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他们赶到乔舒亚谷的时候，只剩几分钟就天黑了；等走到消防站，昼光已经差不多全消失了。消防站位于小镇西缘，是一栋矮矮的水泥屋顶四方形建筑，两扇面街的拱门都用砖块砌死了。霍里斯带他们绕到后面，在浓密高长的野草里有个水槽。从帮浦里汲出来的水温温的，带点泥土味，但他们贪婪畅饮，把水从头上淋下。这真是他喝过最甜美的水，彼德想。
他们群集在建筑的阴影里，等霍里斯和凯勒柏撬松盖住消防站后门的木板，用力一推，挂在生锈铰炼上的门就敞开来，一股闷沉的空气迎面扑来，又浓又暖，彷佛人的气息。霍里斯再次端起枪。
「在这里等着。」
彼德聆听霍里斯带着回音的脚步声穿过里面的阴暗空间，他很反常的有点漠不关心；他们都已经大老远来到这里，这消防站似乎不可能不让他们在此栖身一夜。这时霍里斯回来了。
「没问题。」他说：「很热，但可以住。」
他们随他走进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窗户都用水泥块封死，只有顶端留下一小条通风口，让昼光将尽的昏黄光线透进屋里。这里有灰尘与动物的味道。堆在墙边的是各式工具与建筑材料，有好几袋水泥、塑料槽、沾满灰泥的铲子、手推车、几卷绳子与炼条。原本停放消防车的地方已经没有车子，现在被用来当马厩，有六七个隔间，板子上挂着马具。对墙有一座木梯往上延伸，但是二楼早就不见了。
「床在后面。」霍里斯说。他蹲下来，拿一个塑料罐倒了点东西到提灯里。彼德看见淡金黄色的液体，认出了那个气味。不是酒精，是汽油。「就像家一样舒服，有厨房也有浴室，只不过没有自来水，烟囱也封死了。」
艾莉希亚牵着马进来。「门怎么办？」她问。
霍里斯用火柴点亮提灯，停下来调整灯芯，然后交给站在他身边的默萨蜜。「高筒鞋，帮我一下。」
霍里斯拿出两个扳手，交给凯勒柏一个。正面入口上方的托梁垂下两根炼条，吊着一块镶有厚重原木的厚铁板。他们把那块铁板放下来，栓在两旁柱子上的接头，把他们自己关在屋里。
「现在呢？」彼德问。
大个头耸耸肩。「我们就等到天亮啰。我值第一班。你和其他人应该睡一下。」
后面的房间里有霍里斯提到的床，十几个弹簧松垮的床垫。里面另有一道门通往厨房和浴室。浴室里有面破裂的镜子，底下一排有锈渍的水槽和四个马桶。全部的窗户都封住。其中一个马桶被挖起来，丢在远远的墙角，歪歪斜斜的好像醉汉的脸。空出来的地方摆了一个塑料桶，旁边的地板上有迭旧杂志。彼德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新闻周刊》。封面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病鬼照片。这张照片不知怎么的有种怪异的扁平感，彷佛从很远的距离拍摄，但却又同时很近。那东西站在某种凹室里，背后的机器顶端写着三个字母：「ATM」。彼德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曾经在购物中心里看过像这样的东西。病鬼身边的地上躺着一只空鞋。标题只有三个字：「相信吧！」
他和艾莉希亚回到车库。「其他的补给品在哪里？」他问霍里斯。
霍里斯带他去看地板可以掀起来的地方，露出底下约一米深的空间，里头的东西盖着厚厚的塑料布。彼德探了进去，掀开塑料布。里面有更多罐的油和水。紧紧封在一起，还有好几排箱子，和他们在发电站楼梯下找到的箱子一样。
「这十箱是来复枪。」霍里斯指着箱子说。「手枪在那边。我们只搬来较小型的武器，没有炸药。老崔怕炸弹会自己炸开来，毁了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把炸药留在碉堡那边。」
艾莉希亚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她拉开滑套，看看枪身，扣下扳机。他们听见撞针敲在空枪膛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哪一种炸药？」
「大部分是手榴弹。」霍里斯用靴尖踢踢一只箱子。「可是真正的惊喜在这里。帮我一下。」
其他人全围拢在坑洞旁边。霍里斯和艾莉希亚一人一边，把储物柜扛到车库的地板上。霍里斯蹲下来打开。彼德原本以为里面是更多的武器，所以看见一大堆灰色的小袋子时有些讶异。霍里斯拿了一个袋子给彼德。重量不到一公斤，有一面是白色的标签，写满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顶端有三个字母：「MRE」。
「那三个字是『即食餐包』（Meat, Ready to Eat）的缩写。」霍里斯解释，「是军粮。地下碉堡有好几千包。这里有......我看看，」他拿起彼德手上的那包，瞇起眼睛看上面的字。「肉汁大豆面包，这我没吃过。」
艾莉希亚拿起一袋，怀疑地皱起眉头。「霍里斯，这些东西已经『即食』九十年了耶。不可能没坏啦。」
大个头耸耸肩，开始把那些小袋子传给大家。「有些是坏了，可是如果还密封着，就可以吃。相信我，只要拉开那个小拉环，马上就会知道是不是坏掉了。大部分都还很好，可是要注意干酪牛肉，老崔说那是『拒食餐包』。」
尽管他们满心不愿，但到了最后却还是饿得投降。彼德吃了两包：大豆面包和一种胶状的甜布丁，叫「芒果脆皮派」。艾美坐在床沿，怀疑地嗅嗅一把黄色饼干，还有一块显然是奶酪的东西。她不时忧心地抬起眼，然后又回头偷偷摸摸小口吃东西。芒果脆皮派实在太甜了，害彼德的头嗡嗡响，可是一躺下来，就感觉到胸臆间涌起一股疲乏，他知道睡眠马上就会攫住他了。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艾美，小口吃着饼干的艾美，眼睛滴溜绕着房里转，彷佛在等待事情发生。可是这个念头像是他手中无法握紧的一条绳子，很快就溜掉，接着，所有的思绪都不见了。
黑暗中，霍里斯的脸浮现在他上方。他眨眨眼，眨掉浑沌的迷雾。房间里闷不透风，他的衬衫和头发都被汗水浸湿。彼德还来不及开口，霍里斯就竖起手指抵在唇边，要他别作声。
「带着枪，跟我来。」
霍里斯拿着提灯，领着他走到车库。莎拉站在砌满水泥砖的拱门旁。其中一扇门有个观察孔，一块金属板被推到一旁，栓锁在水泥里。
莎拉让开来。「过来看看吧。」她轻声说。
彼德把眼睛贴在开口上。透过鼻孔，他闻到了风的气息，沁凉的沙漠夜色。窗口面对小镇的主街，六十二号公路。消防站对面是一整排砖造建筑，那片倾颓的庞然大物后面则是曲线如波浪般起伏的柔和山丘，全都沐浴在苍蓝的月光下。
蹲坐在路边的是一只病鬼。只有一只。
彼德从没看过像这样静止不动的病鬼，至少在夜里没有。病鬼面对建筑，用轮廓分明的臀部坐着，凝望着房子。就在彼德看着的时候，又有两只病鬼从黑暗中现身，沿着路走来，停下来采取相同的戒备姿态，面对消防站。一组三只病鬼。
「他们在干嘛？」彼德轻声问。
「就只是待在那里。」霍里斯说：「他们会在附近活动，但是不会靠得更近。」
彼德的脸离开洞口。
「你想他们知道我们在里面吗？」
「这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那么难应付。他们肯定闻得到马的味道。」
「莎拉，去把艾莉希亚叫起来。」彼德说：「别出声，最好让其他人继续睡。」
彼德转头贴近窗口。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你说你看见几只？」
「三只。」霍里斯回答说。
「嗯，现在有六只了。」
彼德站开来让霍里斯看。
「这......可不妙了。」霍里斯说。
「哪些地方容易被攻破？」艾莉希亚来到他们旁边。她打开来复枪的保险，想办法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滑套。这时他们听见了从上方传来的砰砰声。
「他们在屋顶上。」
迈可从后面的房间蹒跚走出来。他蹙起眉头看着他们，双眼掩不住迷蒙睡意。「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实在太大了。艾莉希亚竖起手指压在唇上，然后焦急地指指天花板。
头顶上传来更多撞击的声音，彼德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有颗软软的炸弹爆开来了。病鬼在找路进来。
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刮着门。
肉身撞上金属，骨头撞上铁板，感觉像是在试探门闩的耐受力，在最后用力一推之前，衡量一下门闩的强度。他把枪托靠紧肩膀，准备好随时开火，这时艾美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事后他很纳闷，她是不是一直在房间里面，躲在墙角，默默地观察。她走到门闩前面。
「艾美，退开——」
她在门前跪下来，把手掌贴在上面。她垂着头，额头抵着铁板。门外又传来一声撞击，但是这一次力道变轻了。艾美的肩膀开始颤抖。
「她在干嘛？」
回答的是莎拉。「我想她......在哭。」
大家动也不动。门外没再传来撞击的声响。最后艾美抬起膝盖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们。她的眼神飘得远远的，失去焦点，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
彼德举起一只手。「别吵醒她。」
他们静静地看着艾美转身走开，带着那似乎不属于尘世的气息穿过门走向卧房，这时最后一个起床的默萨蜜出现了。艾美走过她身边，显然没注意到她。接下来他们听见生锈的弹簧咿咿呀呀，是艾美躺回床上了。
「怎么回事？」默萨蜜问：「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盯着我看啊？」
彼德走到窗口查看，脸贴在那个狭长的洞口上。一如他的预期，外面没有东西在走动了，月光下的大地空荡荡的。
「我想他们走了。」
艾莉希亚蹙起眉毛。「他们干嘛就这样走掉？」
他觉得异常平静。他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解除了。「妳自己看。」
艾莉希亚背着枪，把眼睛贴近窗口，脖子绷得紧紧的，想透过洞口尽量拉大视野。
「他说得没错。」她报告说：「外面没有东西了。」她转过脸来看彼德，眼睛瞇了起来。「像......宠物一样？」
他摇摇头，心里搜寻适当的字汇。「像朋友，我想。」
「拜托，有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默萨蜜说。
「真希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德说。
天刚破晓，他们就打开门闩。他们看见到处都是病鬼的足迹。所有的人都没怎么睡，尽管如此，彼德却觉得全身充满新的活力。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接着一想就明白了。他们安全度过在暗黑地的第一夜。
地图摊开在一个大石块上，霍里斯指出他们的路线。
「过了二十九棕榈之后就是空旷的沙漠，说不上有什么路。想找到地下碉堡，就要靠东边的山脊。南端有两座远远的山峰，后面还有第三座。等我们看见第三座山峰位在前两座山峰中间的时候，马上转向东方，那就对了。」
「要是我们在天黑之前到不了呢？」他问。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躲在二十九棕榈过夜。那里还有几栋建筑没倒。可是就我印象所及，都只是些空屋子，不像这栋消防站这样。」
彼德瞄着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的艾美，她还戴着从储藏室找出来的那顶遮阳帽。莎拉给了她一件男生的长袖衬衫，袖子和领子都脱线了，又从消防站找出一副沙漠眼镜给她戴。她的一头黑发往后梳，露出脸庞来，几绺发丝从帽沿垂下来。
「你真的认为是她办到的？」霍里斯说：「把他们赶走？」
彼德转头看他的朋友，想起浴室里的那本杂志和封面上那触目惊心的三个字。
「老实说，霍里斯，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最好希望她是。过了凯尔索之后，一直到内华达州界都是空旷的野地。」他抽出刀，用衣襬下缘擦着。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很平静，带着推心置腹的语气。「你知道吗？我离开之前听到大家议论纷纷，谈她的事。不知来历的女孩，最后一个行者。大家说她是征兆。」
「什么征兆？」
霍里斯皱起眉头。「终结的征兆，彼德。殖民地的终结，战争的终结。人类，或者是仅余人类的终结。我并不是说他们讲得没错。八成只是山姆和米罗他们那些人的鬼扯罢了。」
莎拉走近他们。经过一夜，她的脸消肿了，瘀青最严重的部分已经褪成淡淡的青紫色。
「我们应该让小默骑马。」她说。
「她还好吗？」彼德问。
「有点脱水。以她的情况来说，应该要保持水分，不应该顶着大热天走路。我也很担心艾美。」
「她怎么了？」
她耸耸肩。「是太阳。我觉得她不太习惯太阳。她已经严重晒伤了。眼镜和长袖衬衫是有帮助，可是天气这么热，她也没办法再穿更多衣服遮盖了。」她歪着头看霍里斯。「迈可告诉我的那辆汽车呢？」
他们再度启程。
山脉在后方远远的，到了中午，他们已深入空旷的沙漠。道路简直算不上是路，但他们还是跟着路线走，沿着隆起的硬路面，穿过大石块与奇形怪状矮树散布的地景，头顶上是热得灼人的太阳，以及广袤无垠什么颜色都没有的天空。微风沉寂到宛如虚脱，空气静止得彷佛要嗡嗡鸣响，热气一如昆虫的翅膀在他们周遭振动。放眼四望，所有的景物都既远且近，无法衡量距离的地平线扭曲了视觉的远近效果。在这样的地方，彼德想，多么容易就可能转错方向，失去目标的漫游，直到夜幕降临。过了莫哈维汇合点的镇区——根本算不是上是个小镇，只剩下几座空的地基，以及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他们走上一小段坡道，发现一长列弃置的汽车，两两一排，面对他们走来的方向。大部分都是轿车，但也有一些卡车，被沙侵蚀生锈的底盘陷入随风吹来的沙堆里。他们彷佛撞进了一座埋葬机械的露天墓园，许多车子的车顶都已掀开，车门也已掉落。车里像是融化了，就算曾经有尸体，也早就不见了，随着沙漠的风四散飘落而去。到处都有各形各色的零碎对象，彼德辨识出部分的遗物：一副太阳眼镜，一只敞开的行李箱，一个小朋友的塑料娃娃。他们默默地走过，不敢开口说话。彼德数了超过一千辆的汽车，才终于来到车阵的尽头，眼前又是无情的大漠狂沙。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霍里斯说他们该离开马路往北走了。彼德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走到地下碉堡。这热度太难以忍受了。炽热的风从东方吹来，把沙吹上他们的脸和眼睛。打从经过那列车阵之后，大伙儿就很少开口。最惨的似乎是迈可，他明显地开始跛脚了。彼德问他状况如何，他默不吭声地脱掉靴子，让彼德看他脚跟上那个充血的大水泡。
他们在植物稀疏的阴影里停下来休息。「还有多远？」迈可问。他脱掉靴子，让莎拉治疗他的水泡。莎拉从消防站找到的急救箱里拿出一把解剖刀刺破水泡，迈可的脸皱成一团。刺破的水泡冒出一颗血珠。
「距离这里大概还有十五公里。」霍里斯说。他离他们有段距离，站在阴影边缘。「看见那座山的棱线没？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凯勒柏和默萨蜜头枕在背包上睡着了。莎拉替迈可的脚裹上绷带，他把脚塞回靴子里，痛得一脸怪相。只有艾美看起来还好，可能是因为有衣物保护的关系。她坐在离大家有段距离的地方，瘦削的双脚盘起来，躲在深色镜片后面的双眼忧心地观察他们。
彼德走到霍里斯身边。「我们走得到吗？」他悄声问。
「很近了。」
「让大家休息半个钟头吧。」
「顶多半个钟头。」
彼德的第一个水壶已经空了，他允许自己在第二个水壶啜了一小口，发誓其余的要留下备用。他和其他人一起躺在树荫下，好像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睁眼看见艾莉希亚站着俯视。
「你自己说半个钟头的。」
他用手肘撑着爬起来。「没错，该走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们看见一个告示牌在蒸腾的热气中出现。首先出现的是一道长长的围篱，高大的锁炼顶端围着一圈圈倒刺铁丝，接着在开敞的大门往内约一百米处，有一间小小的警卫亭，旁边一个告示牌：
你已进入二十九棕榈海军陆战队空域战斗中心
危险。未爆弹
切勿离开路面
「未爆弹？」迈可瞇起眼睛，整张脸皱成一团。「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留心你的脚步，电路。」艾莉希亚对着大家说：「可能是炸弹，也可能是地雷。排成一列，尽量跟着前面一个人的脚步走。」
「那是什么？」默萨蜜一手指着，另一手遮在额头上挡太阳。「是房子吗？」
那是巴士，总共三十二辆，紧紧挨在一起停成两排，车上的黄漆差不多都掉光了。彼德走向车阵的最后一辆，也是最靠近他们的一辆。一丝风都没有，唯一的声音是他们踩在路面上的脚步声。装着厚重铁丝的车窗底下有一行字：「沙漠区联合学区」。他爬到堆在车外的沙丘顶端，往车里看。里头有更多沙，宛如波浪的风沙淹没了座椅，鸟儿在天花板上筑巢，充满斑斑点点的白色鸟粪。
「嘿，你们看！」凯勒柏喊着。
他们顺着他的声音绕到另一端。某种小型飞行器的外壳倾倒在地。
「这是直升机。」迈可说。
凯勒柏站到机身顶上。彼德还来不及开口，凯勒柏就打开门，摔进那像个舱房的机身里。
「高筒鞋，」艾莉希亚喊他：「小心点！」
「没事啦！这里面是空的！」他们听见他在里面摸摸弄弄的声音，一会儿之后，头从机舱里探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具尸体。」他爬了出来，滑下机身给他们看找到的东西。「他们都戴着这个。」
两条项链，因为阳光曝晒而失去光泽。每一条都系着一个银牌。彼德拿一点水把那两块牌子擦干净。
约瑟夫．D．苏利文，O+098879254 USMC Rom. Cath.
曼纽．R．葛梅兹， AB-859720152 USMC No pref.
「USMC——这是海军陆战队。」霍里斯说：「你应该把这东西放回原来的地方，凯勒柏。」
凯勒柏从彼德手里抢回两条项链，紧紧抓在胸前。「休想。我要留着。这是我找到的，正正当当。」
「高筒鞋，他们是军人。」
凯勒柏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刺耳。「那又怎样？他们又没回来，不是吗？这些军人应该要救我们的，可是从来没有。」
大伙儿沉默了一晌。「这就是那个地方，对吧？」莎拉说：「姑妈说过这里的故事。第一批人从城里来，搭巴士上山。」
彼德也听过这些故事。他向来以为那就只是故事而已。可是莎拉说得没错，这就是那个地方。不只是因为这些巴士，不只是因为有士兵死在里面的直升机，而是这个地方的死寂让他知道就是这里没错。除了没有声音之外，还充斥着是某种东西停滞不动的那种死寂。
这时有个感觉从心底窜起，一种悚然一惊的警觉。有点不对劲。
「艾美呢？」
他们分头在车阵中搜寻，喊着她的名字。等迈可找到她的时候，彼德已经急得抓狂了。他从没想过她会这样自己乱走。
迈可站在一辆半掩在沙里的巴士旁边，透过开着的车窗往里看。
「她在干嘛？」莎拉问。
「我想她就只是坐在那里。」迈可说。
彼德爬上去，钻进车里。风把沙带进车子的后半部，但前面几排的座位并没有被掩住。艾美坐在驾驶座正后方的那排椅子上，背包抱在膝上，帽子和眼镜都脱掉了。
「艾美，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
可是女孩并没有起身离开。她好像在等待什么。她环顾四周，用力瞇起眼睛，彷佛第一次注意到这车是空的，是废弃的。这时她站起来，把背包背到肩上，爬出车窗。
碉堡和霍里斯说的一样。
他带他们走到第三座山峰出现在前两座山峰中间的地方，再次转向东方，走了半公里就停下脚步。「我们到了。」他说。
他们面对一堵岩墙。在他们背后，西沉的太阳在地平在线留下最后一抹银亮的光影。
「我没看见有什么东西。」艾莉希亚说。
「妳本来就不该看得见。」
霍里斯背起枪开始往墙上爬。彼德用手遮着额头，在反射的耀眼光线中看着他在上方十米之处失去了踪影。
「他到哪里去了？」迈可问。
山的正面开始移动。彼德这才发现，有两道门开在山壁上当成伪装，山壁上的门朝里开启，露出一个阴暗的洞穴，霍里斯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彼德花好一会儿才能接受他眼前所见的一切，一个巨大的洞穴直接从山上凿了出来。一排排的架子往阴暗的凹处延伸，上面堆满一迭迭的箱子，约有一个人高。入口附近停放了一辆堆高车，霍里斯在入口的墙面上打开一个金属面板。就在一行人踏进洞里时，他压下开关，整个房间突然大放光明，从墙面与天花板交织的一条条发光的绳索射出光线来。彼德听见机械振动的嗡嗡声。
「霍里斯，这是光纤耶。」迈可说，声音充满不敢置信的惊喜。「电力从哪里来的？」
霍里斯压下第二个开关。一道黄色的警示灯亮起来，狂乱地扫射在门上。随着齿轮咬合的喀啦一声，门开始滑了出来，在地板上映出一条条影子。
「从我们进来的方向看不见，」霍里斯拔高嗓音压过机械声说：「在山的南面有太阳能装置。也因为这样，老崔才发现这个地方。」
砰一声巨响，门关上了，回音在洞穴深处回荡。他们与世隔绝，隔绝在安全处所里。
「储电槽已经没办法储存太多电力，不过我们可以直接靠太阳能板撑好几个钟头。这里也有几部手提式发电机。从这里往北走一小段路有个储油站。汽油、柴油、煤油都有，只要用正确的方法抽出来就能用。燃料多得用不完。」
彼德踏进房里。他想，建造这个地方的人，是打算持之久远。这房间让他想起图书馆，只是书换成了箱子，而箱子里装的不是文字，而是武器。是过去那场失败的战争留下的遗物，装箱储存，以备即将来临的战争。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架子，艾莉希亚和艾美就站在那里。自从巴士停车场的意外之后，这女孩跟得紧紧的，从不离开他们身边。艾莉希亚卷高衣袖，伸手拂去一只箱子侧面的灰尘。
「什么是RPG[1]啊？」彼德问。
「我怎么会知道。」艾莉希亚说。她转头微笑着对他说：「可是我想我要一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群集在建筑的阴影里，等霍里斯和凯勒柏撬松盖住消防站后门的木板，用力一推，挂在生锈铰炼上的门就敞开来，一股闷沉的空气迎面扑来，又浓又暖，彷佛人的气息。霍里斯再次端起枪。
「在这里等着。」
彼德聆听霍里斯带着回音的脚步声穿过里面的阴暗空间，他很反常的有点漠不关心；他们都已经大老远来到这里，这消防站似乎不可能不让他们在此栖身一夜。这时霍里斯回来了。
「没问题。」他说：「很热，但可以住。」
他们随他走进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窗户都用水泥块封死，只有顶端留下一小条通风口，让昼光将尽的昏黄光线透进屋里。这里有灰尘与动物的味道。堆在墙边的是各式工具与建筑材料，有好几袋水泥、塑料槽、沾满灰泥的铲子、手推车、几卷绳子与炼条。原本停放消防车的地方已经没有车子，现在被用来当马厩，有六七个隔间，板子上挂着马具。对墙有一座木梯往上延伸，但是二楼早就不见了。
「床在后面。」霍里斯说。他蹲下来，拿一个塑料罐倒了点东西到提灯里。彼德看见淡金黄色的液体，认出了那个气味。不是酒精，是汽油。「就像家一样舒服，有厨房也有浴室，只不过没有自来水，烟囱也封死了。」
艾莉希亚牵着马进来。「门怎么办？」她问。
霍里斯用火柴点亮提灯，停下来调整灯芯，然后交给站在他身边的默萨蜜。「高筒鞋，帮我一下。」
霍里斯拿出两个扳手，交给凯勒柏一个。正面入口上方的托梁垂下两根炼条，吊着一块镶有厚重原木的厚铁板。他们把那块铁板放下来，栓在两旁柱子上的接头，把他们自己关在屋里。
「现在呢？」彼德问。
大个头耸耸肩。「我们就等到天亮啰。我值第一班。你和其他人应该睡一下。」
后面的房间里有霍里斯提到的床，十几个弹簧松垮的床垫。里面另有一道门通往厨房和浴室。浴室里有面破裂的镜子，底下一排有锈渍的水槽和四个马桶。全部的窗户都封住。其中一个马桶被挖起来，丢在远远的墙角，歪歪斜斜的好像醉汉的脸。空出来的地方摆了一个塑料桶，旁边的地板上有迭旧杂志。彼德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新闻周刊》。封面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病鬼照片。这张照片不知怎么的有种怪异的扁平感，彷佛从很远的距离拍摄，但却又同时很近。那东西站在某种凹室里，背后的机器顶端写着三个字母：「ATM」。彼德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曾经在购物中心里看过像这样的东西。病鬼身边的地上躺着一只空鞋。标题只有三个字：「相信吧！」
他和艾莉希亚回到车库。「其他的补给品在哪里？」他问霍里斯。
霍里斯带他去看地板可以掀起来的地方，露出底下约一米深的空间，里头的东西盖着厚厚的塑料布。彼德探了进去，掀开塑料布。里面有更多罐的油和水。紧紧封在一起，还有好几排箱子，和他们在发电站楼梯下找到的箱子一样。
「这十箱是来复枪。」霍里斯指着箱子说。「手枪在那边。我们只搬来较小型的武器，没有炸药。老崔怕炸弹会自己炸开来，毁了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把炸药留在碉堡那边。」
艾莉希亚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她拉开滑套，看看枪身，扣下扳机。他们听见撞针敲在空枪膛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哪一种炸药？」
「大部分是手榴弹。」霍里斯用靴尖踢踢一只箱子。「可是真正的惊喜在这里。帮我一下。」
其他人全围拢在坑洞旁边。霍里斯和艾莉希亚一人一边，把储物柜扛到车库的地板上。霍里斯蹲下来打开。彼德原本以为里面是更多的武器，所以看见一大堆灰色的小袋子时有些讶异。霍里斯拿了一个袋子给彼德。重量不到一公斤，有一面是白色的标签，写满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顶端有三个字母：「MRE」。
「那三个字是『即食餐包』（Meat, Ready to Eat）的缩写。」霍里斯解释，「是军粮。地下碉堡有好几千包。这里有......我看看，」他拿起彼德手上的那包，瞇起眼睛看上面的字。「肉汁大豆面包，这我没吃过。」
艾莉希亚拿起一袋，怀疑地皱起眉头。「霍里斯，这些东西已经『即食』九十年了耶。不可能没坏啦。」
大个头耸耸肩，开始把那些小袋子传给大家。「有些是坏了，可是如果还密封着，就可以吃。相信我，只要拉开那个小拉环，马上就会知道是不是坏掉了。大部分都还很好，可是要注意干酪牛肉，老崔说那是『拒食餐包』。」
尽管他们满心不愿，但到了最后却还是饿得投降。彼德吃了两包：大豆面包和一种胶状的甜布丁，叫「芒果脆皮派」。艾美坐在床沿，怀疑地嗅嗅一把黄色饼干，还有一块显然是奶酪的东西。她不时忧心地抬起眼，然后又回头偷偷摸摸小口吃东西。芒果脆皮派实在太甜了，害彼德的头嗡嗡响，可是一躺下来，就感觉到胸臆间涌起一股疲乏，他知道睡眠马上就会攫住他了。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艾美，小口吃着饼干的艾美，眼睛滴溜绕着房里转，彷佛在等待事情发生。可是这个念头像是他手中无法握紧的一条绳子，很快就溜掉，接着，所有的思绪都不见了。
黑暗中，霍里斯的脸浮现在他上方。他眨眨眼，眨掉浑沌的迷雾。房间里闷不透风，他的衬衫和头发都被汗水浸湿。彼德还来不及开口，霍里斯就竖起手指抵在唇边，要他别作声。
「带着枪，跟我来。」
霍里斯拿着提灯，领着他走到车库。莎拉站在砌满水泥砖的拱门旁。其中一扇门有个观察孔，一块金属板被推到一旁，栓锁在水泥里。
莎拉让开来。「过来看看吧。」她轻声说。
彼德把眼睛贴在开口上。透过鼻孔，他闻到了风的气息，沁凉的沙漠夜色。窗口面对小镇的主街，六十二号公路。消防站对面是一整排砖造建筑，那片倾颓的庞然大物后面则是曲线如波浪般起伏的柔和山丘，全都沐浴在苍蓝的月光下。
蹲坐在路边的是一只病鬼。只有一只。
彼德从没看过像这样静止不动的病鬼，至少在夜里没有。病鬼面对建筑，用轮廓分明的臀部坐着，凝望着房子。就在彼德看着的时候，又有两只病鬼从黑暗中现身，沿着路走来，停下来采取相同的戒备姿态，面对消防站。一组三只病鬼。
「他们在干嘛？」彼德轻声问。
「就只是待在那里。」霍里斯说：「他们会在附近活动，但是不会靠得更近。」
彼德的脸离开洞口。
「你想他们知道我们在里面吗？」
「这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那么难应付。他们肯定闻得到马的味道。」
「莎拉，去把艾莉希亚叫起来。」彼德说：「别出声，最好让其他人继续睡。」
彼德转头贴近窗口。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你说你看见几只？」
「三只。」霍里斯回答说。
「嗯，现在有六只了。」
彼德站开来让霍里斯看。
「这......可不妙了。」霍里斯说。
「哪些地方容易被攻破？」艾莉希亚来到他们旁边。她打开来复枪的保险，想办法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滑套。这时他们听见了从上方传来的砰砰声。
「他们在屋顶上。」
迈可从后面的房间蹒跚走出来。他蹙起眉头看着他们，双眼掩不住迷蒙睡意。「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实在太大了。艾莉希亚竖起手指压在唇上，然后焦急地指指天花板。
头顶上传来更多撞击的声音，彼德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有颗软软的炸弹爆开来了。病鬼在找路进来。
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刮着门。
肉身撞上金属，骨头撞上铁板，感觉像是在试探门闩的耐受力，在最后用力一推之前，衡量一下门闩的强度。他把枪托靠紧肩膀，准备好随时开火，这时艾美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事后他很纳闷，她是不是一直在房间里面，躲在墙角，默默地观察。她走到门闩前面。
「艾美，退开——」
她在门前跪下来，把手掌贴在上面。她垂着头，额头抵着铁板。门外又传来一声撞击，但是这一次力道变轻了。艾美的肩膀开始颤抖。
「她在干嘛？」
回答的是莎拉。「我想她......在哭。」
大家动也不动。门外没再传来撞击的声响。最后艾美抬起膝盖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们。她的眼神飘得远远的，失去焦点，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
彼德举起一只手。「别吵醒她。」
他们静静地看着艾美转身走开，带着那似乎不属于尘世的气息穿过门走向卧房，这时最后一个起床的默萨蜜出现了。艾美走过她身边，显然没注意到她。接下来他们听见生锈的弹簧咿咿呀呀，是艾美躺回床上了。
「怎么回事？」默萨蜜问：「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盯着我看啊？」
彼德走到窗口查看，脸贴在那个狭长的洞口上。一如他的预期，外面没有东西在走动了，月光下的大地空荡荡的。
「我想他们走了。」
艾莉希亚蹙起眉毛。「他们干嘛就这样走掉？」
他觉得异常平静。他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解除了。「妳自己看。」
艾莉希亚背着枪，把眼睛贴近窗口，脖子绷得紧紧的，想透过洞口尽量拉大视野。
「他说得没错。」她报告说：「外面没有东西了。」她转过脸来看彼德，眼睛瞇了起来。「像......宠物一样？」
他摇摇头，心里搜寻适当的字汇。「像朋友，我想。」
「拜托，有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默萨蜜说。
「真希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彼德说。
天刚破晓，他们就打开门闩。他们看见到处都是病鬼的足迹。所有的人都没怎么睡，尽管如此，彼德却觉得全身充满新的活力。他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接着一想就明白了。他们安全度过在暗黑地的第一夜。
地图摊开在一个大石块上，霍里斯指出他们的路线。
「过了二十九棕榈之后就是空旷的沙漠，说不上有什么路。想找到地下碉堡，就要靠东边的山脊。南端有两座远远的山峰，后面还有第三座。等我们看见第三座山峰位在前两座山峰中间的时候，马上转向东方，那就对了。」
「要是我们在天黑之前到不了呢？」他问。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躲在二十九棕榈过夜。那里还有几栋建筑没倒。可是就我印象所及，都只是些空屋子，不像这栋消防站这样。」
彼德瞄着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的艾美，她还戴着从储藏室找出来的那顶遮阳帽。莎拉给了她一件男生的长袖衬衫，袖子和领子都脱线了，又从消防站找出一副沙漠眼镜给她戴。她的一头黑发往后梳，露出脸庞来，几绺发丝从帽沿垂下来。
「你真的认为是她办到的？」霍里斯说：「把他们赶走？」
彼德转头看他的朋友，想起浴室里的那本杂志和封面上那触目惊心的三个字。
「老实说，霍里斯，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最好希望她是。过了凯尔索之后，一直到内华达州界都是空旷的野地。」他抽出刀，用衣襬下缘擦着。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很平静，带着推心置腹的语气。「你知道吗？我离开之前听到大家议论纷纷，谈她的事。不知来历的女孩，最后一个行者。大家说她是征兆。」
「什么征兆？」
霍里斯皱起眉头。「终结的征兆，彼德。殖民地的终结，战争的终结。人类，或者是仅余人类的终结。我并不是说他们讲得没错。八成只是山姆和米罗他们那些人的鬼扯罢了。」
莎拉走近他们。经过一夜，她的脸消肿了，瘀青最严重的部分已经褪成淡淡的青紫色。
「我们应该让小默骑马。」她说。
「她还好吗？」彼德问。
「有点脱水。以她的情况来说，应该要保持水分，不应该顶着大热天走路。我也很担心艾美。」
「她怎么了？」
她耸耸肩。「是太阳。我觉得她不太习惯太阳。她已经严重晒伤了。眼镜和长袖衬衫是有帮助，可是天气这么热，她也没办法再穿更多衣服遮盖了。」她歪着头看霍里斯。「迈可告诉我的那辆汽车呢？」
他们再度启程。
山脉在后方远远的，到了中午，他们已深入空旷的沙漠。道路简直算不上是路，但他们还是跟着路线走，沿着隆起的硬路面，穿过大石块与奇形怪状矮树散布的地景，头顶上是热得灼人的太阳，以及广袤无垠什么颜色都没有的天空。微风沉寂到宛如虚脱，空气静止得彷佛要嗡嗡鸣响，热气一如昆虫的翅膀在他们周遭振动。放眼四望，所有的景物都既远且近，无法衡量距离的地平线扭曲了视觉的远近效果。在这样的地方，彼德想，多么容易就可能转错方向，失去目标的漫游，直到夜幕降临。过了莫哈维汇合点的镇区——根本算不是上是个小镇，只剩下几座空的地基，以及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他们走上一小段坡道，发现一长列弃置的汽车，两两一排，面对他们走来的方向。大部分都是轿车，但也有一些卡车，被沙侵蚀生锈的底盘陷入随风吹来的沙堆里。他们彷佛撞进了一座埋葬机械的露天墓园，许多车子的车顶都已掀开，车门也已掉落。车里像是融化了，就算曾经有尸体，也早就不见了，随着沙漠的风四散飘落而去。到处都有各形各色的零碎对象，彼德辨识出部分的遗物：一副太阳眼镜，一只敞开的行李箱，一个小朋友的塑料娃娃。他们默默地走过，不敢开口说话。彼德数了超过一千辆的汽车，才终于来到车阵的尽头，眼前又是无情的大漠狂沙。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霍里斯说他们该离开马路往北走了。彼德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走到地下碉堡。这热度太难以忍受了。炽热的风从东方吹来，把沙吹上他们的脸和眼睛。打从经过那列车阵之后，大伙儿就很少开口。最惨的似乎是迈可，他明显地开始跛脚了。彼德问他状况如何，他默不吭声地脱掉靴子，让彼德看他脚跟上那个充血的大水泡。
他们在植物稀疏的阴影里停下来休息。「还有多远？」迈可问。他脱掉靴子，让莎拉治疗他的水泡。莎拉从消防站找到的急救箱里拿出一把解剖刀刺破水泡，迈可的脸皱成一团。刺破的水泡冒出一颗血珠。
「距离这里大概还有十五公里。」霍里斯说。他离他们有段距离，站在阴影边缘。「看见那座山的棱线没？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凯勒柏和默萨蜜头枕在背包上睡着了。莎拉替迈可的脚裹上绷带，他把脚塞回靴子里，痛得一脸怪相。只有艾美看起来还好，可能是因为有衣物保护的关系。她坐在离大家有段距离的地方，瘦削的双脚盘起来，躲在深色镜片后面的双眼忧心地观察他们。
彼德走到霍里斯身边。「我们走得到吗？」他悄声问。
「很近了。」
「让大家休息半个钟头吧。」
「顶多半个钟头。」
彼德的第一个水壶已经空了，他允许自己在第二个水壶啜了一小口，发誓其余的要留下备用。他和其他人一起躺在树荫下，好像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睁眼看见艾莉希亚站着俯视。
「你自己说半个钟头的。」
他用手肘撑着爬起来。「没错，该走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们看见一个告示牌在蒸腾的热气中出现。首先出现的是一道长长的围篱，高大的锁炼顶端围着一圈圈倒刺铁丝，接着在开敞的大门往内约一百米处，有一间小小的警卫亭，旁边一个告示牌：
你已进入二十九棕榈海军陆战队空域战斗中心
危险。未爆弹
切勿离开路面
「未爆弹？」迈可瞇起眼睛，整张脸皱成一团。「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留心你的脚步，电路。」艾莉希亚对着大家说：「可能是炸弹，也可能是地雷。排成一列，尽量跟着前面一个人的脚步走。」
「那是什么？」默萨蜜一手指着，另一手遮在额头上挡太阳。「是房子吗？」
那是巴士，总共三十二辆，紧紧挨在一起停成两排，车上的黄漆差不多都掉光了。彼德走向车阵的最后一辆，也是最靠近他们的一辆。一丝风都没有，唯一的声音是他们踩在路面上的脚步声。装着厚重铁丝的车窗底下有一行字：「沙漠区联合学区」。他爬到堆在车外的沙丘顶端，往车里看。里头有更多沙，宛如波浪的风沙淹没了座椅，鸟儿在天花板上筑巢，充满斑斑点点的白色鸟粪。
「嘿，你们看！」凯勒柏喊着。
他们顺着他的声音绕到另一端。某种小型飞行器的外壳倾倒在地。
「这是直升机。」迈可说。
凯勒柏站到机身顶上。彼德还来不及开口，凯勒柏就打开门，摔进那像个舱房的机身里。
「高筒鞋，」艾莉希亚喊他：「小心点！」
「没事啦！这里面是空的！」他们听见他在里面摸摸弄弄的声音，一会儿之后，头从机舱里探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具尸体。」他爬了出来，滑下机身给他们看找到的东西。「他们都戴着这个。」
两条项链，因为阳光曝晒而失去光泽。每一条都系着一个银牌。彼德拿一点水把那两块牌子擦干净。
约瑟夫．D．苏利文，O+098879254 USMC Rom. Cath.
曼纽．R．葛梅兹， AB-859720152 USMC No pref.
「USMC——这是海军陆战队。」霍里斯说：「你应该把这东西放回原来的地方，凯勒柏。」
凯勒柏从彼德手里抢回两条项链，紧紧抓在胸前。「休想。我要留着。这是我找到的，正正当当。」
「高筒鞋，他们是军人。」
凯勒柏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刺耳。「那又怎样？他们又没回来，不是吗？这些军人应该要救我们的，可是从来没有。」
大伙儿沉默了一晌。「这就是那个地方，对吧？」莎拉说：「姑妈说过这里的故事。第一批人从城里来，搭巴士上山。」
彼德也听过这些故事。他向来以为那就只是故事而已。可是莎拉说得没错，这就是那个地方。不只是因为这些巴士，不只是因为有士兵死在里面的直升机，而是这个地方的死寂让他知道就是这里没错。除了没有声音之外，还充斥着是某种东西停滞不动的那种死寂。
这时有个感觉从心底窜起，一种悚然一惊的警觉。有点不对劲。
「艾美呢？」
他们分头在车阵中搜寻，喊着她的名字。等迈可找到她的时候，彼德已经急得抓狂了。他从没想过她会这样自己乱走。
迈可站在一辆半掩在沙里的巴士旁边，透过开着的车窗往里看。
「她在干嘛？」莎拉问。
「我想她就只是坐在那里。」迈可说。
彼德爬上去，钻进车里。风把沙带进车子的后半部，但前面几排的座位并没有被掩住。艾美坐在驾驶座正后方的那排椅子上，背包抱在膝上，帽子和眼镜都脱掉了。
「艾美，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
可是女孩并没有起身离开。她好像在等待什么。她环顾四周，用力瞇起眼睛，彷佛第一次注意到这车是空的，是废弃的。这时她站起来，把背包背到肩上，爬出车窗。
碉堡和霍里斯说的一样。
他带他们走到第三座山峰出现在前两座山峰中间的地方，再次转向东方，走了半公里就停下脚步。「我们到了。」他说。
他们面对一堵岩墙。在他们背后，西沉的太阳在地平在线留下最后一抹银亮的光影。
「我没看见有什么东西。」艾莉希亚说。
「妳本来就不该看得见。」
霍里斯背起枪开始往墙上爬。彼德用手遮着额头，在反射的耀眼光线中看着他在上方十米之处失去了踪影。
「他到哪里去了？」迈可问。
山的正面开始移动。彼德这才发现，有两道门开在山壁上当成伪装，山壁上的门朝里开启，露出一个阴暗的洞穴，霍里斯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彼德花好一会儿才能接受他眼前所见的一切，一个巨大的洞穴直接从山上凿了出来。一排排的架子往阴暗的凹处延伸，上面堆满一迭迭的箱子，约有一个人高。入口附近停放了一辆堆高车，霍里斯在入口的墙面上打开一个金属面板。就在一行人踏进洞里时，他压下开关，整个房间突然大放光明，从墙面与天花板交织的一条条发光的绳索射出光线来。彼德听见机械振动的嗡嗡声。
「霍里斯，这是光纤耶。」迈可说，声音充满不敢置信的惊喜。「电力从哪里来的？」
霍里斯压下第二个开关。一道黄色的警示灯亮起来，狂乱地扫射在门上。随着齿轮咬合的喀啦一声，门开始滑了出来，在地板上映出一条条影子。
「从我们进来的方向看不见，」霍里斯拔高嗓音压过机械声说：「在山的南面有太阳能装置。也因为这样，老崔才发现这个地方。」
砰一声巨响，门关上了，回音在洞穴深处回荡。他们与世隔绝，隔绝在安全处所里。
「储电槽已经没办法储存太多电力，不过我们可以直接靠太阳能板撑好几个钟头。这里也有几部手提式发电机。从这里往北走一小段路有个储油站。汽油、柴油、煤油都有，只要用正确的方法抽出来就能用。燃料多得用不完。」
彼德踏进房里。他想，建造这个地方的人，是打算持之久远。这房间让他想起图书馆，只是书换成了箱子，而箱子里装的不是文字，而是武器。是过去那场失败的战争留下的遗物，装箱储存，以备即将来临的战争。
他走到最近的一个架子，艾莉希亚和艾美就站在那里。自从巴士停车场的意外之后，这女孩跟得紧紧的，从不离开他们身边。艾莉希亚卷高衣袖，伸手拂去一只箱子侧面的灰尘。
「什么是RPG[1]啊？」彼德问。
「我怎么会知道。」艾莉希亚说。她转头微笑着对他说：「可是我想我要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