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尚杰．帕特尔、族长会议议长，或许会说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开始了，是从那些梦开始的。
不是那个女孩，他从没梦见过她，他很肯定。或者应该说差不多可以肯定。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大家都这么叫她，就连老周也是；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个名词就变成了她的名字——来到他们之间，掀起轩然大波，宛如从黑暗之中现身的幽灵，幻化成有血有肉的躯体。她确确实实存在这件事实，推翻了她存在的绝对不可能性。他在心中不断搜寻，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身影，不在他知道属于自己、属于尚杰．帕特尔的那个部分，也不在他另一个只属于梦境的秘密部分里。
这个感觉从尚杰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存在。他觉得自己彷佛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彷佛是栖身在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人。一个有名字、有声音，在他内心哼唱不休的人。和我合而为一吧。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合而为一，我们可以比总合更大，比我们两个部分的总合更大。
打从还是个小孩住在庇护所的时候，那个梦就不停缠着他。梦见很久以前就已消失的世界，听见在他心中哼唱的声音。那梦和其他的梦一样，由声音、光线与感觉所构成。他梦见一个胖女人在她家厨房里，嘴里抽着烟。那女人一面把食物送进她那像个大山洞颤抖不已的嘴巴里，一面讲电话。电话是个古怪的东西，有个地方可以讲话，另一边可以听。他从未见过，但却知道那是什么，知道那就是电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尚杰明白，这并不只是他所作的梦。这是一个意象。古昔的意象。而且在他心中的声音叨念着神秘的名字：我是巴柏寇克。
我是巴柏寇克。我们是巴柏寇克。
巴柏寇克。巴柏寇克。巴柏寇克。
当时，他把巴柏寇克当成一位想象的朋友。这和扮装的游戏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游戏没有止境。巴柏寇克总是与他同在，在大房间中，在中庭里；吃他的饭，夜里爬上他的床。就他的感觉，梦里的那些事件和其他的梦境无异，他常梦见寻常的东西，蠢不拉叽孩子气的东西，比方说洗澡、在轮胎上玩耍，或看着松鼠吃核果。有时候他会梦见这些，有时候他会梦见古昔的那个胖女人，既没有节奏，也没有道理可言，无迹可循。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坐在大房间里围成圈圈，教师说，我们来谈谈朋友是什么。他们才刚吃过午饭；饱餐一顿之后，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其他的小孩都又笑又闹，但是他不会这样，他总是乖乖听话。这时老师拍拍手，叫大家安静下来，因为他是唯一乖乖听话的孩子，所以教师转头看他，温柔的脸上挂着彷佛准备给他礼物的表情，他将赢得她的关注。她说：告诉我们，小尚杰，谁是你的朋友？
「巴柏寇克。」他回答。
他没多想，这个答案就这样从他嘴里跳出来。但是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说出这个秘密的名字。这个名字离开了他的身体，彷佛因为曝露在光线之中而萎缩、消失。教师不太确定地蹙起眉头，在她听来，那几个字并没有什么意义。巴柏寇克？她又念了一遍。难道她听错了吗？尚杰明白，没有人知道那是谁，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以为他们知道？巴柏寇克是特别而且私密的东西，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像这样为了卖乖讨好教师而轻率地说出这个的名字，是大错特错。不只是错误，甚至是犯规。说出这个名字，就剥夺了他的特殊性。谁是巴柏寇克啊，小尚杰？在接下那段可怕的沉寂之中——孩子们全都不讲话了，注意力转到了这个怪异的名字上——尚杰听见有人在偷偷窃笑，他记得是狄米崔．乔克森，他当时就已经很痛恨的人。接着一个又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声在围坐成圈的孩子们之间一一传递跳跃，宛如火光跃动。小狄．乔克森，一定是他开始的。尚杰也出身首批家族，但是小狄靠他那迷人轻松的微笑轻易地赢得其他人的喜爱，一副在家族分类之中还有阶级存在似的，彷佛首批家族之中有个排名第一个的首位，而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就是他，小狄．乔克森。
但是最让他心痛的是拉吉。小拉吉，小尚杰两岁的弟弟，理当尊敬他、理当噤口不语的弟弟，竟然也跟着笑起来了。他盘腿坐在尚杰左边，如果尚杰是在六点钟位置，小狄在正午十二点钟位置，那么拉吉就是在上午的九、十点钟左右，而就在尚杰惊恐地看着弟弟时，拉吉竟然飞快瞄了小狄一眼，充满探询意味的神色，寻求他的认可。看见没？拉吉的眼睛在说，看见我怎么取笑尚杰的吧？教师再次拍拍手，想恢复秩序，尚杰知道自己如果不快点采取行动，这笑声就永远没完没了。他想象此起彼落的尖锐笑声在他耳中回荡，吃饭的时候，熄灯以后，还有在中庭里。只要教师一走开，就会再次响起。巴柏寇克！巴柏寇克！巴柏寇克！这名字像句脏话，甚至更糟。尚杰是个小巴柏寇克！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对不起，教师。我指的是小狄。小狄是我的朋友。」他对着坐在他正对面的那个小朋友露出最真诚的微笑，那个有一头乔克森家浓密黑发，满口贝齿，眼睛不停转动的小男孩。如果拉吉作得到，他以可以。「小狄．乔克森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此时此刻回想到那一天还真奇怪，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小狄．乔克森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威廉和拉吉也是。那天下午围坐一圈的小孩，有一半都已经死了或被抓了。多半是在暗夜丧命，其他的则是在各自的日子来临时，自行踏上消失的运途。像是生命遭到小口小口的囓咬，被慢慢吃掉；这就是人生，就是活着的人的感受。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本身就很让人惊叹——巴柏寇克始终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是他内心的声音，一种隐隐的冲动，在其他人不和他好的时候与他为友，尽管无法言语，但是巴柏寇克却是他对这世界的一种感觉。自从在庇护所的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提起巴柏寇克的名字。
而且说真的，随着时日推移，对巴柏寇克的感觉以及那些梦，开始又变得有点不同了。不是那个古昔的胖女人，她还是不时出现（况且想想，那个奇怪的夜里到底去灯屋干嘛？他也不记得了）。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他的所在，尚杰的所在，是在一个崭新开启的地方。有事情即将发生，某个很大的事情，但他还太不明白是什么。殖民地无法永远存续，小狄说得没错，还有乔伊．费雪也说过。
总有一天，灯会熄灭。他们生活在借来的时光里。军队走了，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有些人还死抱着这个想法不放，可是尚杰．帕特尔没有。无论有谁会来，都绝对不会是军队。
他当然知道那批枪的事。那批枪并非秘密。告诉他的不是拉吉；尚杰早该料想得到，还是觉得很失望，知道拉吉喜欢小狄胜过他。可是拉吉告诉了咪咪，咪咪又告诉葛罗莉亚。拉吉那个爱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婆无法保守五分钟的秘密，毕竟她是拉米瑞兹家的人。在小狄．乔克森趁着没人注意，腰上插着刀，偷偷溜出大门消失之后过了几天，有天吃早餐的时候，葛罗莉亚忍不住把事情全盘托出，说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
总共十二箱。葛罗莉亚告诉他。她压低嗓音吐露秘密，像个认真的学生那样满脸散发热情。在发电站，藏在墙壁后面。闪亮亮的新枪，军方的枪，是小狄、拉吉和其他人在一座地下碉堡找到的。重要吗？葛罗莉亚想知道。她告诉他对吗？她的忧心苦恼是装出来的，她嘴巴上虽这么说，但她的眼睛却让他窥见真相。她知道枪代表了什么。是的，他说，温和地点点头。是啊，我想或许这很重要，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谢谢妳，葛罗莉亚，让我知道。
尚杰不会抱持幻想，以为自己是唯一知情的人。他那天早上直接去找咪咪，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叫她不能告诉其他人。可是想也知道，像这样的秘密根本不可能密而不宣。健德一定知道，因为发电站是他的地盘。老周八成也知道，因为小狄什么都告诉他。尚杰不认为苏乌知道，吉米、或威廉的女儿黛娜应该也都不知道。尚杰旁敲侧击，从来没挖出什么。可是肯定还有其他人知道，比方说西奥．乔克森。天晓得他们还告诉谁了？他们会像葛罗莉那天在早餐时分，偷偷低声对谁说：「我有个秘密应该让你知道？」所以问题并不在于那批枪会不会重见天日，而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以及——这是他那天在庇护所学到的一课——谁是谁的朋友的问题。
也就因为如此，尚杰才希望默萨蜜退出守望队，希望她远离西奥．乔克森。
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尚杰就知道了，她是一切存在的意义。偶尔有些时候，甚至直到最近，尚杰还是会发现自己很想要个儿子，让自己的人生圆满无缺。可是葛罗莉亚无能为力，经历过多次流产和空欢喜之后，她已停经。怀默萨蜜的过程简直像大病一场，葛罗莉亚整个孕期几乎都有点状出血现象，还有极尽折磨长达两天的阵痛，让被迫站在疗养所外面房间、听着葛罗莉亚绝望呻吟的尚杰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可以忍受。
然而葛罗莉亚还是熬过来了。结果是普露登丝．乔克森把尚杰的女儿抱给他的。尚杰坐在那里，头埋在手里，许多个小时的等待与病房里传出的可怕叫声，让他的心里一片空白。他那时不停地想，那孩子一定会死，葛罗莉亚也是，只留下他孤伶伶一个人。所以接过那个裹在毯子里的婴孩时，他完全无法理解，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普露登丝交给他的是死去的宝宝。是女儿，普露登丝说，一个健康的女儿！直到这时，尚杰还是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让这个念头在心里沉淀，才让这句话和他抱在怀里的奇怪小东西连结在一起。我有个女儿了。他拨开毯子，看见她的脸时，那生命力真是惊人，她小巧的嘴巴，浓密的黑发，温柔微凸的眼睛，这时他知道了，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感觉到了爱。
后来，他差点失去了她。真是讽刺得可以，她竟然看上了西奥．乔克森，和父亲如此相像的西奥。默萨蜜想尽办法瞒着他，葛罗莉亚也是，不让他知道。可是尚杰看得出来事态的发展。就在他以为即将得知默萨蜜与西奥婚配的决定时，葛罗莉亚告诉了他那个消息，让他有种获救的感觉。竟然是葛蓝．史特劳斯！葛蓝并不是他会为女儿选择的对象——差得远了。他喜欢更强健一些的小伙子，比方霍里斯．威尔森或班．周。可是葛蓝不是西奥．乔克森，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和乔克森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很爱默萨蜜。尽管就本质而言，这份爱带着软弱甚至绝望的性质，但还是尚杰可以接受的交易。
中午时分，站在疗养所里，凝望着那个女孩子，这一切浮现在他的心头。不知来历的女孩彷佛尚杰人生的不同脉络，默萨蜜、巴柏寇克、葛罗莉亚、枪和其余的一切，全缠结在她这不可能存在的人身上，缠结在她身上的谜团里。
她显然是在睡觉，或者应该说像是在睡觉。尚杰把莎拉赶到外面房间，和吉米待在一起，还派班和葛蓝把守门口。为什么这样作，他也不太说得上来，可是他心里隐隐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好好观察她。伤口显然很严重，依据莎拉的说法，尚杰相信这女孩是活不成了。可是她躺在他面前，闭上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痛苦或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呼吸的起伏，让尚杰有种甩不掉的印象，觉得她比外表看起来更强韧。她挨了守望员一箭，连成年女子受这样的伤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她几岁？十六？十三？年龄更小还是更大？莎拉竭尽所能把女孩清理干净，给她找了件睡衣穿，一件前襟开扣的棉袍，不太透明的布料因为多年来的清洗而变得灰白，带着冬天寒意的灰白。她只套上了右边的衣袖，左边的衣袖空空的，彷佛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臂。睡衣前襟敞开，露出缠住她胸口的厚厚一团绷带，以及一边纤瘦的肩膀，从苍白的脖子底端微微隆起。她的身体并不是女人的身体，臀部和胸部都还像是个男孩，睡衣裙襬须边底下露出的腿光滑矫健，有着青少年的结实膝盖。很意外，在这样的膝盖上竟然没有一两道伤痕，印证某些童年的意外——像是从秋千上摔落，或在院子里打闹玩耍。
而她的皮肤呢，尚杰边想边看看她的膝盖，接着是她手臂，最后是她的脸。他的眼睛从下到上打量一圈，想把她整个人再次看个清楚。她的皮肤既不是白，也不是苍白，这两个形容词好像都无法表达她皮肤那种静静散发的特质。彷佛那种浅淡的色调并不是缺乏颜色，而是因为本身的质地所致。浅淡，尚杰想，她的皮肤就是这样，浅淡。可是事实上，他还是看得到太阳碰触过她双手、双臂与脸上的痕迹，在双颊与鼻子上留下淡淡的雀斑。这唤醒了他记忆深处，身为人父的温柔触动。当默萨蜜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有像这样的雀斑。
女孩的衣服和背包已经烧掉了，但是在烧掉之前，族长们戴着厚厚的手套，仔细检查过里面几样血迹斑斑的物品。尚杰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期待，但是看见那些东西显然让他大失所望。背包本身是个普普通通的绿色帆布包，说不定是军用背包，可是谁知道呢？有几样东西让他们一致认为，看来似乎很有用，比方说一把小刀，一个开罐器，一团厚毛线球。可是大部分的东西都像是随意摆进去的，有什么重要性完全不得而知。一个出奇光滑的圆石，一块被太阳晒得泛白的骨头，一条挂着空锁炼盒的项链，一本书名怪异，叫《狄更斯圣诞节鬼魂图文版》的书。短箭恰恰射穿那本书，彷佛那是个箭靶，书页浸满女孩的血。老周记得圣诞节是古昔的某种聚会，就像首夜一样。可是没人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只剩下女孩可以自己说出她的身世了。不知来历的女孩，闭锁在她沉默的泡泡里。她现身的重要性不言可喻，表示外面还有人活着。那些不知是谁也不知住在哪里的人，让他们其中的一员在野地里走散，一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女孩，而她不知怎么一路来到了这里。尚杰想，这个事实应该是个好消息，是个值得大肆庆祝的好理由，然而自从她来到城里之后，却只带来了不安的静寂。他完全没听到有人说，我们并不孤独，一次也没有。这件事的意义就在此。这世界毕竟不是个死寂的地方。
是因为教师的缘故，尚杰想。不只是教师的死，而是因为教师在离开庇护所那天告诉他们的事。大家常会回顾过往，哈哈大笑，说起自己离开庇护所的情形。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哭闹不休！大家都会这么说，你应该看看我当时哭得有多惨！彷佛谈的并不是他们童年的自我，不是谈起来时让人带着同情与理解的天真孩童，而是某种全然不同的怪物，他们远远观望，隐隐觉得荒唐可笑的怪物。而说真的，一旦知道世界是充满死亡的地方，那个孩童似乎就已经不再是你了。默萨蜜离开庇护所那天，看见她脸上的痛苦，是尚杰这辈子最痛苦的经验。那些放弃的人再也无法克服，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可以找到办法活下去。总会找到办法，把希望放到一边，装进瓶子里，摆到架子上，然后继续过日子。尚杰自己就办到了，葛罗莉亚也是，甚至默萨蜜，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作的。
但是，这女孩出现了。她整个悖离了所有事实。一个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孩子，独自从黑暗之中现身，就像仲夏的大雪一样，让人打从心底惊扰不安。尚杰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得出来，不论是老周、华特．费雪、苏乌、吉米，或是其他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一定是搞错了，这说不通。
希望是只会带给人痛苦的东西，而这女孩就是痛苦的那种希望。
他清清嗓子——他站在这里看着她多久了？——开口说话。
「醒醒。」
没有回应。但是他相信自己察觉到，在她的眼皮里面，有不自主的意识跳动。他再次开口，比先前更大声：「要是妳听得见，就醒来吧。」
他的思路被背后的动静给打断了。莎拉穿过布帘走进来，吉米跟在她后面。
「拜托，尚杰，让她休息吧。」
「这女人是个囚犯，莎拉。我们有些事情要问清楚。」
「她不是囚犯，她是病人。」
他再次打量女孩。「她看起来不像快死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能活下来就算奇迹了。可不可以拜托你离开？你们这样人进人出，我能让这个地方保持干净还真是奇怪。」
尚杰看得出来莎拉有多累，汗湿凌乱的头发，疲惫迷蒙的眼睛，对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漫长的一夜，带来了更为漫长的白日。然而她脸上的权威不容挑战，在这里，她说了算。
「如果她醒了，妳会通知我吧？」
「嗯，我会通知你。」
尚杰转头看着站在布帘旁的吉米。「好吧，我们走。」
但是那人却没有反应。他看着那个女孩——其实是瞪着她。
「你应该回去睡一下。」莎拉说：「你也是，尚杰。」
他们走到外面的门廊，班和葛蓝在那里顶着暑热挥汗如雨地站岗。稍早之前门口挤了一大堆人，大家都很想看看行者，可是班和葛蓝设法把人都赶走了。这时已经过了中午，只有几个人在外面走动。在路的那一头，尚杰看见粗工队人员戴着面具，穿长靴提水桶，朝庇护所去，再次清洗大房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吉米说：「可是那个女孩......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
尚杰心头一惊。「她的眼睛闭着啊，吉米。」
吉米瞇起眼睛看着门廊地板，彷佛掉了什么东西找不到。「再想想，的确，她的眼睛似乎是闭上的。」他说：「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在看我？」
尚杰没说话。这个问题一点道理都没有。然而吉米的话还是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看着那个女孩，他隐隐有种被观察的感觉。
他看着另两个人。「你们两个听懂他在说什么吗？」
班耸耸肩。「难倒我了。说不定她喜欢你呢，吉米。」
吉米猛然转身，闪着汗光的脸上出现惊慌的神情。「你开什么玩笑？你自己到里面去看看我说的情形。真的很诡异，我告诉你。」
班飞快瞄了葛蓝一眼，葛蓝只无助地耸耸肩。「见鬼了，」班说：「我只是开玩笑的嘛。你干嘛这么火大？」
「这有什么好笑，真该死。还有你，葛蓝，干嘛偷笑？」
「我？我什么话都没说。」
尚杰觉得自己快按捺不住了。「你们三个，够了。吉米，别让人进来。听清楚了吗？」
吉米一副挨刮似地点点头。「当然清楚啦，你说了算。」
「我是说真的。不管是谁都不准来。」
尚杰盯着吉米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人不像苏乌．拉米瑞兹，也不像艾莉希亚。尚杰不禁纳闷，究竟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选择吉米担任这个职务。
「你要我们拿高筒鞋怎么办？」吉米问：「我是说，我们不会真的把他放逐墙外，对吧？」
尚杰想到那孩子就累。他最不愿意思索的，绝对就是凯勒柏．琼斯的事。在危机刚发生的那几个钟头里，凯勒柏成为不可或缺的目标。大家需要有可以发泄怒气的对象。但是在亮晃晃的昼光里，把一个孩子放逐到墙外的想法，开始显得残酷，这个没道理的动作，必定会让每个人都后悔。而且那孩子真的很有勇气，在宣读罪行的时候，他挺身面对族长会议，毫不迟疑地扛下所有的责任。有时候人就是会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勇气，尚杰就在这个名叫凯勒柏．琼斯的粗工身上看到了。
「先把他关着吧。」
「山姆．周呢？」
「他怎么了？」
吉米迟疑了一下。「听说山姆、米罗和其他几个人，想把他放逐到墙外去。」
「你听谁说的？」
「是葛蓝听说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葛蓝不等他问就说：「其实是奇普告诉我的。他在他们那里听到很多人谈这件事。」
奇普是个跑腿，是米罗的大儿子。「是吗？他是怎么说的？」
葛蓝不太有把握地耸耸肩，彷佛不想和他自己的说法扯上关系。「山姆说如果我们不放逐凯勒柏，他就自己动手。」
他早该预见这个情况的，尚杰想。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大家都想自己掌控情势。可是山姆．周是尚杰毕生所见最温和的男人，竟然也会这样莽撞行事，似乎完全不像他的个性。山姆负责照料温室，这是周家人向来的工作。据说他对那一畦畦的豆子、胡萝卜和莴苣像照料宠物那样呵护备至。想必是因为他有很多小孩的关系。似乎每回尚杰只要一转身，山姆就因为庆祝会而喝得醉醺醺，然后另一个珊蒂就又怀孕了。
「班，他是你堂哥，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我怎么有机会听说呢？我整个早上都在这里。」
尚杰要他们加派一倍人手到牢房，然后自己走上步道。好安静，安静得好可怕，他想。连鸟儿都不叫了。这让他再次想起那个女孩，想起有人注视他的那种感觉。彷佛在她那甜美沉睡的脸孔背后有秘密。她脸上有种甜美，他想，婴孩似的甜美，让他想起默萨蜜还是小孩的时候，爬到大房间的床上，等着尚杰弯腰亲吻她道晚安。彷佛她的心，那女孩的心，在她眼皮后面，在那层柔软的肌肤掩蔽下，正在那房间里搜寻他。吉米说得没错，她是有些怪怪的，她的眼睛怪怪的。
「尚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漫游，带着他随波远扬。他一转头，看见吉米站在门阶顶端，眼睛瞇了起来，身体若有期待地往前倾，欲言又止的几句话卡在唇边。
「嗯？」尚杰的嘴巴突然很干。「什么事？」
吉米张开嘴巴，但话却还是无法出口，他的努力似乎是白费了。
「没事。」最后吉米转开视线说：「莎拉说得没错。我真的得去睡一下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是那个女孩，他从没梦见过她，他很肯定。或者应该说差不多可以肯定。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大家都这么叫她，就连老周也是；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个名词就变成了她的名字——来到他们之间，掀起轩然大波，宛如从黑暗之中现身的幽灵，幻化成有血有肉的躯体。她确确实实存在这件事实，推翻了她存在的绝对不可能性。他在心中不断搜寻，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身影，不在他知道属于自己、属于尚杰．帕特尔的那个部分，也不在他另一个只属于梦境的秘密部分里。
这个感觉从尚杰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存在。他觉得自己彷佛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彷佛是栖身在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人。一个有名字、有声音，在他内心哼唱不休的人。和我合而为一吧。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合而为一，我们可以比总合更大，比我们两个部分的总合更大。
打从还是个小孩住在庇护所的时候，那个梦就不停缠着他。梦见很久以前就已消失的世界，听见在他心中哼唱的声音。那梦和其他的梦一样，由声音、光线与感觉所构成。他梦见一个胖女人在她家厨房里，嘴里抽着烟。那女人一面把食物送进她那像个大山洞颤抖不已的嘴巴里，一面讲电话。电话是个古怪的东西，有个地方可以讲话，另一边可以听。他从未见过，但却知道那是什么，知道那就是电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尚杰明白，这并不只是他所作的梦。这是一个意象。古昔的意象。而且在他心中的声音叨念着神秘的名字：我是巴柏寇克。
我是巴柏寇克。我们是巴柏寇克。
巴柏寇克。巴柏寇克。巴柏寇克。
当时，他把巴柏寇克当成一位想象的朋友。这和扮装的游戏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游戏没有止境。巴柏寇克总是与他同在，在大房间中，在中庭里；吃他的饭，夜里爬上他的床。就他的感觉，梦里的那些事件和其他的梦境无异，他常梦见寻常的东西，蠢不拉叽孩子气的东西，比方说洗澡、在轮胎上玩耍，或看着松鼠吃核果。有时候他会梦见这些，有时候他会梦见古昔的那个胖女人，既没有节奏，也没有道理可言，无迹可循。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坐在大房间里围成圈圈，教师说，我们来谈谈朋友是什么。他们才刚吃过午饭；饱餐一顿之后，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其他的小孩都又笑又闹，但是他不会这样，他总是乖乖听话。这时老师拍拍手，叫大家安静下来，因为他是唯一乖乖听话的孩子，所以教师转头看他，温柔的脸上挂着彷佛准备给他礼物的表情，他将赢得她的关注。她说：告诉我们，小尚杰，谁是你的朋友？
「巴柏寇克。」他回答。
他没多想，这个答案就这样从他嘴里跳出来。但是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说出这个秘密的名字。这个名字离开了他的身体，彷佛因为曝露在光线之中而萎缩、消失。教师不太确定地蹙起眉头，在她听来，那几个字并没有什么意义。巴柏寇克？她又念了一遍。难道她听错了吗？尚杰明白，没有人知道那是谁，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以为他们知道？巴柏寇克是特别而且私密的东西，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像这样为了卖乖讨好教师而轻率地说出这个的名字，是大错特错。不只是错误，甚至是犯规。说出这个名字，就剥夺了他的特殊性。谁是巴柏寇克啊，小尚杰？在接下那段可怕的沉寂之中——孩子们全都不讲话了，注意力转到了这个怪异的名字上——尚杰听见有人在偷偷窃笑，他记得是狄米崔．乔克森，他当时就已经很痛恨的人。接着一个又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声在围坐成圈的孩子们之间一一传递跳跃，宛如火光跃动。小狄．乔克森，一定是他开始的。尚杰也出身首批家族，但是小狄靠他那迷人轻松的微笑轻易地赢得其他人的喜爱，一副在家族分类之中还有阶级存在似的，彷佛首批家族之中有个排名第一个的首位，而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就是他，小狄．乔克森。
但是最让他心痛的是拉吉。小拉吉，小尚杰两岁的弟弟，理当尊敬他、理当噤口不语的弟弟，竟然也跟着笑起来了。他盘腿坐在尚杰左边，如果尚杰是在六点钟位置，小狄在正午十二点钟位置，那么拉吉就是在上午的九、十点钟左右，而就在尚杰惊恐地看着弟弟时，拉吉竟然飞快瞄了小狄一眼，充满探询意味的神色，寻求他的认可。看见没？拉吉的眼睛在说，看见我怎么取笑尚杰的吧？教师再次拍拍手，想恢复秩序，尚杰知道自己如果不快点采取行动，这笑声就永远没完没了。他想象此起彼落的尖锐笑声在他耳中回荡，吃饭的时候，熄灯以后，还有在中庭里。只要教师一走开，就会再次响起。巴柏寇克！巴柏寇克！巴柏寇克！这名字像句脏话，甚至更糟。尚杰是个小巴柏寇克！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对不起，教师。我指的是小狄。小狄是我的朋友。」他对着坐在他正对面的那个小朋友露出最真诚的微笑，那个有一头乔克森家浓密黑发，满口贝齿，眼睛不停转动的小男孩。如果拉吉作得到，他以可以。「小狄．乔克森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此时此刻回想到那一天还真奇怪，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小狄．乔克森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威廉和拉吉也是。那天下午围坐一圈的小孩，有一半都已经死了或被抓了。多半是在暗夜丧命，其他的则是在各自的日子来临时，自行踏上消失的运途。像是生命遭到小口小口的囓咬，被慢慢吃掉；这就是人生，就是活着的人的感受。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本身就很让人惊叹——巴柏寇克始终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是他内心的声音，一种隐隐的冲动，在其他人不和他好的时候与他为友，尽管无法言语，但是巴柏寇克却是他对这世界的一种感觉。自从在庇护所的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提起巴柏寇克的名字。
而且说真的，随着时日推移，对巴柏寇克的感觉以及那些梦，开始又变得有点不同了。不是那个古昔的胖女人，她还是不时出现（况且想想，那个奇怪的夜里到底去灯屋干嘛？他也不记得了）。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他的所在，尚杰的所在，是在一个崭新开启的地方。有事情即将发生，某个很大的事情，但他还太不明白是什么。殖民地无法永远存续，小狄说得没错，还有乔伊．费雪也说过。
总有一天，灯会熄灭。他们生活在借来的时光里。军队走了，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有些人还死抱着这个想法不放，可是尚杰．帕特尔没有。无论有谁会来，都绝对不会是军队。
他当然知道那批枪的事。那批枪并非秘密。告诉他的不是拉吉；尚杰早该料想得到，还是觉得很失望，知道拉吉喜欢小狄胜过他。可是拉吉告诉了咪咪，咪咪又告诉葛罗莉亚。拉吉那个爱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婆无法保守五分钟的秘密，毕竟她是拉米瑞兹家的人。在小狄．乔克森趁着没人注意，腰上插着刀，偷偷溜出大门消失之后过了几天，有天吃早餐的时候，葛罗莉亚忍不住把事情全盘托出，说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
总共十二箱。葛罗莉亚告诉他。她压低嗓音吐露秘密，像个认真的学生那样满脸散发热情。在发电站，藏在墙壁后面。闪亮亮的新枪，军方的枪，是小狄、拉吉和其他人在一座地下碉堡找到的。重要吗？葛罗莉亚想知道。她告诉他对吗？她的忧心苦恼是装出来的，她嘴巴上虽这么说，但她的眼睛却让他窥见真相。她知道枪代表了什么。是的，他说，温和地点点头。是啊，我想或许这很重要，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谢谢妳，葛罗莉亚，让我知道。
尚杰不会抱持幻想，以为自己是唯一知情的人。他那天早上直接去找咪咪，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叫她不能告诉其他人。可是想也知道，像这样的秘密根本不可能密而不宣。健德一定知道，因为发电站是他的地盘。老周八成也知道，因为小狄什么都告诉他。尚杰不认为苏乌知道，吉米、或威廉的女儿黛娜应该也都不知道。尚杰旁敲侧击，从来没挖出什么。可是肯定还有其他人知道，比方说西奥．乔克森。天晓得他们还告诉谁了？他们会像葛罗莉那天在早餐时分，偷偷低声对谁说：「我有个秘密应该让你知道？」所以问题并不在于那批枪会不会重见天日，而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以及——这是他那天在庇护所学到的一课——谁是谁的朋友的问题。
也就因为如此，尚杰才希望默萨蜜退出守望队，希望她远离西奥．乔克森。
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尚杰就知道了，她是一切存在的意义。偶尔有些时候，甚至直到最近，尚杰还是会发现自己很想要个儿子，让自己的人生圆满无缺。可是葛罗莉亚无能为力，经历过多次流产和空欢喜之后，她已停经。怀默萨蜜的过程简直像大病一场，葛罗莉亚整个孕期几乎都有点状出血现象，还有极尽折磨长达两天的阵痛，让被迫站在疗养所外面房间、听着葛罗莉亚绝望呻吟的尚杰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可以忍受。
然而葛罗莉亚还是熬过来了。结果是普露登丝．乔克森把尚杰的女儿抱给他的。尚杰坐在那里，头埋在手里，许多个小时的等待与病房里传出的可怕叫声，让他的心里一片空白。他那时不停地想，那孩子一定会死，葛罗莉亚也是，只留下他孤伶伶一个人。所以接过那个裹在毯子里的婴孩时，他完全无法理解，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普露登丝交给他的是死去的宝宝。是女儿，普露登丝说，一个健康的女儿！直到这时，尚杰还是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让这个念头在心里沉淀，才让这句话和他抱在怀里的奇怪小东西连结在一起。我有个女儿了。他拨开毯子，看见她的脸时，那生命力真是惊人，她小巧的嘴巴，浓密的黑发，温柔微凸的眼睛，这时他知道了，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感觉到了爱。
后来，他差点失去了她。真是讽刺得可以，她竟然看上了西奥．乔克森，和父亲如此相像的西奥。默萨蜜想尽办法瞒着他，葛罗莉亚也是，不让他知道。可是尚杰看得出来事态的发展。就在他以为即将得知默萨蜜与西奥婚配的决定时，葛罗莉亚告诉了他那个消息，让他有种获救的感觉。竟然是葛蓝．史特劳斯！葛蓝并不是他会为女儿选择的对象——差得远了。他喜欢更强健一些的小伙子，比方霍里斯．威尔森或班．周。可是葛蓝不是西奥．乔克森，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和乔克森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很爱默萨蜜。尽管就本质而言，这份爱带着软弱甚至绝望的性质，但还是尚杰可以接受的交易。
中午时分，站在疗养所里，凝望着那个女孩子，这一切浮现在他的心头。不知来历的女孩彷佛尚杰人生的不同脉络，默萨蜜、巴柏寇克、葛罗莉亚、枪和其余的一切，全缠结在她这不可能存在的人身上，缠结在她身上的谜团里。
她显然是在睡觉，或者应该说像是在睡觉。尚杰把莎拉赶到外面房间，和吉米待在一起，还派班和葛蓝把守门口。为什么这样作，他也不太说得上来，可是他心里隐隐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好好观察她。伤口显然很严重，依据莎拉的说法，尚杰相信这女孩是活不成了。可是她躺在他面前，闭上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痛苦或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呼吸的起伏，让尚杰有种甩不掉的印象，觉得她比外表看起来更强韧。她挨了守望员一箭，连成年女子受这样的伤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她几岁？十六？十三？年龄更小还是更大？莎拉竭尽所能把女孩清理干净，给她找了件睡衣穿，一件前襟开扣的棉袍，不太透明的布料因为多年来的清洗而变得灰白，带着冬天寒意的灰白。她只套上了右边的衣袖，左边的衣袖空空的，彷佛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臂。睡衣前襟敞开，露出缠住她胸口的厚厚一团绷带，以及一边纤瘦的肩膀，从苍白的脖子底端微微隆起。她的身体并不是女人的身体，臀部和胸部都还像是个男孩，睡衣裙襬须边底下露出的腿光滑矫健，有着青少年的结实膝盖。很意外，在这样的膝盖上竟然没有一两道伤痕，印证某些童年的意外——像是从秋千上摔落，或在院子里打闹玩耍。
而她的皮肤呢，尚杰边想边看看她的膝盖，接着是她手臂，最后是她的脸。他的眼睛从下到上打量一圈，想把她整个人再次看个清楚。她的皮肤既不是白，也不是苍白，这两个形容词好像都无法表达她皮肤那种静静散发的特质。彷佛那种浅淡的色调并不是缺乏颜色，而是因为本身的质地所致。浅淡，尚杰想，她的皮肤就是这样，浅淡。可是事实上，他还是看得到太阳碰触过她双手、双臂与脸上的痕迹，在双颊与鼻子上留下淡淡的雀斑。这唤醒了他记忆深处，身为人父的温柔触动。当默萨蜜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有像这样的雀斑。
女孩的衣服和背包已经烧掉了，但是在烧掉之前，族长们戴着厚厚的手套，仔细检查过里面几样血迹斑斑的物品。尚杰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期待，但是看见那些东西显然让他大失所望。背包本身是个普普通通的绿色帆布包，说不定是军用背包，可是谁知道呢？有几样东西让他们一致认为，看来似乎很有用，比方说一把小刀，一个开罐器，一团厚毛线球。可是大部分的东西都像是随意摆进去的，有什么重要性完全不得而知。一个出奇光滑的圆石，一块被太阳晒得泛白的骨头，一条挂着空锁炼盒的项链，一本书名怪异，叫《狄更斯圣诞节鬼魂图文版》的书。短箭恰恰射穿那本书，彷佛那是个箭靶，书页浸满女孩的血。老周记得圣诞节是古昔的某种聚会，就像首夜一样。可是没人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只剩下女孩可以自己说出她的身世了。不知来历的女孩，闭锁在她沉默的泡泡里。她现身的重要性不言可喻，表示外面还有人活着。那些不知是谁也不知住在哪里的人，让他们其中的一员在野地里走散，一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女孩，而她不知怎么一路来到了这里。尚杰想，这个事实应该是个好消息，是个值得大肆庆祝的好理由，然而自从她来到城里之后，却只带来了不安的静寂。他完全没听到有人说，我们并不孤独，一次也没有。这件事的意义就在此。这世界毕竟不是个死寂的地方。
是因为教师的缘故，尚杰想。不只是教师的死，而是因为教师在离开庇护所那天告诉他们的事。大家常会回顾过往，哈哈大笑，说起自己离开庇护所的情形。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哭闹不休！大家都会这么说，你应该看看我当时哭得有多惨！彷佛谈的并不是他们童年的自我，不是谈起来时让人带着同情与理解的天真孩童，而是某种全然不同的怪物，他们远远观望，隐隐觉得荒唐可笑的怪物。而说真的，一旦知道世界是充满死亡的地方，那个孩童似乎就已经不再是你了。默萨蜜离开庇护所那天，看见她脸上的痛苦，是尚杰这辈子最痛苦的经验。那些放弃的人再也无法克服，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可以找到办法活下去。总会找到办法，把希望放到一边，装进瓶子里，摆到架子上，然后继续过日子。尚杰自己就办到了，葛罗莉亚也是，甚至默萨蜜，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作的。
但是，这女孩出现了。她整个悖离了所有事实。一个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孩子，独自从黑暗之中现身，就像仲夏的大雪一样，让人打从心底惊扰不安。尚杰从其他人的眼里看得出来，不论是老周、华特．费雪、苏乌、吉米，或是其他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一定是搞错了，这说不通。
希望是只会带给人痛苦的东西，而这女孩就是痛苦的那种希望。
他清清嗓子——他站在这里看着她多久了？——开口说话。
「醒醒。」
没有回应。但是他相信自己察觉到，在她的眼皮里面，有不自主的意识跳动。他再次开口，比先前更大声：「要是妳听得见，就醒来吧。」
他的思路被背后的动静给打断了。莎拉穿过布帘走进来，吉米跟在她后面。
「拜托，尚杰，让她休息吧。」
「这女人是个囚犯，莎拉。我们有些事情要问清楚。」
「她不是囚犯，她是病人。」
他再次打量女孩。「她看起来不像快死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能活下来就算奇迹了。可不可以拜托你离开？你们这样人进人出，我能让这个地方保持干净还真是奇怪。」
尚杰看得出来莎拉有多累，汗湿凌乱的头发，疲惫迷蒙的眼睛，对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漫长的一夜，带来了更为漫长的白日。然而她脸上的权威不容挑战，在这里，她说了算。
「如果她醒了，妳会通知我吧？」
「嗯，我会通知你。」
尚杰转头看着站在布帘旁的吉米。「好吧，我们走。」
但是那人却没有反应。他看着那个女孩——其实是瞪着她。
「你应该回去睡一下。」莎拉说：「你也是，尚杰。」
他们走到外面的门廊，班和葛蓝在那里顶着暑热挥汗如雨地站岗。稍早之前门口挤了一大堆人，大家都很想看看行者，可是班和葛蓝设法把人都赶走了。这时已经过了中午，只有几个人在外面走动。在路的那一头，尚杰看见粗工队人员戴着面具，穿长靴提水桶，朝庇护所去，再次清洗大房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吉米说：「可是那个女孩......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
尚杰心头一惊。「她的眼睛闭着啊，吉米。」
吉米瞇起眼睛看着门廊地板，彷佛掉了什么东西找不到。「再想想，的确，她的眼睛似乎是闭上的。」他说：「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在看我？」
尚杰没说话。这个问题一点道理都没有。然而吉米的话还是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看着那个女孩，他隐隐有种被观察的感觉。
他看着另两个人。「你们两个听懂他在说什么吗？」
班耸耸肩。「难倒我了。说不定她喜欢你呢，吉米。」
吉米猛然转身，闪着汗光的脸上出现惊慌的神情。「你开什么玩笑？你自己到里面去看看我说的情形。真的很诡异，我告诉你。」
班飞快瞄了葛蓝一眼，葛蓝只无助地耸耸肩。「见鬼了，」班说：「我只是开玩笑的嘛。你干嘛这么火大？」
「这有什么好笑，真该死。还有你，葛蓝，干嘛偷笑？」
「我？我什么话都没说。」
尚杰觉得自己快按捺不住了。「你们三个，够了。吉米，别让人进来。听清楚了吗？」
吉米一副挨刮似地点点头。「当然清楚啦，你说了算。」
「我是说真的。不管是谁都不准来。」
尚杰盯着吉米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人不像苏乌．拉米瑞兹，也不像艾莉希亚。尚杰不禁纳闷，究竟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选择吉米担任这个职务。
「你要我们拿高筒鞋怎么办？」吉米问：「我是说，我们不会真的把他放逐墙外，对吧？」
尚杰想到那孩子就累。他最不愿意思索的，绝对就是凯勒柏．琼斯的事。在危机刚发生的那几个钟头里，凯勒柏成为不可或缺的目标。大家需要有可以发泄怒气的对象。但是在亮晃晃的昼光里，把一个孩子放逐到墙外的想法，开始显得残酷，这个没道理的动作，必定会让每个人都后悔。而且那孩子真的很有勇气，在宣读罪行的时候，他挺身面对族长会议，毫不迟疑地扛下所有的责任。有时候人就是会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勇气，尚杰就在这个名叫凯勒柏．琼斯的粗工身上看到了。
「先把他关着吧。」
「山姆．周呢？」
「他怎么了？」
吉米迟疑了一下。「听说山姆、米罗和其他几个人，想把他放逐到墙外去。」
「你听谁说的？」
「是葛蓝听说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葛蓝不等他问就说：「其实是奇普告诉我的。他在他们那里听到很多人谈这件事。」
奇普是个跑腿，是米罗的大儿子。「是吗？他是怎么说的？」
葛蓝不太有把握地耸耸肩，彷佛不想和他自己的说法扯上关系。「山姆说如果我们不放逐凯勒柏，他就自己动手。」
他早该预见这个情况的，尚杰想。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大家都想自己掌控情势。可是山姆．周是尚杰毕生所见最温和的男人，竟然也会这样莽撞行事，似乎完全不像他的个性。山姆负责照料温室，这是周家人向来的工作。据说他对那一畦畦的豆子、胡萝卜和莴苣像照料宠物那样呵护备至。想必是因为他有很多小孩的关系。似乎每回尚杰只要一转身，山姆就因为庆祝会而喝得醉醺醺，然后另一个珊蒂就又怀孕了。
「班，他是你堂哥，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我怎么有机会听说呢？我整个早上都在这里。」
尚杰要他们加派一倍人手到牢房，然后自己走上步道。好安静，安静得好可怕，他想。连鸟儿都不叫了。这让他再次想起那个女孩，想起有人注视他的那种感觉。彷佛在她那甜美沉睡的脸孔背后有秘密。她脸上有种甜美，他想，婴孩似的甜美，让他想起默萨蜜还是小孩的时候，爬到大房间的床上，等着尚杰弯腰亲吻她道晚安。彷佛她的心，那女孩的心，在她眼皮后面，在那层柔软的肌肤掩蔽下，正在那房间里搜寻他。吉米说得没错，她是有些怪怪的，她的眼睛怪怪的。
「尚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漫游，带着他随波远扬。他一转头，看见吉米站在门阶顶端，眼睛瞇了起来，身体若有期待地往前倾，欲言又止的几句话卡在唇边。
「嗯？」尚杰的嘴巴突然很干。「什么事？」
吉米张开嘴巴，但话却还是无法出口，他的努力似乎是白费了。
「没事。」最后吉米转开视线说：「莎拉说得没错。我真的得去睡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