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会议在正午召开。天空蓄满不会落下的雨。太阳黑子广场上摆着从庇护所里搬出来的长桌，所有人都聚集在此。但坐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两个：华特．费雪与伊恩．帕特尔。华特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胡子没刮，顶着油腻腻乱糟糟的头发，一双黏答答的眼睛，身上那件污渍斑斑的衣服八成已经穿了一整季。他现在是族长会议的代理议长，彼德想，这还真是今天最不乐观的事情之一。
伊恩看起来比华特好多了，但是经过前一夜的风波，他也是一副迟疑不决很没把握的样子，连要维持会议的秩序都有困难。彼德不太清楚他的角色是什么﹐是帕特尔家的代表或守望队长？可是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是不值得担心的技术问题，这里目前由是伊恩负责。
彼德在广场边缘和艾莉希亚站在一起，环顾众人。虽然没见到姑妈的人影，可是他一点都不意外。她从很多年前就不参加族长会议的公开聚会了。同样让他遍寻不着的，还有回到灯屋去的迈可，以及待在疗养所里的莎拉。他看见葛罗莉亚站在靠近前面的地方，但是没瞧见尚杰的人影，他和老周的下落是大家议论纷纷的问题，大家担忧的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这是他目前所听到的。四周还没有被惊慌的气氛笼罩，但是彼德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夜晚会再度降临。
他看见的其他面孔——真希望自己没看见——都是在攻击行动中失去配偶、子女或父母的人，包括柯特．拉米瑞兹和黛娜的丈夫罗森．寇帝斯，站在他身边的是两个女儿埃莉与凯特，他们全都一脸木然。凯伦．莫林努带着两个女儿，爱丽思与爱芙莉，脸上满是悲恸；米罗和潘妮．达瑞尔是奇普的父母亲，担任守望队跑腿的奇普才十五岁，是最年轻的罹难者；胡德和黎莎．葛林伯格是珊妮的爸妈；艾迪．菲利浦，还有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活力尽失的崔西．史特劳斯；老周年轻的妻子康丝坦斯紧紧搂着女儿达拉，彷佛怕她会从自己身边溜走。这些罹难者家属站在一起，丧亲的悲痛似乎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紧密的连结，但也让他们与其他人区隔开来。在众人沉默良久，让会议终于可以顺利进行之后，伊恩开始发表意见，他几乎是直接对着这些家属讲话。
伊恩从事实的陈述开始，这些彼德都已经知道，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都知道了。刚过半夜时，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灯熄灭了。可能是因为电压不稳导致主断路器启动。意外发生时，灯屋里只有艾尔顿一人在后面睡觉，而值班的工程师迈可．费雪恰好暂时到外面去重新手动设定电池槽的一个通风口，让面板无人照料。对于这一点，伊恩向众人声明，绝对不能怪罪迈可，毕竟离开灯屋去处理电池槽的通风口是正确之举，而且迈可也无法预见后来会发生电压不稳而启动断路器的事。灯光总共只熄灭了不到三分钟——是迈可冲回灯屋重新启动系统所耗费的时间——可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高墙被突破了。最后的报告中指出，在火线附近有大批病鬼活动。等电力重新启动时，已有三人丧生，分别是吉米．莫林努、苏乌．拉米瑞兹和黛娜．寇帝斯。三人在墙脚下被发现，但尸体已拖离现场。
这是第一波攻击。述说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时，伊恩显然已经很难维持镇静。虽然第一批为数甚众的病鬼消失了，但是第二批总计只有三只的病鬼却从南方接近，在六号平台附近的城墙展开攻击。十六天前，那个留着一头惊人头发、身形庞大的女病鬼就是在这个平台被阿洛．威尔森所杀。她用来攀爬上墙的那条裂缝已经修补起来了，所以那三只病鬼无法以裂缝当立足点，但是他们的意图显然并不在于此。这时守望员陷入混乱，所有的人手都奔向六号平台，在如雨的长箭与短箭袭击下，那三只病鬼试了又试，拚命想往上爬；但是在此同时，没人看守的九号平台，却有另一组病鬼——很可能是第二批病鬼兵分二路，但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组病鬼——已经越过高墙了。
他们从墙道一路奔来。
一场混战，没有其他的字汇可以形容。在病鬼被制服之前，又有三个守望员丧命，分别是戈尔．菲利浦、埃登．史特劳斯，以及第一个通报大批病鬼接近火线的跑腿奇普．达瑞尔。而第四名守望员珊妮．葛林伯格离开牢房的岗位，加入战局，目前下落不明，推测已经丧生。名列失踪名单之中的——伊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满脸烦忧——还有老周。康丝坦斯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他很可能在深夜离家到高墙上，和其他人一起被抓走了。没有病鬼被杀。
「就是这样，」伊恩说。「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这样了。」
情况不妙了。不只彼德这样想，众人也都感觉到了。没有人目睹过像这样的攻击行动，这样的战术运用。最接近的一次是暗夜那次，可是就算在那时，也丝毫看不出病鬼进行的是有组织的攻击行动。灯光熄灭时，彼德和艾莉希亚从拖车公园飞奔到高墙，和其他人并肩作战，可是伊恩叫他们两个到庇护所去，因为在一团混乱之中，那里没有人防卫。所以他们的所见所闻都因为距离而变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但也因此让他们更不好受。我应该要在那里的，彼德想。我应该要在高墙上的。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有人朗声问：「发电站的情况呢？」
说话的是米罗．达瑞尔。他搂着妻子潘妮。
「就我们目前所知，发电站还很安全，米罗。」伊恩说：「迈可说电流还正常输送。」
「可是你说有电压不稳！应该要派人到那边去看看。还有，尚杰到哪里去了？」
「我正要说这件事，米罗。尚贾森病了，现在由华特代理主席。」
「华特？你不是说真的吧？」
华特似乎重新凝聚焦点，他在椅子里挺直身体，抬起那张睡眼惺忪的脸面对着众人。「该死，再等下去的话——」
米罗呛回去。「华特是个酒鬼。」他拔高嗓音，态度变得更加无礼。「酒鬼加骗子，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实际上由谁负责，伊恩？因为就我所知，这样根本就不算是有人。我说我们应该打开军械库，让想站到高墙上的人都去值勤，然后马上派人到发电站去。」
群众间响起一阵同意的回音。米罗想干嘛？彼德想。煽起暴动？他瞥了艾莉希亚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米罗，身体处在戒备状态，双臂在身体两侧微微举起。全神贯注。
「你儿子的事我很遗憾。」伊恩说：「但现在不是莽撞行事的时候。我们交给守望队来处理吧。」
可是米罗不理他。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听到他说的了。伊恩说那些病鬼是有组织的，很好，或许我们也需要组织起来。要是守望队什么都不作，那我们应该自己动手。」
「见鬼了，米罗。别激动。大家都吓坏了，你这样没有帮助。」
说话的是山姆．周。他站到前面来，接着说：「大家是应该害怕没错。凯勒柏让那个女孩进来，得到了什么？死了十一个人！他们之所以会来，都是因为她！」
「这点我们并不清楚，山姆。」
「可是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就是凯勒柏和那个女孩，是他们起的头，也该从他们身上结束。」
这时彼德听到赞同的说话声此起彼落。那女孩，那女孩，大家都在说：他说得没错，是因为那个女孩。
「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作？」
「我想要你怎么作？」山姆说：「作你早该作的事！他们应该被放逐。」他转头面对众人。「各位，听我说！守望队不会这么说，但是我要说。十字弓没办法保护我们不受病鬼攻击，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放逐他们！」
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有人出声附和，接着一声又一声，所有的人都齐声唱和。
放逐他们！放逐他们！放逐他们！
这简直像一辈子的忧心突然之间溃堤而出，彼德想。站在前面的伊恩拚命挥动手臂，要大家安静。场面似乎濒临暴力边缘，即将出现某种恐怖行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遏止了，表面维持的秩序已经消失无踪。
他这时明白，他必须把那个女孩弄走。当然，还有凯勒柏。凯勒柏的命运已经和那女孩系在一起。可是他们能到哪里去呢？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他转身找艾莉希亚，可是她已不见了。突然，他看见她了。她从激动的人群中往前挤，然后灵巧地一跳，跃上长桌，转身面对众人。
「各位，」她大声说：「请听我说！」
彼德感觉到周遭群众情绪紧绷。一股新的恐惧流涌过他全身的血管。
小艾，他想，妳在干嘛？
「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因为她。」艾莉希亚说：「是因为我。」
山姆扯开喉咙对她说：「下来，小艾！这不是妳说了算！」
「你们听着，这全是我的错。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我。我才是放火烧掉图书馆的人。那才是事情的源头，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巢穴，是我领着他们一路回到这里来的。如果你们非要放逐谁不可，那就该放逐我。这些人之所以失去生命，都是因为我。」
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米罗．达瑞尔。他快步冲向桌子，到底是想抓艾莉希亚或伊恩还是华特，没人清楚，但是在他这个暴力动作的煽动之下，掀起了一波波的推挤，大家拚命往前冲，没有组织协调的群众依靠自己的本能前进。桌子被翻倒了，彼德看见艾莉希亚踉跄后退，被群众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在尖叫、咆哮。带着孩子的人似乎想离开，但其他人却只想挤到前面去。彼德唯一的念头是挤到艾莉希亚身边。但是奋力往前进的他也卡在人群中碰碰撞撞。他觉得自己的脚在身体下面打结了，察觉到好像踩到了什么，等他整个人踉跄前倒时，才发现那人是贾可伯．寇帝斯。这孩子双膝跪地，两手举起来护住头，抵御如雨般落下的脚步。相撞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彼德在那孩子宽厚的背上翻了个觔斗，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往前，在一大堆手脚之间奋力前行，宛如泳者拨开一个个身体，游过人海。
这时有东西击中他，后脑勺似乎被撞了一下，彷佛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冒金星的他转头第一个看见的是宽额的大胡子，过了一晌才认出这是胡德．葛林伯格，珊妮的父亲。这时他已经接近群众的最前端了，艾莉希亚趴在地上，在人群间爬动。她像贾可伯那样双手护住头部，把身体缩成一团，群众的拳脚如暴雨落在她身上。
彷佛是身体知道该怎么作，不需经过大脑，彼德直觉性地拿起他的刀。
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彼德永远不会知道。从大门的方向出现了另一批快步前来的身影，是守望员。班和葛蓝都举着十字弓。戴尔．列文、薇薇安．周、霍里斯．威尔森，以及其他人。他们抽出武器，迅速地在长桌与人群之间形成一条战线，他们的出现让所有人立即后退。
「回家去！」伊恩喊道。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沿着脸的侧边滴落到上衣领口。他气得涨红了脸，唇上冒出星星点点的唾沫。他举起十字弓扫视群众，彷佛无法决定该先射谁。「族长会议暂停！我现在宣布进入戒严！宵禁立即生效！」
一切突然陷入沉寂，艾莉希亚身边的群众退开，露出她的身影。彼德蹲在她身边，她偏着头，把沾了脏泥土的脸对着彼德。
她用唇形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走！
他站起来往后走，融入群众之中——有的站，有的坐，还有几个跌倒的正爬起来。所有的人都满身尘土，彼德知道自己的嘴里也都是土。华特．费雪坐在翻倒的桌子旁，双手抱头。山姆和米罗已经不见踪影，他们也像彼德一样，在人群中隐没了自己。
两个守望员，葛蓝和霍里斯，走过来扶起艾莉希亚。她乖乖地让伊恩拿走她的刀。彼德看得出来她受伤了，可是不清楚情况如何。她看起来有点跛，动作又很僵硬，彷佛强忍住痛楚。她的脸颊上有一抹血迹，手肘上也有，发髻散乱，上衣的袖子被扯破，边缘垂着脱落的缝线。伊恩和葛蓝扶着她，一人一边，好像抓着囚犯似的。这时彼德才明白，艾莉希亚把群众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转移了原先落在女孩身上的焦点，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为了要控制群众，伊恩只能把她关进牢房。快准备好。她用眼神说。
「艾莉希亚．唐纳迪欧，」伊恩拉高嗓门，让大家都听得见，「妳被捕了，罪名是叛乱。」
「放逐这个臭婆娘！」有人嚷着。
「闭嘴！」可是伊恩的嗓音微弱颤抖。「我不是开玩笑的。马上回家去！在没有进一步的通知之前，大门都会关上。只要看见有人想出去或在附近闲荡，守望员就会径行逮捕。如果有人携带武器，守望员会马上开火。别以为我光说不练。」
彼德绝望地环顾四周，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变得全然陌生，他好像不认得身边的这些人。就在这时，守望员带着艾莉希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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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看起来比华特好多了，但是经过前一夜的风波，他也是一副迟疑不决很没把握的样子，连要维持会议的秩序都有困难。彼德不太清楚他的角色是什么﹐是帕特尔家的代表或守望队长？可是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是不值得担心的技术问题，这里目前由是伊恩负责。
彼德在广场边缘和艾莉希亚站在一起，环顾众人。虽然没见到姑妈的人影，可是他一点都不意外。她从很多年前就不参加族长会议的公开聚会了。同样让他遍寻不着的，还有回到灯屋去的迈可，以及待在疗养所里的莎拉。他看见葛罗莉亚站在靠近前面的地方，但是没瞧见尚杰的人影，他和老周的下落是大家议论纷纷的问题，大家担忧的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这是他目前所听到的。四周还没有被惊慌的气氛笼罩，但是彼德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夜晚会再度降临。
他看见的其他面孔——真希望自己没看见——都是在攻击行动中失去配偶、子女或父母的人，包括柯特．拉米瑞兹和黛娜的丈夫罗森．寇帝斯，站在他身边的是两个女儿埃莉与凯特，他们全都一脸木然。凯伦．莫林努带着两个女儿，爱丽思与爱芙莉，脸上满是悲恸；米罗和潘妮．达瑞尔是奇普的父母亲，担任守望队跑腿的奇普才十五岁，是最年轻的罹难者；胡德和黎莎．葛林伯格是珊妮的爸妈；艾迪．菲利浦，还有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活力尽失的崔西．史特劳斯；老周年轻的妻子康丝坦斯紧紧搂着女儿达拉，彷佛怕她会从自己身边溜走。这些罹难者家属站在一起，丧亲的悲痛似乎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紧密的连结，但也让他们与其他人区隔开来。在众人沉默良久，让会议终于可以顺利进行之后，伊恩开始发表意见，他几乎是直接对着这些家属讲话。
伊恩从事实的陈述开始，这些彼德都已经知道，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都知道了。刚过半夜时，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灯熄灭了。可能是因为电压不稳导致主断路器启动。意外发生时，灯屋里只有艾尔顿一人在后面睡觉，而值班的工程师迈可．费雪恰好暂时到外面去重新手动设定电池槽的一个通风口，让面板无人照料。对于这一点，伊恩向众人声明，绝对不能怪罪迈可，毕竟离开灯屋去处理电池槽的通风口是正确之举，而且迈可也无法预见后来会发生电压不稳而启动断路器的事。灯光总共只熄灭了不到三分钟——是迈可冲回灯屋重新启动系统所耗费的时间——可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高墙被突破了。最后的报告中指出，在火线附近有大批病鬼活动。等电力重新启动时，已有三人丧生，分别是吉米．莫林努、苏乌．拉米瑞兹和黛娜．寇帝斯。三人在墙脚下被发现，但尸体已拖离现场。
这是第一波攻击。述说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时，伊恩显然已经很难维持镇静。虽然第一批为数甚众的病鬼消失了，但是第二批总计只有三只的病鬼却从南方接近，在六号平台附近的城墙展开攻击。十六天前，那个留着一头惊人头发、身形庞大的女病鬼就是在这个平台被阿洛．威尔森所杀。她用来攀爬上墙的那条裂缝已经修补起来了，所以那三只病鬼无法以裂缝当立足点，但是他们的意图显然并不在于此。这时守望员陷入混乱，所有的人手都奔向六号平台，在如雨的长箭与短箭袭击下，那三只病鬼试了又试，拚命想往上爬；但是在此同时，没人看守的九号平台，却有另一组病鬼——很可能是第二批病鬼兵分二路，但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组病鬼——已经越过高墙了。
他们从墙道一路奔来。
一场混战，没有其他的字汇可以形容。在病鬼被制服之前，又有三个守望员丧命，分别是戈尔．菲利浦、埃登．史特劳斯，以及第一个通报大批病鬼接近火线的跑腿奇普．达瑞尔。而第四名守望员珊妮．葛林伯格离开牢房的岗位，加入战局，目前下落不明，推测已经丧生。名列失踪名单之中的——伊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满脸烦忧——还有老周。康丝坦斯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他很可能在深夜离家到高墙上，和其他人一起被抓走了。没有病鬼被杀。
「就是这样，」伊恩说。「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这样了。」
情况不妙了。不只彼德这样想，众人也都感觉到了。没有人目睹过像这样的攻击行动，这样的战术运用。最接近的一次是暗夜那次，可是就算在那时，也丝毫看不出病鬼进行的是有组织的攻击行动。灯光熄灭时，彼德和艾莉希亚从拖车公园飞奔到高墙，和其他人并肩作战，可是伊恩叫他们两个到庇护所去，因为在一团混乱之中，那里没有人防卫。所以他们的所见所闻都因为距离而变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但也因此让他们更不好受。我应该要在那里的，彼德想。我应该要在高墙上的。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有人朗声问：「发电站的情况呢？」
说话的是米罗．达瑞尔。他搂着妻子潘妮。
「就我们目前所知，发电站还很安全，米罗。」伊恩说：「迈可说电流还正常输送。」
「可是你说有电压不稳！应该要派人到那边去看看。还有，尚杰到哪里去了？」
「我正要说这件事，米罗。尚贾森病了，现在由华特代理主席。」
「华特？你不是说真的吧？」
华特似乎重新凝聚焦点，他在椅子里挺直身体，抬起那张睡眼惺忪的脸面对着众人。「该死，再等下去的话——」
米罗呛回去。「华特是个酒鬼。」他拔高嗓音，态度变得更加无礼。「酒鬼加骗子，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实际上由谁负责，伊恩？因为就我所知，这样根本就不算是有人。我说我们应该打开军械库，让想站到高墙上的人都去值勤，然后马上派人到发电站去。」
群众间响起一阵同意的回音。米罗想干嘛？彼德想。煽起暴动？他瞥了艾莉希亚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米罗，身体处在戒备状态，双臂在身体两侧微微举起。全神贯注。
「你儿子的事我很遗憾。」伊恩说：「但现在不是莽撞行事的时候。我们交给守望队来处理吧。」
可是米罗不理他。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听到他说的了。伊恩说那些病鬼是有组织的，很好，或许我们也需要组织起来。要是守望队什么都不作，那我们应该自己动手。」
「见鬼了，米罗。别激动。大家都吓坏了，你这样没有帮助。」
说话的是山姆．周。他站到前面来，接着说：「大家是应该害怕没错。凯勒柏让那个女孩进来，得到了什么？死了十一个人！他们之所以会来，都是因为她！」
「这点我们并不清楚，山姆。」
「可是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就是凯勒柏和那个女孩，是他们起的头，也该从他们身上结束。」
这时彼德听到赞同的说话声此起彼落。那女孩，那女孩，大家都在说：他说得没错，是因为那个女孩。
「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作？」
「我想要你怎么作？」山姆说：「作你早该作的事！他们应该被放逐。」他转头面对众人。「各位，听我说！守望队不会这么说，但是我要说。十字弓没办法保护我们不受病鬼攻击，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放逐他们！」
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有人出声附和，接着一声又一声，所有的人都齐声唱和。
放逐他们！放逐他们！放逐他们！
这简直像一辈子的忧心突然之间溃堤而出，彼德想。站在前面的伊恩拚命挥动手臂，要大家安静。场面似乎濒临暴力边缘，即将出现某种恐怖行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遏止了，表面维持的秩序已经消失无踪。
他这时明白，他必须把那个女孩弄走。当然，还有凯勒柏。凯勒柏的命运已经和那女孩系在一起。可是他们能到哪里去呢？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他转身找艾莉希亚，可是她已不见了。突然，他看见她了。她从激动的人群中往前挤，然后灵巧地一跳，跃上长桌，转身面对众人。
「各位，」她大声说：「请听我说！」
彼德感觉到周遭群众情绪紧绷。一股新的恐惧流涌过他全身的血管。
小艾，他想，妳在干嘛？
「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因为她。」艾莉希亚说：「是因为我。」
山姆扯开喉咙对她说：「下来，小艾！这不是妳说了算！」
「你们听着，这全是我的错。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我。我才是放火烧掉图书馆的人。那才是事情的源头，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巢穴，是我领着他们一路回到这里来的。如果你们非要放逐谁不可，那就该放逐我。这些人之所以失去生命，都是因为我。」
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米罗．达瑞尔。他快步冲向桌子，到底是想抓艾莉希亚或伊恩还是华特，没人清楚，但是在他这个暴力动作的煽动之下，掀起了一波波的推挤，大家拚命往前冲，没有组织协调的群众依靠自己的本能前进。桌子被翻倒了，彼德看见艾莉希亚踉跄后退，被群众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在尖叫、咆哮。带着孩子的人似乎想离开，但其他人却只想挤到前面去。彼德唯一的念头是挤到艾莉希亚身边。但是奋力往前进的他也卡在人群中碰碰撞撞。他觉得自己的脚在身体下面打结了，察觉到好像踩到了什么，等他整个人踉跄前倒时，才发现那人是贾可伯．寇帝斯。这孩子双膝跪地，两手举起来护住头，抵御如雨般落下的脚步。相撞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彼德在那孩子宽厚的背上翻了个觔斗，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往前，在一大堆手脚之间奋力前行，宛如泳者拨开一个个身体，游过人海。
这时有东西击中他，后脑勺似乎被撞了一下，彷佛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冒金星的他转头第一个看见的是宽额的大胡子，过了一晌才认出这是胡德．葛林伯格，珊妮的父亲。这时他已经接近群众的最前端了，艾莉希亚趴在地上，在人群间爬动。她像贾可伯那样双手护住头部，把身体缩成一团，群众的拳脚如暴雨落在她身上。
彷佛是身体知道该怎么作，不需经过大脑，彼德直觉性地拿起他的刀。
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彼德永远不会知道。从大门的方向出现了另一批快步前来的身影，是守望员。班和葛蓝都举着十字弓。戴尔．列文、薇薇安．周、霍里斯．威尔森，以及其他人。他们抽出武器，迅速地在长桌与人群之间形成一条战线，他们的出现让所有人立即后退。
「回家去！」伊恩喊道。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沿着脸的侧边滴落到上衣领口。他气得涨红了脸，唇上冒出星星点点的唾沫。他举起十字弓扫视群众，彷佛无法决定该先射谁。「族长会议暂停！我现在宣布进入戒严！宵禁立即生效！」
一切突然陷入沉寂，艾莉希亚身边的群众退开，露出她的身影。彼德蹲在她身边，她偏着头，把沾了脏泥土的脸对着彼德。
她用唇形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走！
他站起来往后走，融入群众之中——有的站，有的坐，还有几个跌倒的正爬起来。所有的人都满身尘土，彼德知道自己的嘴里也都是土。华特．费雪坐在翻倒的桌子旁，双手抱头。山姆和米罗已经不见踪影，他们也像彼德一样，在人群中隐没了自己。
两个守望员，葛蓝和霍里斯，走过来扶起艾莉希亚。她乖乖地让伊恩拿走她的刀。彼德看得出来她受伤了，可是不清楚情况如何。她看起来有点跛，动作又很僵硬，彷佛强忍住痛楚。她的脸颊上有一抹血迹，手肘上也有，发髻散乱，上衣的袖子被扯破，边缘垂着脱落的缝线。伊恩和葛蓝扶着她，一人一边，好像抓着囚犯似的。这时彼德才明白，艾莉希亚把群众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转移了原先落在女孩身上的焦点，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为了要控制群众，伊恩只能把她关进牢房。快准备好。她用眼神说。
「艾莉希亚．唐纳迪欧，」伊恩拉高嗓门，让大家都听得见，「妳被捕了，罪名是叛乱。」
「放逐这个臭婆娘！」有人嚷着。
「闭嘴！」可是伊恩的嗓音微弱颤抖。「我不是开玩笑的。马上回家去！在没有进一步的通知之前，大门都会关上。只要看见有人想出去或在附近闲荡，守望员就会径行逮捕。如果有人携带武器，守望员会马上开火。别以为我光说不练。」
彼德绝望地环顾四周，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变得全然陌生，他好像不认得身边的这些人。就在这时，守望员带着艾莉希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