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桑丘下士快死了。
莎拉在车队尾端的一辆卡车上。后车厢两旁绑着床铺,载运伤兵。剩余的空间堆着一箱箱补给品,莎拉只能挤在中间,想办法照料伤员。
另一个伤兵韦勒斯情况没那么糟,他的烧伤大多在臂膀和双手,只要不被细菌感染,他应该能活得下来,可是桑丘就不同了。
他们用绞车放炸弹进矿坑的时候出了差错。有条缆绳卡住、引信没点燃之类的。莎拉从十几个不同的来源听到东一点西一点,每个版本都稍有不同。进到矿坑竖井里的是桑丘,他绑着护具拉缆绳下降,去解决故障的问题;事发当时他可能还在坑里,再不然就是刚要出来。在燃料桶爆炸时,韦勒斯冲向他,把他从绳子上拉开。
火焰吞噬他全身,莎拉看得出火舌一路行进的路线,从上往下爬满他的身体,吞没制服烧伤他的血肉。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莎拉想,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奇迹。她到现在还听得见那天他嘴里传来的惨叫声。在两名士兵的协助下,那天她从他身上剥下焦黑的残余制服,也剥掉了他双腿和胸部与衣料黏在一起的大部分皮肤,接着,她再尽力擦掉残余的异物,露出底下赤裸鲜红的血肉。他腿和脚的灼伤已经开始化脓,焦黑皮肤的甜腻恶臭混合着感染的刺鼻臭味。他的胸口、双臂、双手和肩膀全被火吞噬了。脸部一片光滑的粉红色,像是铅笔上的橡皮擦。她帮他磨掉焦黑的外皮——简直是恐怖的酷刑——之后他就几乎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不断睡睡醒醒,醒来只为要水喝。到了早上他竟然还活着,让她很意外,接着第二天也是。在他们启程的前一夜,她表现出连自己都意外的勇气,提议要和他一起留下来。可是格瑞尔不同意。我们在林子里已经失去够多人手了,他说。尽量让他舒服一点吧。
车队有一段时间向东走,但此时已再次转而南行,行驶在莎拉认为是马路的地方。之前车子蹦蹦跳跳,东拐西弯躲避坑洞,以及泥泞与积雪飞溅在轮胎上的声音,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反胃,而且很冷,寒澈骨髓的冷,四肢也因为长时间在卡车上撞来撞去而酸痛不堪。车辆、马匹与步兵组成的队伍走走停停,要等艾莉希亚带领的侦察队确定前方安全才前进。他们第一天的目标是杜兰戈,那里有一座架设防御措施的旧谷物升降机。他们到罗斯威尔的这条补给路线上,总共有九个类似的地方可以供安全过夜之用。
她决定不为彼德不告而别生气。一开始,霍里斯到食堂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很生气。可是有桑丘和韦勒斯要照顾,她没在愤怒的情绪里耽溺太久,而且说真的,她早就察觉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不是彼德和艾美的离去,也是类似的事,似乎是某种终局。她和霍里斯讨论要和车队一起离开时,心中总有种未曾言明的感觉,似乎早就知道彼德和艾美不会和他们一道走。
可是迈可很生气。不只生气,简直是暴怒。霍里斯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止他冲到雪地里去追他们两人。这几个月以来,迈可变得如此勇敢,甚至有点奋不顾身,真的是很奇怪。莎拉向来觉得自己是姐代母职,对他负有某种深重、不容置疑的责任。然而这一路走来,她却放下了这样的感觉。所以或许变的人不是迈可,而是她自己。
她很想看看柯厄维尔。这个市名悬在她心中闪闪发光。想想看,有三千人!这让她燃起一线希望,唤醒打从八岁那天教师带她离开庇护所踏进破碎的世界后,她就再也没有拥有过的希望。因为柯厄维尔不是破碎的世界。还是小女孩的莎拉,睡在大房间、和朋友一起玩耍、在中庭荡着轮胎秋千时仰脸迎向阳光的莎拉,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地方,而她自己也会是这美好世界的一部分。小女孩莎拉的想法始终是对的,她的渴望如此单纯,只是想活得像人,要过着人过的生活。而在柯厄维尔,她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与霍里斯一同拥有。噢,霍里斯,爱她,也一再告白的霍里斯,彷佛打开了她心中长期紧锁住的东西,因为那感觉突然盈满心中,从在犹他州某地守望的那个夜晚,他放下手里的来复枪,轻轻吻她的那一刻起就盈满她的心中。他一而再说出那句话,用他悄然、甚至近乎羞赧的方式说出口,他们的脸贴得如此之近,近得让她感觉得到他脸颊上乱糟糟的胡子,彷佛他吐露的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情。他对她说他爱她,而她也爱他,同样永恒无垠的爱。她不相信命运因为这世界的险峻远非命运所能解释,在连串的风波与千钧一发的时刻,总得想办法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逃不了。但是爱霍里斯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像命运。彷佛剧本早就写好,她唯一要作的就是照情节演下去。她好奇爸妈对彼此的感觉是不是也像这样。尽管她不喜欢回想他们,每回想起也竭力回避,但是此时此刻坐在卡车后面,她却发现自己好希望他们还在人世,让她可以问问这个问题。
他们作的事很不公平。她记得那个可怕的早晨,是可怜的迈可在棚屋里发现他们的。当时他十一岁,而她刚满十五。她相信爸妈是等到她年纪够大,可以照顾弟弟之后才采取行动,也就是说她的年龄是他们下定决心的部分原因。她被迈可的叫喊吵醒,冲下楼梯,跨过院子到屋后的棚屋里,看见他抱着他们的腿,想把他们抬起来。她站在门口,哑口无言,无法动弹。迈可哭喊着要她帮他,而她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她当时感觉到的不是惊恐或哀恸,而是近似惊叹的感觉。她对眼前这个场景的宣示意义、对这无情的事实默默惊叹。他们只用了两条绳子和两张木凳,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绑住牢牢的结,然后踢掉木凳,让身体的重量绞死自己。她很纳闷,他们是一起动手的吗?他们数了一二三?还是一个先走,另一个随后跟上?迈可不住哀求:拜托,莎拉,帮我,帮我救他们,然而她却只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前一夜,妈妈作了玉米烤饼,平底锅还摆在餐桌上。莎拉在心中暗暗搜寻任何蛛丝马迹,想知道妈妈在准备她知道自己再也吃不到的早餐,给她再也见不到面的儿女时,行为是不是和常常有些什么不同。然而,莎拉还是想不出任何事情来。
她和迈可彷佛遵从某种不言可喻的最终指示,吃掉了所有的玉米烤饼,一口都不剩。吃完之后,莎拉知道,正如迈可也知道,从今而后,她将照顾弟弟,而这个照顾有着不可言传的协议,也就是姐弟俩再也不提他们的爸妈。
车队慢下来了。莎拉听见前方传来吼叫声,叫他们停下来,接着有匹马,只有一匹,踏雪从他们车边旁飞驰而过。她爬起来,看见韦勒斯张开眼睛,环顾四周。他绑着绷带的手搁在胸前。伸在毯子外面,脸色泛红,汗湿满身。
「我们到了吗?」
莎拉用手背摸摸他的额头。似乎没发烧,但他的皮肤也太凉了。她从地板上拿起水壶,滴了一些水到他张开等待的嘴里。没烧,但是他的情况看来更糟了,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想还没到。」
「这痒真是要命。好像手臂上爬满蚂蚁。」
她关紧水壶,摆到一旁。不管有没有发烧,她担心的是他的气色。
「这是好现象,表示伤口正在愈合。」
「感觉起来可不是这样。」韦勒斯深吸一口气,慢慢吐掉。「他妈的。」
桑丘躺在他旁边的铺位上,全身缠着绷带,露出脸部的一小圈粉红色。她蹲下来,从医药箱拿出听诊器听他的胸部。她听见嘶嘶沙沙的声音,很像水在罐子里晃动。除了其他的问题之外,害他送命的是他身体脱水的状况,但他的肺部却在溺水。他的双颊烧得烫手,身体四周散发着浓烈的感染气味。她帮他把毯子放好,用一块布沾水,放在他唇上。
「他怎么了?」韦勒斯在床上问。
莎拉站起来。
「他的时候快到了,对吧?我从妳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
她点点头。「我想不会太久了。」
韦勒斯再次闭上眼睛。
她披上连帽大衣,爬下卡车,走进映满阳光的雪地。原本排列有序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开,个个都不耐烦地蹙着眉,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脸,天冷得鼻水直流。她看见前面出了什么事。有辆卡车掀起引擎盖,一缕蒸汽飘散开来。车旁围了一圈士兵,全都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彷佛面对的是不小心在路上撞见的一块巨大残骸。
迈可站在保险杆上,双手从手肘以下全埋进引擎里。格瑞尔骑在马上问:「你修得好吗?」
迈可从引擎盖底下探出头来。「我想大概只是有条管子出问题而已。只要槽口没裂缝,换条管子就成了,但我需要冷却剂。」
「要多久?」
「顶多半个钟头吧。」
格瑞尔抬起头,扬声对手下喊着:「加强周边防御!蓝色小队往前,留意树林边缘!唐纳迪欧!唐纳迪欧到哪里去了?」
艾莉希亚从前面骑马过来,身上背着来复枪,脸庞周围一圈白烟缭绕。虽然很冷,但她还是脱掉连帽大衣,只在毛衣外面罩了件多口袋的背心。
格瑞尔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耽搁一阵子了。或许也要看看前面路上的情况。我们等一下得加快速度赶路。」
艾莉希亚双腿一夹,策马离去,看都没看正从队伍前方朝他们走来的霍里斯一眼。格瑞尔派霍里斯到一辆补给车上,负责派食粮和水给士兵。
「怎么回事?」他问莎拉。
「等一下,格瑞尔少校。」她喊道。
已经骑马要走的格瑞尔面对莎拉。
「是桑丘。我想他快死了。」
格瑞尔点点头。「谢谢妳告诉我。」
「你是他的指挥官。我想,如果你能去看他一下,他一定会很感激。」
他脸上没流露任何情绪。「费雪护士,在这片旷野上,我们要在四个钟头之内赶完六个钟头的路程。这是我现在要思考的问题。尽妳所能去作吧。还有事吗?」
「他有比较亲近的朋友吗?可以陪他的人?」
「对不起,我现在拨不出人手来。我相信他一定能理解。那么,失陪了。」他骑马离去。
站在雪地里,莎拉突然觉得自己快哭了。
「来吧。」霍里斯拉着她的手臂说:「我帮妳。」
他们回到卡车上。韦勒斯又睡着了。他们拉了几只箱子到桑丘的床铺旁,他的呼吸更急促了,唇边涌现一些泡沫,因为缺氧而泛着蓝色。莎拉不必量他的脉搏也知道他的心脏加速狂跳,和时间赛跑。
「我能替他作什么?」霍里斯问。
「只要陪着他就好,我想。」桑丘快死了,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眼前时候到了,她能作的却显得如此之少。「我想大概不久了。」
是不太久。就在他们的注目之下,他的呼吸变慢,眼皮眨呀眨的。莎拉以前听说过,在临终前,此生的种种会在眼前浮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桑丘看见的是什么?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她,她又会看见什么呢?莎拉握着他缠绷带的手,想找出几句话说,几句可以表达她善意的话。可是她想不出来。她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
结束之后,霍里斯拉起毯子盖住亡者的脸。他们听见韦勒斯醒来的声音。莎拉站起来,看见他睁开眼睛眨动,灰白的脸上闪着汗光。
「他已经......」
莎拉点点头。「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可是他没理会她,心思似乎飘得远远的。
「该死。」他呻吟说:「真他妈的梦。好像我真的在那里似的。」
霍里斯站在莎拉身边。「他说什么?」
「中士,」莎拉问他:「什么梦?」
他打个寒颤,彷佛想挣脱梦境的束缚。「好可怕,她的声音,还有那股臭味。」
「谁的声音,中士?」
「有个胖女人。」韦勒斯说:「一个好丑的胖女人,抽着烟。」
在队伍前方,迈可从抛锚的卡车引擎里抬起头,看见艾莉希亚快马加鞭跨越雪地,奔下山脊。她从他身边经过,冲向队伍后端去找格瑞尔。
怎么回事?
威克站在迈可旁边,嘴巴张得大大的,目光紧紧跟随艾莉希亚的身影。艾莉希亚的队友也飞奔下山,骑着马朝他们的方向来。
「赶快弄完吧。」迈可说,但威克没答话,所以他把扳手塞到威克手里。「快点动手。我想我们要出发了。」
迈可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望着她在雪地留下的蹄印。每一个蹄印都让他心中的感觉更强烈一分——艾莉希亚在山的那边必定看见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霍里斯和莎拉爬下卡车,所有人都盯着格瑞尔和艾莉希亚。他们两人都已下马,艾莉希亚指着山脊的方向,手臂用力挥动,然后屈膝跪下,狂乱地在雪地上画着。迈可走近时,正好听见格瑞尔说:「有多少?」
「他们一定是昨天晚上出发的。足迹都还很新。」
「格瑞尔少校——」开口的是莎拉。
格瑞尔举起一只手,不让她说下去。「该死,有多少?」
艾莉希亚站起来。「我说的不是多少的问题。」她说:「是众鬼。众鬼朝那座山前进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莎拉在车队尾端的一辆卡车上。后车厢两旁绑着床铺,载运伤兵。剩余的空间堆着一箱箱补给品,莎拉只能挤在中间,想办法照料伤员。
另一个伤兵韦勒斯情况没那么糟,他的烧伤大多在臂膀和双手,只要不被细菌感染,他应该能活得下来,可是桑丘就不同了。
他们用绞车放炸弹进矿坑的时候出了差错。有条缆绳卡住、引信没点燃之类的。莎拉从十几个不同的来源听到东一点西一点,每个版本都稍有不同。进到矿坑竖井里的是桑丘,他绑着护具拉缆绳下降,去解决故障的问题;事发当时他可能还在坑里,再不然就是刚要出来。在燃料桶爆炸时,韦勒斯冲向他,把他从绳子上拉开。
火焰吞噬他全身,莎拉看得出火舌一路行进的路线,从上往下爬满他的身体,吞没制服烧伤他的血肉。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莎拉想,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奇迹。她到现在还听得见那天他嘴里传来的惨叫声。在两名士兵的协助下,那天她从他身上剥下焦黑的残余制服,也剥掉了他双腿和胸部与衣料黏在一起的大部分皮肤,接着,她再尽力擦掉残余的异物,露出底下赤裸鲜红的血肉。他腿和脚的灼伤已经开始化脓,焦黑皮肤的甜腻恶臭混合着感染的刺鼻臭味。他的胸口、双臂、双手和肩膀全被火吞噬了。脸部一片光滑的粉红色,像是铅笔上的橡皮擦。她帮他磨掉焦黑的外皮——简直是恐怖的酷刑——之后他就几乎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不断睡睡醒醒,醒来只为要水喝。到了早上他竟然还活着,让她很意外,接着第二天也是。在他们启程的前一夜,她表现出连自己都意外的勇气,提议要和他一起留下来。可是格瑞尔不同意。我们在林子里已经失去够多人手了,他说。尽量让他舒服一点吧。
车队有一段时间向东走,但此时已再次转而南行,行驶在莎拉认为是马路的地方。之前车子蹦蹦跳跳,东拐西弯躲避坑洞,以及泥泞与积雪飞溅在轮胎上的声音,现在都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反胃,而且很冷,寒澈骨髓的冷,四肢也因为长时间在卡车上撞来撞去而酸痛不堪。车辆、马匹与步兵组成的队伍走走停停,要等艾莉希亚带领的侦察队确定前方安全才前进。他们第一天的目标是杜兰戈,那里有一座架设防御措施的旧谷物升降机。他们到罗斯威尔的这条补给路线上,总共有九个类似的地方可以供安全过夜之用。
她决定不为彼德不告而别生气。一开始,霍里斯到食堂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很生气。可是有桑丘和韦勒斯要照顾,她没在愤怒的情绪里耽溺太久,而且说真的,她早就察觉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不是彼德和艾美的离去,也是类似的事,似乎是某种终局。她和霍里斯讨论要和车队一起离开时,心中总有种未曾言明的感觉,似乎早就知道彼德和艾美不会和他们一道走。
可是迈可很生气。不只生气,简直是暴怒。霍里斯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止他冲到雪地里去追他们两人。这几个月以来,迈可变得如此勇敢,甚至有点奋不顾身,真的是很奇怪。莎拉向来觉得自己是姐代母职,对他负有某种深重、不容置疑的责任。然而这一路走来,她却放下了这样的感觉。所以或许变的人不是迈可,而是她自己。
她很想看看柯厄维尔。这个市名悬在她心中闪闪发光。想想看,有三千人!这让她燃起一线希望,唤醒打从八岁那天教师带她离开庇护所踏进破碎的世界后,她就再也没有拥有过的希望。因为柯厄维尔不是破碎的世界。还是小女孩的莎拉,睡在大房间、和朋友一起玩耍、在中庭荡着轮胎秋千时仰脸迎向阳光的莎拉,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地方,而她自己也会是这美好世界的一部分。小女孩莎拉的想法始终是对的,她的渴望如此单纯,只是想活得像人,要过着人过的生活。而在柯厄维尔,她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与霍里斯一同拥有。噢,霍里斯,爱她,也一再告白的霍里斯,彷佛打开了她心中长期紧锁住的东西,因为那感觉突然盈满心中,从在犹他州某地守望的那个夜晚,他放下手里的来复枪,轻轻吻她的那一刻起就盈满她的心中。他一而再说出那句话,用他悄然、甚至近乎羞赧的方式说出口,他们的脸贴得如此之近,近得让她感觉得到他脸颊上乱糟糟的胡子,彷佛他吐露的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情。他对她说他爱她,而她也爱他,同样永恒无垠的爱。她不相信命运因为这世界的险峻远非命运所能解释,在连串的风波与千钧一发的时刻,总得想办法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逃不了。但是爱霍里斯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像命运。彷佛剧本早就写好,她唯一要作的就是照情节演下去。她好奇爸妈对彼此的感觉是不是也像这样。尽管她不喜欢回想他们,每回想起也竭力回避,但是此时此刻坐在卡车后面,她却发现自己好希望他们还在人世,让她可以问问这个问题。
他们作的事很不公平。她记得那个可怕的早晨,是可怜的迈可在棚屋里发现他们的。当时他十一岁,而她刚满十五。她相信爸妈是等到她年纪够大,可以照顾弟弟之后才采取行动,也就是说她的年龄是他们下定决心的部分原因。她被迈可的叫喊吵醒,冲下楼梯,跨过院子到屋后的棚屋里,看见他抱着他们的腿,想把他们抬起来。她站在门口,哑口无言,无法动弹。迈可哭喊着要她帮他,而她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她当时感觉到的不是惊恐或哀恸,而是近似惊叹的感觉。她对眼前这个场景的宣示意义、对这无情的事实默默惊叹。他们只用了两条绳子和两张木凳,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绑住牢牢的结,然后踢掉木凳,让身体的重量绞死自己。她很纳闷,他们是一起动手的吗?他们数了一二三?还是一个先走,另一个随后跟上?迈可不住哀求:拜托,莎拉,帮我,帮我救他们,然而她却只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前一夜,妈妈作了玉米烤饼,平底锅还摆在餐桌上。莎拉在心中暗暗搜寻任何蛛丝马迹,想知道妈妈在准备她知道自己再也吃不到的早餐,给她再也见不到面的儿女时,行为是不是和常常有些什么不同。然而,莎拉还是想不出任何事情来。
她和迈可彷佛遵从某种不言可喻的最终指示,吃掉了所有的玉米烤饼,一口都不剩。吃完之后,莎拉知道,正如迈可也知道,从今而后,她将照顾弟弟,而这个照顾有着不可言传的协议,也就是姐弟俩再也不提他们的爸妈。
车队慢下来了。莎拉听见前方传来吼叫声,叫他们停下来,接着有匹马,只有一匹,踏雪从他们车边旁飞驰而过。她爬起来,看见韦勒斯张开眼睛,环顾四周。他绑着绷带的手搁在胸前。伸在毯子外面,脸色泛红,汗湿满身。
「我们到了吗?」
莎拉用手背摸摸他的额头。似乎没发烧,但他的皮肤也太凉了。她从地板上拿起水壶,滴了一些水到他张开等待的嘴里。没烧,但是他的情况看来更糟了,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想还没到。」
「这痒真是要命。好像手臂上爬满蚂蚁。」
她关紧水壶,摆到一旁。不管有没有发烧,她担心的是他的气色。
「这是好现象,表示伤口正在愈合。」
「感觉起来可不是这样。」韦勒斯深吸一口气,慢慢吐掉。「他妈的。」
桑丘躺在他旁边的铺位上,全身缠着绷带,露出脸部的一小圈粉红色。她蹲下来,从医药箱拿出听诊器听他的胸部。她听见嘶嘶沙沙的声音,很像水在罐子里晃动。除了其他的问题之外,害他送命的是他身体脱水的状况,但他的肺部却在溺水。他的双颊烧得烫手,身体四周散发着浓烈的感染气味。她帮他把毯子放好,用一块布沾水,放在他唇上。
「他怎么了?」韦勒斯在床上问。
莎拉站起来。
「他的时候快到了,对吧?我从妳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
她点点头。「我想不会太久了。」
韦勒斯再次闭上眼睛。
她披上连帽大衣,爬下卡车,走进映满阳光的雪地。原本排列有序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开,个个都不耐烦地蹙着眉,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脸,天冷得鼻水直流。她看见前面出了什么事。有辆卡车掀起引擎盖,一缕蒸汽飘散开来。车旁围了一圈士兵,全都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彷佛面对的是不小心在路上撞见的一块巨大残骸。
迈可站在保险杆上,双手从手肘以下全埋进引擎里。格瑞尔骑在马上问:「你修得好吗?」
迈可从引擎盖底下探出头来。「我想大概只是有条管子出问题而已。只要槽口没裂缝,换条管子就成了,但我需要冷却剂。」
「要多久?」
「顶多半个钟头吧。」
格瑞尔抬起头,扬声对手下喊着:「加强周边防御!蓝色小队往前,留意树林边缘!唐纳迪欧!唐纳迪欧到哪里去了?」
艾莉希亚从前面骑马过来,身上背着来复枪,脸庞周围一圈白烟缭绕。虽然很冷,但她还是脱掉连帽大衣,只在毛衣外面罩了件多口袋的背心。
格瑞尔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耽搁一阵子了。或许也要看看前面路上的情况。我们等一下得加快速度赶路。」
艾莉希亚双腿一夹,策马离去,看都没看正从队伍前方朝他们走来的霍里斯一眼。格瑞尔派霍里斯到一辆补给车上,负责派食粮和水给士兵。
「怎么回事?」他问莎拉。
「等一下,格瑞尔少校。」她喊道。
已经骑马要走的格瑞尔面对莎拉。
「是桑丘。我想他快死了。」
格瑞尔点点头。「谢谢妳告诉我。」
「你是他的指挥官。我想,如果你能去看他一下,他一定会很感激。」
他脸上没流露任何情绪。「费雪护士,在这片旷野上,我们要在四个钟头之内赶完六个钟头的路程。这是我现在要思考的问题。尽妳所能去作吧。还有事吗?」
「他有比较亲近的朋友吗?可以陪他的人?」
「对不起,我现在拨不出人手来。我相信他一定能理解。那么,失陪了。」他骑马离去。
站在雪地里,莎拉突然觉得自己快哭了。
「来吧。」霍里斯拉着她的手臂说:「我帮妳。」
他们回到卡车上。韦勒斯又睡着了。他们拉了几只箱子到桑丘的床铺旁,他的呼吸更急促了,唇边涌现一些泡沫,因为缺氧而泛着蓝色。莎拉不必量他的脉搏也知道他的心脏加速狂跳,和时间赛跑。
「我能替他作什么?」霍里斯问。
「只要陪着他就好,我想。」桑丘快死了,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眼前时候到了,她能作的却显得如此之少。「我想大概不久了。」
是不太久。就在他们的注目之下,他的呼吸变慢,眼皮眨呀眨的。莎拉以前听说过,在临终前,此生的种种会在眼前浮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桑丘看见的是什么?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她,她又会看见什么呢?莎拉握着他缠绷带的手,想找出几句话说,几句可以表达她善意的话。可是她想不出来。她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
结束之后,霍里斯拉起毯子盖住亡者的脸。他们听见韦勒斯醒来的声音。莎拉站起来,看见他睁开眼睛眨动,灰白的脸上闪着汗光。
「他已经......」
莎拉点点头。「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可是他没理会她,心思似乎飘得远远的。
「该死。」他呻吟说:「真他妈的梦。好像我真的在那里似的。」
霍里斯站在莎拉身边。「他说什么?」
「中士,」莎拉问他:「什么梦?」
他打个寒颤,彷佛想挣脱梦境的束缚。「好可怕,她的声音,还有那股臭味。」
「谁的声音,中士?」
「有个胖女人。」韦勒斯说:「一个好丑的胖女人,抽着烟。」
在队伍前方,迈可从抛锚的卡车引擎里抬起头,看见艾莉希亚快马加鞭跨越雪地,奔下山脊。她从他身边经过,冲向队伍后端去找格瑞尔。
怎么回事?
威克站在迈可旁边,嘴巴张得大大的,目光紧紧跟随艾莉希亚的身影。艾莉希亚的队友也飞奔下山,骑着马朝他们的方向来。
「赶快弄完吧。」迈可说,但威克没答话,所以他把扳手塞到威克手里。「快点动手。我想我们要出发了。」
迈可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望着她在雪地留下的蹄印。每一个蹄印都让他心中的感觉更强烈一分——艾莉希亚在山的那边必定看见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霍里斯和莎拉爬下卡车,所有人都盯着格瑞尔和艾莉希亚。他们两人都已下马,艾莉希亚指着山脊的方向,手臂用力挥动,然后屈膝跪下,狂乱地在雪地上画着。迈可走近时,正好听见格瑞尔说:「有多少?」
「他们一定是昨天晚上出发的。足迹都还很新。」
「格瑞尔少校——」开口的是莎拉。
格瑞尔举起一只手,不让她说下去。「该死,有多少?」
艾莉希亚站起来。「我说的不是多少的问题。」她说:「是众鬼。众鬼朝那座山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