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西奥醒来时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反而像跌跌撞撞，翻滚坠落闯进活生生的世界里。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一直都是，而且他发现，已经睁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想到宝宝，于是伸手找默萨蜜，发现她在他身边。她在他的抚触下翻了个身，缩起膝盖。就是这么回事。他梦见了宝宝。
他好冷，冷到骨子里，但皮肤却泛着一层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教师以前总是说一定得流汗才能退烧，还有他妈妈，在他躺在床上发烧时都会用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可是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回忆里的回忆，他已经这么多年没发过烧，早就忘了发烧是什么感觉。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打个寒颤，身上的湿气吸走了他仅余的一点热度。他身上还是穿着在院子里堆栈柴薪穿的那件薄衬衫。他们终于为过冬作好准备，所有的东西都已经钉好、收整、锁牢了。他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从抽屉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他在主屋外面的一间小屋里，找到装满衣服的箱子，有些从店里买来都还没拆封，像是衬衫、长裤、袜子、保暖内衣，还有材质像羊毛却又不是的毛衣。老鼠和蠹蛾侵蚀了部分衣服，但不是全部。无论是谁在这里囤积物品，都是为了长期抗战作准备。
他从门边拿起他的靴子和来复枪，走下楼梯。起居室里的炉火烧得只剩闪着微光的灰烬。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觉得应该是快天亮了。
几个星期以来，他和小默过着规律的生活，晚上睡觉，在第一线阳光穿透窗户时醒来，他已经开始以自然且对他而言崭新的方式了解时间的流动。他彷佛轻轻唤醒了深沉的本能，踏进了被埋藏已久的记忆里。不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电灯的缘故，他开始相信，是这个地方本身。小默也察觉到了，在他们一起到河边捕鱼的那天，以及后来在厨房里，她告诉他说他们在这里很安全的时候。
他坐下来，把靴子套到脚上，从挂?上拿下一件厚毛衣，检查猎枪的弹药，然后走到门廊上。越过围绕着谷地边缘的山丘棱线，一道柔和的光芒悄悄爬上天空。第一个星期，小默睡觉的时候西奥就在门廊上坐一整夜。每天迎接曙光时，心中却意外有着哀沉的伤痛。这一辈子他始终畏惧黑暗以及黑暗所可能带来的惨剧。没有半个人，甚至包括他父亲，告诉他夜空有多么美丽，会让人觉得自己既渺小又伟大，觉得自己也是亘古永恒的一部分。他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望着星星，让沁凉如冰的夜晚空气灌进肺部再呼出，唤醒他的心灵与身体。他既已升起火，默萨蜜就不会在冰冷的屋子里醒来。
他走下门廊，踏进院子里。好几天的时间，他什么事都没作，光是砍木劈柴。河边的林地里有很多枯木残枝，很干，很好烧。他找到的那把锯子并不太灵光，锯齿已经因为碰撞而变钝，可是斧头还很管用。现在，他努力的成果已经一堆堆躺在谷仓里，还有多更摆在地窖里，盖上防水布。
那些人往谷仓半掩着的门走去时，他想。他找到的那些照片上的人，在这里到底过得快不快乐。他在屋里没找到更多的照片，也没想要去搜查车子，直到两天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但是在驾驶座上耗了几分钟，无聊地压下按钮、拨弄开关，希望能搞出点名堂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正确开关。仪表板上有个小门弹开，露出一迭地图，以及藏在下面的皮夹。在皮夹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写着：「犹他税务局，机动车辆局」，下面还有一个名字：「戴维．康洛伊」。戴维．康洛伊，犹他州曼萨德一六三四号。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他拿给默萨蜜看，告诉她。他们住在康洛伊家。
看见谷仓门时，西奥想，这门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这样半掩着？难道是他忘了关？可是他确实是关了，他记得非常清楚。就他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他的耳朵听到了一个声音。一阵悄悄的骚动声，从谷仓里传来。
他整个人僵住，强迫自己进入绝对静止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或许只是他的想象。
然后又来了。
至少在谷仓里的东西还没发现他。如果是只病鬼，他只有一发子弹的机会。他可以回到屋子里，警告默萨蜜，可是他们又能到哪里去？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尽量利用出其不意的优势。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给猎枪上膛，倾听第一颗子弹落入枪膛时的喀答声。谷仓深处传来轻轻的砰一声，接着是近似人类叹息的声音。他把枪管往前靠在木门上，轻轻推开，但就在这一瞬间，在他背后，一声低语从暗处响起。
「西奥，你在干嘛？」
默萨蜜身穿长睡衣，一头长发披散肩头，宛如暗夜幽灵，在黎明将近的夜色里徘徊流连。西奥正要开口叫她后退，谷仓门就猝然开启，猛烈的力道撞上枪管，害他站不稳。他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手里的枪就开火了，后座力震得他往后倒，一条影子跳过他奔进院子。
「别开枪！」默萨蜜大喊。
是条狗。
那只小动物停在默萨蜜前面几米之处，下垂的尾巴夹在双腿间。牠的毛很厚，银灰色夹杂着黑色的斑点。牠站在默萨蜜面前像鞠躬似的，瘦伶伶的腿撑起身体，柔顺地垂着脖子，耳朵往后翻，贴在毛绒绒的肩上。牠似乎不确定该看哪里，也不知道是该逃还是展开攻击，喉咙里传来低沉的咕噜声。
「小默，小心。」西奥警告。
「我想牠不会伤害我。对不对啊，小东西？」小默蹲下来，伸出手让那条狗闻。「你只是饿了，对不对？想去谷仓里找东西吃。」
这条狗站在西奥和默萨蜜之间，就算真有什么攻击举动，这把猎枪也无用武之地。西奥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当成是根棍子，谨慎地往前踏进。
「放下枪。」默萨蜜说。
「小默——」
「我是认真的，西奥。」她对小狗笑了笑，手还是伸着。「我们让这个好心人看看你是只多乖的狗狗。过来吧，小东西。你想闻闻小默的手吗？」
小狗往前踏进一小步，然后又退开，接着又向前，那像黑钮扣的鼻子钻进默萨蜜张开的手掌里。西奥一语不发地看着小狗的脸贴在她的掌心，开始舔。小默马上就坐到地上，对着小狗咕咕哝哝的，搓着，搔着牠的脸。
「看见没？」她大笑着。小狗愉快地摇着头，对着她的耳朵打了个水淋淋的大喷嚏。「牠只是一只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东西？嗯？你有名字吗？」
西奥这才发现自己还扛着猎枪，准备随时开火。他放松下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默萨蜜蹙起眉头，谅解地瞥他一眼。「我相信他不会拿那个东西对付你。你是个好家伙吗？」她对狗儿说，用力搔着牠的毛。「你怎么说呀？你这皮包骨。来吃点早餐如何？你觉得好不好啊？」
太阳已经爬到山岗上了，夜色已尽，西奥明白，随着这条狗的出现而结束了。
「康洛伊。」他说。
默萨蜜看着他。狗儿舔着她的耳朵，口鼻用力搔着她，简直没有规矩。
「我们就叫他这个名字，」西奥解释说：「康洛伊。」
默萨蜜双手捧起狗儿的脸，搓着牠的两颊。「是吗？你叫康洛伊吗？」她抓着牠点点头，开怀大笑。「就是康洛伊。」
西奥不想让牠进屋里，可是默萨蜜坚持。门一打开，牠就跳上楼梯，穿梭每一个房间，彷佛牠是这房子的主人，长长的指甲兴奋地敲着地板。小默替牠作了油煎马铃薯和鱼当早餐，装在碗里，摆在餐桌底下。康洛伊原本已经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听到瓷碗碰地的声音就立刻冲进厨房，把头埋进碗里，一面吃一面用鼻子把碗推得越过整个房间。小默又装了一碗水，像第一碗那样放好。康洛伊吃完早餐，喝掉一大口水之后，慢慢晃出厨房，回到沙发上的那个位置，满足地叹口气，舒舒服服地窝着。
狗儿康洛伊是打哪儿来的？牠显然有人养，有人照顾牠。牠是很瘦没错，但还没瘦到西奥委会说营养不良的地步。狗毛里虽然有很多虱虱，也纠结成团，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健康问题。
「把给浴缸装水。」小默发号施令。「如果牠喜欢待在沙发上，那我得先帮牠洗个澡。」
西奥在屋外起火烧水，等浴缸准备好，太阳也已高挂在院子上空。冬天已在门外等候，但这天中午天气还暖得可以卷起衬衫袖。西奥坐在一根木头上，看着小默替狗儿洗澡，用珍贵的肥皂搓洗牠银白的皮毛，用手指尽量抓出虱子，挑掉脏东西。狗儿脸上一副备受屈辱的可怜样，彷佛在说：洗澡？这是谁的主意？小默洗完之后，西奥把牠抱起来，真是一大团湿淋淋的东西，然后小默再一次跪下来——就连这样最简单的动作，她作来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用毯子把牠包起来。
「别一脸吃醋的样子嘛。」
「吃醋？我？」可她说的一点都没错，这正是他此时的感觉。康洛伊甩掉毯子，用力摇晃身体，把水珠喷得到处都是。
「你最好习惯吧。」小默说。
这倒是真的，宝宝不久后就要来临了。她全身上下似乎都放大了，因为体内某个良性东西而肿了起来，就连头发看起来都变多了。西奥以为她会为此而抱怨，结果她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他看着她照顾狗儿，看着康洛伊终于乖乖听任她用毯子擦干牠，虽然已经太迟而且显然没有必要。西奥突然有一种深深庆幸的感觉，为一切的一切感到庆幸。在牢里的时候，他一心求死，甚至在那之前就已是如此。有部分的他这辈子始终与这样的念头奋斗。西奥了解那些放弃生命的人，因为他了解死亡的吸引力，那是种强烈如饥饿的渴望。交出自己的生命，踏进荒凉的暗黑地，已成为他所玩的一种游戏，明明是行尸走肉，却假装认真地过日子，愚弄每一个人，愚弄彼德。感觉越是糟糕，欺瞒就越是容易，直到最后，欺瞒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那天下午迈可在门廊上告诉他电池的事，他的心中竟然有个念头：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
而今看看他。 他已经重建了人生。更重要的是，宛如被赐与新生。
他们忙完一整天，与太阳一起歇息。康洛伊睡在床脚；小默和西奥像之前的每一夜一样作爱，感觉到宝宝在他们之间踢动，持续不断、想引人注意的拍动很像某种密码。西奥一开始的时候觉得有点扰人，但没多久就习惯了。这全都只是新生活的一部分，宝宝在温暖子宫里的拳打脚踢，默萨蜜轻轻的声音，以及他们动作的节奏，甚至此刻康洛伊睡在床脚翻身的声音。这是幸福，西奥想。在睡意悄悄袭来的时候，他想到的就是这两个字。这个地方就是这两个字的化身。幸福。
这时他想起了谷仓的门。
他知道他前一夜闩好了门锁。他心中的记忆清清楚楚，绝对有把铰炼咿咿呀呀响的门拉上，扣上门闩，然后才走回屋里。
果真是如此，康洛伊是怎么跑进谷仓里的？
他立刻套上裤子，一手拿靴子，一手抓毛衣。一整天，他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一整天，却没作这件事。
他一次都没看看谷仓里面的情况。
「怎么了？」小默说：「西奥，怎么回事？」康洛伊也嗅到兴奋的味道，跳了起来，雀跃地绕着房间打转，长长的指甲不停敲着。
他从门边抓起猎枪。「留在这里。」
他想要康洛伊留下来陪小默，但是狗儿不依。西奥打开前门，康洛伊跑进院子里。同一天里的第二次，西奥悄悄走向谷仓，猎枪的枪托紧紧压在肩膀上。门还是开着的，就像他们早先离开时那样。康洛伊领头冲进去，消失在漆黑之中。
他轻手轻脚穿门而入，举起猎枪，随时准备开火。他听得见狗儿在黑暗中移动，嗅闻地面的声音。
「康洛伊？」他轻声说：「怎么了？」
等眼睛适应之后，他看见狗儿在停放那辆富豪车旁边的空地上打转。柴堆旁边的地面上有盏提灯，是西奥几天前留在那里的。他把猎枪靠在腿边，蹲了下来，点亮灯芯。他听见康洛伊翻找东西的声音，在土里找到东西了。
是个罐头。西奥抓着翻卷的罐盖边缘拿起来，有人用刀开了罐头，罐子里还湿湿的，飘着肉味。西奥把提灯举得更高一些，让光线照亮一圈地板。脚印。人类的脚印，在尘土里。
有人来过这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好冷，冷到骨子里，但皮肤却泛着一层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教师以前总是说一定得流汗才能退烧，还有他妈妈，在他躺在床上发烧时都会用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可是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回忆里的回忆，他已经这么多年没发过烧，早就忘了发烧是什么感觉。
他掀开毯子，站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打个寒颤，身上的湿气吸走了他仅余的一点热度。他身上还是穿着在院子里堆栈柴薪穿的那件薄衬衫。他们终于为过冬作好准备，所有的东西都已经钉好、收整、锁牢了。他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从抽屉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他在主屋外面的一间小屋里，找到装满衣服的箱子，有些从店里买来都还没拆封，像是衬衫、长裤、袜子、保暖内衣，还有材质像羊毛却又不是的毛衣。老鼠和蠹蛾侵蚀了部分衣服，但不是全部。无论是谁在这里囤积物品，都是为了长期抗战作准备。
他从门边拿起他的靴子和来复枪，走下楼梯。起居室里的炉火烧得只剩闪着微光的灰烬。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觉得应该是快天亮了。
几个星期以来，他和小默过着规律的生活，晚上睡觉，在第一线阳光穿透窗户时醒来，他已经开始以自然且对他而言崭新的方式了解时间的流动。他彷佛轻轻唤醒了深沉的本能，踏进了被埋藏已久的记忆里。不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电灯的缘故，他开始相信，是这个地方本身。小默也察觉到了，在他们一起到河边捕鱼的那天，以及后来在厨房里，她告诉他说他们在这里很安全的时候。
他坐下来，把靴子套到脚上，从挂?上拿下一件厚毛衣，检查猎枪的弹药，然后走到门廊上。越过围绕着谷地边缘的山丘棱线，一道柔和的光芒悄悄爬上天空。第一个星期，小默睡觉的时候西奥就在门廊上坐一整夜。每天迎接曙光时，心中却意外有着哀沉的伤痛。这一辈子他始终畏惧黑暗以及黑暗所可能带来的惨剧。没有半个人，甚至包括他父亲，告诉他夜空有多么美丽，会让人觉得自己既渺小又伟大，觉得自己也是亘古永恒的一部分。他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望着星星，让沁凉如冰的夜晚空气灌进肺部再呼出，唤醒他的心灵与身体。他既已升起火，默萨蜜就不会在冰冷的屋子里醒来。
他走下门廊，踏进院子里。好几天的时间，他什么事都没作，光是砍木劈柴。河边的林地里有很多枯木残枝，很干，很好烧。他找到的那把锯子并不太灵光，锯齿已经因为碰撞而变钝，可是斧头还很管用。现在，他努力的成果已经一堆堆躺在谷仓里，还有多更摆在地窖里，盖上防水布。
那些人往谷仓半掩着的门走去时，他想。他找到的那些照片上的人，在这里到底过得快不快乐。他在屋里没找到更多的照片，也没想要去搜查车子，直到两天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但是在驾驶座上耗了几分钟，无聊地压下按钮、拨弄开关，希望能搞出点名堂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正确开关。仪表板上有个小门弹开，露出一迭地图，以及藏在下面的皮夹。在皮夹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写着：「犹他税务局，机动车辆局」，下面还有一个名字：「戴维．康洛伊」。戴维．康洛伊，犹他州曼萨德一六三四号。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他拿给默萨蜜看，告诉她。他们住在康洛伊家。
看见谷仓门时，西奥想，这门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这样半掩着？难道是他忘了关？可是他确实是关了，他记得非常清楚。就他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他的耳朵听到了一个声音。一阵悄悄的骚动声，从谷仓里传来。
他整个人僵住，强迫自己进入绝对静止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或许只是他的想象。
然后又来了。
至少在谷仓里的东西还没发现他。如果是只病鬼，他只有一发子弹的机会。他可以回到屋子里，警告默萨蜜，可是他们又能到哪里去？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尽量利用出其不意的优势。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给猎枪上膛，倾听第一颗子弹落入枪膛时的喀答声。谷仓深处传来轻轻的砰一声，接着是近似人类叹息的声音。他把枪管往前靠在木门上，轻轻推开，但就在这一瞬间，在他背后，一声低语从暗处响起。
「西奥，你在干嘛？」
默萨蜜身穿长睡衣，一头长发披散肩头，宛如暗夜幽灵，在黎明将近的夜色里徘徊流连。西奥正要开口叫她后退，谷仓门就猝然开启，猛烈的力道撞上枪管，害他站不稳。他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手里的枪就开火了，后座力震得他往后倒，一条影子跳过他奔进院子。
「别开枪！」默萨蜜大喊。
是条狗。
那只小动物停在默萨蜜前面几米之处，下垂的尾巴夹在双腿间。牠的毛很厚，银灰色夹杂着黑色的斑点。牠站在默萨蜜面前像鞠躬似的，瘦伶伶的腿撑起身体，柔顺地垂着脖子，耳朵往后翻，贴在毛绒绒的肩上。牠似乎不确定该看哪里，也不知道是该逃还是展开攻击，喉咙里传来低沉的咕噜声。
「小默，小心。」西奥警告。
「我想牠不会伤害我。对不对啊，小东西？」小默蹲下来，伸出手让那条狗闻。「你只是饿了，对不对？想去谷仓里找东西吃。」
这条狗站在西奥和默萨蜜之间，就算真有什么攻击举动，这把猎枪也无用武之地。西奥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当成是根棍子，谨慎地往前踏进。
「放下枪。」默萨蜜说。
「小默——」
「我是认真的，西奥。」她对小狗笑了笑，手还是伸着。「我们让这个好心人看看你是只多乖的狗狗。过来吧，小东西。你想闻闻小默的手吗？」
小狗往前踏进一小步，然后又退开，接着又向前，那像黑钮扣的鼻子钻进默萨蜜张开的手掌里。西奥一语不发地看着小狗的脸贴在她的掌心，开始舔。小默马上就坐到地上，对着小狗咕咕哝哝的，搓着，搔着牠的脸。
「看见没？」她大笑着。小狗愉快地摇着头，对着她的耳朵打了个水淋淋的大喷嚏。「牠只是一只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东西？嗯？你有名字吗？」
西奥这才发现自己还扛着猎枪，准备随时开火。他放松下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默萨蜜蹙起眉头，谅解地瞥他一眼。「我相信他不会拿那个东西对付你。你是个好家伙吗？」她对狗儿说，用力搔着牠的毛。「你怎么说呀？你这皮包骨。来吃点早餐如何？你觉得好不好啊？」
太阳已经爬到山岗上了，夜色已尽，西奥明白，随着这条狗的出现而结束了。
「康洛伊。」他说。
默萨蜜看着他。狗儿舔着她的耳朵，口鼻用力搔着她，简直没有规矩。
「我们就叫他这个名字，」西奥解释说：「康洛伊。」
默萨蜜双手捧起狗儿的脸，搓着牠的两颊。「是吗？你叫康洛伊吗？」她抓着牠点点头，开怀大笑。「就是康洛伊。」
西奥不想让牠进屋里，可是默萨蜜坚持。门一打开，牠就跳上楼梯，穿梭每一个房间，彷佛牠是这房子的主人，长长的指甲兴奋地敲着地板。小默替牠作了油煎马铃薯和鱼当早餐，装在碗里，摆在餐桌底下。康洛伊原本已经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听到瓷碗碰地的声音就立刻冲进厨房，把头埋进碗里，一面吃一面用鼻子把碗推得越过整个房间。小默又装了一碗水，像第一碗那样放好。康洛伊吃完早餐，喝掉一大口水之后，慢慢晃出厨房，回到沙发上的那个位置，满足地叹口气，舒舒服服地窝着。
狗儿康洛伊是打哪儿来的？牠显然有人养，有人照顾牠。牠是很瘦没错，但还没瘦到西奥委会说营养不良的地步。狗毛里虽然有很多虱虱，也纠结成团，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健康问题。
「把给浴缸装水。」小默发号施令。「如果牠喜欢待在沙发上，那我得先帮牠洗个澡。」
西奥在屋外起火烧水，等浴缸准备好，太阳也已高挂在院子上空。冬天已在门外等候，但这天中午天气还暖得可以卷起衬衫袖。西奥坐在一根木头上，看着小默替狗儿洗澡，用珍贵的肥皂搓洗牠银白的皮毛，用手指尽量抓出虱子，挑掉脏东西。狗儿脸上一副备受屈辱的可怜样，彷佛在说：洗澡？这是谁的主意？小默洗完之后，西奥把牠抱起来，真是一大团湿淋淋的东西，然后小默再一次跪下来——就连这样最简单的动作，她作来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用毯子把牠包起来。
「别一脸吃醋的样子嘛。」
「吃醋？我？」可她说的一点都没错，这正是他此时的感觉。康洛伊甩掉毯子，用力摇晃身体，把水珠喷得到处都是。
「你最好习惯吧。」小默说。
这倒是真的，宝宝不久后就要来临了。她全身上下似乎都放大了，因为体内某个良性东西而肿了起来，就连头发看起来都变多了。西奥以为她会为此而抱怨，结果她连一句怨言都没有。他看着她照顾狗儿，看着康洛伊终于乖乖听任她用毯子擦干牠，虽然已经太迟而且显然没有必要。西奥突然有一种深深庆幸的感觉，为一切的一切感到庆幸。在牢里的时候，他一心求死，甚至在那之前就已是如此。有部分的他这辈子始终与这样的念头奋斗。西奥了解那些放弃生命的人，因为他了解死亡的吸引力，那是种强烈如饥饿的渴望。交出自己的生命，踏进荒凉的暗黑地，已成为他所玩的一种游戏，明明是行尸走肉，却假装认真地过日子，愚弄每一个人，愚弄彼德。感觉越是糟糕，欺瞒就越是容易，直到最后，欺瞒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那天下午迈可在门廊上告诉他电池的事，他的心中竟然有个念头：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
而今看看他。 他已经重建了人生。更重要的是，宛如被赐与新生。
他们忙完一整天，与太阳一起歇息。康洛伊睡在床脚；小默和西奥像之前的每一夜一样作爱，感觉到宝宝在他们之间踢动，持续不断、想引人注意的拍动很像某种密码。西奥一开始的时候觉得有点扰人，但没多久就习惯了。这全都只是新生活的一部分，宝宝在温暖子宫里的拳打脚踢，默萨蜜轻轻的声音，以及他们动作的节奏，甚至此刻康洛伊睡在床脚翻身的声音。这是幸福，西奥想。在睡意悄悄袭来的时候，他想到的就是这两个字。这个地方就是这两个字的化身。幸福。
这时他想起了谷仓的门。
他知道他前一夜闩好了门锁。他心中的记忆清清楚楚，绝对有把铰炼咿咿呀呀响的门拉上，扣上门闩，然后才走回屋里。
果真是如此，康洛伊是怎么跑进谷仓里的？
他立刻套上裤子，一手拿靴子，一手抓毛衣。一整天，他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一整天，却没作这件事。
他一次都没看看谷仓里面的情况。
「怎么了？」小默说：「西奥，怎么回事？」康洛伊也嗅到兴奋的味道，跳了起来，雀跃地绕着房间打转，长长的指甲不停敲着。
他从门边抓起猎枪。「留在这里。」
他想要康洛伊留下来陪小默，但是狗儿不依。西奥打开前门，康洛伊跑进院子里。同一天里的第二次，西奥悄悄走向谷仓，猎枪的枪托紧紧压在肩膀上。门还是开着的，就像他们早先离开时那样。康洛伊领头冲进去，消失在漆黑之中。
他轻手轻脚穿门而入，举起猎枪，随时准备开火。他听得见狗儿在黑暗中移动，嗅闻地面的声音。
「康洛伊？」他轻声说：「怎么了？」
等眼睛适应之后，他看见狗儿在停放那辆富豪车旁边的空地上打转。柴堆旁边的地面上有盏提灯，是西奥几天前留在那里的。他把猎枪靠在腿边，蹲了下来，点亮灯芯。他听见康洛伊翻找东西的声音，在土里找到东西了。
是个罐头。西奥抓着翻卷的罐盖边缘拿起来，有人用刀开了罐头，罐子里还湿湿的，飘着肉味。西奥把提灯举得更高一些，让光线照亮一圈地板。脚印。人类的脚印，在尘土里。
有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