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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自从最后一班巴士开下山之后,九十二年八个月又二十六天以来,第一殖民地的人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守在灯下。
     遵守律法。
     依循习俗。
     依照本能。
     一天过了又一天。
     只有他们自己和所造的一切可以相依为命。
     接受守望队的保护。
     服从族长会议的权威。
     没有军队。
     没有记忆。
     没有世界。
     没有星星。
     姑妈独自在她位于林荫地的家里,这一夜,刀与星之夜,与之前的许多夜晚无异,她在蒸汽迷蒙的厨房里,坐在餐桌旁,在本子上写东西。这天下午,她才刚从绳子上解下一批被太阳晒硬了的纸张——她总是觉得那些纸像是一块块被捕捉下来的阳光——整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都在处理纸张,在裁纸板上把纸边修齐、打开装帧与羊皮封面,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纸页的缝线,拿出针线把新的纸缝进去。这是个缓慢的工作,就像所有需要时间与专注力的工作一样,等完工的时候,灯已点亮了。
     说来还真好笑,大家竟然都以为她只有一本本子。
     如果记忆无误的话,她现在用的这本应该是第二十七本了。不论是她打开抽屉,把杯子摆回柜子里,或清扫床底的时候,好像都会看到另一本。她想,这或许就是她把这些本子到处摆、不放在某个架子上排列整齐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无论何时看到它们,都好像是偶然碰见一位老朋友似的。
     大部分写的都是同样的故事,她记忆中的那个世界的故事。偶尔会有某些她早就遗忘的记忆突然冒出来。比方说电视机,她以前整天看个不停的蠢东西(记忆中浮现闪烁的蓝色光芒,以及她爸爸的声音:伊达,关掉那个该死的东西,妳不知道那会让妳脑袋坏掉吗?),还有某些挑起她感觉的东西,譬如一抹映在树叶上闪闪发亮的阳光,或是一丝飘散着特殊气味的微风,于是感觉开始袭上心头,像是来自于往日的幽灵。某个秋日的公园里,喷泉涌溅着水花,午后的阳光映照在水珠上,宛如一朵晶亮绽放的大花。她的朋友,住在街角的莎丽斯,和她并肩坐台阶上,手里展示着一颗犹带血丝的牙齿,是她刚掉下来的牙齿(牙仙子的故事根本不是真的,我知道,可是每回掉牙总可以得到一块钱)。她妈妈在厨房里抱着一大堆洗好的衣服,身上穿的是她夏天最喜欢的淡绿色洋装,紧紧抱在胸前的毛巾散发出阵阵香味。在这样的感觉来临时,姑妈就知道这会是文思泉涌的一夜,一段段回忆敞开,宛如一条有着许多门的走廊,她的心绪可以不停地往下走,一直忙到朝阳透窗而来。
     但是今夜不行。虽然姑妈已经把笔尖泡在一杯墨水里、把一张纸压在手掌下面按平了。今夜不是回忆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刻,她想写的是彼德。她期待他来到她心里,那个心底有星星的男孩。
     事情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找上她。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活了很久的关系,她本身就像一本以岁月写成的书。她还记得普露登丝.乔克森出现在她门口的那一夜。普露登丝罹患癌症,来日无多,以她的年纪来说实在走得太早。她站在姑妈门口,胸前抱着一个盒子,瘦得皮包骨的单薄模样,好像被风一吹就会飘走。姑妈这辈子见过太多像这样彻头彻尾的惨事,但是除了倾听,除了接受对方的请求之外,自己其实无能为力。而这也是普露登丝.乔克森过世的一个月之前的那天夜里,姑妈为普露登丝作的事。
     她收下那个盒子,好好保存。
     他必须自己去面对。这是普露登丝.乔克森那天晚上对姑妈说的话,至理名言,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人生中的一切会依照自己的时间降临,就像必须赶搭的火车一样。这件事情有时候非常简单,要作的只有踏上车,车厢豪华舒适,坐满微笑不语的乘客,列车长会把车票打洞,用他的大手搔搔妳的头说,妳真漂亮啊,是最漂亮的女孩对不对,幸运的小姐陪爸爸坐大火车!一屁股坐进软得像梦境的椅子里,喝着罐子里的姜汁汽水,看着整个世界神奇地掠过窗前,沐浴在晴朗秋光里的城市高楼、晾晒衣物的后院,和小男生骑脚踏车挥手招呼的十字路口,再来是森林与田野以及一只低头吃草的牛。
     可是彼德,她想,她想写的并不是火车,而是彼德。只是他们要去哪里呢?姑妈心中纳闷。他们那一次搭火车去哪里呢?她和她爸爸蒙罗.乔克森要去哪里?他们似乎是要去看奶奶和堂亲,姑妈只记得,是一个他称为「南部」的地方。彼德,还有火车。有时候就像这样简单,有时候却是另一回事,没这么容易。人生中的种种呼啸而至,唯一能作的就只是抓牢、撑住。
     旧有的人生结束了,火车带着你奔向另一个人生,等你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站在漫天尘土之中,四周尽是直升机与士兵,而你只能靠着大衣口袋里的照片记起生命里的那些人。这是妈妈——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妈妈——在门口拥抱你时偷偷塞进你口袋里的照片。
     姑妈听见敲门声,纱门打开又关上,来访的人径自进来了。这时她已经差不多不哭了。她早就发誓再也不作这种蠢事。伊达,她对自己说,别再为了妳无能为力的事情哭了。可是此时此刻,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只要一想起妈妈悄悄把照片塞进她口袋,知道等伊达发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她就无法克制自己。
     「姑妈?」
     她以为来的是彼德,带着那个女孩的疑问而来,但结果并不是。她不认得这张浮现在她模糊视线里的面孔。一张扁扁窄窄的脸,活像被门夹坏了似的。
     「我是吉米啊,姑妈。吉米.莫林努。」
     吉米.莫林努。不对吧。吉米.莫林努不是死了吗?
     「姑妈,妳在哭。」
     「我是在掉眼泪没错,但只有东西跑进我眼睛里了。」
     他坐进她对面的椅子里。她已经从脖子上的那些炼绳里找到适合的眼镜,她看见他是谁了,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是莫林努家的人。他的鼻子,活脱脱就是莫林努家的象征。
     「你来作什么?为了那个行者的事吗?」
     「妳知道她的事啊,姑妈?」
     「今天早上跑腿来过,说是找到了一个女孩。」
     她不确定吉米想干什么,他看起来有点悲伤、颓丧。通常姑妈很欢迎有人作伴,但是随着沉默的时间拉长,她开始对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古怪男子感到厌烦。这人一脸阴郁,挂着羞惭的神情,而她对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既然没有事情,怎么可以这样随便来打扰别人呢?
     「我不太知道我为什么过来,但有些事情,我想我应该要告诉妳。」他重重叹一口气,一手搓着脸。「我现在应该要在高墙上值班的。」
     「你说了算。」
     「是啊,守望队长就该待在高墙上的,不是吗?」他眼睛没看她,只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摇摇头,彷佛高墙是天底下他最不想待的地方。「守望队长很重要,对吧?」
     姑妈对此无话可说。不管这人心里在想什么,都和她没关系。有些情况是说什么都没用的,而眼前的情况就是。
     「我可以喝杯茶吗,姑妈?」
     「你想喝的话,我可以替你泡。」
     「如果不麻烦的话。」
     是很麻烦,可是好像摆脱不了。她站了起来,拿起茶壶烧水。而这个叫吉米.莫林努的男人,就只是坐在餐桌旁边,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壶里的水开始滚动之后,她用滤网冲水,倒了两杯,端回餐桌。
     「小心喔,很烫。」
     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好像已经完全失去谈话的兴趣。对姑妈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不时有人找上门来谈他们的麻烦、私人的问题,八成是认为她既一个人住、又几乎不见任何人,所以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只不过来的通常是女人,来谈她们丈夫的事,可是也未必。说不定吉米.莫林努也碰上妻子的问题。
     「妳知道大家是怎么说妳的茶吗?」他对着茶杯蹙起眉毛,彷佛他所寻找的答案就飘在茶水上。
     「怎么说的?」
     「他们说这是妳之所以长寿的原因。」
     又过了好几分钟,沉默变得越来越浓重。他终于喝掉最后一口茶,脸忍不住因为茶水的味道而皱成一团,他把杯子放回桌上。
     「谢谢妳,姑妈。」他疲惫地站起来。「我想我该离开了,和妳聊天很愉快。」
     「不客气。」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一手撑在门框上。「我是吉米,」他说:「吉米.莫林努。」
     「我知道你是谁。」
     「只是提醒妳,」他说:「万一有人问起的话。」
     从吉米拜访姑妈而开启的一连串事件,就从这个名字开始,注定要被记错。刀与星之夜其实总共有三个晚上,是中间夹着两个白昼的三个夜晚。但是随着那一连串注定不仅在事发时让人记忆深刻,而且在许多年之后都还会被提起的风波而起,时间似乎被压缩了。要记住像这样的事件、让浓缩的记叙能前后一贯,就常会犯类似的错误,因为人最后只会记得某一段特定的时间,像是那一季、那一年、那个刀与星之夜。
     这个错误也因为夏季第六十五夜所发生的事情而错上加错。那一夜的事件是其余一切风波的开端,而且悄悄地在不同的角落里同时发酵、在各地各处发生,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完整了解全貌。例如老周一早从和年轻太太康丝坦斯一起睡的那张床起身之后,在一股神秘的冲动催促下来到店舍;而在殖民地的另一端,华特.费雪也想着要作同样的事,只是他醉得无法马上起床,而且绑鞋带也耽搁了他出发的时间,所以在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他才发现店舍里出了什么事。这两个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见过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因为族长会议成员在那天破晓时曾一起到疗养所去探视她。可是话又说回来,也不是每个亲眼见到女孩的人都会有像他们这样的反应。比方说黛娜.乔克森就完全不受影响,还有迈可.费雪也是。这女孩本身似乎并不是影响源,而是导体,能让某种特定的感觉——灵魂迷失的感觉——进入最敏感的人的心里。还有些人,像是艾莉希亚,就永远不会受到影响。而莎拉.费雪和彼德.乔克森就不同了,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体验到女孩的影响力。不过对他们两人来说,接触的方式较为温和。虽然还是很让人困扰,因为他们都与挚爱的亡者有过短暂接触。
     守望队长吉米.莫林努还没在墙上现身,让守望队觉得很不解,于是匆匆任命尚杰的侄子伊恩暂代队长,所以城墙上暂时没有太大问题。吉米走出位在林荫地边缘的家,从屋外的阴影中现身。他心里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到灯屋去宰了在屋里的人,把灯关掉。虽然执行此一重大、最终任务的冲动已经在心里酝酿了一整天,但是一直到他在姑妈蒸汽迷蒙的厨房里瞪着茶杯时,这个想法才清清楚楚地在他心里成形。这时若是有人看到他站在这里,问他在作什么,他肯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无法解释这股似乎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好像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意念似的。睡在屋里的是他的女儿爱丽思与爱芙莉,以及他的妻子凯伦。在这些年来的婚姻生活里,吉米并没有那么爱凯伦(他偷偷爱着苏乌.拉米瑞兹),但他毫不怀疑凯伦对他的爱,那辽阔无边、绝不动摇的爱,最具体的证明就是他那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儿。十一岁的爱丽思和九岁的爱芙莉。从她们温柔的眼睛,柔和的心形脸蛋,以及甜美的忧郁表情(大家都知道她俩会因为最微小的情绪挑动就热泪盈眶),吉米总是可以感觉得到世代延续的安定力量。在宛如吞噬内心的黑色情绪浪潮袭来时,想到自己的女儿,总是可以引领他走出忧郁。
     然而偷偷摸摸地在这阴影里站得越久,熄灭灯光的冲动似乎就与他沉睡的家人越不相干,也就更不会因为想到自己的家人而受到羁绊。他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非常非常奇怪,彷佛视野正在崩解。他离开自己的家,等走到高墙底下时,已经知道自己必须作些什么了。当他爬上梯子到九号射击平台时,他感觉到全然的解脱,彷佛沐浴在水中那般镇静安适。九号射击平台又称为孤军岗位,因为它位于断流闸正上方,而这一段高墙又迁就电力槽主干,呈现不规则的形状,左右的平台都看不见这个位置。这是最不好的岗位、最孤单的任务,而吉米知道,这也是苏乌.拉米瑞兹今晚值勤的地方。
     虽然心绪尚未凝聚成任何具体的感觉,只隐隐有些无以名状的恐惧,让苏乌一整夜都觉得很烦。只是这种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感受,被其他更私密的情绪反应稀释了。被迫辞去守望队长的职务最初让她非常失望,但受命之后的这几个钟头以来,苏乌开始觉得被撤去职衔倒也不是坏事,因为责任已经开始变得沉重,而她迟早要离开的,只是被解职并不是她所希望的方式。她直接回家,坐在厨房里哭了足足两个钟头。四十三岁,除了在城墙值夜,以及尽责地与柯特一起吃饭之外,她的人生毫无期待可言。柯特人很好,只是八百年前就已经找不到话和她说了。她这辈子一直都是个守望员,而柯特在马厩工作,有这么一秒,她突然很希望他在家,但又希望他不要在家,因为他八成只会一脸无助地站在那里,不过来安慰她,这样的安抚完全超乎他的表达能力(曾经有三个宝宝死在她肚子里,三个!而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不能怪谁,只能怪自己,这才是最呕的。都是那些蠢不拉叽的书害的!苏乌是在发放配给的日子,无所事事地翻着华特那些没人要的杂物箱时找到这些书。都是这些蠢不拉叽的书害的!她才刚翻开第一本,就当场坐了下来,像小孩子围圈圈那样盘起腿,感觉像水流过水管,完全无法自己。(『是嘛,如果不是塔伯.卡佛先生,』一身长礼服沙沙作响的巧琳.迪福尔走下楼梯嚷着,眼睛圆睁,一脸戒备地看着这个站在玄关的高大宽肩、沾满尘土的马裤紧紧裹在矫健身材上的男子:『谁敢趁我丈夫不在的时候到这里来?』)
     是乔达娜.弥克森的《舞会佳人》,二○一四年纽约艾尔文顿「激情出版商」出版。封底内页有张作者的照片,是个面露微笑的女子,一头丰盈飘逸的黑发,靠在摆满蕾丝枕头的床上。她裸露着双臂与颈部,头上放着一顶圆盘状的特殊帽子——那顶帽子那么小,连雨都遮不了。
     华特.费雪来到纸箱旁边的时候,苏乌已经读到第三章了,对沉浸在书页文字中的她来说,华特的声音很扰人,相当格格不入,吓得她当场跳了起来。好看吗?华特问,眉毛探询似地挑了起来。妳好像真的很有兴趣。看来这应该是妳的,华特继续说,给我八分之一配给,我就把整箱都给妳。苏乌应该杀价的,这是和华特.费雪打交道的方式,开价永远不是卖价,可是她在心底早就认定自己已买下这箱书了。好吧,她说,把那箱书从地板上扛了起来。成交。
     《中尉的情人》、《南方女儿》、《人质新娘》、《最后的淑女》。苏乌这辈子从没读过像这样的书。以往她想象古昔的情景,总是想到机械——汽车、引擎、电视、厨房炉具,以及其他那些她在班宁见过却不知用途的金属与电线制品。她想那也是个有人的世界,有各式各样的人,忙着作自己日复一日的工作。但是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他们所制造的毁弃机械,所以她唯一能想象的也只有机械。然而,她在这些书的字里行间所找到的世界,却与她自己的世界没有太大的不同。那里的人骑马、烧柴温暖房子、用烛光照亮房间,这些素材的雷同让她惊讶,同时也让她打开心扉,迎进这些快乐幸福的爱情故事。书里也有性爱,许许多多的性爱,和她与柯特的那种例行公事完全不同。是狂暴、激情、昂越的男欢女爱,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迅速翻过书页,好快点看到那些刺激的场景,但是她并没有这样作,她想把最好的部分留在最后享用。
     那女孩出现的那个晚上,她千不该万不该把书带到高墙上。那是天大的错误。苏乌不是有意的——或说并非完全蓄意,毕竟她整天把书揣在袋子里,希望能找到几分钟的空档来读,但是她忘了书的存在。嗯,或许没真的忘记。可是决定到军械库去转一下,绝对不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总之,她到了军械库,一个人独处,确定没人看见时便掏出书来开始看。她带在身上的是《舞会佳人》(她已经读过,又重头开始看),又一次沉醉在故事开头的场景里——急性子的巧琳走下楼梯看见留着络腮胡、个性高傲的塔伯.卡佛,她父亲的对手,也是她既爱又恨的人——苏乌立刻感觉到第一次阅读这段场景时的愉悦再次涌现心头,而且那心荡神驰的感觉益加强烈,因为她知道巧琳和塔伯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之后,终将互许终生。书里的故事最棒的部分就在这里,永远都有圆满的结局。
     在被解除队长职务的二十四小时之后,《舞会佳人》还在她的袋子里。为什么就是不能把这本该死的书留在家里呢?苏乌脑海里正想着这些事,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一转头就看见吉米.莫林努爬上梯子到第九号射击平台来。除了吉米还会有谁?他八成是来幸灾乐祸,或来道歉,或尴尬地两者兼而有之。虽然刚才召集大家训示的人不是他,苏乌苦涩地想,因为他在第一道钟响时并没有现身。
     「吉米?」她说。「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这夜都被梦境盘据。在房宅与宿舍,在庇护所与疗养所,幽梦在第一殖民地昏昏入睡的居民之间游走,飞落这里、轻触那里,宛如四处飘荡的精灵。
     有些人,比方说尚杰.帕特尔,一辈子都作着同一个秘密的梦。有时候他们知道自己在作梦,有时候却浑然不觉。那梦宛如地底的河流,不停流淌,或许不时钻出地表,刷洗过他们的白昼时光,让他们彷佛同时行走在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人梦见一个胖女人在厨房里抽烟。其他人,比方说上校,梦见一个只身在黑暗之中的女孩。有些梦变成了梦魇——尚杰对关于刀子的那一部分,从来都无法清楚记得。但有的时候,梦却完全不像是梦,比现实本身还要真实,驱策作梦的人无助蹒跚地步入夜色之中。
     梦从何处而来?由什么构成?这些是梦,或者不只是梦,而是暗示着某些隐藏的现实,某个只在黑夜里露出真相的隐形实体?为什么这些梦感觉起来像是回忆?而且不只是回忆,更像是其他人的回忆?为何在这一夜,第一殖民地的所有居民都像是坠入这个作梦者的世界里?
     在庇护所里,三个小小之一的小琴.拉米瑞兹梦见了一只熊。小琴是贝儿和雷依.拉米瑞兹的女儿。雷依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独自守着发电站,被内心那无法压抑也无法表达的黑暗冲动所困扰,他想扑到通电围篱上把自己炙烤成干。小琴才刚满四岁,她所知道的熊来自于书上,以及教师所讲的故事,是森林里庞大温和的动物,毛绒绒的躯干与和善的面容十足表现出动物的宽厚智慧。但是她梦里出现的是活生生的熊,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如此。小琴没见过真正的熊,可是她见过病鬼。她和庇护所里的其他小朋友亲眼目睹变成病鬼的阿洛.威尔森。她的床位在最后一排,离门最远的地方,那天晚上她从床上起身,她口渴,想和教师要杯水喝。这时有个东西撞穿窗户,在玻璃、金属和木头的震响声中,站到她面前。她原本以为那是个人,因为看起来像是人,有人的轮廓与形体,可是没穿衣服,而且样子也有些不同,特别是他的眼睛,还有他整个人看起闪闪发光的模样。他看着她,很哀伤的样子——他的哀伤感觉上很像熊——小琴正要开口问他怎么回事,问他为什么这样闪闪发光,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叫,一转头,看见教师朝着他们冲过来。她像片云从小珍身边飘过,一直藏在圆裙底下刀鞘里的刀子这时握在往前伸直的手里,手臂高举过头,准备像抡起锤子那样挥刀对付他。接下来的部分小琴没看见,因为她整个人趴到地板上,开始爬走。可是她听见一声轻呼,一阵物品撕裂以及某个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紧接的是更多的叫嚷声——「这边!」有人喊着:「看这里!」——然后是更多的惊叫与咆哮,以及许多大人的嘈杂奔乱,爸爸妈妈们进进出出,小琴知道的只有自己被从床底下拉出来,有个正在哭泣的女人把她和其他的小孩赶到楼上去(她后来才发现这个哭泣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没有人解释这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小琴也没把她看见的情景告诉任何人。教师不见了,有几个小孩——芬妮.周、鲍尔.葛林伯格和巴特.费雪——咬耳朵说教师死掉了。可是小琴不这么认为。死掉就是躺下来,永远睡觉,可是她看见的那个凌空跃起的女人一点都不累,而且恰恰相反。当时,教师浑身满是令人惊奇的充沛活力,散发着小琴从未见过的庄严与力量。直到此刻,经过了一整夜之后,她仍然觉得震撼与困窘。她的生活狭隘,活动紧凑,住在一个秩序井然、安全无虞而且相当规律的地方。当然也会有吵架和伤心,甚至有些日子教师整天心情都不好,但是一般而言,小琴所熟悉的世界都笼罩在温和的气氛之中。这感觉主要是从教师身上来的,她散发出母性的温暖光辉,宛如温暖空气与照耀大地的阳光。可是现在,在经过前一夜的风波之后,小琴觉得自己瞥见了秘密,那个无私照料他们的女人身上的秘密。
     小琴当时并不知道,她所看见的就是爱。只有爱的力量能让教师腾空跃起,跳进发亮的熊人好整以暇等待着的怀里,她散放的就是忠贞的光芒。那人是个大熊王子,来带她回到他森林里的城堡,所以教师大概是被带到城堡去了。全部的小孩都被赶到楼上去等待她的归来。等她回来时,那森林王后的真实身分将被揭露,他们会全体回到楼下的大房间,举行盛大的宴会欢迎她。
     这是小琴睡觉的时候告诉自己的故事。她和其他十五个小孩一起睡在楼上的房间里,每个人都作着各自的梦。小琴的梦是前一夜事件改编的版本,她梦见自己在大房间的床上跳个不停的时候,看见熊进来了。这回他没穿过窗户,而是从很小很远的一道门走进来,他看起来也和前一夜不一样了,比较像书上描写的那样胖嘟嘟毛绒绒,四脚着地以睿智友善的步伐慢慢朝她走来。来到小琴床脚时,他一屁股坐下,慢慢挺直身体,露出光滑大肚子上的整片绒毛、庞大的熊头、湿润的眼睛,以及手掌厚实的大手。看见这样奇怪又满心期待的东西真是太棒了,彷佛是一件小琴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会来临的礼物,她四岁的幼小心灵非常感动,对这个高贵的大东西充满赞赏之情。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用深思熟虑的表情静静地打量小琴,然后开口对她说话,那来自于森林家园的厚实嗓音让她高兴得满心雀跃,他说:「哈啰,小琴。我是熊先生。我要来把妳吃掉。」
     这听起来很好笑。小琴感觉到肚子里一阵痒,开始发笑。可是熊却没有任何反应,随着时间拉长,她也注意到熊先生令人不安的其他部分,他的爪子从宛如手套的手掌白毛间露出来、宽大有力的下巴,还有他的眼睛,看起来再也不睿智不友善,带着意图不明的暗影。其他的小孩呢?小琴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在大房间里?但其实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教师也出现在她的梦里了,站在床边,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虽然她的脸部五官有点模糊,彷佛戴着纱布作成的面具。
     快点,小琴,教师催她。他已经吃掉所有的小孩了。乖乖的,别再跳了,让熊先生吃妳。
     我、不、要。小琴回答完后继续跳,因为她不想被吃掉。并不是因为她感到恐惧,而是觉得这个要求很蠢。我不要。
     我是说真的,教师拔高嗓音警告她。等等我不会再这样好好地请求妳,小琴。我数到三。
     我、不、要。小琴还是这么说。
     看见没?教师转头对仍然站在床尾戒备的大熊说。她愤怒地抬起苍白的手臂。你看见没?这就是我每天都必须忍受的,这简直会让人发疯。好了,小琴,她说,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说我没警告妳。
     就在这时,梦境狠狠地转成梦魇。教师抓住小琴的手腕,把她压倒在床上。小琴仰头一看,发现教师的脖子有一部分不见了,像是被咬掉一口的苹果,还垂着丝丝缕缕的东西,破布和管子交缠垂荡,湿答答、闪亮亮,恶心至极。这时小琴才恍然大悟,其他的小小孩是真的被吃掉了,就像教师说的,全被熊先生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吃掉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熊先生了,他是发光人。
     我不要这样,小琴尖声哭叫,我不想要这样!可是她没有力气抵抗,她只能绝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脚、脚踝,还有整条腿全被一口一口吞进他嘴巴的那个大黑洞里。
     梦带来了许多不同的挂念、影响与滋味。作梦的人有多少,梦就有多少。葛罗莉亚.帕特尔梦见一大窝蜜蜂停满她全身。部分的她知道蜜蜂是一种象征,每一只停在她身上的蜜蜂都代表她人生的一种忧虑,小小的忧虑。比方说打算在户外工作的那天会不会下雨、拉吉的寡妻咪咪,她唯一的好友,会不会因为她那天没去探望而生气?但是也有更大的忧虑。像是担心尚杰、担心默萨蜜。担心有时候让她疼到半夜醒来的下背痛是更严重疾病的征兆。列在这类忧虑之内的还包括她对没保住的那些宝宝的爱,每回晚钟响起时心就揪成一团的恐惧,以及更不具体的、担忧她和其他人若非运气好恐怕早就没命了,这好运可以维持到何时?因为人就是没办法不想这些事,在竭尽可能地撑下去(默萨蜜宣布要嫁给葛蓝,却又为西奥.乔克森哭个不停的时候,葛罗莉亚就是这样告诉女儿的:妳要撑下去),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总有一天灯会熄灭。所以或许最大的忧虑是某一天突然顿悟,人生中所有的担忧都只会累积成一件事——期渴望自己可以停止忧心。
     蜜蜂代表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忧虑,牠们在梦中停满她全身,手臂、双腿、脸、眼睛,甚至连耳朵里面都有。而梦境的场景则延续着葛罗莉亚沉睡之前的意识,想叫醒丈夫却叫不醒,只好自己挡掉吉米、伊恩、班和其他来问他意见的人。毕竟凯勒柏那孩子的事还没定案。他们都离开之后,葛罗莉亚不知不觉地在厨房餐桌上睡着了,头往后仰,嘴巴张开,鼻腔深处发出轻轻的鼾声。这一切都反映在她的梦里,她的鼾声就是蜜蜂的嗡嗡声、这一大群蜜蜂为了某些不甚清楚的原因飞进厨房,围拢停集在她身上,全都停在她一个人身上,宛如一张颤动的毯子。现在想来其实也很自然,蜜蜂的习性不就是这样吗,她怎么会没想到让自己避免这终将发生的事呢?葛罗莉亚感觉到蜜蜂细小的腿在她皮肤上的刺痒刮搔,感觉到牠们翅膀的嗡嗡拍扑。她知道,只要动一动,甚至只要呼吸就会激怒牠们,惹来致命的螫刺。她强忍疼痛,保持静止状态,看来这是个保持静止动作的梦。她听见尚杰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感觉到他走进房间里,然后不发一语地走开,啪一声关上纱门离开家,这时葛罗莉亚的心突然被一声沉默的尖叫唤醒,这静静的声音闯进她的意识之中,同时也抹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醒来的时候不只忘了蜜蜂,也忘了尚杰。
     在殖民地的另一端,躺在小床上浑身臭味的是个名叫艾尔顿的老头,一辈子都沉浸在绮丽眩目的异色幻想中的他,这时正享受好梦。这个梦是艾尔顿的最爱,春梦,尽管迈可并不相信,但这是取撷自人生的真实片段。不过艾尔顿也不得不承认,说真的,迈可凭什么要相信?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少年郎时,曾经有个不知名的女人选择了他,给他关爱,显然是因为他瞎眼,所以不会说出去。她从不和他说话,所以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当然也就不可能说什么。这女人很可能是个有夫之妇,说不定她想要和某个不能生孩子的男人有个孩子,也说不定她单纯只是想要为生活添点不一样的色彩(在自怜自艾的时刻里,艾尔顿都会怀疑她这么作,只是把这种行为当成挑战)。反正无所谓,他敞开胸怀欢迎她的到访,通常都是在夜晚。有时候他是在鲜明的感官反应中醒来,彷佛从梦中召唤出现实,然后又回归梦境,留下足够的动力让他可以捱过接下来的空虚长夜。有时候,那女人会来找他,拉起他的手,带他到其他地方去。那简直是白日梦的场景,置身在谷仓,周围有马匹的嘶鸣,和刚从田野割下的干草甜香。那女人一语不发,唯一制造出的声响是爱的声音。而一切结束得如此之快,一声颤抖呼气,一绺发丝轻拂过他的脸颊,那女人便抽身,默默地起身。他总是梦见这些经验,彷佛触手可及。从一开始到独自躺在谷仓地板上,他都一心希望自己能看见那女人,或能听见她轻唤他的名字。他尝到自己唇上的咸味,知道自己哭了。
     可是今夜不同,就在今夜即将结束之际,她弯身靠近他的脸,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灯屋里有人,艾尔顿。」
     在疗养所里,莎拉.费雪没作梦,可是那女孩显然有。她坐在一张空床上,感觉到那种轻快到近乎痛苦的清醒,看着那女孩的眼睛在眼皮后面转动,彷佛穿梭在某个看不见的地域。莎拉说服戴尔闭紧嘴巴,因为她保证明天早上就会通知族长会议,说现在女孩需要睡眠。彷佛为莎拉的话背书似的,女孩真的就以自我防卫的姿势蜷缩在床上睡觉。莎拉看着她,很想知道埋在她脖子里那个东西是什么,想知道迈可有什么发现,以及为什么只要看着女孩,莎拉就知道她梦见了雪。
     还有其他不少人也没睡觉。这一夜有许多醒着的人在活动。葛蓝.史特劳斯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北墙上的第十号射击平台,斜眼瞥着那映满全城的耀眼灯光,葛蓝第一百次告诉自己,他绝对不是傻瓜。之所以需要这么说——他已经发现自己整天低声说着这句话——更意谓他的确是个傻瓜。他心知肚明。他是个傻瓜、他是个傻瓜,因为他竟然相信自己可以让默萨蜜爱他。他是个傻瓜,因为明明大家都知道她爱的是西奥.乔克森,他却还是娶了她。他是个傻瓜,因为默萨蜜告诉他宝宝的事,还随口编出怀孕几个月的谎言,他竟然咽下自尊,在脸上挂出白痴似的笑容,只说:宝宝,哇,好棒啊。
     孩子是谁的,他心里清楚得很。粗工芬恩.达瑞尔告诉葛蓝发电站那夜发生的事。芬恩起床上厕所,听见一间储藏室里传来声响,就走过去一探究竟。门是关着的,芬恩说,可是不必打开门就知道里面在干什么。芬恩是那种一握有他觉得你该知道的消息就不吐不快,并从中得到许多乐趣的人。从他讲那件事的样子看来,他站在门外可不只一会儿。天哪,芬恩说,她总是像那样叫吗?
     他妈的芬恩.达瑞尔。他妈的西奥.乔克森。
     然而,葛蓝有那么一刻怀抱希望,心里揣着有个孩子或许可以让他俩之间更顺利的想法。明知是蠢念头,但他还是这么想。孩子当然只能让他们吵架吵得更凶。等西奥从山下回来,他们八成就要告诉他这件事了,葛蓝可以想见那个场景。对不起,葛蓝。我们早该告诉你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是很羞辱没错,但起码可以就这样画上句点。事情若是悬而未决,他和小默就必须永远带着谎言活下去。就算他们现在还没有看不起彼此,最后大概也会。
     他心里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担心即将到来的天明,因为他就要骑马下山,到发电站去了。命令是伊恩下达的,可是葛蓝觉得那不是他的决定,而是来自其他人。很可能是吉米,也说不定是尚杰。他可以带一个跑腿随行,但仅只于此。他们拨不出人手了。好好待在里面,等下一批补给队来,伊恩说,顶多三天。可以吗,葛蓝?你可以应付得来吗?他当然说他可以,没问题。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开始后悔这么轻率听命。他以前只下过山几次,而且很可怕,那些空荡荡的建筑,以及在车子里晒成干的尸骸。可是这些还不算是最惨的。问题在于葛蓝很害怕,他一直都很害怕,而且随着时间消逝、随着周遭的世界继续缓慢模糊地瓦解,他变得越来越害怕。大家并不知道他的视力恶化的程度,甚至连小默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一些,但是并不清楚详情,不明白他的视力一天比一天糟糕。目前,他的视野缩小到不及两米,超过这个范围的东西都变成像气体似的迷雾,只剩一团歪七扭八的形状、无形无状的颜色与光晕。他试过从店舍找来的好几副眼镜,但是一点帮助都没有,换来的只有头痛,痛得像有人拿刀戳他的太阳穴似的,所以他老早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就算他听音辨位很行,可以把脸转向正确的方向,但是不可避免地会错失很多东西,他知道这让他显得迟钝愚笨,但他其实并不是。他只是快瞎了。
     如今,身为守望队副队长的他就要在早晨骑马下山,保障发电站的安全。想想看健德和阿洛的下场,对葛蓝.史特劳斯来说,这趟行程不啻自杀。他希望自己有机会找吉米谈一谈,说不定可以让他讲点道理,只是到目前为止,那家伙还没现身。
     吉米到底是到哪里去了?苏乌在某个岗位上,黛娜.寇帝斯也是。少了阿洛和西奥,再加上艾莉希亚被永远革职了,黛娜必须离开训练场,和其他人一样把守高墙。葛蓝也得去找黛娜,因为她现在是族长了,他想,或许可以和吉米说得上话。说不定他们两个能好好讨论一下到发电站去的事。苏乌在九号平台,黛娜在八号,要是动作快一点,葛蓝几分钟之后就可以回到岗位上。而且,他听见一阵阵从附近传来的声音,虽然整夜噪音不断,但他还是可以辨认出这是苏乌.阿米瑞兹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不就是吉米吗?如果他也能找到黛娜,说不定几句话就能说得吉米回心转意,说不定能让苏乌或黛娜说,这个嘛,我可以去发电站,我实在看不出来为什么非要葛蓝去不可?
     只要几分钟,葛蓝想。然后他拿起十字弓,开始沿着墙道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躲在FEMA拖车里的彼德和艾莉希亚正在玩牌。只靠着外面的聚光灯照明,牌局实在很难让人专心,不过就算他们两个一开始的时候还在乎谁赢谁输,到了这时也早就不在意了。彼德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艾莉希亚他在疗养所发生的事,以及他在脑海里听到的声音,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难想象要如何开口、如何替自己解释。他听到脑袋里的声音?他妈妈想念他?我一定是在作梦。他对自己说,艾莉希亚不耐烦地举起牌催促,打断他的思绪时,他只摇摇头说没事,他告诉她,出牌吧。
     在守望日志所登录的这个时刻,一点半,和许多人一样醒着的是山姆.周。山姆最渴望的是躺在舒服的床上,有妻子爱怜的手臂搂着他。可是珊蒂睡在庇护所里,在找到接任的人之前,她自愿去替代爱波。他所习惯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只能瞪着天花板发呆。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随着白昼转入黑夜,他发现那是一种困窘的感觉。在牢房发生的那件怪事,他不太能解释。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真心相信应该要对凯勒柏有所处置。但是过了几个钟头,去庇护所探视过孩子、发现他们似乎都没什么大碍之后,山姆发现自己对凯勒柏这件事的立场软化了。毕竟,凯勒柏也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山姆也不觉得把这孩子放逐到墙外能解决问题。煽动贝儿让他很有罪恶感,毕竟雷依远在发电站,贝儿八成担心得快抓狂了。虽然他一直对艾莉希亚没什么好感,因为她实在自视太高,但是山姆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笨蛋米罗的火上加油之下,幸好有她在场,要是她不在,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后来山姆又找米罗谈起下午的事,他们原本都觉得要是族长会议不采取行动,就要自己动手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放逐墙外,但是现在他认为或许应该再重新考虑整个情况,看看好好休息一夜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听山姆这么说之后,米罗明显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好啊,当然没问题,米罗.达瑞尔说。你说得或许没错,看看我们明天有什么想法再说吧。
     所以此时山姆对于整件事觉得有点不安且困惑,因为他不是个会发这么大脾气的人。完全不像他的为人。在牢房外面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相信一定要有人对此付出代价,就算付出代价的是个全无防卫能力的孩子、是个八成以为墙道上有人叫他开门的孩子也无所谓。可是说真的,最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山姆都没想到那个女孩,那个行者,那个引起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看着聚光灯在头顶上的屋檐闪耀,山姆很纳闷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天哪,他想,在这么多年之后,竟然有个行者出现。而且不只是个行者,还是个年轻女孩。山姆不像某些人那样相信军队迟早会回来——在这么多年之后还相信这回事的人一定是蠢毙了——可是像这样的一个女孩,意义完全不同。这意谓外面还有人活着。或许还有一大批人。山姆思索着这个可能性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对这个想法异常不安。他无法具体说出为什么,只是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感觉上像是一片无法吻合的拼图。要是那些人突然冒出来怎么办?如果随着她而来的还有一大批寻求灯光庇护的新行者怎么办?这里就只有这么多的食物与燃料。当然,在早期,把行者拒于城外似乎是很残忍的作法,可是现在情况是不是有所不同了呢?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城里的生活不是已经达成某种平衡了吗?但事实是山姆.周喜欢他的生活。他不会杞人忧天,不会自寻烦恼,不会整天揣着可怕的念头。他认识的人有些会如此,比方说米罗。他觉得很没有道理,悲惨的事当然有可能发生,可是话说回来,在此同时,他有床有家、有妻子有孩子、有食物可吃有衣服可穿、有灯光可以让他们安全无虞,难道还不够吗?山姆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凯勒柏不是应该受罚的人,该被处置的是那个女孩。或许到了早上,他会对米罗说:我们必须处置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
     迈可.费雪也醒着。基本上,迈可总是认为睡觉很浪费时间,是人类身体加诸心理的一个莫名其妙要求。如果费心回想他所作的梦,会发现夜里的梦只是他白天生活略微修改、重组的版本——充斥着电路、断路器、继电器,以及千百个等待解决的问题。醒过来的时候,他从未觉得活力重现,反而只会感到时间又往前推进了,白白浪费的这几个钟头里,并没有完成任何有价值的成就。
     可是今夜不同。迈可.费雪这辈子从没像今夜这么清醒过。芯片的内容宛如满载数据的汹涌波涛,奔流不绝地流入主机,简直改写了整个世界。也就因为这些新的信息,才让迈可甘愿冒现在的风险:他试图把天线拉到高墙顶上。他先从灯屋的屋顶着手,拉了一条二十米长的八号无绝缘铜线,连结他们几个月前架在烟囱上的天线,然后又拉了两条线到城墙脚。他只能挪出这两条铜线了,至于其余的部分,他决定徒手剥开高伏特电缆的绝缘外皮来替代。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如何躲开守望员,爬到高墙上去。他带着从工具间拿来的两捆电线,站在城墙支柱的阴影底下,衡量自己的选项。最近的一个梯子在他左手边二十米外,通向九号射击平台,但他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爬上这个梯子。另一个梯子位在八号和七号平台中间,除了偶尔有跑腿把这里当成是第七和第十号平台之间的快捷方式外,很少有人会经过,似乎很理想,可是他的电缆不够长,没办法拉到那么远。
     所以左边的梯子是唯一的选择。他必须带着电线爬上梯子,沿着墙道来到突出于断流闸上方的地方,绑紧电线的一端,垂到下方的地面,然后爬下梯子,再把第二条电线连接到第一条电线上。全部的过程都必须神不知鬼不觉。
     迈可跪在泥地上,从他用来当工具袋的旧帆布背包里拿出电线剪,开始工作。他把电缆拉出来,剥掉塑料绝缘皮。同时他也竖起耳朵,留意头顶上那些代表跑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等剥好电线,重新卷妥,他已经听到跑腿行经两次了。他推想,在下一个跑腿过来之前,应该有几分钟的时间。所以他火速把所有的东西塞进背包,快步冲向梯子,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往上爬。
     高度对迈可来说向来是个问题,连爬到椅子上对他来说都是一件不太讨喜的事情。不过在下定决心的那个瞬间,他并没有把高度的问题考虑进去,等爬到梯子顶端时,那二十米感觉上有十倍之高,他开始怀疑这整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明智的。他的心脏惊惶狂跳,四肢发软。爬进墙道后,那高悬在宛如无底深渊上的开敞墙架,足以瓦解他所拥有的每一丝意志力。他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拉长身体,腹部着地滑到墙架时,眼睛已经因为汗水而刺痛。在灯光的照耀下,没有地面与天空的参考点来指引他的方向,一切感觉上都变得更大,更接近,更鲜活,幸好没有人看见他。他小心地抬起脸,注意到离他左手边一百米处的第八号平台看来是空的,没有守望员站岗。为什么会这样?迈可并不知道,可是他觉得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征兆。如果他动作快一点,就可以在没有人发现之前回到灯屋。
     他沿着墙道走,等走到定位,开始觉得好多了。他的恐惧消退,代之而起的是对于可行性的充沛信心。这可以行得通的,八号平台还是空无一人,该在那里站岗的人肯定要倒大霉了,可是没有人把守恰好提供了迈可所需要的开敞空间。他跪在墙道上,从背包里拉出那捆电线。以钛合金建成的墙道本身就可作为导体之用,再加上对电线所产生的电磁引力,迈可基本上就是把整个城墙当成巨大的天线。他用扳手松开墙道平台连接主架构的栓子,将剥除外皮的电线塞进缝隙,然后再锁上栓子。接着,他把电线垂到地面上,倾听落地时的轻响。
     艾美,他想。谁会想得到不知来历的女孩竟然名叫艾美呢?
     迈可不知道的是,八号射击平台之所以空无一人,是因为站岗的守望员,首批家族族长黛娜.寇帝斯已经死在高墙墙脚了。吉米杀了她,就在杀了苏乌.拉米瑞兹之后。他原本并没有打算杀苏乌的,他只想对她说句话。再见?对不起?我一直都爱着妳?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以无可避免的诡异方式接连发生。这就是刀与星之夜。如今,他们三个都离开了。
     葛蓝.史特劳斯从反方向走来,彷佛透过望远镜厚厚的那端目睹这些事情发生,但却都在他的视力范围之外,他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色彩与动作。如果那天晚上在十号平台值班的是其他人,是任何一个视力更健全,不像葛蓝.史特劳斯这样因为严重青光眼而快要瞎掉的人,那么当时发生的事件可能就会比较清楚地呈现。结果,九号射击平台发生的事,除了直接的当事人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
     但其实连当事人自己也不明所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守望员苏乌.拉米瑞兹的思绪还沉浸在《舞会佳人》里,特别是暴风雨中搭乘马车的那一段场景,栩栩如生,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宛如天堂开启,塔伯特一把抓住巧琳,紧紧拥入他强健的臂弯,他的唇迫不及待地猛然贴上她的唇,他的手指寻觅着她胸部如丝般光滑的曲线,一波波的激情袭卷她全身......)。一回头,她却看见吉米站在平台上,在矛盾恼怒的情绪中——对于被干扰感到有点愤恨,但又觉得他来迟了——她的第一个感觉是事情有点不对劲。他看起来不像原本的他,她想。这不是我所认识的吉米。他在那里站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垮着身体,瞇着眼迷惑地看着灯光。他看起来像个准备来宣布什么事情,却突然忘了台词的人。苏乌想,或许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始终觉得吉米认为他俩不只是朋友。若是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她或许会很高兴听见他这么说。可是现在不行、今夜不行、在八号平台上不行。
     「是她的眼睛。」他小声地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至少我认为是她的眼睛。」
     苏乌走向他。他别开脸,彷佛看着她会让自己无法忍受。「吉米,谁的眼睛?」
     他没回答,一手抓着上衣的衣襬开始扯,像个紧张的男生那样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服。「妳感觉不到吗,苏乌?」
     「吉米,你说的是谁?」
     他开始眨眼。圆亮如珠宝的眼泪滑下他的脸颊。「他们全都他妈的好悲伤。」
     他出事了,苏乌知道,很惨的事。但他突然把上衣从头上扯掉,丢到平台边缘。在灯光下,他的胸膛汗光闪耀。
     「是这些衣服,」他咆哮说:「我受不了这些衣服。」
     她的十字弓摆在墙边。她回头想找,但已经来不及了,吉米从背后抓住她,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握住她的颈背,然后猛然一扭,扭断了她的脊椎。就这样,她的身体完了、离她而去,不复存在。她想大喊,却叫不出声音,眼前出现星星点点的光,宛如白银碎片,脑海中却浮现《舞会佳人》的片段。(『噢,塔伯特,』巧琳呻吟说。他的身体抵着她,他的男性魅力是她再也无法抵挡的甜蜜进犯,『噢,塔伯特,对,让我们结束这荒唐的游戏......』。)
     苏乌察觉到有人朝他们走来,她听见一阵脚步声踏在自己无助瘫躺的墙道;接着,拉弓射箭、一声闷叫。她腾空飞起,是吉米把她抛了起来,似乎打算把她丢到高墙外。她真希望自己有不同的人生,可是这就是她的人生,而她还不想放弃。她往下坠落,坠落再坠落。
     碰到地面时,她还没咽气。时间变慢、逆转,然后又开始流动。聚光灯在她眼底闪耀,她口中有鲜血的味道。她看见吉米站在墙道上方的网子边缘,光着身体,闪闪发亮,然后,他也走了。
     在所有的意识离她而去之前,她听见跑腿奇普.达瑞尔在远远上方的墙道扯开喉咙大叫:「动静,有动静了!他们到处都是!」
     但他的话在黑暗中盘旋。因为就在这一刻,灯全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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