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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他们等待着,等了一天,到第二天。因为只有一个小队留下来照管营墙,整个营区显得异常空荡、寂寥。艾美和莎拉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在营区里走动,可是根本无处可去,无事可作,只能等待。艾美陷入沉默,绝对的沉默,害彼德不禁怀疑,他以前听到她讲话的声音是不是只是作梦。她整天坐在帐篷里的床铺上,眼神极其专注。彼德撑到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候才问她,是不是知道外面出什么事。
     她回答的声音非常含糊,眼睛似乎看着他却又没有。「他们迷路了。在森林里迷路了。」
     「他们是谁?艾美,谁迷路了?」
     她这时彷佛才发现他的存在,彷佛才回到此时此刻,回到当前的情境。「我们会很快离开吗,彼德?」她又问:「因为我想快点离开。」她绽开一抹轻盈的微笑。「去作雪天使。」
     这不只让人困惑,这简直令人抓狂。彼德很生气,第一次真的气她。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无助,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困在这里,延误时机。几天之前他们就该离开了,而今却陷在这里。在不知道艾莉希亚安危的情况下上路离去,对彼德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他气冲冲地走出艾美的帐篷,又开始魂不守舍地绕着营区走,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他甚至不想和其他人讲话,自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天空清澈,但东方的山峰上闪着冰雪的光芒。他们似乎有可能永远走不出这个营地了。
     然后,在第三天早上,他们听见了引擎的声音。彼德快步爬上梯子到墙道上,名叫尤斯塔斯的小队长站在墙道,拿着望远镜往南看。尤斯塔斯是唯一一个受命和他们交谈的人,但他讲话向来简短,切中要点。
     「是他们。」尤斯塔斯说:「部分人。」
     「多少人?」彼德问。
     「看起来大概有两个小队。」
     踏进大门回来的人浑身脏兮兮,筋疲力竭,完全是吃败仗的模样。艾莉希亚没和他们一起。在队伍后面,仍然骑在马上的是格瑞尔少校。霍里斯和迈可从帐篷里冲出来。格瑞尔下马,神色昏钝,喝了一打水之后才开口。
     「我们是第一批吗?」他问彼德。他似乎不太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艾莉希亚呢?」彼德急着问。
     「天哪,一团混乱。那一整座该死的山坡全凹下去,他们从四面八方出来攻击我们。我们真的是腹背受敌。」
     彼德忍无可忍。他抓住格瑞尔的肩膀,强迫少校看着他的眼睛。「去你的,告诉我,她人呢?」
     格瑞尔没有抵抗。「我不知道,彼德。对不起,在黑暗里,所有人都走散了。她和瓦希斯在一起。我们在撤退点等了一天,可是他们没出现。」
     更长久的等待。这简直难以忍受,简直惹人恼怒,彼德从没觉得这么无力过。但一会儿之后,墙上又传来一声喊叫。
     「又有两个小队回来了!」
     正在餐厅里坐立难安的彼德连忙往外冲,在大门口正好赶上第一辆卡车驶进营区。这辆是装载炸药的卡车,起重机还在车后的载货平台上,空无一物的挂?晃晃荡荡。总共二十四人,原本的三小队重组成两个小队。彼德在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中搜寻艾莉希亚。
     「唐纳迪欧下士!有人知道唐纳迪欧下士的下落吗?」
     没有人知道。每个人的说法都一模一样:炸弹爆炸,脚下的土地裂开来,病鬼冲出来,每个人都四散逃逸,迷失在黑暗之中。
     有人说他们看见瓦希斯死了,其他人则说他和蓝色小队在一起。可是没人见到艾莉希亚。
     这一天时间过得好慢。彼德在操场踱步,不和任何人讲话。身为资深军官的格瑞尔负起指挥之责,他和彼德简短交谈,叫彼德不要放弃希望,将军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如果有人能把部队安全带回来,那一定就是柯帝斯.瓦希斯。可是彼德从格瑞尔的神色看得出来,他也开始相信没有其他人能归来了。
     夜色降临之际,彼德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回到帐篷里,看见霍里斯和迈可正在玩扑克牌。两人都抬头瞥了他一眼。
     「为了打发时间。」霍里斯说。
     「我又没说什么。」
     彼德躺在自己的床位上,拉起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但连脚上泥泞不堪的靴子都懒得脱。他浑身脏臭,筋疲力竭,过去这几个钟头很不真实,让他陷入某种恍惚的境地。他已经好几天什么东西都没吃了,可是要他想吃东西根本是不可能的。一阵冷风——冬天的寒风——吹得帐篷壁面摇摇晃晃。睡着之前,他想到的是艾莉希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快走!」
     远远传来的呼喊声吵醒了他,让他惊得坐了起来。霍里斯的脸从帐篷口探了进来。
     「大门口有人!」
     他掀开毯子,往外冲进刺眼的聚光灯下。他的疑惑变肯定了,才跑过操场一半,他就已经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艾莉希亚。艾莉希亚回来了。
     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她独自站在大门口,所以在他朝她奔去之时,他以为她是独自一人。但是等他挤过围聚的人群,才看见另一个士兵跪在泥地上。是穆西。他的手腕伸前绑在一起,在聚光灯下,彼德看见他满脸大汗,而且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冷。他有只手裹着布,渗满鲜血的布。
     两人周围全是士兵,可是大家都谨慎地保持距离,敬畏地沉默不语。格瑞尔走向艾莉希亚。
     「将军呢?」
     她摇摇头。
     穆西伸出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急促喘气。格瑞尔蹲在他面前。「穆西下士。」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安慰的语气。
     「是的,长官。」穆西用舌头缓缓舔着嘴唇。「对不起,长官。」
     「没关系,孩子。你作得很好。」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看到冲着我来的那只鬼。他像条狗那样狠狠咬我,一直咬到唐纳迪欧来救我。」他抬头看艾莉希亚。「看她打起来的那个狠劲,你绝对不会相信她是个女孩。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她送我回老家。」
     「这是你应得的权利,穆西。这是你身为远征军士兵的权利。」
     穆西的身体开始晃动,连续出现三次三次的用力抽搐。他的嘴唇翻了起来,露出牙齿的缝隙。彼德感觉到周遭士兵的紧张,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迅速垂手握刀。可是蹲在穆西面前的格瑞尔却不为所动。
     「嗯,我想时候是到了。」抽搐结束之后,穆西说。彼德在他眼里再也看不见恐惧,只有平静的坦然接受。他的脸上血色尽失,宛如水从水管里流失一样。他举起绑在一起的手,用渗血的裹布擦擦额头的汗。「这情况就像大家说的一样。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要一刀了断,少校。我想要赶快结束。」
     格瑞尔点头同意。「好样的,穆西。」
     「应该由唐纳迪欧来动手,如果可以的话。我老妈总是说你应该和陪你的人跳舞。她太好心了,肯带我回来。她可以不必这么作的。」他的眼睛开始眨动,汗如雨下。「我只想说这很光荣,长官。将军也是。我只想回来说这句话。可是我想最好快点动手,少校。」
     格瑞尔站起来,往后走。每个人都马上立正。他拉高嗓音对大家说:
     「这人是远征军的弟兄!他上路的时间到了!我们一起为他欢呼,穆西下士, 英雄——」
     「加油!」
     「英雄——」
     「加油!」
     「英雄——」
     「加油!」
     格瑞尔抽出刀,交给艾莉希亚。她一脸沉着,没有任何情绪,是一张军人的脸,一张职责在身的脸。她把刀握在掌心,跪在穆西面前;他正垂头等待,被绑的双手搁在膝上。艾莉希亚低下头,挨近穆西,直到两人额头碰额头。彼德看见她的嘴唇掀动,悄悄地对他说话。他不觉得惊恐,只感到惊讶。这一刻似乎凝结了,不再是连串事件中的一环,而是某种固定且独特的东西——是一旦跨越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往的线。穆西的死亡只是这意义的一部分。
     彼德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把刀就已经完成任务。艾莉希亚垂下手时,刀已经插进穆西的胸口。他睁着眼睛,张得大大的,漾满泪水,嘴唇张开。艾莉希亚捧着他的脸,像母亲照顾孩子那般温柔。「放心去吧,穆西。」她说:「放心去吧。」血丝从他的嘴唇间冒出来,他又喘了一口气,把气屏在胸口,彷佛那不是空气,而是别的,是一丝甜美的自由,随着所有的烦恼离去,一切都已落幕。于是,他的生命就此结束,身体往前一瘫,艾莉希亚搂住他,让他平躺在营区泥泞的地上。
     隔天一整天,以及再接下来的那一天,彼德都没看见她。他想透过格瑞尔捎讯息给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艾莉希亚已经离开了。她已经融入彼德并非其中一份子的新人生了。
     他们总共失去了四十六人,包括瓦希斯将军。可以猜想的是,有部分人员并未丧生,而是被抓走。大家讨论要派出搜察队。可是格瑞尔说不行。如果不能及时赶去和第三营会合,他们脱身的机会就会越来越渺茫。七十二小时,他宣布,他们只有七十二小时的时间。
     到了第二天晚上,营地差不多已经全打包好了。粮食、武器、机器设备、除了餐厅之外的大部分大型帐篷都已打包完成,准备上路。灯会留着,还有差不多已经见底的大油料桶,以及一部悍马。整个营会分成两组南行:一组人数较少的侦察队骑马,由艾莉希亚带领;其余的则乘车或步行。艾莉希亚已经升任军官。因为人员损失极多,包括两个小队长,所以军官人数大幅减少,格瑞尔便给她战场任命。她现在是唐纳迪欧少尉了。
     格瑞尔已经解除莎拉和艾美隔离的禁令。人手多一个是一个,他说,到了这个节骨眼没必要再钻牛角尖了。许多人在突袭行动中受伤,大部分都是不怎么严重的割伤、擦伤和扭伤,不过有个士兵锁骨骨折,而另两个士兵,桑丘和韦勒斯,在爆炸中严重灼伤。营部的两个医护兵都死了,所以莎拉必须在艾美的协助下,照料伤兵,尽可能让他们上路南行。彼德和霍里斯被指派加入打包队,主要的任务是把两个大补给帐篷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看哪些可以带上路,然后把其余的东西搬进分散营区各处的防空洞里储藏。迈可几乎整天躲在车辆调配场里不见踪影;他在营舍里睡觉,和其他机工们挤在一起吃饭。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见了,只剩下「小瓜呆」这个绰号。
     而在忙碌之中,撤离的问题还像是一把刀刃悬在那里。彼德还没给格瑞尔答复,因为说实话,他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莎拉、霍里斯、迈可,甚至安静内向的艾美都在等待,留给他下决定的空间。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他们都没对这个话题多置一词,或者应该说在他看来,他们根本就是避着他。无论如何,离开营区安全庇护的作法,在此时此刻想来都比以往更危险。格瑞尔提醒过他,矿坑既经惊扰,森林中想必病鬼横行;格瑞尔建议他们,最好是等来年夏天回来以后再出发。他已经和师部谈过,说服他们派出一支有规模的远征军。无论山上有什么,格瑞尔说,都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再多等一年也没差。
     艾莉希亚回来之后隔天的傍晚,彼德回到帐篷里,发现霍里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床上。他肩上披了件冬季连帽外套,膝上抱了一把吉他。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霍里斯懒洋洋地拨着弦,一脸专注。他抬起头,透过现在已经爬满半个脸颊的大胡子露出微笑。「一个机工的。是迈可的朋友。」他给双手吹了口气,开始拨弄琴弦,零零落落的音符彷佛是旋律,但彼德又听不出来。「好久没弹,我都忘了怎么弹。」
     「我不知道你会弹。」
     「我算不上会弹。会弹的是阿洛。」
     彼德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来吧,弹首曲子。」
     「我不太记得了,顶多一两首歌吧。」
     「那就弹啊。什么曲子都可以。」
     霍里斯耸耸肩,可是彼德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有人要他弹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喔。」
     霍里斯拨弄琴弦,拉紧,调音,然后开始弹。彼德听了一会儿之后才恍然大悟,这是阿洛生前自己编的一首逗趣的歌,是他以前在庇护所唱给小孩听的,但是又有点不同。同一首歌,但却又不一样。在霍里斯的手指底下,这首歌显得更深沉,更浑厚,充满痛心的哀伤。彼德往后一仰,躺在床上,让自己沉浸在音乐之中。一直到歌曲弹奏结束之后,他的心里还感觉得到那首曲子,宛如回音一般在胸臆之间摆荡不去。
     「没关系的,」彼德说。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帐篷松垮的篷顶。「你和莎拉应该跟着车队离开,迈可也是。如果他不去,我想莎拉不会肯去的。」霍里斯没答话,彼德用手肘撑起身体,面对这位朋友。「没关系的,霍里斯。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们能这么作。」
     「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瓦希斯提过他的手下,以及他们立的誓?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就算我以前还算适合探险,现在也已经不行了。我是真的爱她,彼德。」
     「你不必解释。我很替你们高兴。我很高兴你们有这个机会。」
     「那你要怎么作?」霍里斯问。
     答案很明显。然而,他还是必须说出口。「看我们能怎么办啰。」
     很奇怪。彼德觉得难过,但是不只如此。他觉得很平静。他已经抛开那个决定,已经摆脱决定的束缚了。他很想知道,爸爸最后一次骑马出城的前一夜,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觉。看着帐篷顶在冬风中抖动,彼德想起西奥那夜在发电站说的话,当时他们围坐在控制室的桌子旁,喝着酒。爸爸到城外去,并不是因为放弃了一切。会这么想的人,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之所以到城外去,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一无所知,连一分钟都无法忍受。彼德感受到的是真相的平静,而且他很庆幸,打从骨子里庆幸。
     在帐篷的墙外,彼德听见发电机的低吼,以及格瑞尔手下站在城墙上守夜叫唤的声音。再一个晚上,一切就将归于沉寂。
     「我再怎么说都无法说服你,对不对?」霍里斯问。
     彼德摇摇头。「帮我一个忙吧。」
     「听你吩咐。」
     「别跟着我来。」
     他在原本是瓦希斯的帐篷里找到少校。自从艾莉希亚回来之后,彼德和格瑞尔就差不多没说过话。在突击行动功败垂成之后,少校似乎就心事重重,彼德也和他保持距离。不只是因为指挥责任的重担,彼德明白。在和这两个人长久相处的时间里,彼德体会到他们关系的密切,格瑞尔此时感受到的是哀恸,失去朋友的哀恸。
     帐篷里亮着一盏灯。
     「格瑞尔少校?」
     「请进。」
     彼德走进帐篷里。柴炉烧得房里暖烘烘的;少校穿着迷彩裤,暗橄榄绿的T恤,坐在瓦希斯的办公桌前,靠着油灯整理文件。他脚边的地板上有个打开的锁柜,各式各样的物品装得半满。
     「乔克森,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才会听到你的消息。」格瑞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着眼睛。「过来看看这个。」
     办公桌上一大迭散落的纸张。最上面的一张有三个人物肖像,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那肖像好真切,害彼德一时以为那是一张来自古昔的照片。可是他马上就发现那是画像,用炭笔画的。一张只有上半身的肖像画,腰部以下似乎隐于无形。那女人抱着比较小的那个女孩坐在她膝上。女孩顶多三岁,有张婴儿肥的柔和脸蛋。另一个女孩大概只比妹妹大上几岁,站在两人后面,在妈妈的左肩位置。格瑞尔又从那堆纸张里抽出更多张来,都是同样的三个人,但不同的姿态。
     「瓦希斯画的?」
     格瑞尔点点头。「老柯和我们大部分的人一样,不是个有生活的人。但在远征之前,他有完整的人生,有妻子和两个女儿。他是个农夫,你一定不敢相信。」
     「她们后来怎么了?」
     格瑞尔只耸耸肩。「就是那么一回事。」
     彼德弯身仔细再看那些画。他感觉得出来创作过程的费心费力,每一条线条背后所隐藏的专注力。那女人苦涩的笑容,小女儿和妈妈一样映着光线的大眼睛,还有大女儿栩栩如生的头发在微风中飞扬。纸张表面有一丝灰色的尘埃,宛如灰烬,在记忆的风中飞转。
     「我想他画这些画,是为了要记住她们。」格瑞尔说。
     彼德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不管这些画像对将军来说代表什么意义,彼德知道那都是很私密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少校,为什么要给我看?」
     格瑞尔小心地把画像收进硬纸夹里,放进脚边的箱子里。「以前有人告诉我,只要有人记得你,有一部分的你就会一直活着。现在你会记得我了。」他用脖子上的一把钥匙锁上那个箱子,然后坐回椅子里。「可是你来见我不是为了这个,对吧?你已经作出决定。」
     「是的,长官。我明天早上离开。」
     「嗯。」一个深思熟虑地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了。「你们五个,还是只有你?」
     「霍里斯和莎拉会和你们一起撤离。迈可也是,虽然他可能还不知道。」
     「那么,就只有你们两个啰?你和那个神秘的女孩。」
     「艾美。」
     格瑞尔又点点头。「艾美。」彼德等着他劝自己改变心意,结果并没有。「骑我的马去吧。那是一匹好马,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我会交代大门放你们通行。你需要武器吗?」
     「看你可以给我什么都行。」
     「我也会留在大门给你。」
     「很感激,长官。谢谢你为我们作的一切。」
     「这是我最起码可以作的。」格瑞尔盯着自己交迭摆在膝上的手。「我不得不说,你知道这根本就是自杀吧?像这样独自上山去。」
     「或许吧。可是我也只想得出来这个办法了。」
     两人瞬间默默地心神交会。彼德想,他会多么想念格瑞尔啊,想念他的镇静,他的忠诚。
     「那么,就再见啰。」格瑞尔站起来,伸出手。「如果你到柯厄维尔来,记得来看我。我很想知道结局。」
     「什么结局?」
     少校微微一笑,那只大手包覆着彼德的手。「梦的结局啊,彼德。」
     宿舍里点着一盏油灯。彼德听见帆布墙里的低语声。这里没有象样的门,连想敲门都没办法。但是彼德一走近,就有个士兵出现在营账门口,拉紧身上的连帽外套。这人叫威克,也是个机工。
     「乔克森,」他一脸惊讶。「如果你要找小瓜呆,他和其他人一起去油槽搬最后一批燃料了。我正要过去。」
     「我是来找小艾的。」看见威克一脸茫然,彼德马上更正。「是唐纳迪欧少尉。」
     「我不确定——」
     「告诉她说我来了。」
     威克耸耸肩,钻进营账里。彼德拚命竖起耳朵听里面说了什么。可是所有声音顿时沉寂。他等了好久好久,久得让他怀疑艾莉希亚是不是根本不打算现身。但这时营账门一掀,她走了出来。
     要说她看起来变了,彼德想,倒也不见得正确,她只是被改变了。站在他眼前的这名女子既是他向来认识的艾莉希亚,同时又是个全新的人。她双手环抱胸前,虽然天这么冷,上身却只穿了一件T恤。这些天来,她的头发稍稍长了,头皮上一层可怕的稀疏绒毛在灯光下宛如发光的帽子。可是让这一刻显得怪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她站在那里的模样,站得离他远远的模样。
     「我听说妳升官了,」他说:「恭喜。」
     艾莉希亚没答话。
     「小艾——」
     「你不该到这里来的,彼德。我不该和你交谈。」
     「我只是来告诉妳,我了解。有一阵子我不懂。但是现在我懂了。」
     「很好。」她顿了一下,在寒风中抱紧自己。「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心意?」
     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心突然掏空了,他原本想告诉她的话全都不见。和穆西的死有关,也和他父亲、和艾美有关。可是真正的理由却不是能用言语说明白的。
     他只说了他唯一想到的事。「老实说是霍里斯的吉他。」
     艾莉希亚丢给他一个茫然的眼神。「霍里斯有吉他?」
     「有个士兵给他的。」彼德停了下来,无法解释清楚。「对不起,我这些话没头没脑的。」
     彼德的胸臆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他知道那是什么,是思念的痛苦,思念某个尚未离开身边的人的痛苦。
     「这个嘛,谢谢你告诉我。可是我真的得回里头去了。」
     「小艾,等等。」
     她再次转头看他,扬起眉毛。
     「妳为什么从没告诉我上校的事。」
     「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问我上校的事?」她叹一口气,转开目光。她不想谈这件事。「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要怎么说呢,彼德?他自己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手下。他始终觉得他应该和他们死在一起的。」她停下来喘口气。「至于其他的,我想他是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抚养我长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好玩,不盖你。我喜欢那些勇士跨越暗黑地奋战至死的故事。发誓效忠只是一大串字句,嘀嘀嘟嘟,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然后,到八岁的时候,我觉得很生气,彼德。八岁的时候,他带我到城墙外面,自己躲在电干管线底下,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在夜里,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连一把刀都没有。这部分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见鬼了,小艾。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有事,我早就死了。我就那样坐在树下,哭了一整夜。一直到今天,我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要试试我胆量有多大,还是我的运气有多好。」
     故事里似乎有些部分略而未提。「他一定躲在旁边看你。偷偷守候你。」
     「或许吧。」她仰头面对冬天的夜空。「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可是有时候又觉得没有。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从那天之后,我就很恨他,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恨之入骨、如假包换的恨。可是你再恨一个人,也就只能恨这么久了。」她又呼一口气——听天由命的深深一口气。「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彼德。希望有一天你的心能真正宽恕我。」她抽着鼻子,抹掉眼泪。「就这样,我说太多了。我只是很庆幸这一路走来能有你在身边。」
     他看着她那深受打击的脸,突然之间他明白了。
     她的秘密不是上校,而是他。他才是她一直深锁在心底的秘密。她不让彼此知道,甚至也不让自己知道的秘密。
     他伸出手。「艾莉希亚,听我说——」
     「别这样。」然而她还是没转身离去。
     「那三天,我以为妳死了,而我却不在妳身边,」他的喉头彷佛被一团拳头似的东西塞住。「我一直觉得我应该要在妳身边的。」
     「彼德,该死!」她在发抖,彼德感觉到她拚命抵抗的力量。「你现在不能这样。来不及了,彼德。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
     「别说,彼德。你说你了解的。」
     他是了解,他很了解。他俩对彼此的意义彷佛就包覆在这个简单的事实里。他不意外,甚至不懊悔,反而有一种突然而生的深刻感激,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股澄澈洞悉的力量,宛如冬意袭上心头,盈满全身。他寻思这感觉究竟是什么,然后他明白了。他正在放弃她。
     她任他揽她入怀,用外套紧紧裹住她。他抱着她,一如多日之前她在瓦希斯营账中抱着他那样。同样的一声道别,如今却换成他对她说。他感觉到她从僵硬到松懈,紧靠着他,在他的怀抱之中变得娇小了。
     「你要离开了。」她说。
     「我要妳答应我一件事。保护其他人安全。让他们安全抵达罗斯威尔。」
     她在他胸前隐约可辨地点点头。「那你呢?」
     他有多么爱她啊。然而有些话就是永远不能说出口。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闭上眼睛,想把她的感觉深深刻在心中,在记忆之中,好永远陪伴着他。
     「我想妳照顾我已经照顾得太久了,对不对?」他抽身退后一些,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脸。「就是这样。」他说:「我只是想谢谢妳。」
     然后他转身离去,留下她独自站在冰冷的风中,在静寂的营舍门口。
     他想办法睡觉,但一整夜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他终于忍不住起床,迅速整理行囊。他担心的是冬天,他们会需要毛毯、预备的袜子,以及任何可以让他们保持温暖干燥的东西。睡袋、雨衣和有牢固绳索的防水布。前一夜从营舍回来途中,他钻进补给帐篷,摸走了一把折迭铲,一把手斧,以及两件厚重的连帽外套。霍里斯在床上轻轻打呼,大胡子脸埋在毯子里不见踪影。等他醒来,彼德应该已经走了。
     他把行囊扛在肩上,走出帐篷,凛冽的寒意直灌进肺部,让他悚然一惊。营区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人在走动。餐厅传来柴火和热食的味道,让他胃部一阵翻腾。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在女生的营账里,他看见艾美坐在床上,膝上摆着她的小背包。他什么都没告诉她。她自己一个人。莎拉应该是在在疗养所里照顾桑丘和其他人。
     「时候到了吗?」她问他。她的眼睛非常灿亮。
     「是的,时候到了。」
     他们一起走到畜栏去。格瑞尔的马,是一头高大的黑色阉马,毛皮浓密丰厚,已为隆冬作好准备,和其他马匹一起迎风吃草。彼德从工具间拿来一副缰辔,把马牵到围栏边。他真希望可以用马鞍,可是配上马鞍就没办法两人同骑。他把两人的行囊绑在马背上,垂在马肩两侧。寒风已经让他的手指冻僵了。他把艾美抱到马背上,然后利用围栏支撑让自己上马。他们沿着畜栏绕了一圈,骑到城墙的阴影下,往大门前进。天刚刚破晓,大地笼罩柔和的灰色,彷佛夜黑没消失,只是融化了;浅淡无色到几乎看不见的细雪开始飘落,一片片在他们面前的风中融为雪花。
     他们在大门口只碰见一个站哨的军人:尤斯塔斯,第一个通知彼德突袭队归来消息的少尉。
     「少校要我们放行,也要我们把这个交给你。」尤斯塔斯从哨亭拿出一个帆布袋,放在马前面的地上。「说你需要什么就拿吧。」
     彼德跳下马,蹲下来打开袋子,里头有来复枪,弹药,几把手枪,一条手榴弹带。彼德一一细看,思索要怎么作。
     「谢了。」他站起来,从皮带上抽出他的刀,交给尤斯塔斯。「拿去,送给少校的礼物。」
     尤斯塔斯皱起眉头。「我不懂。你要把你的刀交给我?」
     彼德把刀推给他。「拿着吧。」他说。
     尤斯塔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下刀。他盯着刀看了一晌,彷佛是在森林里找到的什么怪异物品。
     「请交给格瑞尔少校。」彼德说。「我想他会了解的。」
     他转头看高坐在马背上的艾美,她歪着头,仰望飘落的雪花。
     「准备好了?」
     女孩点点头。她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笑容,雪花落在她的睫毛,她的头发上,宛如镶着宝石的细尘。尤斯塔斯撑着彼德上马。彼德翻上马背,手握缰绳。大门在他们面前开启,他再看营舍最后一眼,一切都还是那么静悄悄,什么改变都没有。
     再见,他想,再见了。然后,他腿一踢,策马出城,奔向黎明破晓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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