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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下雨的这几天,彼德把所有的事情全告诉他们。
     整整五天的倾盆大雨,他在瓦希斯帐篷里的长桌旁一坐好几个钟头,有时只有他们两人,但通常都还有格瑞尔在场。他告诉他们艾美和殖民地的事,以及他们来这里找寻的讯号。他告诉他们西奥和默萨蜜的事,还有天堂,在天堂发生的一切。他告诉他们,在一千六百公里之外的加州山区里,有九十个人坐等灯光熄灭。
     「我不会骗你。」彼德问他会不会派军队过去的时候,瓦希斯说不会。这时下午已快过完了。艾莉希亚早上已出发去巡逻,她似乎就这样与瓦希斯的手下生死与共了。
     「不是我不相信你,」瓦希斯解释说:「光是你们的那个碉堡听起来就值得走一趟。可是我必须通报上级,也就是我们的师部。最快也要到明年春天,我们才能考虑派一支部队过去,毕竟那里是未知的区域。」
     「我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撑那么久。」
     「这个嘛,他们也只好撑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要赶在下雪之前离开这个山谷。雨如果不停,我们可能会被困在这里。我们的燃料只够再让灯光亮三十天。」
     「我想要多了解的是那个地方,那个天堂。」格瑞尔插嘴说。在帐蓬外面以及有手下在场的时候,格瑞尔和瓦希斯的关系非常官模官样,但是像现在这样在帐篷里,他们显然就很轻松地恢复朋友关系。格瑞尔看着将军,他的眼睛因深思而暗了下来。「听起来和俄克拉荷马那些家伙很像。」
     「哪些家伙?」彼德问。
     「一个叫荷马的地方。」瓦希斯接口说:「第三营十年前在那块像锅柄的平原地带经过这个小镇。有一整个镇的幸存者,约一千一百多个人,男的、女的、小孩都有。我不在场,可是听过那些故事。时光彷佛倒退了一百年,他们甚至连什么是德古鬼都不知道。他们就只是过自己的日子,而且过得还不错,没有灯也没有围墙。很高兴见到你去,但你要走他们也没意见。指挥官提议要载送他们离开,但是他们说不用,谢谢,反正第三营也没有装备可以载运这么多人南迁到柯厄维尔去。真是很要命,找到了幸存者,而他们竟然不想被救。第三营留了一个小队下来,其余的往北走到威奇塔,结果在那里栽了大觔斗,丢了一半的人马,剩下的人夹着尾巴往回逃。等他们到了荷马,那个地方已经空了。」
     「『空了』是什么意思?」彼德问。
     瓦希斯的眉毛挑得高高的。「就是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尸体。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晚餐的餐盘都还摆在桌上。他们留下的那个小队连影子都没了。」
     彼德承认这事很迷离,可是看不出来和天堂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他们决定迁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彼德提出可能性。
     「说不定吧。但也可能是德古鬼来把他们抓走,迅雷不及掩耳,所以害他们连碗盘都来不及收拾。你问的问题呢,连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三十年前,柯厄维尔派出第一远征军的时候,你不可能走上一百米都没碰到德古鬼。第一远征军一天就折损六人,等卡菲的部队失踪以后,大家都相信他们已经完蛋了。虽然那家伙是个传奇人物,但从那个时候起,第一远征军就解散了。可是现在你们却能从加州一路来到这里。要是在当年,你们恐怕走不了二十步就嗝屁了。」
     彼德瞥了格瑞尔一眼,他点点头,认可了这个事实。彼德把目光转回瓦希斯身上,「你是说他们快死光了吗?」
     「他们还多着呢,相信我,只要知道该往哪里找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情况不同,有点改变了。过去六个月,我们从柯厄维尔派出了两支补给队,一支远到堪萨斯的哈奇逊,另一支穿过新墨西哥到科罗拉多。我们发现,他们现在会聚集成一群一群,而且他们也会藏到更深的地方,利用矿坑、洞穴和你们在山区发现的地方。他们有时候在洞里面挤成一团,挤得紧紧的,你得用撬棍才能把他们撬开。城市里因为有很多空建筑,所以还是德古鬼横行,可是在很多空旷的乡间,你可能走上好几天也碰不到半只。」
     「柯厄维尔呢?那里为什么安全?」
     将军皱起眉头。「嗯,那里并不安全,应该说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德州大部的地区都不算太糟,而拉雷多绝对不会是你想要去的地方,还有达拉斯也是。至于休斯顿,那里简直像要命的吸血鬼沼泽,因为石化工业而污染的很严重,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是他们就是活得好好的。圣安东尼和奥斯汀在第一次战争就已经差不多被夷为平地了,艾尔帕索也是。他妈的联邦政府,竟然想用火把恶鬼烧死。就因为这样才会有宣言的发布,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加州也分裂出去了。」
     「分裂?」彼德问。
     瓦希斯点点头。「从合众国分裂出去,宣布独立。加州那档事简直是一场浴血战,有段时间差不多是全面开战,好像没别的事可作似的。可是德州在一团混乱之中被忽略掉了,说不定是联邦政府不想两面作战,总之州长接收了全部的军力,可是并不太强,因为当时军队已经像自由落体那样迅速解散了。他们把首都迁到柯厄维尔,重新安身立命,筑起城墙,就像你们殖民地那样。可是不同的是,我们有石油,而且还挺多的。在自由港附近,有大约五亿桶贮存在地下盐穹底部,那是以前的战略储备石油。有油就有电力,有电力,就有灯。目前城墙里住有三万人,另外还有五万公顷的田地有灌溉设施,同时也有一条筑有防御工事的补给线连接海岸的炼油厂。」
     「海岸,」彼德重复这两个字,念在嘴里沉甸甸的。「你是说大海?」
     「就是墨西哥湾啦。」瓦希斯耸耸肩。「说是大海还真是太抬举那里了,水面浮了一层油亮亮的化学物质,所有的离岸钻油平台都还在忙着把那些垃圾抽出来,再加上纽奥良排出的脏东西,而且洋流带来很多废弃物到那里去。像坦克,货柜啦,你想得出来的都有。有些地方,你甚至可以直接从上面走过去,连脚都不会沾湿。」
     「但还是可以从那里离开啊。」彼德指出:「只要有船就可以。」
     「理论上是。可是我不推荐这个作法,难点是要怎么通过封锁线。」
     「水雷。」格瑞尔解释说。
     瓦希斯点点头。「很多的水雷。在战争末期,北约盟国(NATO),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朋友,团结一致,为控制疫情作最后的努力。沿着海岸重炮轰击,而且用的还不只是传统炸药。他们把水里所有的东西都炸掉了。到现在,柯普斯都还能看到残骸。然后他们布下水雷,关上了门。」
     彼德想起爸爸告诉他的故事。关于大海,关于长堤的故事。极目望去,全部是大船锈蚀的骨架。他从来没去探究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住在一个没有历史,没有目标的世界,一个安于现状的世界。和瓦希斯与格瑞尔说话,彷佛是看着书页上一行行的字,突然明白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那么东方呢?」他问:「你们派人去过那边吗?」
     瓦希斯摇摇头。「好多年没有了。第一远征军派了两个营出去,一支往北进入刘易斯安纳,穿过席里佛波,另一支越过密苏里到圣路易。都没有回来。」他耸耸肩。「说不定有一天会回来吧。但目前我们就只控制德州。」
     「我很想去看看,」彼德想了想说:「柯厄维尔那座城。」
     「你会看到的,彼德,」瓦希斯露出很罕见的微笑。「如果你接受我们护送的话。」
     他们还没答复瓦希斯,彼德觉得左右为难。他们很安全,他们有灯,而且终于找到军队了。虽然要拖到明年春天,但是彼德很有把握,瓦希斯一定会派一支远征军到殖民地,把所有的人都带过来。他们已经找到这一路行来所要寻找的,甚至还超乎原本的预期。要求他的朋友继续出发,简直是不必要的风险。况且,没有艾莉希亚在身边。他很想现在就说好吧,让整件事就此结束吧。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下一个念头一定是艾美。艾莉希亚说得没错,都已经来到这么接近的地方却掉头离去,他一定会后悔,很可能终其一生都后悔不已。迈可试过想利用将军帐篷里的无线电去接收讯号,可是他们的无线电设备都只是短距,在山区无用武之地。最后瓦希斯说他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故事,可是天晓得那个讯号是什么?
     「军方留下了各式各样的垃圾,老百姓也是。相信我,我们以前见识过。你不能听见什么吱吱喳喳的声音都去追查。」瓦希斯疲惫的语气像个见过太多事,甚至多到超乎所需的人。「至于你们那个女孩艾美。就像你们说的,说不定她已经有一百岁,但也说不定没有。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们,只是她看起来才十五岁,而且吓得半死。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解释,我猜她只是受过创伤的可怜女孩,不知怎么活了下来,而且因为运气好,所以走到你们的营区里。」
     「她脖子上的传输器呢?」
     「是啊,那是怎么回事?」瓦希斯没有嘲弄的意思,完全实事求是的语气。「要命,说不定她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我们一直在等着那些人出现,假设那里还有人活着的话。」
     「有吗?」
     瓦希斯沉吟一晌,和格瑞尔交换了一个谨慎的眼神。
     「事实是,我们不知道。有人说隔离防疫的作法奏效了,外面的世界没了我们还是活得好好的。但这个说法也有一个问题,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没透过无线电得到任何消息,不过我想这也可能是他们除了布下水雷之外,也架设了某种电子围篱。其他人则相信——少校和我也抱持这个看法——所有人都死了。这当然纯属猜测,但是这个说法认为隔离防疫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严密。疫情爆发五年之后,美国本土差不多已经完全没有人烟了,是掠夺的好目标。诺克斯堡的黄金储备、纽约联邦储备局的金库、所有的博物馆、珠宝店和银行,甚至街头巷尾的储贷信用合作社,都无人把守,无人照料。可是真正的大奖是美国闲置的军事设备,包括数量至少上万的核子武器,在没有美国监控的情况之下,任何一枚都可能改变世界的权力平衡。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怀疑有人上岸过,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来以及来人是谁。他们很有可能也把病毒带回去了。」
     彼德思索了一会儿,好好消化这些想法。瓦希斯要告诉他的是,这世界没有人了,这世界是个空荡荡的地方。
     「我不认为艾美是来偷东西的。」最后他说。
     「不盖你,我也不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啊,彼德。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大家都只能揣测。说不定她会想办法告诉你们。」
     「我想她已经告诉我们了。」
     「你们相信是这样,但我可不敢茍同。可是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以前认识一个疯狂的老女人,住在我们住宅区后面,一间摇摇欲坠的旧铁皮屋里。她的脸皱得像葡萄干,养了上百只猫,整个地方全是猫尿的臭味。这个女人宣称她可以听见德古鬼的想法。我们这些小孩把她整个半死,但当然还是套不出什么话来。这种事情你长大后会觉得很不应该,但当时可不会这么觉得。她是你们所谓的行者,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大门口。」瓦希斯耸耸肩。「你偶尔总会听到这样的故事。虽然大部分都是老人,半疯癫的神秘人物,都不是像这女孩这样的年轻人。不过行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格瑞尔倾身向前,似乎突然变得有兴趣了。「后来她怎么了?」
     「那个女人?」将军摸着脸颊搜寻回忆。「我记得她自我了断,在那间满是猫尿臭味的房子里上吊自杀了。」彼德和格瑞尔都没搭腔,将军继续说:「你们不能过度联想。至少我们不可以。我相信少校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今天我们的目标是要清理德古鬼,能清理多少就清理多少,然后储备补给品,找寻热点,放火烧得干干净净。说不定有一天会有一些成果出来,但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是见不到了。」
     将军推开椅子,从桌边站了起来,格瑞尔也是。谈话结束了,至少今天的谈话结束了。「这段时间,乔克森,想一想我的提议吧。可以平安到家。你们赢了大奖啰。」
     彼德走到门口的时候,格瑞尔和瓦希斯已经倾身靠在桌子上,看着摊开的地图了。瓦希斯抬起脸,皱着眉头。
     「还有事吗?」
     「只是......」他到底想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艾莉希亚的情况。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彼德。无论卡菲作了什么,他都把她教得很好。你现在恐怕都认不出她来了。」
     他心里一阵刺痛。「我想看看她。」
     「我知道你想见她,可是就目前来说,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看见彼德没离开门口,瓦希斯掩不住不耐说:「没事了吧?」
     彼德摇摇头。「请告诉她说我问候她。」
     「我会的,孩子。」
     彼德穿过帐篷门,踏进逐渐变暗的午后。雨停了,但是空气饱含水分,透着穿心刺骨的寒冷湿气。在营区的墙外,浓雾笼罩山脊。所有东西都溅满泥泞。他把外套裹得紧紧的,越过瓦希斯的帐篷和餐厅之间的空地。他看见霍里斯自己一个人坐在长桌旁,从一个破塑料托盘上把豆子舀进嘴巴里。房里散落着很多士兵,都在轻声交谈。彼德拿起一个托盘,从锅子里舀出食物,走到霍里斯坐的地方。
     「有人坐吗?」
     「所有位子都有人坐了。」霍里斯闷闷地说。「他们只肯让我借坐这里。」
     彼德在长凳上坐下来。他知道霍里斯的意思,他们在这里像多余的手或脚,像某种退化的器官,没什么事可作,没有任何角色可以扮演。莎拉和艾美被关在她们的帐篷里。虽然与她们相较之下稍微自由一些,但彼德还是觉得自己被困住了。阿兵哥们并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一点关系。他们不言自明的假设是,不值得和这些家伙说话,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他把截至目前所知的最新情况说给霍里斯听,然后问了他心中真正想问的问题:「看见她了吗?」
     「我看见他们今天早上离开,和雷米那个小队。」
     雷米那个小队总共有六个人,负责东南方的短程侦搜巡逻。彼德问瓦希斯说他们要去多远的地方时,将军神秘兮兮地回答说:「无论多远都要去。」
     「她看起来怎么样?」
     「和他们其他人一样。」霍里斯顿了一下。「我对她挥手,可是我想她没看见我。知道他们叫她什么吗?」
     彼德摇摇头。
     「最后的远征军。」霍里斯皱起眉毛:「如果你问我的话,这听起来似乎意义深远。」
     他俩陷入沉默。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他们是多余的手脚,那么对彼德来说,艾莉希亚就是少掉的那条胳臂或腿。他不停在心中搜寻她的影像,不时想到她原本应该在的地方。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真的适应这个事实。
     「我想他们不太相信我说的艾美的事。」彼德说。
     「你原本认为他们会相信吗?」
     彼德摇摇头,不得不承认。「我想没有。」
     又一阵沉默。
     「那么你的看法如何?」霍里斯说:「撤离的事。」
     因为大雨的缘故,整个营部离开的时间又拖延了一个星期。「瓦希斯一直催我们一起走。他或许是对的。」
     「可是你不这么认为。」发现彼德露出迟疑的表情,霍里斯放下叉子,直直盯着他看。「你了解的,彼德。你希望我怎么作,我就怎么作。」
     「为什么要我负责?我不想替任何人作决定。」
     「我没说你要负责啊。我想这只是该怎么作的问题。你如果还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反正得等到雨停。」
     彼德感觉到一阵罪恶感的刺痛。自从抵达营区以来,他始终还没找到适当的时机告诉霍里斯说他知道莎拉和他的事。艾莉希亚离去之后,他有点不愿面对现实,不愿相信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力量已经开始消融了。莎拉和艾美的帐篷紧邻他们三个男生的帐篷。她们两个整天在帐篷里玩牌打发时间,等雨停。连着两个晚上,彼德半夜醒来都发现霍里斯的床是空的,但他早上总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彼德想,霍里斯和莎拉避人耳目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迈可,毕竟迈可是她弟弟。至于艾美,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大约有一天的时间吧,她似乎很紧张,甚至对替她们送餐和护送她们去上厕所的士兵都很害怕,但之后她就进入一种充满希望,甚至是充满喜悦的等待状态,心满意足地打发时间,但一心期待继续上路。我们会很快就离开吗?她问过彼德,语气有些迫切。因为我想看雪。彼德却只能回答说,我不知道,艾美。等雨停了再看看吧。其实呢,他开口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话是空洞的谎言。
     霍里斯歪着头指着彼德的盘子。「你该吃点东西。」
     他把餐盘推开。「我不饿。」
     迈可过来和他们一起坐。他穿着一件沾满雨珠的连帽外套,手上的餐盘里食物迭得高高的。在他们几个人里面,他是唯一可以善加利用时间的人。瓦希斯指派他去修车场,协助整备南行的车辆。他把餐盘摆在桌上,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用沾满油污的双手拿玉米面包挖豆子,往嘴巴里送。
     「怎么回事?」他抬头看他们,吞下一大口豆子和面包。「你们两个看起来一副听到什么人死了的样子。」
     一个士兵端着餐盘走过他们桌子旁边。他是个有对招风耳的下士,剃光了的头皮上长出短短的绒毛闪闪发亮。
     「嗨,小瓜呆!」他对迈可说。
     迈可表情一亮。「桑丘,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听着,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你待会说不定会想加入我们。」
     塞得满嘴豆子的迈可露出微笑。「当然啦。」
     「一七零零在餐厅见。」那个大兵看看彼德和霍里斯,好像头一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你们浪者也可以来,如果你们想要的话。」
     彼德还是不习惯这个名词,听起来总有些嘲弄意味。
     「去哪里?」
     「谢啦,桑丘。」迈可说:「我会带他们去的。」
     等那人走开之后,彼德瞇起眼睛看迈可:「小瓜呆?」
     迈可继续埋头苦吃。「他们很会取绰号,比起电路,我还比较喜欢这个外号。」他舀起盘子上的最后一点豆子。「他们不是坏人,彼德。」
     「我没说他们是坏人。」
     「今天晚上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之后,霍里斯问。
     「噢,那个啊,」迈可避重就轻地耸耸肩,涨红了脸。「我很讶异竟然没有人告诉你们。今天是电影之夜。」
     六点三十分,餐厅里所有的桌子都被推开,长板凳排成一列列的。随着夜色的降临,空气也明显变冷变干,雨终于停了。所有士兵都在外面集合,彼德从没看过他们这样吵嚷不休,哈哈大笑,相互取乐,装酒的小瓶子传来传去。他和霍里斯坐在后面的一条长板凳上,面对银幕,也就是一大块遮住白色墙面的三夹板。迈可在前面和他修车场的新朋友在一起。
     迈可已经竭尽所能告诉他们电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彼德还是不太清楚自己会看见什么,而且也觉得这个想法让他很困惑,不符合他所了解的物理法则。放映机摆在他们背后的一张高桌上,会放射出一连串的移动影像到银幕上——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些影像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倒影,那么映照的又是什么?一条长长的电缆从放映机穿过餐厅的门连到一部发电机上;彼德不由自主地想,为了纯粹的娱乐而耗费这么宝贵的燃料,真是太浪费了。但是格瑞尔少校在六十个男人的兴奋欢呼声中走进来的时候,彼德也感觉到了那股纯粹的期待,近乎孩子气的激动。
     格瑞尔举起一只手要大家安静,结果却只让他们欢呼得更大声。
     「安静!你们这些兔崽子!」
     「快叫伯爵出来啊!」有人喊道。
     更多欢呼和叫嚣。少校站在银幕前面,隐隐露出一丝微笑,在这一瞬间,军纪的刚硬外壳似乎出现了一条裂缝。彼德和格瑞尔相处的时间够久的了,他知道这绝非意外。
     格瑞尔让众人兴奋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才清清嗓子说:「很好,各位,按程序来吧。首先,要宣布一件事。我知道你们都很享受在这北方森林的——」
     「享受你的头!」
     格瑞尔对着说话的人皱起眉头。「要是再打断我,穆西,你就去抽水肥一个月。」
     「我只是说我在这里抓德古鬼有多高兴而已,长官!」
     更多笑声,格瑞尔没理会。
     「如我所说,趁着天气放晴,我们也有消息要宣布。将军?」
     原本站在食堂侧面等待的瓦希斯走到前面。「谢谢你,少校。第二营的各位弟兄,晚安!」
     士兵齐声大喊:「长官晚安!」
     「看来我们可能有几天好天气可以利用,所以我宣布以下命令:零五零零各小队向小队长报到,早餐后向各排报到。我们明天要在灯亮之前把这个地方打包整理完成。等蓝色小队回来,我们就往南前进。有问题吗?」
     有个士兵举手。彼德认出他就是下午和迈可打招呼的那个人,桑丘。
     「重机械怎么办,长官?在泥泞里没办法移动。」
     「已经决定把那些东西留在原地。你们的班长会和你们讨论这个问题。还有吗?」
     一片沉默。
     「那好,欣赏电影吧。」
     油灯熄灭,靠房间后面的放映机轮子开始转动。终究来了,彼德想,他们面临下决定的关键时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突然一刻也不剩了。彼德感觉到有人偷偷溜到他板凳旁边坐下,是莎拉。在她身边的是艾美,肩上裹着一条黑色的毯子抵御风寒。
     「妳们不该来的。」彼德低声耳语。
     「管他去死,」莎拉悄悄说:「你以为我会错过吗?」
     银幕亮起光线。有着倒数的数字:五,四,三,二,一。
     卡尔.拉穆尔巨献
     《吸血鬼德古拉》
     布兰姆.史铎克原著
     汉弥顿.迪恩与约翰.巴德斯顿改编
     塔德.鲍德温制作
     长板凳上响起如雷的掌声,因为银幕上很神奇地出现了移动的影像,是一辆马车沿着山路奔驰。画面上所有的颜色都淡去,只有各种深浅色调的灰色——宛如半遗忘的梦境。
     「德古鬼,」霍里斯转头看彼德,皱起眉头说:「德古拉?」
     「声音!」有个士兵嚷道,其他人也跟着大喊。「声音!声音!」
     操作放映机的那个阿兵哥手忙脚乱地检查各个接头,转着旋钮,然后跑到前面,蹲在银幕下方的一个箱子旁边。
     「等一下,我想是这里——」
     一阵劈啪的静电声响起,原本彼德出神地看着银幕上的影像——马车进入一座村庄,众人跑出来迎接——却被这声音吓得在椅子里挺直身体。这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明白银幕底下的那个箱子是什么。马儿嘶鸣,马车弹簧吱吱嘎嘎,还有村民的声音,他们彼此交谈,用的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奇怪语言。那些影像不只是画面,不只是光影,而且有着声音,活生生的呼吸喘息。
     银幕上,有个戴白帽的男子拿起手杖对马车夫挥了挥。他一开口,所有的士兵都像合唱似地跟着大声说:「别把我的行李拿下来,我今天要赶到波格隘口!」
     歇斯底里的狂笑声迸然响起。彼德转头看霍里斯,但他这位朋友的眼睛因反光而闪闪发亮,全神贯注凝望着面前的影像。他转头看莎拉和艾美,她们也是这样。
     银幕上,有个矮胖的男人对着马车夫讲话,叽叽咕咕一串无意义的字句。接着,他转头对第一个,也就是戴帽子的那个人说话,阿兵哥们大声和着他的声音跟着讲:
     「这个差夫,他豪害怕。他素个好人啦。他要我问问你啦,可不可以等到天亮再粗花。」
     第一个男子傲慢地挥挥手杖,不肯接受。「噢,不好意思,有辆马车午夜在波格隘口接我。」
     「波格隘口?谁的马车?」
     「干嘛?德古拉伯爵的马车。」
     那个矮胖的胡子男惊恐地睁大眼睛。「德......德古拉伯爵?」
     「别去啊,兰菲德!」有个士兵喊道,其他人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个故事,彼德终于领悟到。一个故事,就像庇护所里的那些旧书,许多年前教师在团体活动时间念给他们听的那些书。银幕上的那些人看起来像在假扮其他人,因为原本就是。他们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让他想起教师念故事书时假扮书中人物嗓音的情景。这个矮胖的胡子男知道某些事情,可是帽子男不知道;前方有危险,但戴帽子的男子不顾警告,继续赶路,阿兵哥们发出更多模仿的叫声。在黑暗之中,马车爬上山路,接近一幢有塔楼与城墙的庞大建筑,沉浸在令人胆寒的月光里。等待他的是什么其实很明显,那个留胡子的男人或多或少解释过了。是吸血鬼。吸血鬼是个古老的名词,但是彼德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他等着病鬼现身,从天而降跳进马车,把那个旅人撕成碎片,可是这一幕并没有出现。马车驶进大门,那个旅人——兰菲德——下了车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车夫已经跑了。有扇门咿咿呀呀地自动打开,他一踏进去,就置身于一个废弃山洞挖出的大房间里。这个天真无知到可笑地步的兰菲德不由得后退一步,浑然没有发觉背后那座宏伟的楼梯出现了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影,端着一根蜡烛步下楼梯。穿斗篷的那人走到楼梯底端,兰菲德一转身,眼白急遽放大,那惊恐的神色彷佛是碰上一整群烟鬼,而不是一个身穿斗篷的人。
     「我是......德、古、拉。」
     又一阵震破帐篷的呼啸、口哨与掌声。前排有个士兵跳起来。
     「嘿,伯爵,快把他吃了吧!」
     一阵铁光划过放映机射出的光线:刀尖砰一声插进充当银幕的木板,正中那个戴帽男子的胸口,可是那人意外地毫无所觉。
     「穆西,搞什么鬼啊?」放映员大喊。
     「收起你的刀啦!」另一个人嚷着:「你挡到银幕了!」
     可是这些喊叫声都不带怒气,每个人都觉得很刺激有趣。在嘘声之中,穆西跳到银幕面,电影影像全覆在他身上,他从木板上拔起他的刀,然后转过身来,咧嘴笑着弯腰致意。
     虽然有鼓噪声打断电影放映,有阿兵哥们背出所有的台词跟着大声诵念、高声狂笑,但是彼德很快就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他察觉到这部影片有些部分不见了。叙事时序突然不明所以地往前跳,场景从城堡跳到一艘海上的船,然后到一个名叫伦敦的地方。他发现那是一座古昔的城市。那个伯爵——是个病鬼,虽然长得并不像——杀死女人。最先是一个在街头发送鲜花的女孩,接着是一个躺在自己床上的年轻女郎,满头鬈发神情娴静得如洋娃娃的女郎。伯爵的动作慢得可笑,他的受害人也是。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身处梦境,无法让自己的动作变得够快,甚至连想快都快不起来。德古拉自有张苍白、近似女人的脸,嘴唇涂成弯曲的角度,像蝙蝠的翅膀。每回他想要张嘴咬人的时候,画面总会聚焦在他的眼睛上,静止良久,从下方往上打的光线让他的眼睛像两朵蜡烛焰火那样闪动。
     部分的彼德知道这些全是假的,不必当真,然而,随着故事的进展,他发现自己开始担心那个女孩米娜。米娜是医生的女儿,她父亲史都华医师开了一家休养中心——天晓得那是干嘛的——而她的丈夫,没什么用的哈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总是双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一脸无助茫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那个吸血鬼猎人的凡赫辛。凡赫辛和彼德见过的猎人都不一样,他很老,戴着一副镜片厚重扭曲的眼镜,说起话来总是空洞不着边际,是士兵们最爱大声模仿的对象。「各位先生,我们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情况啊!」以及「明天的灵异现象可以成为今天的科学事实!」每一回都引来嘘声,但是凡赫辛说的很多话,彼德都觉得很有道理,特别是提到吸血鬼「这种生物,生命会有违自然地延长。」这指的如果不是烟鬼,还能是什么;而且他也忍不住纳闷,凡赫辛用珠宝盒镜子对付吸血鬼的那招,不正是他在拉斯韦加斯用锅子吓呆病鬼的翻版吗?而且正如凡赫辛所说的,吸血鬼「每天晚上必须睡在自己家乡的土壤里」,所以被病鬼抓走的人才会回家去?这部电影有些部分简直像是指导手册。彼德怀疑这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那女孩米娜被抓走了,哈克和凡赫辛一路追着吸血鬼到他的巢穴,一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彼德突然意识到故事将如何发展:他们准备执行慈悲任务。他们要逮到米娜,杀死她,而执行这项恐怖任务的会是哈克,米娜的丈夫。彼德屏息以待。阿兵哥们也终于安静下来了。随着故事的结局沉重展开,他们也把嘻笑怒骂摆在一边,不由自主地入了戏。
     他还没看到结局,就有一个士兵冲进帐篷来。
     「亮灯!大门有状况了!」
     电影立时被抛在脑后。所有士兵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各式武器都亮了出来,手枪、来复枪和刀子都有。在匆忙奔出门的途中,有人绊到了放映机的电源线,让整个房间陷入黑暗。每个人都往前推挤、呼喊、大声下达指令。彼德听见外面有来复枪开火的声音。随着众人来到帐篷外面之后,他看见有两个燃烧的火箭弹飞越高墙落到到外面泥泞的野地。迈可和桑丘跑过他身边,彼德一把抓住迈可的手臂。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迈可没停下脚步。「是蓝色小队。」他说:「快来吧。」
     餐厅里的一片混乱到了帐篷外面突然变得井然有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作什么。士兵已经分成不同的组群,有的迅速爬上梯子到木桩上的墙道;有人在大门里的沙袋后面就定位。更多人转动聚光灯越过泥泞瞄准他们。
     「他们来了!」
     「快打开!」格瑞尔在墙脚发号施令。「快打开该死的大门!」
     墙道上发射震耳欲聋的掩护枪火,六、七个士兵抓着透过滑轮与滑车设备连结大门铰炼的绳索,跃进跨越院子的那个空间。这协调一致的分工合作、同步动作的真实美感,霎时让彼德目眩神迷。随着士兵跃过墙头,大门开始开启,露出墙外沐浴在灯光里的一片空地,以及朝他们奔来的几个人影,领头的是艾莉希亚。他们六个卯足全速冲进大门,在尘土中跌落翻滚,就在这时,沙袋后面的人火力全开,射出连串的子弹飞越他们头顶。如果有病鬼追在他们背后,彼德也没看见。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大声,然后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大门在他们背后关上。
     彼德跑向艾莉希亚和其他人躺着的地方。她俯躺在泥地上,漆彩从脸上滴落,剃光的头皮在聚光灯刺眼的亮光下闪烁如磨亮的金属。
     她爬起来变成跪姿,和他的目光匆匆交会。「彼德,快点离开。」
     上方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病鬼已经四散,被灯光吓退了。
     「我是认真的,」她恶狠狠地说,彷佛身上的每一吋肌肉都绷紧了。「快走!」
     四周人来人往。「雷米人呢?」瓦希斯在他们之间走动,大声咆哮:「雷米死到哪里去了?」
     「他死了,长官。」
     瓦希斯转头望向跪在泥地上的艾莉希亚。他一看见彼德,眼中立刻闪现怒火。「乔克森,你不准到这里来。」
     「我们找到了,长官。」艾莉希亚说:「我们就这样撞了进去。一个大蜂窝,一定有好几百只。」
     瓦希斯转头面对霍里斯和其他人。「你们,回到各自的小队,马上。」不等大家回答,他又转身对艾莉希亚说:「唐纳迪欧下士,报告。」
     「矿坑,将军,」她说:「我们找到那个矿坑了。」
     一整个夏季,瓦希斯的手下都在找这个地方,一个隐藏在山区某处,通往旧铜矿坑的入口井道。那里是瓦希斯所谓的热点之一,是病鬼睡觉的巢穴。利用旧的地理测勘地图,加上用网子追查生物的活动形态,他们把搜查的范围缩小到四分之一圆周、在河流上方约莫二十平方公里的区域。蓝色小队的任务就是在撤离之前最后一次尝试锁定矿坑的位置。他们之所以会找到,纯粹是机运巧合。彼德听迈可转述,蓝色小队在太阳快下山时,不小心走了进去——地上有一块软软的凹陷处,前面带路的人一声尖叫就失去了踪影。第一只现身的病鬼在他们来不及开枪之前,就又抓走了两个人。队上其余的人虽然组成攻击队形,但有更多盛怒的病鬼在最后一丝昼光还没褪去之前就大胆出洞。一等太阳下山,整队的人势必全军覆没,而矿坑入口的位置也将随他们而湮没。他们身上携带的燃烧弹可以替他们争取到几分钟,可是也就只有几分钟。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全力逃离,另一组,由雷米少尉带领的那个小组全力掩护他们,尽量拖延病鬼的追击,直到太阳下山,所有的燃烧弹都已用罄,一切也就结束了。
     一整夜,营地都动了起来。彼德感觉到改变发生了。等待的日子、在森林中四处搜寻追猎的日子已结束了,瓦希斯的手下已准备好要迎接战斗。迈可已经去帮忙准备车辆,运载炸药、燃料桶,以及名为「冲水马桶」,配有一组榴弹点火器的硝酸氨。这些东西会用绞车直接放进矿坑竖井,这些炸药毫无疑问会杀掉很多病鬼,问题是幸免于难的病鬼会从哪里逃出来?一百年来,地形地貌很可能都改变了,而且瓦希斯和其他人也都知道,山崩或地震都可能打开全新的出口。一个小队在坑井放进炸药时,其余的人都要竭尽可能找出任何其他的开口。如果运气不错,炸药爆炸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就定位。
     灯光在灰沉的破晓时分熄灭了。夜里气温陡降,让院子里所有的小水坑都覆上了一层冰。装备都已搬上车辆,瓦希斯的手下已经在大门口整队完成,只有一个小队要留下来照管营区。在这几个小时里,艾莉希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瓦希斯的帐篷里。是她带领幸存者回到营区的,利用他们最初沿河走来的那条路线。此刻,彼德看见她和将军在队伍前方,两个人低头看着摊在一部悍马引擎盖上的地图。格瑞尔骑在马上,监督装载补给品的最后工作。站在边在线远远看着他们,让彼德越来越不安,但是也还有别的感觉,他感到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像呼吸那般天生自然的吸引力。这些天来,他始终在不确定之中游移,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上路,却又无法抛下艾莉希亚。而此时看着士兵在大门口完成整备,艾莉希亚和他们在一起,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渴望,他心中有一个想法,瓦希斯的手下准备出征作战,而他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格瑞尔顺着队伍前进,彼德走向他。「少校,我想和你说句话。」
     格瑞尔的表情和声音显得很仓促,忙着注意别的事。他的目光越过彼德头顶问:「什么事,乔克森?」
     「我也想去,长官。」
     格瑞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不能带老百姓去。」
     「让我跟在后面就行了。总有事情是我可以作的吧。比方说,我可以跑腿或干嘛的。」
     格瑞尔的注意力转到后排的一辆卡车上,那里有四个人,包括迈可,正在把一个个燃料桶从车尾门搬上车。
     「下士!」格瑞尔对着一个名叫韦勒斯的下士喊道:「你可以替我注意一下这里吗?还有桑丘,注意那条铁链——全卷在一起了。」
     「是的,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都是炸弹啊,孩子。看在老天的份上,留神一点吧。」然后他对彼德说:「跟我来。」
     少校下马,把彼德拉到一旁,让别人听不见他们的交谈。「我知道你担心她。」他说:「好吧?我懂!如果我能决定,我大概会让你一起来。」
     「也许我应该去找将军——」
     「这是不可能的,对不起。」格瑞尔脸色有点奇怪,似乎有点拿不地定主意。「听着,你告诉过我那个女孩艾美的事,所以,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他摇摇头,转开目光。「我不敢相信我会告诉你这件事。或许我是真的在森林里待太久了。这该怎么说?你想到以前发生的事,就像梦见一样——这有个专有名词的。」
     「长官?」
     格瑞尔还是没看他。「似曾相识。没错,就是似曾相识。打从找到你们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很糟的那种似曾相识。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不像,但是我小时候是个瘦巴巴的小孩,一天到晚生病。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根本不算见过他们。很可能是因为我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关系,五十个孩子挤在一起,手脏兮兮啦,打喷嚏什么的。你说得出来的病我都得过。起码有十几次,修女都准备把我的名字杠掉了。发烧时作的梦简直难以想象,我描述不出来,也回想不起来。只是一种感觉,像是在黑暗里迷失了一千年。但是奇怪的是,我并不是独自一个人,那也是梦境的一部分。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梦了,直到你们出现。那个女孩。她的那双眼睛。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天哪,我简直像回到梦里,回到六岁的时候,因高烧而满头大汗,把脑子烧胡涂了。我告诉你,她就是那个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她就是在我梦里的那个人。」
     随着他的话而来的,是可想而知的一段沉默。彼德心有所感,打了个寒颤。
     「你告诉过瓦希斯吗?」
     「你疯啦?我要说什么?该死,小子,我甚至不该告诉你的。」
     为了表示谈话结束,格瑞尔拉着缰绳,重新跃上马鞍。「就这样。你问我为什么你不能跟来,我就告诉你答案。因为我们不会回来了。红色小队已经领命带你们撤离到罗斯威尔。这是官方说法。至于非官方说法呢,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们决定继续上路,他们也不会拦你。」
     他掉转坐骑,到队伍前方的位置。引擎轰隆,大门开启,彼德看着他们,五个小队加上马匹、车辆,缓缓前进。艾莉希亚在队伍的某处,彼德想,很可能和瓦希斯一起在前面。可是他找不到她的踪影。
     长长的队伍一路前进,过了许久之后,迈可才经过他身边。
     「他不让你去吧?」
     彼德只能摇摇头。
     「我也不能去。」迈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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