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他们是罪犯。
彼德放下最后一张档案，揉着酸痛的眼睛时，这一夜已经差不多过完了。艾美早就睡着，蜷缩在床上的毯子里。蕾西从厨房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彼德翻着档案、站起来把档案放回箱子里，再拿一本，或想尽办法把这些故事串起来的时候，不时会听到睡在布帘后面的艾美轻声呢喃。
有一会儿，在艾美上床睡觉之后，蕾西和他一起坐在餐桌旁，为他说明他搞不懂的东西。档案很厚，载满数据，写的全是他一点概念都没有，没见过也没住过的世界。然而，经过几个钟头的努力，在蕾西的协助之下，整个故事开始在他心中浮现了。里面也有照片，他们是成年男子，脸孔浮肿疲惫，眼睛直视前方，茫然无神。有些把牌子举在胸前，或像项链那样戴在脖子上。有块板子上印着德州刑事司法部，另一块牌子写的是刘易斯安纳州矫治部。肯塔基、佛罗里达、怀俄明和特拉华。有些板子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号码。还有几个连牌子都没有。他们的肤色有黑有白有褐，身材有胖有瘦，然而脸上那种麻木顺从的表情，全都一模一样。
第十二号个案：安东尼．L．卡特。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二日生于德州贝顿。二○一三年在德州哈里斯郡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十一号个案：威廉．J．瑞恩哈特。
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生于密苏里州杰佛逊市，二○一二年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达德郡因三桩一级谋杀与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十号个案：胡立欧．A．马丁内兹。
一九九一年五月三日生于德州埃尔帕索，二○一一年在怀俄明州拉洛密郡因谋杀治安官判处死刑。
第九号个案：霍拉西．D．蓝布莱特。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生于南达科达州欧格拉拉，二○一四年在亚历桑纳州马里柯帕郡因两桩一级谋杀与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八号个案：马丁．S．艾珂。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五日生于华盛顿州艾佛瑞特，二○一二年在刘易斯安纳州喀麦隆帕里许因一级谋杀与持械抢劫判处死刑。
第七号个案：鲁伯特．I．索萨。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二日生于俄克拉何马州土尔萨，二○○九年在印第安纳州雷克郡因车祸漠视人命致死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六号个案：戴维．D．温斯顿。
一九九四年四月一日生于明尼苏达州布鲁明岱尔，二○一四年在特拉华州新堡市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三桩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五号个案：沙德斯．R．杜瑞尔。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生于刘易斯安纳州纽奥良，二○一四年在纽奥良联邦住宅安置区因谋杀家庭保安官判处死刑。
第四号个案：约翰．T．巴菲斯。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二日生于佛罗里达州奥兰多，二○一○年在佛罗里达州帕斯可郡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一桩漠视人命二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三号个案：维克多．Y．查维兹。
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生于纽约州尼亚加拉瀑布，二○一二年在内华达州艾尔柯郡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两桩加重性侵害罪判处死刑。
第二号个案：约瑟夫．P．莫里森。
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出生于肯塔基州黑溪，二○一三年在肯塔基州留易士郡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然后，最后一个是：
第一号个案：吉尔斯．J．巴柏寇克。
一九九四年出生于内华达州沙漠井，二○一三年在内华达州奈伊镇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巴柏寇克，沙漠井。
他们总是会回家。
艾美的档案比其他人薄。标签写着：「第十三号个案，艾美NLN。田纳西州慈悲修女院」。还有身高、体重、发色，还有一连串数字，彼德猜测是医疗数据，和迈可在她脖子里找到的那个芯片记载的数据类似。这一页上夹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大概不到六岁，和迈可预期的差不多。瘦巴巴的，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深色的头发围裹着脸。彼德从没看过他真正认识的人的照片，有那么一会儿，他很难理解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躺在隔壁睡觉的那个人。可是无庸置疑，那双眼睛是艾美的眼睛。
看见没？她的眼睛彷佛在说，你以为我是谁？
他找到布莱德．华格斯特的档案，可是没有照片。那一页顶端有个生锈的痕迹，显示原本是夹着照片的。可是就算没有照片，彼德也可以在心中描绘出这个人的模样。如果蕾西说得没错，他就是带那十二个人到营区来的人，当然，还有艾美。一个高大、精壮的男子，有双深邃的眼睛，逐渐变灰的头发，以及一双很能干活的大手。一张温和但忧郁的脸，在表面之下有着蠢蠢欲动，几乎难以克制的情绪。根据档案记载，华格斯特结过婚，有个孩子，但是那个名叫伊娃的女儿已经夭折了。彼德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华格斯特最后才决定帮艾美。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过，真正让他更了解整件事情的是最后一个档案。一个名叫柯尔的人写给美国陆军特殊武器部队席克斯上校的报告，谈到乔纳斯．黎尔博士的工作，和所谓的「挪亚计划」。此外还有第二份文件，是在五年之后，下令将十二个人体测试对象从科罗拉多州的特鲁利德移往新墨西哥州的白沙市，进行「作战测试」。彼德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搞懂里面的细节，至少大部分搞懂了。可是他知道作战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以来，他想，大家都在等待军队回来，结果这一切竟然是军方铸成的。
他放下最后一份档案的时候，听见蕾西起身的声音。她穿过门帘，停在门口。
「那么，你读完了。」
随着她的这句话，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蕾西重新把火拨旺，在餐桌对面坐下来。他指着桌上那一迭文件。
「真的是他造成的？那位博士？」
「是的，」她点点头。「还有其他人。不过，的确是他作的。」
「他说过为什么吗？」
在她背后，刚添进炉里的木柴发出轻轻的劈啪响，照亮一室火光。「我想是因为他作得到吧。大家作很多事情都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他不是个坏人，彼德。这不完全是他的错，虽然他认为是。好多次我问他，你认为世界会只因为人的缘故而倾毁吗？当然不会。可是他从来不相信我说的。」她对着桌上的档案轻轻点个头。「他留下这些给你，你知道的。」
「我？他怎么可能留下这些东西给我？」
「给回到这里来的任何一个人。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默默坐着，不确定该说什么。艾莉希亚有件事说对了，他这一辈子，打从踏出庇护所以来，就不停地问，这世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事。
艾美那只填充兔子还摆在桌上，他拿了起来。「妳想她记得吗？」
「他们对她作的事？我不知道。她可能记得。」
「不，我指的是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在脑海里搜寻适当字汇。「还是个人的时候。」
「我想她始终是人。」
他等蕾西说得更明白一些，但是她没有。于是他放下兔子。
「长生不老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笑起来。「我不认为我会长生不老。」
「可是他给妳病毒了。妳就像艾美一样。」
「没有人能像艾美一样，彼德。」她耸耸肩。「可是如果你问我，在乔纳斯过世这么多年之后一个人生活的感觉，我会说很寂寞。出乎我意料的寂寞。」
「妳很想他，对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哀凄掠过她的脸，宛如一只鸟影飞过田野。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摇摇头。「不，你这么问绝对没关系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要这样谈起他真的很难。不过我的答案是对的，我很想他。我想，能被想念其实是很美好的，能像我这样想他很好。」
有那么一晌，他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沉浸在柴薪的火光里。彼德很想知道艾莉希亚是不是想念他，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见到她，或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在干嘛，蕾西。」最后他说：「我不知道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里找到你的方向。这很重要。这是一个开始。」
「那么艾美呢？」
「艾美怎么样，彼德？」
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想问什么。他想问的是：艾美会怎么样？
「我想......」他叹口气，转开目光，望向艾美睡觉的那个房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你可以打败他们？你想你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没错。」他把目光转向蕾西。「在此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没错。」
蕾西显然在打量他，虽然她到底在打量什么，彼德并说不上来。他忍不住想，他看起来是不是疯了。八成是吧。
「告诉我，彼德。你听过挪亚的故事吗？不是挪亚计划的挪亚。是那个叫挪亚的人。」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想没有。」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真实的故事。我想对你应该会有帮助。」蕾西微微起身，一张脸突然充满生机。「是这样的，上帝要一个名叫挪亚的人建造一艘很大的船。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我要建一艘船啊，挪亚问，今天天气很好，我有好多活儿要作。因为这世界变得越来越邪恶了，上帝说，我打算用大洪水毁灭这世界，淹死所有生物。可是你，挪亚，你是你这一代里正直的人，我要拯救你和你的家人，只要遵照我的吩咐，建好这艘船，同时载走每一种两只的动物，你就能得救。你知道挪亚怎么作吗，彼德？」
「他造了船！」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当然造了船！可是并不是马上。你看，这就是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部分。如果挪亚就只是遵照嘱咐去作，这故事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不，他很担心别人会取笑他。他很怕造了船，结果洪水没来，让他变成一个大傻瓜。上帝在测试他，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能让这世界值得被拯救，他想看看挪亚是不是能承担这个工作。最后，挪亚作了。他造了船，然后天堂开启，洪水淹没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挪亚和他的家人在水上漂流。他们似乎已被遗忘，就像是有人和他们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但是在许多日子之后，上帝想起挪亚，派了一只鸽子带领他们到干土地上，于是世界重生了。」她满足地轻轻拍手。「就这样，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这让他想起以前围坐在一起听教师读的寓言，总是有着教训的动物故事。听起来挺有趣的，而且寓意大概也是正确的，但是结局总是太过简单，是给小孩听的东西。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我不是不相信妳。」彼德勉强说：「对不起，这只是......只是个故事。」
「大概吧。」她耸耸肩。「或许有一天也有人会这么说你的故事，彼德。你觉得呢？」
他不知道。时间太晚了，或者是太早，因为夜色已经离开。除了已经知道的事实之外，他比昨夜还迷惑不解。
「那么，这样说来，」他说：「如果我应该是挪亚，那艾美又是谁？」
蕾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简直要笑出来。「彼德，你真的让我很惊讶。或许是我没把故事讲清楚。」
「不，妳讲得很清楚。」他要她放心，「我只是不懂罢了。」
她在椅子里往前倾身，再次露出微笑——诡异又悲伤的微笑，充满信念的微笑。
「是那艘船，彼德。」蕾西说：「艾美就是那艘船。」
彼德还在努力想搞清楚这个神秘的回答，蕾西突然惊慌起来。她猛然皱起眉头，目光兜着房间打转。
「蕾西，怎么了？」
可是她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迅速离开餐桌。
「恐怕是我拖得太久了，天就快亮了。快点把她叫醒，收拾你的东西。」
彼德吓了一跳。他的心思还在这一夜离奇的浪涛中泅泳。「我们要走了？」
他一起身就发现艾美站在卧房门口，披着一头凌乱黑发，门帘在她背后飘荡。无论影响了蕾西的是什么，也都影响了艾美。她脸上有种悚然急迫的神情。
「蕾西——」艾美说。
「我知道。他会设法赶在天亮之前来到这里。」蕾西披上斗篷，再一次用那坚决的目光看着彼德。「快点。」
夜晚的祥和宁静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紧迫感。「蕾西，妳说的是谁？谁要来？」
但是这时他望着艾美，心中便已了然。
巴柏寇克。
巴柏寇克来了。
「快点，彼德。」
「蕾西，妳不了解，」他觉得浑身乏力，无法动弹，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战斗，连一把刀都没有。「我们完全没有武器。我看不出来我们能怎么办。」
「有比枪和刀更有用的武器。」蕾西说。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使命感。「你该去看看了。」
「看看什么？」
「看你要来找的东西，」蕾西说：「那条通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彼德放下最后一张档案，揉着酸痛的眼睛时，这一夜已经差不多过完了。艾美早就睡着，蜷缩在床上的毯子里。蕾西从厨房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彼德翻着档案、站起来把档案放回箱子里，再拿一本，或想尽办法把这些故事串起来的时候，不时会听到睡在布帘后面的艾美轻声呢喃。
有一会儿，在艾美上床睡觉之后，蕾西和他一起坐在餐桌旁，为他说明他搞不懂的东西。档案很厚，载满数据，写的全是他一点概念都没有，没见过也没住过的世界。然而，经过几个钟头的努力，在蕾西的协助之下，整个故事开始在他心中浮现了。里面也有照片，他们是成年男子，脸孔浮肿疲惫，眼睛直视前方，茫然无神。有些把牌子举在胸前，或像项链那样戴在脖子上。有块板子上印着德州刑事司法部，另一块牌子写的是刘易斯安纳州矫治部。肯塔基、佛罗里达、怀俄明和特拉华。有些板子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号码。还有几个连牌子都没有。他们的肤色有黑有白有褐，身材有胖有瘦，然而脸上那种麻木顺从的表情，全都一模一样。
第十二号个案：安东尼．L．卡特。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二日生于德州贝顿。二○一三年在德州哈里斯郡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十一号个案：威廉．J．瑞恩哈特。
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生于密苏里州杰佛逊市，二○一二年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达德郡因三桩一级谋杀与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十号个案：胡立欧．A．马丁内兹。
一九九一年五月三日生于德州埃尔帕索，二○一一年在怀俄明州拉洛密郡因谋杀治安官判处死刑。
第九号个案：霍拉西．D．蓝布莱特。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生于南达科达州欧格拉拉，二○一四年在亚历桑纳州马里柯帕郡因两桩一级谋杀与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八号个案：马丁．S．艾珂。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五日生于华盛顿州艾佛瑞特，二○一二年在刘易斯安纳州喀麦隆帕里许因一级谋杀与持械抢劫判处死刑。
第七号个案：鲁伯特．I．索萨。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二日生于俄克拉何马州土尔萨，二○○九年在印第安纳州雷克郡因车祸漠视人命致死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六号个案：戴维．D．温斯顿。
一九九四年四月一日生于明尼苏达州布鲁明岱尔，二○一四年在特拉华州新堡市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三桩加重性侵罪判处死刑。
第五号个案：沙德斯．R．杜瑞尔。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生于刘易斯安纳州纽奥良，二○一四年在纽奥良联邦住宅安置区因谋杀家庭保安官判处死刑。
第四号个案：约翰．T．巴菲斯。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二日生于佛罗里达州奥兰多，二○一○年在佛罗里达州帕斯可郡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一桩漠视人命二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第三号个案：维克多．Y．查维兹。
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生于纽约州尼亚加拉瀑布，二○一二年在内华达州艾尔柯郡因一桩一级谋杀与两桩加重性侵害罪判处死刑。
第二号个案：约瑟夫．P．莫里森。
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出生于肯塔基州黑溪，二○一三年在肯塔基州留易士郡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然后，最后一个是：
第一号个案：吉尔斯．J．巴柏寇克。
一九九四年出生于内华达州沙漠井，二○一三年在内华达州奈伊镇因一级谋杀罪判处死刑。
巴柏寇克，沙漠井。
他们总是会回家。
艾美的档案比其他人薄。标签写着：「第十三号个案，艾美NLN。田纳西州慈悲修女院」。还有身高、体重、发色，还有一连串数字，彼德猜测是医疗数据，和迈可在她脖子里找到的那个芯片记载的数据类似。这一页上夹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大概不到六岁，和迈可预期的差不多。瘦巴巴的，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深色的头发围裹着脸。彼德从没看过他真正认识的人的照片，有那么一会儿，他很难理解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躺在隔壁睡觉的那个人。可是无庸置疑，那双眼睛是艾美的眼睛。
看见没？她的眼睛彷佛在说，你以为我是谁？
他找到布莱德．华格斯特的档案，可是没有照片。那一页顶端有个生锈的痕迹，显示原本是夹着照片的。可是就算没有照片，彼德也可以在心中描绘出这个人的模样。如果蕾西说得没错，他就是带那十二个人到营区来的人，当然，还有艾美。一个高大、精壮的男子，有双深邃的眼睛，逐渐变灰的头发，以及一双很能干活的大手。一张温和但忧郁的脸，在表面之下有着蠢蠢欲动，几乎难以克制的情绪。根据档案记载，华格斯特结过婚，有个孩子，但是那个名叫伊娃的女儿已经夭折了。彼德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华格斯特最后才决定帮艾美。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过，真正让他更了解整件事情的是最后一个档案。一个名叫柯尔的人写给美国陆军特殊武器部队席克斯上校的报告，谈到乔纳斯．黎尔博士的工作，和所谓的「挪亚计划」。此外还有第二份文件，是在五年之后，下令将十二个人体测试对象从科罗拉多州的特鲁利德移往新墨西哥州的白沙市，进行「作战测试」。彼德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搞懂里面的细节，至少大部分搞懂了。可是他知道作战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以来，他想，大家都在等待军队回来，结果这一切竟然是军方铸成的。
他放下最后一份档案的时候，听见蕾西起身的声音。她穿过门帘，停在门口。
「那么，你读完了。」
随着她的这句话，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蕾西重新把火拨旺，在餐桌对面坐下来。他指着桌上那一迭文件。
「真的是他造成的？那位博士？」
「是的，」她点点头。「还有其他人。不过，的确是他作的。」
「他说过为什么吗？」
在她背后，刚添进炉里的木柴发出轻轻的劈啪响，照亮一室火光。「我想是因为他作得到吧。大家作很多事情都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他不是个坏人，彼德。这不完全是他的错，虽然他认为是。好多次我问他，你认为世界会只因为人的缘故而倾毁吗？当然不会。可是他从来不相信我说的。」她对着桌上的档案轻轻点个头。「他留下这些给你，你知道的。」
「我？他怎么可能留下这些东西给我？」
「给回到这里来的任何一个人。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默默坐着，不确定该说什么。艾莉希亚有件事说对了，他这一辈子，打从踏出庇护所以来，就不停地问，这世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事。
艾美那只填充兔子还摆在桌上，他拿了起来。「妳想她记得吗？」
「他们对她作的事？我不知道。她可能记得。」
「不，我指的是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在脑海里搜寻适当字汇。「还是个人的时候。」
「我想她始终是人。」
他等蕾西说得更明白一些，但是她没有。于是他放下兔子。
「长生不老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笑起来。「我不认为我会长生不老。」
「可是他给妳病毒了。妳就像艾美一样。」
「没有人能像艾美一样，彼德。」她耸耸肩。「可是如果你问我，在乔纳斯过世这么多年之后一个人生活的感觉，我会说很寂寞。出乎我意料的寂寞。」
「妳很想他，对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哀凄掠过她的脸，宛如一只鸟影飞过田野。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摇摇头。「不，你这么问绝对没关系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要这样谈起他真的很难。不过我的答案是对的，我很想他。我想，能被想念其实是很美好的，能像我这样想他很好。」
有那么一晌，他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沉浸在柴薪的火光里。彼德很想知道艾莉希亚是不是想念他，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见到她，或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在干嘛，蕾西。」最后他说：「我不知道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里找到你的方向。这很重要。这是一个开始。」
「那么艾美呢？」
「艾美怎么样，彼德？」
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想问什么。他想问的是：艾美会怎么样？
「我想......」他叹口气，转开目光，望向艾美睡觉的那个房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你可以打败他们？你想你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没错。」他把目光转向蕾西。「在此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没错。」
蕾西显然在打量他，虽然她到底在打量什么，彼德并说不上来。他忍不住想，他看起来是不是疯了。八成是吧。
「告诉我，彼德。你听过挪亚的故事吗？不是挪亚计划的挪亚。是那个叫挪亚的人。」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想没有。」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真实的故事。我想对你应该会有帮助。」蕾西微微起身，一张脸突然充满生机。「是这样的，上帝要一个名叫挪亚的人建造一艘很大的船。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我要建一艘船啊，挪亚问，今天天气很好，我有好多活儿要作。因为这世界变得越来越邪恶了，上帝说，我打算用大洪水毁灭这世界，淹死所有生物。可是你，挪亚，你是你这一代里正直的人，我要拯救你和你的家人，只要遵照我的吩咐，建好这艘船，同时载走每一种两只的动物，你就能得救。你知道挪亚怎么作吗，彼德？」
「他造了船！」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当然造了船！可是并不是马上。你看，这就是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部分。如果挪亚就只是遵照嘱咐去作，这故事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不，他很担心别人会取笑他。他很怕造了船，结果洪水没来，让他变成一个大傻瓜。上帝在测试他，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能让这世界值得被拯救，他想看看挪亚是不是能承担这个工作。最后，挪亚作了。他造了船，然后天堂开启，洪水淹没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挪亚和他的家人在水上漂流。他们似乎已被遗忘，就像是有人和他们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但是在许多日子之后，上帝想起挪亚，派了一只鸽子带领他们到干土地上，于是世界重生了。」她满足地轻轻拍手。「就这样，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这让他想起以前围坐在一起听教师读的寓言，总是有着教训的动物故事。听起来挺有趣的，而且寓意大概也是正确的，但是结局总是太过简单，是给小孩听的东西。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我不是不相信妳。」彼德勉强说：「对不起，这只是......只是个故事。」
「大概吧。」她耸耸肩。「或许有一天也有人会这么说你的故事，彼德。你觉得呢？」
他不知道。时间太晚了，或者是太早，因为夜色已经离开。除了已经知道的事实之外，他比昨夜还迷惑不解。
「那么，这样说来，」他说：「如果我应该是挪亚，那艾美又是谁？」
蕾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简直要笑出来。「彼德，你真的让我很惊讶。或许是我没把故事讲清楚。」
「不，妳讲得很清楚。」他要她放心，「我只是不懂罢了。」
她在椅子里往前倾身，再次露出微笑——诡异又悲伤的微笑，充满信念的微笑。
「是那艘船，彼德。」蕾西说：「艾美就是那艘船。」
彼德还在努力想搞清楚这个神秘的回答，蕾西突然惊慌起来。她猛然皱起眉头，目光兜着房间打转。
「蕾西，怎么了？」
可是她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迅速离开餐桌。
「恐怕是我拖得太久了，天就快亮了。快点把她叫醒，收拾你的东西。」
彼德吓了一跳。他的心思还在这一夜离奇的浪涛中泅泳。「我们要走了？」
他一起身就发现艾美站在卧房门口，披着一头凌乱黑发，门帘在她背后飘荡。无论影响了蕾西的是什么，也都影响了艾美。她脸上有种悚然急迫的神情。
「蕾西——」艾美说。
「我知道。他会设法赶在天亮之前来到这里。」蕾西披上斗篷，再一次用那坚决的目光看着彼德。「快点。」
夜晚的祥和宁静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紧迫感。「蕾西，妳说的是谁？谁要来？」
但是这时他望着艾美，心中便已了然。
巴柏寇克。
巴柏寇克来了。
「快点，彼德。」
「蕾西，妳不了解，」他觉得浑身乏力，无法动弹，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战斗，连一把刀都没有。「我们完全没有武器。我看不出来我们能怎么办。」
「有比枪和刀更有用的武器。」蕾西说。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使命感。「你该去看看了。」
「看看什么？」
「看你要来找的东西，」蕾西说：「那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