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中午时分，他们又来到了那条河。雪静静地落下，覆满森林，映满微暗的银光。他们在雪中静静前进。靠岸边的河面已经开始结冰了，幽暗的河水在变窄的河道里彷佛隐了形。艾美靠在彼德背上，苍白的手环抱他的腰，睡着了。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她胸口的起伏。马鼻喷出的缕缕白烟往后飘，洋溢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林木上有黑背的鸟，在枝桠间彼此叫唤，鸣唱声在笼罩天地的飞雪中隐隐可闻。
踏雪前进，回忆随风袭来，支离破碎、次序凌乱的影像宛如轻烟在意识中荡漾。他想起他的母亲，在过世前不久的某一天，他站在她房门口看着她睡觉，看见她的眼镜摆在桌上，知道她已来日无多。想起西奥，坐在发电站的床上伸手照料彼德的脚伤，站在农庄的门廊上，傍着默萨蜜，目送他们离去。想起姑妈在她那间热到夸张的厨房里，以及她泡的茶那可怕的味道。也想起在碉堡的最后一夜，大家喝着威士忌，凯勒柏不知说了或作了什么好笑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浑然不知有什么命运在前面等待他们。莎拉，第一场雪飘落的那天早上，她靠坐在一截木头上，书摆在膝上，脸庞沐浴在阳光里，轻声说：「这里好美啊！」。还有想起艾莉希亚。
艾莉希亚。
他们转而往东。这是个全新的地域，地势崎岖起伏，四周尽是森林繁密的山峦，在雪中一片白色苍茫。雪小了，然后停了，接着又开始下了起来。他们开始上山。彼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细微的事物上。坐骑缓慢有节奏的前进；缰绳握在手里那皮革磨损、还有艾美的发丝轻轻拂过他颈背的感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宛如梦境中的细节，他多年以前作过的梦。
夜色降临，彼德用铲子在河边清出一块地，扎起防水布。地上木头大多太潮湿，无法燃烧，但是在浓密的森林里，他们找到足够的干燥柴枝让火烧旺。彼德把自己的刀给了格瑞尔，但是背包里有一把可以用来开罐头的小刀。他们吃过晚餐就睡觉，搂在一起取暖。
他们在冻得筋骨麻木的寒风中醒来。暴雪过了，走了，留下一片蓝得刺眼的晴空。艾美升火的时候，彼德去找马。那匹马在夜里挣脱绳索跑了，要是在其他情况之下，他必定会惊慌失措，然而这天早上，他却气定神闲地循着蹄印往下游走了一百米，找到马儿在河边生长的草丛里吃草，宽阔的鼻口沾满白雪。彼德似乎没有理由干扰，于是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的马吃完早餐，才牵回营地，而艾美已经想办法用潮湿的针叶和断裂的树枝烧起猛冒烟的小火。他们吃了几个罐头，喝了河里汲来的冷水，然后一起在火边取暖，不忙着上路。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早晨了，他知道。在他们背后的那个营区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归于沉寂。所有的士兵都往南行了。
「我想应该快到了。」他把行囊绑上马背时，对艾美说：「应该不到十公里。」
女孩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彼德把马牵到一截倒下的树干旁，踏着一根至少有一米长的霉黑木头跳上马。他先坐稳，把行囊拉紧整理好，再拉她上来。
「你想念他们吗？」艾美问：「你的朋友。」
他扬起脸，望着白雪皑皑的林木。清晨静谧，阳光灿然。
「是的。可是没关系的。」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岔口。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他们一直沿着这条路，或者应该说是原本有条路的地方走。在积雪之下，土地坚实平坦，偶尔有个锈蚀的路标或饱经风霜的护栏标示路径。他们逐渐深入狭窄的谷地，两旁都是如墙耸立的山崖，露出岩壁。这时他们来到另一个岔口，路一分为二——沿河直走，或跨桥过河。那是一座露出铁栅骨架的拱桥，覆满积雪。而在河的对岸，道路再次往上，消失在森林里。
「哪一边？」他问她。
一晌沉默。「过河。」她说。
他们下马。雪很深，松松的粉雪几乎淹没彼德的靴子。快走近河岸时，彼德才发现桥面不见了。桥面原本可能是木板搭的，现在都已腐朽消失。十五米，他们大概可以应付，在裸露的铁架上保持平衡走过去，可是马就不行了。
「妳确定？」她站在他身边，在阳光中用力瞇起眼睛。她的手也像他一样，缩在袖子里躲避风寒。
她点点头。
他转身从马背上解下他们的行囊，准备把格瑞尔的马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但转念一想，这一点道理都没有，牠已经带他们一路来到这里，彼德不能让牠毫无防备地留在这里。他卸下所有的行囊，解开马辔，走到马儿后面。「哈！」彼德在马臀上结实地一拍。没有动静。他再试一次，这回更大声，「哈！」他又拍又叫，抡起手臂挥了挥。「去吧！去！」但马儿还是不肯动，无动于衷地用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瞪着他看。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我猜牠不想走。」
「告诉牠，你希望牠怎么作。」
「牠是匹马耶，艾美。」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很奇怪，却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艾美双手捧起马儿的脸，掌心贴在牠长脸的侧面。原本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马，在她的抚触之下安静下来，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合，喷出沉重的气息。一段漫长的静默，女孩与马就这样静静站着，用深刻的眼神紧紧相望。然后那匹马转身，绕了一个大圈，开始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步伐慢慢加快成小跑步，消失在森林里。
艾美从雪地上拎起背包，甩到肩上。「我们可以走了。」
彼德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理由说任何话。
他们爬下河堤到河水边缘。反射的阳光在水面舞动，灿亮得宛如爆炸，彷佛在结冻的泥土边缘，那反射的力量也被放大了。彼德先让艾美爬上去，用一边膝盖撑起她，穿过裸露的横梁中，一个像舱盖的开口。等她爬上去，他就把背包递给她，然后自己也爬上去。
最安全的路线是沿着桥梁边缘走，如此一来在跨越一道道横梁的时候可以抓着栏杆。冰冷的金属抓在手里凛冽刺痛，凌厉如火。他们没办法走得够快。艾美领头，以自信的步伐轻快跃过洞隙。他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之后才发现，问题根本不在横梁本身，因为横梁很稳固，有问题的是包覆在横梁上，隐藏在积雪下的那一层冰。有两次，彼德觉得自己失去磨擦力，脚底一滑，严寒的栏杆刺进掌心里，差点抓不牢。但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最后却只落得在冰冷河水中溺死的下场简直让他无法想象。慢慢地，他们跨过一条又一条横梁，就这样越过了桥。等走到对岸时，彼德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浑身开始颤抖。他真希望他们能停下来升堆火，可是现在不能耽误行程。影子已经开始拉长，短暂的冬日昼光很快就会消逝了。
他们爬上河堤，开始上山。无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他都希望那里有小屋可以栖身。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熬过这一夜。就算没有病鬼，这么冷的天气要杀死他们易如反掌。但最重要的是继续前进。艾美在前面带路，一步步带他上山。彼德唯一要作的就是跟上。空气吸进肺里感觉很稀薄；周遭的林木在风中呻吟。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转头回望，看着远远的那个山谷，以及蜿蜒流经的小河。他们走在树荫里一块光线幽微的区域，但在山谷的远程，向北方与东方延伸的山壁却有金色的阳光灿灿跃动。艾美要带他去的，彼德想，是世界的顶端。是世界最高的顶端。
白昼将尽。在益发朦胧的暮色中，眼前景色显得一片迷离。彼德以为是他们上坡路尽头的顶点，竟然只是一连串山坡的其中一个坡顶，而且每一个山顶都比前一个更空旷，更寒风凛冽。在西面，山坡陡降，几乎是垂直下降。寒意似乎在他心底深处找到了栖身之所，让他的感官全变得迟钝无觉。他这时才发现，把马打发走是个错误。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们至少还可以回头下山，用牠的身体来取暖蔽风。宰掉像这样的一头动物是很严重的事，在以前他连想都无法想象；但是现在，随着山区的夜色降临，他知道他会动手。
他发现艾美停下来了，于是奋力赶上前到她身边，大口大口喘气。这里的雪比较稀薄，被风吹散了。她扫视天空，瞇起眼睛，彷佛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一粒粒冰珠镶在她的背包和发丝上。
「怎么了？」
她的目光停驻在他们左方，远离开阔山谷的林在线。
「那边。」她说。
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高耸如墙的树木。树、雪，以及无情的风。
这时他看见了，在低矮的树木之间有个缝隙。艾美已经朝那里走去。接近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是一堵半塌围墙上的大门。围墙沿着树林往他们两边延伸，上面攀满浓密的藤蔓，但在此时，叶已落尽，铺满白雪，反倒让围墙整个隐了形，融合为地景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艾美，天晓得他们要沿着围墙走多久才会发现。在缺口里面有一幢小屋，但要说是真正的房屋还算不上，只能勉强算是个建筑。那不到五米见方的建筑似乎有点歪斜，有一边的地基已经塌陷了；门半敞着，挂在铰炼上。他探头看看。什么都没有，只有积雪和落叶，一条条腐臭痕迹淌下墙面。
他转头。「艾美，哪里——」
他看见她快步穿过森林走远，于是蹒跚追赶她。艾美走得更快了，几乎是用跑的。透过呼出的雾气与冻僵的双脚踉跄前进，彼德知道他们已经来到旅程的终点，至少是接近了。但他身上有些东西不见了，他的力气被寒风侵蚀殆尽，终于离他而去。
「艾美，」他喊着：「别走了。」
她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
「艾美，拜托。」
她转身面对他。
「这里是哪里？」他哀求：「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彼德。」她的脸庞因喜悦而明亮起来。「这里有。」
「那么，这里是哪里？」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双手贴在膝盖上，他用力喘气。「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她仰头看着夜色渐浓的天空，让眼睛闭上。「这里是......一切。」她说：「你听。」
他竭尽全力，用尽每一分仅余的力气让心向外延展。可是他听到的只有风声。
「什么都没有。」他又说，觉得他的希望开始瓦解。「艾美，这里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人声。
有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人在唱歌。
他们先看见信号灯，在森林中亮起。
接着，来到一片树林岔开的空地。在他们四周，彼德可以看到人类曾经居住过的迹证，坍毁的建筑与废弃的车辆埋在雪地下隐约的轮廓。天线矗立在一块宽阔凹地的边缘，堆满瓦砾垃圾，看来是某种建筑的地基，一幢多年前已倾圮消失的建筑。天线位在这废墟的一侧，居高临下的一座四脚铁塔，用铁缆牢牢系在水泥地上。铁塔顶端是镶有一根根刺的灰色球体。在球体下方，包围铁塔并像金属花瓣那样从侧面伸展出来的，是一片片桨状的物体。说不定是太阳能板，彼德不知道。他伸出一手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其中一片似乎写着字。他拂掉雪，露出一行字：「美国陆军工兵军团」。
「艾美——」
但他身边没人，只看见空地边缘移动的身影，于是他快步跟上前去，随她进入低矮的树丛。歌声更清晰可闻了，没有歌词，只有一串串旋律反复起伏，彷佛在风中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接近了，非常之近。他察觉到前方是一片空旷，林木分开，露出天空。他来到艾美站着的地方，停下脚步。
是个女人。她面向其他方向，站在一间小木屋的门口。小屋的窗都是亮的，烟囱里冒出卷卷柴烟。她抖开一条毯子，其他毯子挂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管这女人是什么人，她在收衣服，而且一面收衣服一面唱歌。她穿了一件厚重的羊毛披风，浓密的黑发上夹杂一缕缕雪白，披散在肩头丰盈如云。披风底下露出双脚光裸的线条，显然除了一双编绳凉鞋之外什么都没穿，脚趾陷在积雪里。
彼德和艾美走近她，那歌词变得益加清晰可辨。她的嗓音浑厚圆润，洋溢着神秘的满足感。她一面唱一面忙，把毯子收进脚边的篮子里，浑然不觉他们的存在。他们两个站在她背后几米之外。「睡吧，我的孩子，愿平安与你同在。」这女人唱道。
一整夜，
上帝会派守护天使来你身边，
一整夜，
安睡的时刻轻轻流逝，
山峦与峡谷都熟睡了，
我会看顾着心爱的人，
一整夜。
她突然停下来，双手还在晒衣绳上。
「艾美。」
那女人转身。她有张宽阔端正的脸，深色的皮肤，和姑妈一样。但是他眼前的这人并非老妇人。她的皮肤紧实，眼睛清澄透亮，脸上散发愉悦的微笑。
「噢，能见到妳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悦耳如乐声，彷佛像唱出这句话似的。她穿着凉鞋的脚朝他们迈进，拉起艾美的手，像母亲那么温柔地拉着她。「我的小艾美，妳长大了。」她的目光从艾美转到彼德身上，显然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还有这位，妳的彼德。」她惊喜地轻轻摇头。「我知道他会来。妳记得吗，艾美，我问过妳，彼德是谁？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妳那时还好小好小。」
艾美的眼睛开始流下泪来。「我丢下他了。」
「乖，别哭。那也是没办法的。」
「他叫我快跑！」她哭喊着：「我丢下他！我丢下他！」
那女人抓住艾美的手。「妳会再找到他的，艾美。这就是妳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吗？我不是唯一一个看顾妳的人，在这么多这么多年里。妳感觉到的悲伤不是妳自己的悲伤。妳心里感觉到的是他的悲伤，艾美，是他想念妳的悲伤。」
太阳下山了。冷冽的夜色笼罩四周，也笼罩着站在屋外雪地里的他们。然而，彼德无法走动，也无法开口。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是眼前这一幕的一部分，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终于开口。「告诉我，」他说：「拜托，请告诉我妳是谁。」
那女人眼中突然闪现淘气的神色。「我们该告诉他吗，艾美？我们应该告诉彼德说我是谁吗？」
艾美点点头。那女人扬起脸，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是一直在这里等待你们的人。」她说：「我是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踏雪前进，回忆随风袭来，支离破碎、次序凌乱的影像宛如轻烟在意识中荡漾。他想起他的母亲，在过世前不久的某一天，他站在她房门口看着她睡觉，看见她的眼镜摆在桌上，知道她已来日无多。想起西奥，坐在发电站的床上伸手照料彼德的脚伤，站在农庄的门廊上，傍着默萨蜜，目送他们离去。想起姑妈在她那间热到夸张的厨房里，以及她泡的茶那可怕的味道。也想起在碉堡的最后一夜，大家喝着威士忌，凯勒柏不知说了或作了什么好笑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浑然不知有什么命运在前面等待他们。莎拉，第一场雪飘落的那天早上，她靠坐在一截木头上，书摆在膝上，脸庞沐浴在阳光里，轻声说：「这里好美啊！」。还有想起艾莉希亚。
艾莉希亚。
他们转而往东。这是个全新的地域，地势崎岖起伏，四周尽是森林繁密的山峦，在雪中一片白色苍茫。雪小了，然后停了，接着又开始下了起来。他们开始上山。彼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细微的事物上。坐骑缓慢有节奏的前进；缰绳握在手里那皮革磨损、还有艾美的发丝轻轻拂过他颈背的感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宛如梦境中的细节，他多年以前作过的梦。
夜色降临，彼德用铲子在河边清出一块地，扎起防水布。地上木头大多太潮湿，无法燃烧，但是在浓密的森林里，他们找到足够的干燥柴枝让火烧旺。彼德把自己的刀给了格瑞尔，但是背包里有一把可以用来开罐头的小刀。他们吃过晚餐就睡觉，搂在一起取暖。
他们在冻得筋骨麻木的寒风中醒来。暴雪过了，走了，留下一片蓝得刺眼的晴空。艾美升火的时候，彼德去找马。那匹马在夜里挣脱绳索跑了，要是在其他情况之下，他必定会惊慌失措，然而这天早上，他却气定神闲地循着蹄印往下游走了一百米，找到马儿在河边生长的草丛里吃草，宽阔的鼻口沾满白雪。彼德似乎没有理由干扰，于是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的马吃完早餐，才牵回营地，而艾美已经想办法用潮湿的针叶和断裂的树枝烧起猛冒烟的小火。他们吃了几个罐头，喝了河里汲来的冷水，然后一起在火边取暖，不忙着上路。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早晨了，他知道。在他们背后的那个营区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归于沉寂。所有的士兵都往南行了。
「我想应该快到了。」他把行囊绑上马背时，对艾美说：「应该不到十公里。」
女孩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彼德把马牵到一截倒下的树干旁，踏着一根至少有一米长的霉黑木头跳上马。他先坐稳，把行囊拉紧整理好，再拉她上来。
「你想念他们吗？」艾美问：「你的朋友。」
他扬起脸，望着白雪皑皑的林木。清晨静谧，阳光灿然。
「是的。可是没关系的。」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岔口。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他们一直沿着这条路，或者应该说是原本有条路的地方走。在积雪之下，土地坚实平坦，偶尔有个锈蚀的路标或饱经风霜的护栏标示路径。他们逐渐深入狭窄的谷地，两旁都是如墙耸立的山崖，露出岩壁。这时他们来到另一个岔口，路一分为二——沿河直走，或跨桥过河。那是一座露出铁栅骨架的拱桥，覆满积雪。而在河的对岸，道路再次往上，消失在森林里。
「哪一边？」他问她。
一晌沉默。「过河。」她说。
他们下马。雪很深，松松的粉雪几乎淹没彼德的靴子。快走近河岸时，彼德才发现桥面不见了。桥面原本可能是木板搭的，现在都已腐朽消失。十五米，他们大概可以应付，在裸露的铁架上保持平衡走过去，可是马就不行了。
「妳确定？」她站在他身边，在阳光中用力瞇起眼睛。她的手也像他一样，缩在袖子里躲避风寒。
她点点头。
他转身从马背上解下他们的行囊，准备把格瑞尔的马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但转念一想，这一点道理都没有，牠已经带他们一路来到这里，彼德不能让牠毫无防备地留在这里。他卸下所有的行囊，解开马辔，走到马儿后面。「哈！」彼德在马臀上结实地一拍。没有动静。他再试一次，这回更大声，「哈！」他又拍又叫，抡起手臂挥了挥。「去吧！去！」但马儿还是不肯动，无动于衷地用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瞪着他看。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我猜牠不想走。」
「告诉牠，你希望牠怎么作。」
「牠是匹马耶，艾美。」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很奇怪，却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艾美双手捧起马儿的脸，掌心贴在牠长脸的侧面。原本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马，在她的抚触之下安静下来，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合，喷出沉重的气息。一段漫长的静默，女孩与马就这样静静站着，用深刻的眼神紧紧相望。然后那匹马转身，绕了一个大圈，开始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步伐慢慢加快成小跑步，消失在森林里。
艾美从雪地上拎起背包，甩到肩上。「我们可以走了。」
彼德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理由说任何话。
他们爬下河堤到河水边缘。反射的阳光在水面舞动，灿亮得宛如爆炸，彷佛在结冻的泥土边缘，那反射的力量也被放大了。彼德先让艾美爬上去，用一边膝盖撑起她，穿过裸露的横梁中，一个像舱盖的开口。等她爬上去，他就把背包递给她，然后自己也爬上去。
最安全的路线是沿着桥梁边缘走，如此一来在跨越一道道横梁的时候可以抓着栏杆。冰冷的金属抓在手里凛冽刺痛，凌厉如火。他们没办法走得够快。艾美领头，以自信的步伐轻快跃过洞隙。他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之后才发现，问题根本不在横梁本身，因为横梁很稳固，有问题的是包覆在横梁上，隐藏在积雪下的那一层冰。有两次，彼德觉得自己失去磨擦力，脚底一滑，严寒的栏杆刺进掌心里，差点抓不牢。但是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最后却只落得在冰冷河水中溺死的下场简直让他无法想象。慢慢地，他们跨过一条又一条横梁，就这样越过了桥。等走到对岸时，彼德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浑身开始颤抖。他真希望他们能停下来升堆火，可是现在不能耽误行程。影子已经开始拉长，短暂的冬日昼光很快就会消逝了。
他们爬上河堤，开始上山。无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他都希望那里有小屋可以栖身。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熬过这一夜。就算没有病鬼，这么冷的天气要杀死他们易如反掌。但最重要的是继续前进。艾美在前面带路，一步步带他上山。彼德唯一要作的就是跟上。空气吸进肺里感觉很稀薄；周遭的林木在风中呻吟。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转头回望，看着远远的那个山谷，以及蜿蜒流经的小河。他们走在树荫里一块光线幽微的区域，但在山谷的远程，向北方与东方延伸的山壁却有金色的阳光灿灿跃动。艾美要带他去的，彼德想，是世界的顶端。是世界最高的顶端。
白昼将尽。在益发朦胧的暮色中，眼前景色显得一片迷离。彼德以为是他们上坡路尽头的顶点，竟然只是一连串山坡的其中一个坡顶，而且每一个山顶都比前一个更空旷，更寒风凛冽。在西面，山坡陡降，几乎是垂直下降。寒意似乎在他心底深处找到了栖身之所，让他的感官全变得迟钝无觉。他这时才发现，把马打发走是个错误。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们至少还可以回头下山，用牠的身体来取暖蔽风。宰掉像这样的一头动物是很严重的事，在以前他连想都无法想象；但是现在，随着山区的夜色降临，他知道他会动手。
他发现艾美停下来了，于是奋力赶上前到她身边，大口大口喘气。这里的雪比较稀薄，被风吹散了。她扫视天空，瞇起眼睛，彷佛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一粒粒冰珠镶在她的背包和发丝上。
「怎么了？」
她的目光停驻在他们左方，远离开阔山谷的林在线。
「那边。」她说。
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高耸如墙的树木。树、雪，以及无情的风。
这时他看见了，在低矮的树木之间有个缝隙。艾美已经朝那里走去。接近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是一堵半塌围墙上的大门。围墙沿着树林往他们两边延伸，上面攀满浓密的藤蔓，但在此时，叶已落尽，铺满白雪，反倒让围墙整个隐了形，融合为地景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艾美，天晓得他们要沿着围墙走多久才会发现。在缺口里面有一幢小屋，但要说是真正的房屋还算不上，只能勉强算是个建筑。那不到五米见方的建筑似乎有点歪斜，有一边的地基已经塌陷了；门半敞着，挂在铰炼上。他探头看看。什么都没有，只有积雪和落叶，一条条腐臭痕迹淌下墙面。
他转头。「艾美，哪里——」
他看见她快步穿过森林走远，于是蹒跚追赶她。艾美走得更快了，几乎是用跑的。透过呼出的雾气与冻僵的双脚踉跄前进，彼德知道他们已经来到旅程的终点，至少是接近了。但他身上有些东西不见了，他的力气被寒风侵蚀殆尽，终于离他而去。
「艾美，」他喊着：「别走了。」
她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
「艾美，拜托。」
她转身面对他。
「这里是哪里？」他哀求：「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彼德。」她的脸庞因喜悦而明亮起来。「这里有。」
「那么，这里是哪里？」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双手贴在膝盖上，他用力喘气。「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她仰头看着夜色渐浓的天空，让眼睛闭上。「这里是......一切。」她说：「你听。」
他竭尽全力，用尽每一分仅余的力气让心向外延展。可是他听到的只有风声。
「什么都没有。」他又说，觉得他的希望开始瓦解。「艾美，这里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人声。
有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人在唱歌。
他们先看见信号灯，在森林中亮起。
接着，来到一片树林岔开的空地。在他们四周，彼德可以看到人类曾经居住过的迹证，坍毁的建筑与废弃的车辆埋在雪地下隐约的轮廓。天线矗立在一块宽阔凹地的边缘，堆满瓦砾垃圾，看来是某种建筑的地基，一幢多年前已倾圮消失的建筑。天线位在这废墟的一侧，居高临下的一座四脚铁塔，用铁缆牢牢系在水泥地上。铁塔顶端是镶有一根根刺的灰色球体。在球体下方，包围铁塔并像金属花瓣那样从侧面伸展出来的，是一片片桨状的物体。说不定是太阳能板，彼德不知道。他伸出一手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其中一片似乎写着字。他拂掉雪，露出一行字：「美国陆军工兵军团」。
「艾美——」
但他身边没人，只看见空地边缘移动的身影，于是他快步跟上前去，随她进入低矮的树丛。歌声更清晰可闻了，没有歌词，只有一串串旋律反复起伏，彷佛在风中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接近了，非常之近。他察觉到前方是一片空旷，林木分开，露出天空。他来到艾美站着的地方，停下脚步。
是个女人。她面向其他方向，站在一间小木屋的门口。小屋的窗都是亮的，烟囱里冒出卷卷柴烟。她抖开一条毯子，其他毯子挂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管这女人是什么人，她在收衣服，而且一面收衣服一面唱歌。她穿了一件厚重的羊毛披风，浓密的黑发上夹杂一缕缕雪白，披散在肩头丰盈如云。披风底下露出双脚光裸的线条，显然除了一双编绳凉鞋之外什么都没穿，脚趾陷在积雪里。
彼德和艾美走近她，那歌词变得益加清晰可辨。她的嗓音浑厚圆润，洋溢着神秘的满足感。她一面唱一面忙，把毯子收进脚边的篮子里，浑然不觉他们的存在。他们两个站在她背后几米之外。「睡吧，我的孩子，愿平安与你同在。」这女人唱道。
一整夜，
上帝会派守护天使来你身边，
一整夜，
安睡的时刻轻轻流逝，
山峦与峡谷都熟睡了，
我会看顾着心爱的人，
一整夜。
她突然停下来，双手还在晒衣绳上。
「艾美。」
那女人转身。她有张宽阔端正的脸，深色的皮肤，和姑妈一样。但是他眼前的这人并非老妇人。她的皮肤紧实，眼睛清澄透亮，脸上散发愉悦的微笑。
「噢，能见到妳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悦耳如乐声，彷佛像唱出这句话似的。她穿着凉鞋的脚朝他们迈进，拉起艾美的手，像母亲那么温柔地拉着她。「我的小艾美，妳长大了。」她的目光从艾美转到彼德身上，显然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还有这位，妳的彼德。」她惊喜地轻轻摇头。「我知道他会来。妳记得吗，艾美，我问过妳，彼德是谁？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妳那时还好小好小。」
艾美的眼睛开始流下泪来。「我丢下他了。」
「乖，别哭。那也是没办法的。」
「他叫我快跑！」她哭喊着：「我丢下他！我丢下他！」
那女人抓住艾美的手。「妳会再找到他的，艾美。这就是妳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吗？我不是唯一一个看顾妳的人，在这么多这么多年里。妳感觉到的悲伤不是妳自己的悲伤。妳心里感觉到的是他的悲伤，艾美，是他想念妳的悲伤。」
太阳下山了。冷冽的夜色笼罩四周，也笼罩着站在屋外雪地里的他们。然而，彼德无法走动，也无法开口。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是眼前这一幕的一部分，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终于开口。「告诉我，」他说：「拜托，请告诉我妳是谁。」
那女人眼中突然闪现淘气的神色。「我们该告诉他吗，艾美？我们应该告诉彼德说我是谁吗？」
艾美点点头。那女人扬起脸，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是一直在这里等待你们的人。」她说：「我是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