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彼德置身黑暗中，蕾西领着他们离开房子，踏进树林。强劲的寒风吹过林木，掀起鬼魂似地呻吟。一弯明月已经升起，大地沐浴在颤抖的银光里，树影在他周遭晃动摇摆。他们爬上山脊，又走下另一个山坡。这里的积雪很深，一堆堆的雪有着冻结成冰的坚硬外壳。他们现在位于山的南侧，彼德听到下方有河流的声音。
他还没看见之前就先感觉到了，有一个广大的空间在他面前开敞，山不见了。他反射动作似地伸手抓艾美，可是她不在身边。随处都可能是悬崖，只要踏错一步，黑暗就会吞噬他。
「这边，」蕾西在前面叫他：「快点，快点！」
他跟着她的声音走。他以为是陡峭深渊的地方原来只是一块向下倾斜的岩石，虽然很陡，但还是可以通行。艾美已经沿着扭曲的小径往下走。他吸一口冰寒的空气，赶走内心的恐惧，跟上她的脚步。
小径变得更窄了，和山壁呈现水平的方向一路下行，宛如悬在岩壁上的墙道。在他左边的是一大片岩壁，在月光映照下冰晶闪烁，右手边则是黑暗深渊，无边无际。光是看着那片无底黑渊都会失神，所以他的眼睛直视前方。两个女子脚程敏捷，身影在他视线的边缘跃动。蕾西要带他们到哪里去？她说的武器又是什么？他又听见河流的声音了，在远远的下方。星星在他头顶上闪着纯净明亮的光芒，宛如一块块碎冰。
他转过一个岩壁，停了下来。蕾西和艾美站在山壁上一个很大的管状开口前面，那个洞口的高度差不多和他身高一样，里面则是一团漆黑，看不出深度。
「这边。」蕾西说。
两步，三步，四步，黑暗包围了他。蕾西领着他们踏进山里面。他想起外套里的那盒火柴，于是停下脚步，用冻得失去感觉的手指在寒风中笨拙地划亮一根，但是才刚点亮，灌进来的风马上把火焰吹熄。
蕾西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快点，彼德。」
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踏，每一步都仰赖着信心往前走。然后他感觉到有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一股稳稳的压力。是艾美。
「停。」
他什么都看不见。虽然寒意深重，但是他在连帽大衣底下的身体竟开始冒汗。蕾西人呢？他转身，想找寻入口来指引方向，但这时他背后却传来尖锐的金属声，以及门敞开的声音。
突然之间，大放光明。
他们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是在山里挖出的一条走廊。墙上有一排排的管子和金属导管。和入口相连的墙面上有一个断路器面板，蕾西就站在面板前。这房间靠着高挂在顶上的一整排荧光灯照明。
「这里有电？」
「电池。博士教我怎么弄的。」
「没有电池可以维持这么久的。」
「这些电池......不一样。」
蕾西关上厚重的门。
「他说这里是第五层，我带你们看看。请过来吧。」
走廊通向一个宽敞的空间，黑漆漆的。蕾西走到墙边去找开关。透过被雪浸湿的靴底，彼德感觉到地上有某种嗡嗡作响的机器在运作。
灯嗡的一声亮了起来。
这房间看来像是某种疗养所，弥漫着废弃的味道。轮床，又高又长的柜台，以及摆在台面上布满灰尘的仪器——酒精灯、烧杯、铬钢盆，都因岁月而变得黯淡。摆在托盘里的针筒还原封不动地封在塑料包装里；在一条有锈渍的布上，摆了一长排探针与解剖刀。靠房间后侧，在一堆导管里的，显然是一个电池槽。
如果你们找到她，请带她来。
就是这里，彼德想。不只是这座山，而是这里、这个房间。
这里是什么地方？
蕾西走向一个很像衣橱的铁柜，闩在墙面上。柜面有个把手，旁边是个号码锁。他看着蕾西输入一串号码，然后砰一声拉开把手。
他原本以为柜子是空的，但他看见，在底下的那一层架上有个金属盒。蕾西拿出来，交给他。
那盒子小得可以摆进掌心，而且出乎意料的轻。外表看起来全无接缝，但是有个闩锁，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按钮，大小和他的拇指恰恰相符。彼德一压，盒子马上就一分为二，变成大小完全相同的两部分。包覆在盒子内衬泡棉里的，是两排小小的玻璃瓶，装着闪亮的绿色液体。他数了数，总共十一瓶，摆放第十二瓶的那个空格没有瓶子。
「这是仅剩的病毒。」蕾西说：「是他给艾美的那种病毒。他用她的血作的。」
他看着她的脸，希望找出真相。可是他早就知道真相了。不只如此，他感觉到真相了。
「空的那一格是妳，对不对？黎尔给妳了。」
蕾西点点头。「我相信是如此。」
他盖上盒盖，随着结结实实的喀答一声，关得紧紧的。他拿下肩上的背包，取出一条毯子把盒子包好，然后放进背包里。他从柜台上拿了一把密封的针筒塞进背包里。他们最好的机会就是在这里待到天亮，然后下山。之后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转头面对艾美。
「我们有多少时间？」
她摇摇头，不太多。「他很接近了。」
「他能穿过那道门吗，蕾西？」
蕾西没回答。
「蕾西？」
「我希望他可以。」她说。
他们来到旷野，高悬在河流上方的野地。彼德和艾美的足迹已经消失，被狂吹的风雪 掩住了。艾莉希亚骑在前面。现在应该已经天亮了，迈可想。可是举目望去，依旧是一片灰蒙，掩住了他们似乎已经一路骑了好几个钟头的痕迹。
「他们到底哪里去了？」霍里斯说。
迈可不知道他说的是彼德和艾美，还是病鬼。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隐隐认命的念头，觉得他们都会命丧于此，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片冰冻荒芜的野地。莎拉和格瑞尔默不作声，像是想着同一件事，迈可想，但也可能只是冷得说不出话来而已。他的手都冻僵了，能不能开枪都令人怀疑，更别提要重新装填子弹了。他想拿起水壶喝点东西镇静自己，但是水壶里的水都结冰了。
从黑暗之中，他们听见艾莉希亚那匹马的声音，快步往回跑。她停在他们旁边。
「有足迹。」她歪着头点了一下，说。「围墙上有个开口。」
她踢了一下马，不等他们就转身再向前奔去。格瑞尔一语不发地跟上前去，其他人也追随而去。他们又进入树林，艾莉希亚加快速度，在雪地上飞驰。迈可也踢了一下，要马加速前进。在他后面，莎拉弯腰贴在马上，躲避扫过的树木枝叶。
在他们上方的树林里，有东西在移动。
迈可才一抬头，就恰好听见背后有把枪开火了。枪声一响，立时有一股猛烈的力量从他后面袭来，他肺部的空气一挤而尽，整个人往前冲过马脖子，手里的来复枪像鞭子那样扬起飞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痛无觉地悬在空中——他有部分的心智停止运作，好消化这意外的事实——可是这感觉并未持久，他猛然落地，后背摔在雪地上，立即面临了了新的问题。他整个人跌落在他那匹马的正前方，就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位置，他滚翻成侧躺，用双手护住后脑勺，彷佛这样真的会有用似的。在那匹惊慌的马跃过身上时，他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窜过，马蹄慌乱踏进，仅差毫厘就踩中他的耳朵。
然后马走了。所有人都走了。
迈可一用膝盖撑着跪起来，就看见那只病鬼——他猜就是把自己击下马的那只病鬼。那只病鬼蹲在离他不到几米之处，像青蛙那样弯腿蹲着，前臂埋在积雪里，闪着发光生物体那种有机的光芒，彷佛浸泡在一池蓝绿色的水里。他的胸口和手臂上满满都是雪，宛如亮晶晶的粉尘；丝丝缕缕的水滴流淌落下脸庞。迈可听见了枪声在山脊上回响，混杂着宛如歌曲的歌词——是有人叫唤着他的名字。可是这些声音说不定只是来自于遥远星辰的讯号，就像此刻包围着他的无尽黑暗，就连黑暗也从他心中隐去，像膨胀的气体分子那样消散了。他们呼喊的很可能是其他同伴。病鬼的喉咙开始喀答响，下巴的肌肉颤颤晃动，头一歪，懒洋洋地舔一下牙齿，好像一点都不急、好像他们两个拥有全部的时间。就在这一瞬间，迈可突然发现他积存恐惧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他，电路迈可，一无所惧。他所感觉到的更像是愤怒——恼怒的激昂，就像有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太久时所感觉得到的那种恼怒。该死，他想，手探到腰间的刀鞘上。这些他妈的事情我受够了。你们说不定有四千万只，也说不定没有。但接下来两秒钟，至少会少一只。
迈可起身时，那只病鬼冲上前来，臂腿张开，宛如五指大张的手掌，他根本没有时间把刀往前戳，反射动作似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金属的戳刺，就在这时病鬼朝他身上倒下，迈可颠簸后退。
他一转身就看见病鬼仰躺在雪地上。他的刀刺在他胸口。他的手脚作出近似划船的动作，在空中抓挥着。病鬼尸体上有另外两个身影，是彼德，以及站在他身边的艾美。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艾美手里拿着来复枪——迈可的来复枪，沾满雪花的枪。在他们脚边，是发出不知是叹息或呻吟声音的病鬼。艾美把枪托扛在肩上，枪身朝下，伸进病鬼张开的嘴巴里。
「对不起。」她扣下扳机说。
迈可站起来时，病鬼已经一动也不动了，痛苦的抽搐也停止了。雪地上一滩鲜红。艾美把枪交给彼德。
「拿去。」
「你没事吧？」彼德问迈可。
这时迈可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他点点头。
「走吧。」
山脊传来更多枪声。他们飞奔而去。
不公平。蕾西想，她所作的事并不公平。她让彼德和艾美以为她要跟他们一起走。设下炸弹定时器后，带他们走到隧道口的门，要他们站到另一头去，接着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然后拉下闩锁。
她听见他们在门的另一头用力拍打。她听见艾美的声音，艾美最后的恳求在她心头回荡。
蕾西。蕾西，别走！
快跑。他随时都会来了。
蕾西，拜托！
妳一定要帮他们。他们会害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帮他们，艾美。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必须抹灭。就像在挪亚的那个时代，上帝消灭了世界一样，好让大船出航，让世界得以重生。
她就是祂的洪水。
炸弹真是恐怖的东西啊，很小，乔纳斯解释过，只有五百吨，足以摧毁度假农庄本身，以及所有的地下楼层，掩埋他们所作一切的证据。但是并不足以惊动任何人造卫星。这是安全装置，以防发生病鬼闯进来的意外。可是当时上面的楼层失去电力，席克斯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乔纳斯原本应该要自行引爆的，可是他无法动手，有艾美在，他无法动手。
蕾西当着彼德和艾美的面蹲下来，那是一个像小行李箱的物体，表面一层暗沉的亮光漆，完全像军方的东西。乔纳斯曾把步骤教给她。她压下侧面的一个小凹口，面板就往下沉，露出一个键盘，上面的小屏幕刚好够输入一行字。
她输入ELIZABETH（伊丽莎白）
屏幕亮了起来。
ARM? Y N
她按下Y。
TIME?
她沉吟一晌。然后键入5。
5:00 CONFIRM? Y N
她按下Y。屏幕上的时钟开始倒数。
4:59
4:58
4:57
她封好面板，站起来。
「快点。」她对他们两人说，带他们快步穿过走廊。「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然后她把他们锁在门外。
蕾西，拜托！我不知道该怎么作！告诉我该怎么作！
妳会知道的，艾美，等时间到了妳自然就会知道。妳会知道妳身上有什么。妳会知道如何让他们自由，让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现在她独自一人，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等确定彼德和艾美离开之后，蕾西拉开门闩，打开门。
到我这里来吧，她想。站在门口，她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让心思传扬。回到你被创造的地方来吧。
蕾西等待着。五分钟在这么多年之后，似乎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是真的微不足道。
黎明划破山头。
他们三人奔向枪响处，登上山脊。在他们下方，迈可看见一幢房屋，屋外有马。莎拉和艾莉希亚在门口等他们。
病鬼在他们后面，在树林里。他们越过路堤，冲进屋里。格瑞尔和霍里斯从一道布帘后现身，扛出一个高大的抽屉柜。
「他们追在我们后面。」迈可说。
他们用柜子挡住门。无济于事的动作，迈可想，但或许可以替我们争取个一两秒钟。
「窗户怎么办？」艾莉希亚问：「我们还有其他东西可用吗？」
他们试着挪动橱柜，可是那太重了。「算了吧。」艾莉希亚说。她从腰际抽出一把手枪，交到迈可手里。「格瑞尔，你和霍里斯负责卧房的窗户，其他人留在这里。两个守门，前窗和后窗各有一个人。电路，你注意烟囱。他们会先攻击那些马。」
所有人各就各位。
卧房里传来霍里斯吼叫的声音，「他们来了！」
有些不对劲了，蕾西想。他们应该早就到了才对。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用他们的饥渴充满她的心，他们的饥渴与疑问。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她走进隧道。
到我这里来吧，她回答说，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
她快步穿过隧道，直到看得见开口，一圈柔和的灰色，是山区缓长的黎明。第一道真正的曙光会从西方射来，从山谷的另一端，遍布冰雪的野地反射过来。
她来到隧道口，走了出去，可以看见下方的足迹与残骸，是病鬼一路上山在冰封的山坡上留下的印记。好几十万，好几百万，更多更多。
他们就这样过门而不入。
绝望袭来。你在哪里，她想，接着，就在听见山谷里骚乱的回响时，她不禁问出口：「你在哪里？」但是天堂静默无声。
这时，在一片静寂之中，她听到了。
我在这里。
病鬼同时攻击门和窗户，猛烈地撞击让玻璃粉碎，木板劈裂。彼德抱着抽屉柜，被撞得往后倒退，撞到艾美。他听见霍里斯和格瑞尔在卧房开枪的声音，艾莉希亚、迈可、莎拉和艾美都是，每个人都在开火。
「退后！」艾莉希亚喊道：「门要破了！」
彼德拉住艾美的手臂，把她拖进卧室。霍里斯在窗边，格瑞尔在床边的地上，头上一个很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是玻璃！」他在霍里斯的枪声中高喊，「只是玻璃！」
艾莉希亚叫道：「霍里斯，留在窗边！」她丢下空弹匣，再装进新的，拉上闩梢。他们要在这里背水一战。「各位，准备了！」
他们听见前门被撞破的声音。最靠近卧房门帘的艾莉希亚一转身，开始开火。
扑上她的不是第一只进击的病鬼，甚至不是第二只，第三只，而是第四只。这时艾莉希亚的弹匣已经空了。彼德只记得一连串零碎的细节。她最后一个弹壳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火药烟雾缭绕；艾莉希亚抽掉空弹匣，伸手从背心里拿出新的；病鬼穿过撕毁的门帘冲向她，那张光滑无情的脸，那双眼睛与张开的嘴巴；她举起已然无用的枪管；她的手想从腰间抽出刀来，却来不及了；撞击的那一瞬间，残酷而无法遏止的瞬间，艾莉希亚后仰倒在地板上，病鬼那宛如洞穴的大口找到她颈部的曲线。
开枪的是霍里斯，病鬼扬起脸时，他往前踏进，把枪口戳进病鬼口中，开火，射穿了牠的脑袋，溅得满墙残骸。彼德蹒跚往前，抱起艾莉希亚，把她拉离门口。她的脖子不停冒出鲜血，深红色的鲜血，浸湿了她的背心。有人在喊叫，叫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但也或许叫的是他的名字。他靠在墙边，把艾莉希亚搂在怀里，用双腿夹着撑起她的身体，想都没想就把手压在伤口上，希望止住出血。艾美和莎拉也坐在地板上，紧贴着墙。又一只病鬼穿过门帘，彼德举起手枪开火，他的最后两发子弹。第一枪没打中，但是第二枪正中目标。在他怀里，艾莉希亚的呼吸变得很奇怪，不停打嗝，喘气。血，这么多的血。
他闭上眼睛，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蕾西转身，巴柏寇克就在她上方，在隧道口顶端。上帝竟造出如此庞大丑陋的怪物。蕾西不害怕，只是惊叹上帝这非比寻常的功业。祂创造了如此符合计划的生物、足以吞噬这世界的生物。她抬眼凝望他那一身恐怖的亮光——带着光晕，宛如天使的光芒——蕾西心中只觉得自己始终是对的，她长久的守候警戒，一如她所预见的，就要结束了。那漫长的守候警戒从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就已开始，从那个潮湿的春日早晨，打开田纳西州孟菲斯慈悲修女院的大门，迎进小女孩的那一刻就已开始。
乔纳斯，她想，你现在明白我是对的吗？一切都可以得到宽恕；一切失去的都可以再寻回。乔纳斯，我要来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在你身边了。
她退回隧道里。
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她奔跑。她人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她跑进隧道里，诱引巴柏寇克进来；可是她又变成那个小女孩，在野地里奔逃。她闻到泥土的芳香，感觉到凉爽的夜风吹拂脸颊，听见她妈妈和姐姐的声音，在门口叫喊：快跑，孩子，快跑，尽力快跑！
她撞上门，不停地跑，跑进那条灯光嗡嗡响的走廊，进到有轮床、有烧杯、有电池的房间，周遭尽是旧世界里的小东西，以及那血腥的恐怖梦境。
她停下脚步，歪头看着门口。他就在那里。
我是巴柏寇克，那十二个之一。
就是这样了。蕾西修女想，在她背后，炸弹的定时器跳到0:00，就在炸弹核心崩裂的那瞬间，她的心盈满来自天堂纯洁永恒的白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还没看见之前就先感觉到了，有一个广大的空间在他面前开敞，山不见了。他反射动作似地伸手抓艾美，可是她不在身边。随处都可能是悬崖，只要踏错一步，黑暗就会吞噬他。
「这边，」蕾西在前面叫他：「快点，快点！」
他跟着她的声音走。他以为是陡峭深渊的地方原来只是一块向下倾斜的岩石，虽然很陡，但还是可以通行。艾美已经沿着扭曲的小径往下走。他吸一口冰寒的空气，赶走内心的恐惧，跟上她的脚步。
小径变得更窄了，和山壁呈现水平的方向一路下行，宛如悬在岩壁上的墙道。在他左边的是一大片岩壁，在月光映照下冰晶闪烁，右手边则是黑暗深渊，无边无际。光是看着那片无底黑渊都会失神，所以他的眼睛直视前方。两个女子脚程敏捷，身影在他视线的边缘跃动。蕾西要带他们到哪里去？她说的武器又是什么？他又听见河流的声音了，在远远的下方。星星在他头顶上闪着纯净明亮的光芒，宛如一块块碎冰。
他转过一个岩壁，停了下来。蕾西和艾美站在山壁上一个很大的管状开口前面，那个洞口的高度差不多和他身高一样，里面则是一团漆黑，看不出深度。
「这边。」蕾西说。
两步，三步，四步，黑暗包围了他。蕾西领着他们踏进山里面。他想起外套里的那盒火柴，于是停下脚步，用冻得失去感觉的手指在寒风中笨拙地划亮一根，但是才刚点亮，灌进来的风马上把火焰吹熄。
蕾西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快点，彼德。」
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踏，每一步都仰赖着信心往前走。然后他感觉到有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一股稳稳的压力。是艾美。
「停。」
他什么都看不见。虽然寒意深重，但是他在连帽大衣底下的身体竟开始冒汗。蕾西人呢？他转身，想找寻入口来指引方向，但这时他背后却传来尖锐的金属声，以及门敞开的声音。
突然之间，大放光明。
他们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是在山里挖出的一条走廊。墙上有一排排的管子和金属导管。和入口相连的墙面上有一个断路器面板，蕾西就站在面板前。这房间靠着高挂在顶上的一整排荧光灯照明。
「这里有电？」
「电池。博士教我怎么弄的。」
「没有电池可以维持这么久的。」
「这些电池......不一样。」
蕾西关上厚重的门。
「他说这里是第五层，我带你们看看。请过来吧。」
走廊通向一个宽敞的空间，黑漆漆的。蕾西走到墙边去找开关。透过被雪浸湿的靴底，彼德感觉到地上有某种嗡嗡作响的机器在运作。
灯嗡的一声亮了起来。
这房间看来像是某种疗养所，弥漫着废弃的味道。轮床，又高又长的柜台，以及摆在台面上布满灰尘的仪器——酒精灯、烧杯、铬钢盆，都因岁月而变得黯淡。摆在托盘里的针筒还原封不动地封在塑料包装里；在一条有锈渍的布上，摆了一长排探针与解剖刀。靠房间后侧，在一堆导管里的，显然是一个电池槽。
如果你们找到她，请带她来。
就是这里，彼德想。不只是这座山，而是这里、这个房间。
这里是什么地方？
蕾西走向一个很像衣橱的铁柜，闩在墙面上。柜面有个把手，旁边是个号码锁。他看着蕾西输入一串号码，然后砰一声拉开把手。
他原本以为柜子是空的，但他看见，在底下的那一层架上有个金属盒。蕾西拿出来，交给他。
那盒子小得可以摆进掌心，而且出乎意料的轻。外表看起来全无接缝，但是有个闩锁，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按钮，大小和他的拇指恰恰相符。彼德一压，盒子马上就一分为二，变成大小完全相同的两部分。包覆在盒子内衬泡棉里的，是两排小小的玻璃瓶，装着闪亮的绿色液体。他数了数，总共十一瓶，摆放第十二瓶的那个空格没有瓶子。
「这是仅剩的病毒。」蕾西说：「是他给艾美的那种病毒。他用她的血作的。」
他看着她的脸，希望找出真相。可是他早就知道真相了。不只如此，他感觉到真相了。
「空的那一格是妳，对不对？黎尔给妳了。」
蕾西点点头。「我相信是如此。」
他盖上盒盖，随着结结实实的喀答一声，关得紧紧的。他拿下肩上的背包，取出一条毯子把盒子包好，然后放进背包里。他从柜台上拿了一把密封的针筒塞进背包里。他们最好的机会就是在这里待到天亮，然后下山。之后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转头面对艾美。
「我们有多少时间？」
她摇摇头，不太多。「他很接近了。」
「他能穿过那道门吗，蕾西？」
蕾西没回答。
「蕾西？」
「我希望他可以。」她说。
他们来到旷野，高悬在河流上方的野地。彼德和艾美的足迹已经消失，被狂吹的风雪 掩住了。艾莉希亚骑在前面。现在应该已经天亮了，迈可想。可是举目望去，依旧是一片灰蒙，掩住了他们似乎已经一路骑了好几个钟头的痕迹。
「他们到底哪里去了？」霍里斯说。
迈可不知道他说的是彼德和艾美，还是病鬼。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隐隐认命的念头，觉得他们都会命丧于此，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片冰冻荒芜的野地。莎拉和格瑞尔默不作声，像是想着同一件事，迈可想，但也可能只是冷得说不出话来而已。他的手都冻僵了，能不能开枪都令人怀疑，更别提要重新装填子弹了。他想拿起水壶喝点东西镇静自己，但是水壶里的水都结冰了。
从黑暗之中，他们听见艾莉希亚那匹马的声音，快步往回跑。她停在他们旁边。
「有足迹。」她歪着头点了一下，说。「围墙上有个开口。」
她踢了一下马，不等他们就转身再向前奔去。格瑞尔一语不发地跟上前去，其他人也追随而去。他们又进入树林，艾莉希亚加快速度，在雪地上飞驰。迈可也踢了一下，要马加速前进。在他后面，莎拉弯腰贴在马上，躲避扫过的树木枝叶。
在他们上方的树林里，有东西在移动。
迈可才一抬头，就恰好听见背后有把枪开火了。枪声一响，立时有一股猛烈的力量从他后面袭来，他肺部的空气一挤而尽，整个人往前冲过马脖子，手里的来复枪像鞭子那样扬起飞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痛无觉地悬在空中——他有部分的心智停止运作，好消化这意外的事实——可是这感觉并未持久，他猛然落地，后背摔在雪地上，立即面临了了新的问题。他整个人跌落在他那匹马的正前方，就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位置，他滚翻成侧躺，用双手护住后脑勺，彷佛这样真的会有用似的。在那匹惊慌的马跃过身上时，他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窜过，马蹄慌乱踏进，仅差毫厘就踩中他的耳朵。
然后马走了。所有人都走了。
迈可一用膝盖撑着跪起来，就看见那只病鬼——他猜就是把自己击下马的那只病鬼。那只病鬼蹲在离他不到几米之处，像青蛙那样弯腿蹲着，前臂埋在积雪里，闪着发光生物体那种有机的光芒，彷佛浸泡在一池蓝绿色的水里。他的胸口和手臂上满满都是雪，宛如亮晶晶的粉尘；丝丝缕缕的水滴流淌落下脸庞。迈可听见了枪声在山脊上回响，混杂着宛如歌曲的歌词——是有人叫唤着他的名字。可是这些声音说不定只是来自于遥远星辰的讯号，就像此刻包围着他的无尽黑暗，就连黑暗也从他心中隐去，像膨胀的气体分子那样消散了。他们呼喊的很可能是其他同伴。病鬼的喉咙开始喀答响，下巴的肌肉颤颤晃动，头一歪，懒洋洋地舔一下牙齿，好像一点都不急、好像他们两个拥有全部的时间。就在这一瞬间，迈可突然发现他积存恐惧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他，电路迈可，一无所惧。他所感觉到的更像是愤怒——恼怒的激昂，就像有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太久时所感觉得到的那种恼怒。该死，他想，手探到腰间的刀鞘上。这些他妈的事情我受够了。你们说不定有四千万只，也说不定没有。但接下来两秒钟，至少会少一只。
迈可起身时，那只病鬼冲上前来，臂腿张开，宛如五指大张的手掌，他根本没有时间把刀往前戳，反射动作似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金属的戳刺，就在这时病鬼朝他身上倒下，迈可颠簸后退。
他一转身就看见病鬼仰躺在雪地上。他的刀刺在他胸口。他的手脚作出近似划船的动作，在空中抓挥着。病鬼尸体上有另外两个身影，是彼德，以及站在他身边的艾美。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艾美手里拿着来复枪——迈可的来复枪，沾满雪花的枪。在他们脚边，是发出不知是叹息或呻吟声音的病鬼。艾美把枪托扛在肩上，枪身朝下，伸进病鬼张开的嘴巴里。
「对不起。」她扣下扳机说。
迈可站起来时，病鬼已经一动也不动了，痛苦的抽搐也停止了。雪地上一滩鲜红。艾美把枪交给彼德。
「拿去。」
「你没事吧？」彼德问迈可。
这时迈可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他点点头。
「走吧。」
山脊传来更多枪声。他们飞奔而去。
不公平。蕾西想，她所作的事并不公平。她让彼德和艾美以为她要跟他们一起走。设下炸弹定时器后，带他们走到隧道口的门，要他们站到另一头去，接着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然后拉下闩锁。
她听见他们在门的另一头用力拍打。她听见艾美的声音，艾美最后的恳求在她心头回荡。
蕾西。蕾西，别走！
快跑。他随时都会来了。
蕾西，拜托！
妳一定要帮他们。他们会害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帮他们，艾美。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必须抹灭。就像在挪亚的那个时代，上帝消灭了世界一样，好让大船出航，让世界得以重生。
她就是祂的洪水。
炸弹真是恐怖的东西啊，很小，乔纳斯解释过，只有五百吨，足以摧毁度假农庄本身，以及所有的地下楼层，掩埋他们所作一切的证据。但是并不足以惊动任何人造卫星。这是安全装置，以防发生病鬼闯进来的意外。可是当时上面的楼层失去电力，席克斯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乔纳斯原本应该要自行引爆的，可是他无法动手，有艾美在，他无法动手。
蕾西当着彼德和艾美的面蹲下来，那是一个像小行李箱的物体，表面一层暗沉的亮光漆，完全像军方的东西。乔纳斯曾把步骤教给她。她压下侧面的一个小凹口，面板就往下沉，露出一个键盘，上面的小屏幕刚好够输入一行字。
她输入ELIZABETH（伊丽莎白）
屏幕亮了起来。
ARM? Y N
她按下Y。
TIME?
她沉吟一晌。然后键入5。
5:00 CONFIRM? Y N
她按下Y。屏幕上的时钟开始倒数。
4:59
4:58
4:57
她封好面板，站起来。
「快点。」她对他们两人说，带他们快步穿过走廊。「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然后她把他们锁在门外。
蕾西，拜托！我不知道该怎么作！告诉我该怎么作！
妳会知道的，艾美，等时间到了妳自然就会知道。妳会知道妳身上有什么。妳会知道如何让他们自由，让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现在她独自一人，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等确定彼德和艾美离开之后，蕾西拉开门闩，打开门。
到我这里来吧，她想。站在门口，她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让心思传扬。回到你被创造的地方来吧。
蕾西等待着。五分钟在这么多年之后，似乎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是真的微不足道。
黎明划破山头。
他们三人奔向枪响处，登上山脊。在他们下方，迈可看见一幢房屋，屋外有马。莎拉和艾莉希亚在门口等他们。
病鬼在他们后面，在树林里。他们越过路堤，冲进屋里。格瑞尔和霍里斯从一道布帘后现身，扛出一个高大的抽屉柜。
「他们追在我们后面。」迈可说。
他们用柜子挡住门。无济于事的动作，迈可想，但或许可以替我们争取个一两秒钟。
「窗户怎么办？」艾莉希亚问：「我们还有其他东西可用吗？」
他们试着挪动橱柜，可是那太重了。「算了吧。」艾莉希亚说。她从腰际抽出一把手枪，交到迈可手里。「格瑞尔，你和霍里斯负责卧房的窗户，其他人留在这里。两个守门，前窗和后窗各有一个人。电路，你注意烟囱。他们会先攻击那些马。」
所有人各就各位。
卧房里传来霍里斯吼叫的声音，「他们来了！」
有些不对劲了，蕾西想。他们应该早就到了才对。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用他们的饥渴充满她的心，他们的饥渴与疑问。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她走进隧道。
到我这里来吧，她回答说，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
她快步穿过隧道，直到看得见开口，一圈柔和的灰色，是山区缓长的黎明。第一道真正的曙光会从西方射来，从山谷的另一端，遍布冰雪的野地反射过来。
她来到隧道口，走了出去，可以看见下方的足迹与残骸，是病鬼一路上山在冰封的山坡上留下的印记。好几十万，好几百万，更多更多。
他们就这样过门而不入。
绝望袭来。你在哪里，她想，接着，就在听见山谷里骚乱的回响时，她不禁问出口：「你在哪里？」但是天堂静默无声。
这时，在一片静寂之中，她听到了。
我在这里。
病鬼同时攻击门和窗户，猛烈地撞击让玻璃粉碎，木板劈裂。彼德抱着抽屉柜，被撞得往后倒退，撞到艾美。他听见霍里斯和格瑞尔在卧房开枪的声音，艾莉希亚、迈可、莎拉和艾美都是，每个人都在开火。
「退后！」艾莉希亚喊道：「门要破了！」
彼德拉住艾美的手臂，把她拖进卧室。霍里斯在窗边，格瑞尔在床边的地上，头上一个很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是玻璃！」他在霍里斯的枪声中高喊，「只是玻璃！」
艾莉希亚叫道：「霍里斯，留在窗边！」她丢下空弹匣，再装进新的，拉上闩梢。他们要在这里背水一战。「各位，准备了！」
他们听见前门被撞破的声音。最靠近卧房门帘的艾莉希亚一转身，开始开火。
扑上她的不是第一只进击的病鬼，甚至不是第二只，第三只，而是第四只。这时艾莉希亚的弹匣已经空了。彼德只记得一连串零碎的细节。她最后一个弹壳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火药烟雾缭绕；艾莉希亚抽掉空弹匣，伸手从背心里拿出新的；病鬼穿过撕毁的门帘冲向她，那张光滑无情的脸，那双眼睛与张开的嘴巴；她举起已然无用的枪管；她的手想从腰间抽出刀来，却来不及了；撞击的那一瞬间，残酷而无法遏止的瞬间，艾莉希亚后仰倒在地板上，病鬼那宛如洞穴的大口找到她颈部的曲线。
开枪的是霍里斯，病鬼扬起脸时，他往前踏进，把枪口戳进病鬼口中，开火，射穿了牠的脑袋，溅得满墙残骸。彼德蹒跚往前，抱起艾莉希亚，把她拉离门口。她的脖子不停冒出鲜血，深红色的鲜血，浸湿了她的背心。有人在喊叫，叫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但也或许叫的是他的名字。他靠在墙边，把艾莉希亚搂在怀里，用双腿夹着撑起她的身体，想都没想就把手压在伤口上，希望止住出血。艾美和莎拉也坐在地板上，紧贴着墙。又一只病鬼穿过门帘，彼德举起手枪开火，他的最后两发子弹。第一枪没打中，但是第二枪正中目标。在他怀里，艾莉希亚的呼吸变得很奇怪，不停打嗝，喘气。血，这么多的血。
他闭上眼睛，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蕾西转身，巴柏寇克就在她上方，在隧道口顶端。上帝竟造出如此庞大丑陋的怪物。蕾西不害怕，只是惊叹上帝这非比寻常的功业。祂创造了如此符合计划的生物、足以吞噬这世界的生物。她抬眼凝望他那一身恐怖的亮光——带着光晕，宛如天使的光芒——蕾西心中只觉得自己始终是对的，她长久的守候警戒，一如她所预见的，就要结束了。那漫长的守候警戒从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就已开始，从那个潮湿的春日早晨，打开田纳西州孟菲斯慈悲修女院的大门，迎进小女孩的那一刻就已开始。
乔纳斯，她想，你现在明白我是对的吗？一切都可以得到宽恕；一切失去的都可以再寻回。乔纳斯，我要来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在你身边了。
她退回隧道里。
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她奔跑。她人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她跑进隧道里，诱引巴柏寇克进来；可是她又变成那个小女孩，在野地里奔逃。她闻到泥土的芳香，感觉到凉爽的夜风吹拂脸颊，听见她妈妈和姐姐的声音，在门口叫喊：快跑，孩子，快跑，尽力快跑！
她撞上门，不停地跑，跑进那条灯光嗡嗡响的走廊，进到有轮床、有烧杯、有电池的房间，周遭尽是旧世界里的小东西，以及那血腥的恐怖梦境。
她停下脚步，歪头看着门口。他就在那里。
我是巴柏寇克，那十二个之一。
就是这样了。蕾西修女想，在她背后，炸弹的定时器跳到0:00，就在炸弹核心崩裂的那瞬间，她的心盈满来自天堂纯洁永恒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