光充足的土地上种了大量的蔬菜和草药，而且独力照料，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忙。除了坐在凳子上照料菜园之外，她大部时间都待在家里，置身于文件与备忘之中，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有三副不同的眼镜，都系着绳子挂在脖子上，但要戴哪一副端视要作什么工作来决定。除了冬天之外，她向来光着脚走路。不管怎么算，姑妈应该都快一百岁了。她结过婚，至少据说是如此，而且不只一次，她结过两次婚，不过因为没有自己的儿女，所以她的一生似乎是没有任何目的的自然奇迹，就像可以用蹄子顿步数数儿的马一样。没有人说得上来她怎么躲过暗夜而幸存的；地震没对她的房子造成太大的损害，隔天早上，大家发现她坐在自家厨房喝着她那可怕得出名的茶，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说不定他们只是不想要我这老化腐朽的血吧。」她总是这么说。
这天夜里很凉，彼德走近时，看见姑妈那幢小屋的窗户隐隐透着光线。她说自己从来不睡，白天黑夜对她来说都一样。事实上，就彼德记忆所及，每回来看姑妈，的确总是看见她忙来忙去的。他敲敲门，推开一条缝。
「姑妈？我是彼德。」
他从房子深处听见纸张翻动，以及椅子在老旧木地板上刮动的声音。「彼德，进来，进来。」
走进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厨房的一盏提灯，厨房是搭建在屋后的一个小棚室，房里堆了很多东西，但很整洁，家具和其他物品的摆设，看起来已经在现在的位置上安顿了好几十年，宛如森林里的树木。书一堆堆栈得像塔一样，罐子里装着石头和旧铜板，还有几样他根本辨识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小摆饰。老妇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招手叫他进去。
「你来得刚好。我才泡好茶。」
姑妈总是「才泡好茶」。她用一大堆混杂的草药泡茶，有些是自己种的，有些是路边采的。大家都知道，她外出散步的时候会缓缓地弯下腰，靠在地面好久，摘下不知名的野草，马上塞进嘴巴里。但是喝姑妈泡的茶，是来找她聊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谢谢，」彼德说：「我很想喝一些。」
她摸索着眼镜，找出正确的那一副，戴到饱经岁月风霜、颜色像核果般褐黄的脸上。她的头部有点微微萎缩的感觉，彷佛随着年岁增长，肢体也由上往下开始缩水。她的眼睛盯住他，没有牙齿的嘴咧开微笑，好像到这时才确定他就她所以为的那个人。她和往常一样，穿着宽松的无领长衫，是这些年来用其他衣服的部分碎片缝缀拼贴而成的；仅余的头发像一团白雾，与其说是长在她头上，不如说是飘在头皮上比较贴切；而脸颊上的斑斑点点，既非雀斑也非痣，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
「快点到厨房来吧。」
他跟着光脚的姑妈，慢慢走过狭小的走道，进到房子后面。这里的空间窄小，塞进一张橡木桌之后，简直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而炉子的热气，以及炉上那只旧铝壶冒出的蒸气，更让房里有种压迫感。彼德感觉到自己的毛孔张开冒汗。姑妈忙着倒茶的时候，他拉开房里唯一的一扇窗，让微风稍微吹进来后才坐下。姑妈把茶壶端到餐桌，摆在三脚铁架上，然后在水槽里压下帮浦，洗了两只马克杯，拿到餐桌上来。
「你来看我是为了谁的事啊，彼德？」
「恐怕是有坏消息。是西奥。」
可是老妇人没理会。「噢，」她说：「我知道这事。」
姑妈坐在他对面，伸直两腿，把挂在瘦骨嶙峋肩膀上的衣服拉平，然后用滤茶器把茶倒进杯里。茶是稀薄的黄色，看起来很像尿液，而留在滤网上那些绿绿褐褐的细碎草渣，触目惊心，活像被压碎的昆虫。
「怎么发生的？」
彼德叹口气。「说来话长。」
「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听故事，彼德。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洗耳恭听。快喝吧，茶倒好了，没道理放着凉掉。」
彼德啜了滚烫的茶一口。茶隐隐带着泥土味，喝下之后嘴巴酸苦，那味道甚至不像是可以吃的东西。他保持礼貌地设法吞下去。放在餐桌上，摆在他肘边的是她老是写个不停的本子。她的回忆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本，封面包着羊皮，里面的纸页满是小小的字迹，是她用乌鸦羽毛沾自制墨水写上去的。她也自己造纸，把木屑煮成浆，在旧纱窗上摊成一张张纸。彼德知道她勤奋不懈，因为他看见她在屋后用绳子晾晒这样作成的纸张。
「妳的书写得怎么样呢，姑妈？」
「永远写不完。」她满是皱纹的脸绽出微笑。「好多东西可以写，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这么多的事情，有以前的世界、在大火中把我们载到这里来的火车、泰伦斯和玛琪，以及其他的人。所有的这些我都是想到就写。我想除了我这个老太太之外，没有人能作，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想知道这里、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妳这么认为吗？」
「彼德，我知道是这样的。」她啜了一口茶，舔舔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那味道而蹙起眉头。「我想这里头应该多加一点蒲公英才对。」她再次看着彼德，眼镜后面的眼睛瞇了起来。「可是你不是要问这件事吧？不是要问我写在这里的东西，对不对？」
她的心思总是这样，一路回溯，搭起奇怪的联想，沉溺于过往。她常谈起泰伦斯，那个和她一起搭火车的人。有时候好像是她哥哥，有时候又变成她堂哥。还有其他人。玛琪．周、名叫口香糖阿文的男生，以及叫莎丽兹的女生，还有露西和雷克斯．费雪。可是她在时光中的漫游，随时会因为断断续续的清明神智而被打断。
「妳写过西奥吗？」
「西奥？」
「我哥哥。」
姑妈的眼睛溜转了一会儿。「他说他要到发电站去。他什么时候回来？」
所以她并不知情。或者她只是忘了，把这个消息和其他故事一起藏在内心深处。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彼德说：「这就是我要来告诉妳的事。我很难过。」
「噢，现在别难过。」她说：「书里会写满你不知道事。这是个笑话吧？一本书。喝吧，喝你的茶。」
彼德决定不逼她。听到又有人死掉的消息，对老太太有什么好处呢？他又啜了一口苦茶。要说味道尝起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难喝了。他觉得有点恶心。
「你尝到的是桦树树干的味道，可以帮助消化。」
「很好喝，真的。」
「不，才不好喝呢。可是很有效，让你像被龙卷风吹过那样，变得一乾二净的。」
彼德想起自己的另一个消息。「我要告诉妳，姑妈，我看见星星了。」
听见这句话，老妇人的脸亮了起来。「噢，真有你的。」她马上用皱巴巴的手指摸了摸手背。「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告诉我，你觉得星星看起来怎么样？」
他的思绪回到人在屋顶，挨着小艾躺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他们头顶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彷佛一伸手就拂得掉。那好像已经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是他前生的最后几分钟。
「很难形容耶，姑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是啊。」她的目光凝注在他背后的墙上，彷佛那里有着星光。「从小时候看过之后，我就没再看过星星了。你爸爸以前常过来告诉我星星的事，就像你现在这样。他会说我看见星星了，姑妈，我就问他，星星如何啊，小狄？我的那些星星可还好？然后我们两个就好好地聊一聊，就像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她啜了一口茶，把马克杯摆回桌上。「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他来告诉妳？」
她纠正他似地蹙起眉头，但是一双眼睛仍然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彷佛在笑他。「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
「我不知道。」彼德勉强回答。但这是事实，他不觉得爸爸会来告诉她这些。可是彼德试着想象那个场景，他父亲，伟大的狄米崔．乔克森和姑妈在她热得要命的厨房里喝茶，谈着长征。他无法想象。「我从来就没想过他会告诉任何人。」
她微微一笑。「噢，你爸爸和我常常聊天，聊很多事，聊那些星星。」
这一切太令人不解了。不只是不解，彷佛在短短几天之间——从阿洛．威尔森的网子杀死病鬼的那个晚上开始——这个世界的某些基本准则完全改变了，只是没有人来告诉彼德这个改变是什么。
「他是不是告诉过妳......行者的事，姑妈？」
老妇人缩起双颊。「行者，你是说什么？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西奥看见一个行者？」
他听见自己轻叹一声。「不是西奥。是我爸爸。」
可是她已经不听他讲话了，她的眼睛盯着他背后的墙，心思再次飘得远远的。「嗯，泰伦斯，我想他是和我谈过行者的事。泰伦斯和露西。她向来是最小的。只有泰伦斯能哄得她不哭，你知道，他总是办得到。」
没指望了。姑妈一旦陷入这样的思绪，就会持续好几个钟头，甚至好几天才会再回到当下。他甚至嫉妒她拥有这样的能力。
「你想问我什么呀？」
「没事的，姑妈，可以等。」
她瘦弱肩膀耸了耸。「随你。」沉默了一晌，她又说：「告诉我，你相信全能的上帝吗，彼德？」
这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虽然她不时谈起上帝，可是从没问过他信不信。没错，站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些感觉，满天密布的星星背后似乎有些力量存在。彷佛那些星星正在看着他。但是才一瞬间，那些星星给他的感觉就已经消逝了。能相信这类的事情固然很好，但是到头来，他还是无法相信。
「不太信。」他坦承，听见自己语气里的抑郁。「我觉得那只是大家口头讲讲的名词。」
「真是丢脸，丢脸。因为我所认识的上帝绝对不会让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的。」姑妈喝掉最后一口茶，舔舔嘴唇。「你好好想一想，然后告诉我西奥的事，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两人的谈话似乎就此结束。彼德起身告辞。他弯腰亲吻她的头顶。
「谢谢妳的茶，姑妈。」
「随时欢迎。等你想到答案再告诉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一谈西奥。还有，彼德？」
他在厨房门口转身。「是的？」
「正如你知道的，她就要来了。」
他吓了一跳。「谁就要来了，姑妈？」
她像老师那样皱起眉头。「你知道是谁，小子。从上帝让你作梦的那一天起，你就知道了。」
彼德站在门口，沉默了一晌。
「我现在就只能说到这里。」老妇人挥挥手打发他走，彷佛赶苍蝇那样。「你好好想一想，等准备好了再回来找我。」
「别熬夜写东西喔，姑妈。」彼德勉强说：「想办法睡一下吧。」
老妇人的脸上绽开微笑。「我已经睡够了。」
他离开姑妈家，踏进夜色之中，沁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吹过运动衫底下因厨房太热而冒出的汗水，让他不禁打个寒颤。那杯茶害他的胃到现在还翻腾不已。他站了一会儿，在灯光下眨眨眼睛。姑妈说的那些话很古怪。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以老太太心思运作的方式，所有的故事层层迭迭堆在一起，过去与现在全混成一团，她指的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她说的也可能是很多年前死掉的人。
就在这时，彼德听见大门口传来的叫喊声，世界就此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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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讯号，迈可是这么称呼这个偶尔从听觉频谱上的杂音中，冒出来的讯号。截至目前为止，他都还听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支离破碎的声音，似有若无。他从储藏室里找到了一本无线电操作手册，上头把这个频率列为未分配的频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艾尔顿说。
在补给队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听到了这个声音。迈可还是无法相信西奥不在了。艾莉希亚再三保证，这并不是他的错，西奥的死和去寻找主板没有关系，可是迈可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一连串的事件导致朋友丧命，他难辞其咎。至于主板——最讽刺的是，迈可早就忘了这回事。西奥和其他人动身去发电站的隔天，迈可就从一个旧电池上拆下电流供应器，成功地改装成他所需要的零件。不是Pion，但足以提供额外的处理能力，析离出频谱顶端的讯号。
就算他没找到替代的零件，多一个处理器又能怎样呢？不值得让西奥为此送命。
可是这个一千四百三十二兆赫的讯号，轻微得像耳语，像是在说着些什么。他觉得很困扰，那声音的意义彷佛总在他正要瞥见一些端倪的那一瞬间消逝无踪。那是数字的声音，重复不断，神秘地出现又消失，或者应该说原本听起来的确如此，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好吧，是艾尔顿意识到——声音每隔九十分钟出现一次，持续传送两百四十二秒，然后再次归于沉寂。
他早该自己搞清楚的，没有任何借口好说。
讯号越来越强。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随着每一次的循环益发增强，而且在夜里格外明显，彷佛某个该死的东西翻过山岭而来。他不再找其他频率了，每天就只是坐在面板前，数着一分钟又一分钟，等待讯号再次出现。
艾尔顿也很兴奋。迈可在灯屋工作多年，早已习惯的那个「当瞎子可真是棒」的艾尔顿已经不见了。现在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个满头头皮屑、脾气坏透的家伙，连句哈啰都不说。他头上戴着耳机，在讯号出现时凝神倾听，噘起嘴，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说些需要多点睡眠之类的话。在第二道钟响之后，他甚至懒得启动电灯的电力。就算迈可让瓦斯溢出到把他们炸得飞上月球，艾尔顿也不会吭半句。
他也可以洗个澡。该死，他们两个都该好好洗个澡。
自从补给队回来之后，殖民地就开始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不安气氛。为什么？是因为西奥的死？健德的事让大家都想不通，而且他还害凯勒柏那样吊在电塔上。尚杰和其他人拚命想平息流言，但是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说他们早就知道那个家伙有点不太对劲，在山下待了那么久，让他脑袋了出问题。自从他老婆和孩子死了之后，他就有点毛病了。
还有尚杰的事。迈可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天前的夜里，他正坐在面板前，门突然打了开来，是尚杰，他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彷佛在说：啊哈！你被逮到了。迈可心想自己的耳机还罩在头上，这个罪行太明显了，这回死定了。尚杰终究还是发现无线电的事了，这下麻烦大了。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尚杰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迈可。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迈可发现这人脸上的表情和他第一眼瞥见的并不一样，不是在大半夜揭发罪行的义愤填膺，而是近乎动物的呆滞，茫然迷惑。尚杰身穿睡衣，光着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游。很多人都会梦游，有时候殖民地似乎有一半的人都同时起来到处兜圈子。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城里从没暗到能让人沉睡。迈可也有过一两次经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厨房，从罐子里挖蜂蜜涂在脸上。
可是尚杰？尚杰．帕特尔、族长会议议长，他看起来不像这类型的人。
迈可的心思飞快转动。目标是把尚杰送出灯屋，而又不弄醒他。迈可精心设计了好几个策略——真希望自己有蜂蜜可以引诱他——但是尚杰突然一皱眉，歪着头，彷佛聆听远方的声音似的，拖着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尚杰？你在干嘛？」
尚杰走到断路器面板前，停下脚步，松软垂在身体侧边的右手微微抽搐。
「我不......知道？」
「你是说，」迈可大胆一试：「你不知道，你要去其他地方吗？」
尚杰没回答。他抬起手，高举在面前，缓缓地前后转动，同样迷离沉默的眼神，彷佛无法决定这手是属于谁的。
「巴柏......寇克？」
外面又出现了脚步声，接着葛罗莉亚来到房里。她也穿着睡衣，白天总是绑起来的头发半垂在背上，看起来有点喘不过气，显然是从家里一路追着尚杰到这里来的。她对迈可视而不见，而迈可现在觉得尴尬多于提防，彷佛是不小心撞见夫妻纷争的人。葛罗莉亚走到丈夫身边，用力抓起他的手肘。
「尚杰，回去睡觉。」
「这是我的手，对不对？」
「对。」她不耐烦地回答：「是你的手。」她抓紧丈夫的手，瞄着迈可，用唇形说：「梦游。」
「绝对是，绝对是我的手。」
她叹口气。「尚杰，别闹了。够了吧。」
那人脸上突然闪现清醒的意识。他转头环顾室内，目光落在迈可身上。
「哈啰，迈可。」
耳机已经不见了，藏在柜子底下。「嗨，尚杰。」
「我好像......走远了。」
迈可勉强忍住笑，只是心里还是纳闷，尚杰刚才想对断路器干嘛？
「还好葛罗莉亚跟着来，带我回家。所以我现在就要走了。」
「好。」
「谢谢你，迈可。对不起，打断你重要的工作。」
「没问题。」
就这样，葛罗莉亚带着丈夫回家，让他回到床上，终结了他不安作梦的心里骚动的一切。
这该怎么解释呢？隔天早上迈可把这件事告诉艾尔顿的时候，他只说：「我猜他也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碰上了。」迈可说：「碰上什么？你说碰上了是什么意思？」艾尔顿完全没回答，他似乎也没有答案。
莎拉说得没错，他耗费太多时间埋首在烦恼里了。这时正是两段循环之间的空档，他得等上四十分钟，才能再听见讯号。无所事事的他在屏幕上叫出电池计量监测，希望能看到好消息，但是没有。一整天强风吹个不停，从隘口直灌进来，但是电池电量却已经低于百分之五十了。
他留艾尔顿一个人在小屋里，自己出去散个步，厘清思绪。那个一千四百三十二兆赫的讯号一定有什么意思，因为那几个数字是最前面的四个整数，而且不断循环：1432143214321432......1结束了数列，然后由4重新开始。很有意思。但当然可能只是巧合，可是幽灵讯号本身就是个问题，感觉上一点都不像是巧合。
他来到太阳黑子广场，入夜之后向来有很多人在这里晃荡。他在光线里眨了眨眼睛，发现有个人影独自坐在暗夜石下，双臂环抱膝盖，一头乌黑的头发垂泻下来。是默萨蜜。
迈可清清嗓子，想让她知道他走近了，但是她却只朝他的方向草草瞥了一眼。她的意思很清楚：她自己一个人，而且只想这样。可是迈可在小屋里待了好几个钟头——有艾尔顿在和没有差不多——在黑暗之中追逐幽灵讯号。所以宁可冒着被拒绝的危险，也想要有个人可以为伴。
「嗨。」他站着对她说：「我可以坐下吗？」
她抬起脸。他看见她满脸泪痕。
「对不起，」迈可说：「我还是离开好了。」
但是她摇摇头。「没关系。你想坐就坐吧。」
于是他坐下来。很尴尬，因为要好好坐下，就得要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她身边，他的背像她一样靠着暗夜石。他开始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特别是随着静默的时间越拉越长之后。他明白，自己既然坐下来，等于默认要问她为什么烦心，甚至可能得找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她。他知道怀孕会让女人情绪起伏不定，虽然女人原本就有些阴晴不定，可是孕妇的行为就像四时的风一样转瞬多变。对他来说，莎拉向来很讲理，但那只因为她是他姐姐，而且他也已经习惯她的行为模式了。
「我听到消息了。我想应该说恭喜啰？」
她用指尖擦去眼泪，鼻子还流着鼻水，可是他没有手帕可以借她。「谢谢。」
「葛蓝知道妳在这里吗？」
她郁郁地笑说：「不，葛蓝不知道。」
这句话让他觉得，她之所以沮丧并不只是因为情绪作祟。她来到暗夜石前，是因为西奥。她的泪是为西奥而流的。
「我只是......」可是他不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他耸耸肩。「对不起。我们也是朋友。」
这时，默萨蜜作了出乎他意料的事。她把手掌贴在他的手上，与他手指交缠，摆在他的膝上。「谢谢你，迈可，大家对你都不够肯定，可是我不这么认为。你说得很对。」
他们就这样默默坐了一会儿。默萨蜜没缩回手，就这样紧紧拉着他。好奇怪，直到此时此刻，迈可才真正感觉到西奥不在了。他觉得好哀伤，但也还有别的感觉。他觉得很孤单，想说些什么，把自己心中的感觉说出口，但还来不及开口，广场的另一头就又出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是葛蓝，以及走在他后面的尚杰。
「听我说，」默萨蜜说：「我的忠告是，别为小艾那些鬼话烦心。她那个人就是这样，她会回心转意的。」
小艾？她干嘛提起小艾？可是没时间想这些了。葛蓝和尚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葛蓝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像刚刚绕着高墙跑了几圈似的。至于尚杰，两天前那个迷迷糊糊的梦游者已经不见了，这会儿站在那里的是个眉头深锁、纯粹扮演父亲角色的人。
「妳以为妳在干嘛啊？」葛蓝气得瞇起眼睛，彷佛要把她的影像聚焦。「妳不应该离开庇护所的，小默。不可以。」
「我没事的，小葛。」她手一挥制止他。「回家去吧。」
尚杰往前一挺，站在他俩正前方，一个气势凌人的身影沐浴在灯光中，他的皮肤彷佛散发着为人父的失望之情。他低头瞄了迈可一眼，眉头一蹙，马上当作视而不见。迈可原本还冀望他会因为前几天晚上的那场风波而态度轻松一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立刻让他的希望烟消云散。
「默萨蜜，我一直对妳很有耐心，但是总有个尽头吧？我不知道妳为什么这么难接受这件事。妳明明知道自己该待在哪里的。」
「我和迈可一起在这里，谁有意见，就和他说去。」
迈可觉得自己的胃往下沉。「听我说——」
「你别插手，电路。」葛蓝马上说：「不过既然提到这个，你到底和我老婆在这里干嘛？」
「我干嘛了？」
「是你的主意吗？」
「老天爷啊，葛蓝，」默萨蜜叹气说：「你知道你这口气听起来像什么吗？不是，这不是迈可的主意。」
迈可发现每一个人都盯着他看。他只不过想找个人作伴，却卷进这一场风波，简直是命运最残酷的捉弄。葛蓝脸上的表情只见受辱愤怒；迈可心里衡量着，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能力伤害他。虽然他的态度显得不太有自信，彷佛对周遭的一切反应稍稍慢上一拍，但是迈可不会上当。葛蓝足足比他重三十磅，而且更重要的是，葛蓝把眼前的事当成是捍卫自己的荣誉。迈可对于男人之间的争斗所知有限，只有童年时期在庇护所的几次鸡毛蒜皮的经验，但是他挨过很多拳头，知道有非赢不可的心很重要，而自己显然没有。如果葛蓝当真想要挥拳打他，那么胜负立见。
「听我说，葛蓝，」他再次开口：「我只是出来散步——」
可是默萨蜜不让他说完。「没关系，迈可。他知道你只是出来散步。」
她转头看他，双眼因为哭泣而浮肿沉重。「我们都有工作要作，不是吗？」她再次拉起他的手，捏了一下，彷佛两人达成某种协议似的。「我的工作显然就是去作别人吩咐我作的事，而且不要这么难搞。所以说，这就是我现在要去作的事。」
葛蓝伸手要扶她，但是默萨蜜不理他，自己站起来。还在生气的尚杰，双手叉腰，退后一步。
「我不懂，为什么非要这么麻烦不可，小默。」葛蓝说。
可是默萨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不看爸爸和丈夫，转身面对依旧靠着石头坐的迈可。在眼神交会之间，他感觉到她的屈服减弱了，她对自己听命行事心生羞愧。
「谢谢你陪我，迈可。」她给他一个悲伤的微笑。「你说的话很贴心。」
莎拉人在疗养所，等待盖博．寇帝斯咽气。
她才刚骑马回来，玛尔就来到她家门口，并告诉她盖博在呻吟、翻滚、呼吸困难，珊蒂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能为了盖博跑一趟吗？
莎拉拿出她的医药箱，跟着玛尔来到疗养所。一穿过布帘踏进病房，她就看见贾可伯倾身在爸爸躺的病床上，端着茶压在他唇边。盖博呛到了，咳得吐出血来。莎拉快步走到他旁边，轻轻地从贾可伯手里接过杯子。她帮盖博翻身侧躺——这可怜的人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只剩皮包骨——再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推车上拿起一个金属盆，塞在他颔下。又重重咳了两声，莎拉看见鲜红的血夹杂着细碎的黑色团块，是死掉的纤维。
珊蒂从门后阴暗处走出来。「对不起，莎拉。」她说，一双手紧张地挥动。「他本来只是咳嗽，我以为喝点茶——」
「你让贾可伯自己喂他喝茶？妳搞什么啊？」
「他是怎么回事？」贾可伯哀叫。他站在病床旁边，脸上满是迷惑与无助。
「你爸爸病得很重，贾可伯。」莎拉说：「没有人怪你。你作得很好，你在帮他。」
贾可伯开始抓自己，右手的指甲深深掐进前臂伤痕累累的肌肉里。
「我会尽全力照顾他，贾可伯。我保证。」
莎拉知道盖博内出血。应该是肿瘤破裂或其他差不多的状况。她摸摸他的肚子，感觉到血流聚积的温暖肿胀。她从医药箱里找出听诊器，戴在耳朵上，拉起盖博的上衣，听见他肺里的潮湿喀啦声，彷佛有水在罐子里晃荡。他的时候快到了，虽然可能还要拖上几个钟头。她抬眼看玛尔，玛尔点点头。莎拉知道玛尔总是说自己是盖博最喜欢的人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玛尔要她现在就作。
「珊蒂，带贾可伯到外面去。」
「妳要我带他出去干嘛？」
见鬼了，这女人是有什么毛病啊？「作什么都好。」莎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没时间生气。「贾可伯，我要你跟着珊蒂到外面去。你可以听我的话吗？」
在他眼里，莎拉看见的并不是理解，而是恐惧，还有长期以来听别人吩附行事的服从习惯。他会出去，莎拉知道，只要有人要求他这么作。
他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可以吧，我想。」
「谢谢你，贾可伯。」
珊蒂带着那孩子离开病房，莎拉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玛尔坐在病床的另一边，拉着丈夫的手。
「莎拉，妳有......东西吗？」
那不是可以公开谈论的东西。草药都放在地下室的旧冷冻柜中，储存在罐子里，摆在铁架上。莎拉到楼下去，找出她所需要的毛地黄，也就是俗称的洋地黄，可以减缓呼吸、俗称为「天使喇叭」的曼陀罗小小黑色种籽，用来刺激心脏，而毒芹根苦味的褐色刨片，可以让意识麻木。她把药一一摆在桌上，并将药草磨成细细的褐色粉末，洒在一张纸上，斜斜靠着杯子，把粉末倒进去。她收起其他东西，把桌子拂干净，爬上楼梯。
她在另一个房间烧开水，壶原本就是热的，饮品很快就准备好了，淡淡的绿色，很像海藻，带点苦涩的泥土味。她把杯子端到病房。
「我想这会有帮助。」
玛尔点点头，从莎拉手中接过杯子。她们的默契是由莎拉提供方法，但其余的她不能作。
玛尔看着杯里的东西。「多少。」
「全部，如果可以的话。」
莎拉站在床头，扶起盖博的肩膀；玛尔把杯子端到他嘴边，叫丈夫喝一口。他眼睛还是闭着，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莎拉很担心他没办法喝下去，那么她们就得再捱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他喝了第一口，从杯里啜了一小口，然后又一口，像小鸟啄着水坑里的水那样喝着。茶喝完后，她扶着他的头躺回枕头上。
「多久？」玛尔没抬眼看她。
「不会太久。很快。」
「请妳留下来，等到一切结束。」
莎拉点点头。
「不能让贾可伯知道。」玛尔哀求地看着她。「他不会了解的。」
「我保证。」莎拉说。
然后，她们两人等待着。
彼德梦见那个女孩。他们在旋转木马底下，在那间满是尘土、天花板低矮的地窖里。女孩趴在他背上，那蜂蜜般的气息喷在他脖子上。妳是谁，他心想，妳是谁。可是这些话卡住了，宛如一团羊毛布塞在嘴里。他口渴，好渴，而且想翻过身来看她的脸，但他动弹不得，接着背上的不再是那个女孩，是病鬼，病鬼的牙齿陷进颈背，他想为哥哥放声尖叫，但发不出声音，他开始死了，一部分的他想着，好奇怪啊，我以前从没死过。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啊。
他一惊而醒，心脏狂跳，梦境瞬即消散，只留下隐隐约约却叫人心伤的恐慌感，宛如一声惨叫的回响。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慢慢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弯着脖子望向床位上方的窗户，看见窗外灯光闪耀。他的口好干好干，舌头肿胀，像是布满粗粗的纤维。他之所以梦见自己口渴，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口渴。他摸索着找寻摆在床边地板上的水壶，把壶嘴举到嘴边，大口喝水。
凯勒柏睡在他旁边的床上。彼德数了数，房里总共有四个人，一排排睡在暗影里打呼。他们进来的时候竟然都没吵醒他。他有多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此时，躺在暗处，他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情绪，打从回来之后，身体就有一种不耐的感觉在胸臆之间隐隐骚动。最自然的作法当然是回到墙道上值勤。可是苏乌说得很明白，他至少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到守望队去。
他决定去探望姑妈。他还没把西奥的事情告诉她，虽然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希望她从自己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就算她已经听过了也一样。
有时候好像可以完全忘了她这个人，忘了住在西林苑小屋子里的她。噢，姑妈啊，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时，大家会这么说，彷佛才刚刚想起她的存在似的。事实上，这位老太太不需要太多协助，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彼德和西奥委会替她劈柴，或简单地修理房子；而莎拉会帮她去店舍买东西，可是她需要的并不多。因为她在屋后阳光充足的土地上种了大量的蔬菜和草药，而且独力照料，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忙。除了坐在凳子上照料菜园之外，她大部时间都待在家里，置身于文件与备忘之中，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有三副不同的眼镜，都系着绳子挂在脖子上，但要戴哪一副端视要作什么工作来决定。除了冬天之外，她向来光着脚走路。不管怎么算，姑妈应该都快一百岁了。她结过婚，至少据说是如此，而且不只一次，她结过两次婚，不过因为没有自己的儿女，所以她的一生似乎是没有任何目的的自然奇迹，就像可以用蹄子顿步数数儿的马一样。没有人说得上来她怎么躲过暗夜而幸存的；地震没对她的房子造成太大的损害，隔天早上，大家发现她坐在自家厨房喝着她那可怕得出名的茶，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说不定他们只是不想要我这老化腐朽的血吧。」她总是这么说。
这天夜里很凉，彼德走近时，看见姑妈那幢小屋的窗户隐隐透着光线。她说自己从来不睡，白天黑夜对她来说都一样。事实上，就彼德记忆所及，每回来看姑妈，的确总是看见她忙来忙去的。他敲敲门，推开一条缝。
「姑妈？我是彼德。」
他从房子深处听见纸张翻动，以及椅子在老旧木地板上刮动的声音。「彼德，进来，进来。」
走进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厨房的一盏提灯，厨房是搭建在屋后的一个小棚室，房里堆了很多东西，但很整洁，家具和其他物品的摆设，看起来已经在现在的位置上安顿了好几十年，宛如森林里的树木。书一堆堆栈得像塔一样，罐子里装着石头和旧铜板，还有几样他根本辨识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小摆饰。老妇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招手叫他进去。
「你来得刚好。我才泡好茶。」
姑妈总是「才泡好茶」。她用一大堆混杂的草药泡茶，有些是自己种的，有些是路边采的。大家都知道，她外出散步的时候会缓缓地弯下腰，靠在地面好久，摘下不知名的野草，马上塞进嘴巴里。但是喝姑妈泡的茶，是来找她聊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谢谢，」彼德说：「我很想喝一些。」
她摸索着眼镜，找出正确的那一副，戴到饱经岁月风霜、颜色像核果般褐黄的脸上。她的头部有点微微萎缩的感觉，彷佛随着年岁增长，肢体也由上往下开始缩水。她的眼睛盯住他，没有牙齿的嘴咧开微笑，好像到这时才确定他就她所以为的那个人。她和往常一样，穿着宽松的无领长衫，是这些年来用其他衣服的部分碎片缝缀拼贴而成的；仅余的头发像一团白雾，与其说是长在她头上，不如说是飘在头皮上比较贴切；而脸颊上的斑斑点点，既非雀斑也非痣，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
「快点到厨房来吧。」
他跟着光脚的姑妈，慢慢走过狭小的走道，进到房子后面。这里的空间窄小，塞进一张橡木桌之后，简直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而炉子的热气，以及炉上那只旧铝壶冒出的蒸气，更让房里有种压迫感。彼德感觉到自己的毛孔张开冒汗。姑妈忙着倒茶的时候，他拉开房里唯一的一扇窗，让微风稍微吹进来后才坐下。姑妈把茶壶端到餐桌，摆在三脚铁架上，然后在水槽里压下帮浦，洗了两只马克杯，拿到餐桌上来。
「你来看我是为了谁的事啊，彼德？」
「恐怕是有坏消息。是西奥。」
可是老妇人没理会。「噢，」她说：「我知道这事。」
姑妈坐在他对面，伸直两腿，把挂在瘦骨嶙峋肩膀上的衣服拉平，然后用滤茶器把茶倒进杯里。茶是稀薄的黄色，看起来很像尿液，而留在滤网上那些绿绿褐褐的细碎草渣，触目惊心，活像被压碎的昆虫。
「怎么发生的？」
彼德叹口气。「说来话长。」
「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听故事，彼德。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洗耳恭听。快喝吧，茶倒好了，没道理放着凉掉。」
彼德啜了滚烫的茶一口。茶隐隐带着泥土味，喝下之后嘴巴酸苦，那味道甚至不像是可以吃的东西。他保持礼貌地设法吞下去。放在餐桌上，摆在他肘边的是她老是写个不停的本子。她的回忆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本，封面包着羊皮，里面的纸页满是小小的字迹，是她用乌鸦羽毛沾自制墨水写上去的。她也自己造纸，把木屑煮成浆，在旧纱窗上摊成一张张纸。彼德知道她勤奋不懈，因为他看见她在屋后用绳子晾晒这样作成的纸张。
「妳的书写得怎么样呢，姑妈？」
「永远写不完。」她满是皱纹的脸绽出微笑。「好多东西可以写，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这么多的事情，有以前的世界、在大火中把我们载到这里来的火车、泰伦斯和玛琪，以及其他的人。所有的这些我都是想到就写。我想除了我这个老太太之外，没有人能作，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想知道这里、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妳这么认为吗？」
「彼德，我知道是这样的。」她啜了一口茶，舔舔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那味道而蹙起眉头。「我想这里头应该多加一点蒲公英才对。」她再次看着彼德，眼镜后面的眼睛瞇了起来。「可是你不是要问这件事吧？不是要问我写在这里的东西，对不对？」
她的心思总是这样，一路回溯，搭起奇怪的联想，沉溺于过往。她常谈起泰伦斯，那个和她一起搭火车的人。有时候好像是她哥哥，有时候又变成她堂哥。还有其他人。玛琪．周、名叫口香糖阿文的男生，以及叫莎丽兹的女生，还有露西和雷克斯．费雪。可是她在时光中的漫游，随时会因为断断续续的清明神智而被打断。
「妳写过西奥吗？」
「西奥？」
「我哥哥。」
姑妈的眼睛溜转了一会儿。「他说他要到发电站去。他什么时候回来？」
所以她并不知情。或者她只是忘了，把这个消息和其他故事一起藏在内心深处。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彼德说：「这就是我要来告诉妳的事。我很难过。」
「噢，现在别难过。」她说：「书里会写满你不知道事。这是个笑话吧？一本书。喝吧，喝你的茶。」
彼德决定不逼她。听到又有人死掉的消息，对老太太有什么好处呢？他又啜了一口苦茶。要说味道尝起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难喝了。他觉得有点恶心。
「你尝到的是桦树树干的味道，可以帮助消化。」
「很好喝，真的。」
「不，才不好喝呢。可是很有效，让你像被龙卷风吹过那样，变得一乾二净的。」
彼德想起自己的另一个消息。「我要告诉妳，姑妈，我看见星星了。」
听见这句话，老妇人的脸亮了起来。「噢，真有你的。」她马上用皱巴巴的手指摸了摸手背。「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告诉我，你觉得星星看起来怎么样？」
他的思绪回到人在屋顶，挨着小艾躺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他们头顶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彷佛一伸手就拂得掉。那好像已经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是他前生的最后几分钟。
「很难形容耶，姑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是啊。」她的目光凝注在他背后的墙上，彷佛那里有着星光。「从小时候看过之后，我就没再看过星星了。你爸爸以前常过来告诉我星星的事，就像你现在这样。他会说我看见星星了，姑妈，我就问他，星星如何啊，小狄？我的那些星星可还好？然后我们两个就好好地聊一聊，就像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她啜了一口茶，把马克杯摆回桌上。「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他来告诉妳？」
她纠正他似地蹙起眉头，但是一双眼睛仍然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彷佛在笑他。「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
「我不知道。」彼德勉强回答。但这是事实，他不觉得爸爸会来告诉她这些。可是彼德试着想象那个场景，他父亲，伟大的狄米崔．乔克森和姑妈在她热得要命的厨房里喝茶，谈着长征。他无法想象。「我从来就没想过他会告诉任何人。」
她微微一笑。「噢，你爸爸和我常常聊天，聊很多事，聊那些星星。」
这一切太令人不解了。不只是不解，彷佛在短短几天之间——从阿洛．威尔森的网子杀死病鬼的那个晚上开始——这个世界的某些基本准则完全改变了，只是没有人来告诉彼德这个改变是什么。
「他是不是告诉过妳......行者的事，姑妈？」
老妇人缩起双颊。「行者，你是说什么？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西奥看见一个行者？」
他听见自己轻叹一声。「不是西奥。是我爸爸。」
可是她已经不听他讲话了，她的眼睛盯着他背后的墙，心思再次飘得远远的。「嗯，泰伦斯，我想他是和我谈过行者的事。泰伦斯和露西。她向来是最小的。只有泰伦斯能哄得她不哭，你知道，他总是办得到。」
没指望了。姑妈一旦陷入这样的思绪，就会持续好几个钟头，甚至好几天才会再回到当下。他甚至嫉妒她拥有这样的能力。
「你想问我什么呀？」
「没事的，姑妈，可以等。」
她瘦弱肩膀耸了耸。「随你。」沉默了一晌，她又说：「告诉我，你相信全能的上帝吗，彼德？」
这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虽然她不时谈起上帝，可是从没问过他信不信。没错，站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些感觉，满天密布的星星背后似乎有些力量存在。彷佛那些星星正在看着他。但是才一瞬间，那些星星给他的感觉就已经消逝了。能相信这类的事情固然很好，但是到头来，他还是无法相信。
「不太信。」他坦承，听见自己语气里的抑郁。「我觉得那只是大家口头讲讲的名词。」
「真是丢脸，丢脸。因为我所认识的上帝绝对不会让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的。」姑妈喝掉最后一口茶，舔舔嘴唇。「你好好想一想，然后告诉我西奥的事，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两人的谈话似乎就此结束。彼德起身告辞。他弯腰亲吻她的头顶。
「谢谢妳的茶，姑妈。」
「随时欢迎。等你想到答案再告诉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一谈西奥。还有，彼德？」
他在厨房门口转身。「是的？」
「正如你知道的，她就要来了。」
他吓了一跳。「谁就要来了，姑妈？」
她像老师那样皱起眉头。「你知道是谁，小子。从上帝让你作梦的那一天起，你就知道了。」
彼德站在门口，沉默了一晌。
「我现在就只能说到这里。」老妇人挥挥手打发他走，彷佛赶苍蝇那样。「你好好想一想，等准备好了再回来找我。」
「别熬夜写东西喔，姑妈。」彼德勉强说：「想办法睡一下吧。」
老妇人的脸上绽开微笑。「我已经睡够了。」
他离开姑妈家，踏进夜色之中，沁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吹过运动衫底下因厨房太热而冒出的汗水，让他不禁打个寒颤。那杯茶害他的胃到现在还翻腾不已。他站了一会儿，在灯光下眨眨眼睛。姑妈说的那些话很古怪。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以老太太心思运作的方式，所有的故事层层迭迭堆在一起，过去与现在全混成一团，她指的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她说的也可能是很多年前死掉的人。
就在这时，彼德听见大门口传来的叫喊声，世界就此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