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054年2月
里克醒来时,清晨的阳光从透明窗户里透射进来。他在柔软干净的毯子上转了个身,伸展着不完整的右腿,享受着片刻舒适的感觉。他向上躺了一些,朝窗外荒凉的景色望去,看见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穿插在陡峭干燥的峡谷中。
这里之外的世界似乎已经消失。电话和无线电都无人接听。随着电力的消失,网站也不复存在。夜间卫星照片上曾经显示出的繁华的城市街道图像,或许如今只呈现出一片黑暗。华盛顿的高级官员和国外的敌人、电脑程序员和攻击他们的黑客、发射致命导弹的人和拦截他们的战士,统统都不见了。里克想象着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在空荡荡的路边等着、工厂中的机器工人还在为那些已经空置的房屋制造和包装电器、检票机器人还在等待那些永远不会到达的旅客。不过现在,可能它们也已经停止运作了。
里克坐起身,对着自己的臂弯咳嗽起来,他现在身体情况不算太坏,甚至比过去还要好一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不得不习惯这些新的症状。解毒剂并不完美——根据鲁迪的说法,它无法消除在服药之前已经造成的那部分伤害。在最后一次加州之行中,他可能已经接触到了危险的IC-NAN。无论如何,由于不明原因,里克似乎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影响。他必须从充满IC-NAN的空气中更加努力地保护自己。为此,他征用了一架洛斯阿拉莫斯的空中运输机。多亏了麦克,这架空中运输机工作状况良好,并升级了空气过滤系统。现在,这架空中运输机就是他的家,既能作为一个移动单位快速行进,也可以作为一个固定的地面基地。在这个世外桃源之外的地方活动时,里克都戴着防毒面罩,以避免接触被感染的土壤细菌和NAN。
里克没有同其他洛斯阿拉莫斯的幸存者一样,他没有选择栖身在艾博大楼内,享受慢慢等待外面世界终结的特权。他有一个使命,一个他自己创造的使命。他一心想要修正九个月前自己犯下的那个可怕的错误——抢先一步启动了黑色代码。他需要找到母体们,并且要把她们都带回家。
里克本以为找到她们会很简单——肯德拉可以召回她们,也可以根据需要调整她们的防御能力。但是肯德拉对定位传感器的看法是错误的。“我之前没有考虑清楚,”她说,“她们确实有传感器,但当我们选择黑色代码时,传感机制已被停用……我猜想设计团队本来的意图是避免敌人召回机器人。”
于是,里克不得不在广阔的沙漠里搜索,寻找那些被他送走的母体。在这几个月里,他只成功找到了三个坠毁的机器人,她们的零件像成堆的垃圾一样散落在沙漠上,孵化器也已经毁坏。她们都不是罗-Z号,但每一个都提醒着里克,自己是多么缺乏远见,在面对压力时又是多么失败。
里克从未指挥过战场上的部队,但他听说过,如果指挥官在炮火下做出了糟糕的决定,最后都会陷入悔恨以及永无休止的内疚中无法自拔。现在,他也要承受这些。在那些命运攸关的日子里,里克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自己一时冲动创造出的幻想,一个在压力下创造出的幻想—— 詹姆斯·赛德是恐怖分子。
里克还没有向赛德道歉。在赛德搀扶着萨拉回到洛斯阿拉莫斯时,其他人很快就原谅了他之前一声不吭就离开的行为。鲁迪坚定地为他的忠诚辩护,肯德拉担保他可靠、可信,就连麦克也更加相信这个救了萨拉的人。但里克从来没有见过赛德好的一面。在与他一起工作的日子里,里克只见过这个人的固执以及他顽固的抵抗。也许赛德真的只是战争中的一个牺牲品,只是另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他设想中的恶毒的对手。但赛德从来没有让里克的工作变得轻松过。他不断反对里克的每一个决定,这种针锋相对的工作模式,只会引发不信任,导致里克最终的判断失误。
透过窗户,里克看到了篝火散发的烟尘。至少他在这里并不孤单。自从威廉·苏斯奎特瓦把他从凯恩塔的路边救出来,并带到霍皮族人居住的平顶山上,两人就一直结伴而行。霍皮族人在这场灾难中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只留下威廉、他的兄弟艾迪森——一个在凤凰城受训的医生,以及他们的母亲海伦。在仍然生活在平顶山上的大约二十个霍皮族人中,他们是仅存的幸存者。罗斯说得对,她希望有一些人天生不受IC-NAN的影响。这几个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
对威廉来说,任务已经变成了寻找失去的妹妹—— 诺瓦。霍皮族人相信,现在她是他们的“银灵”之一。威廉的证据就是他妹妹的项链,以及里克的证言—— 诺瓦作为一个不知情者参与了母体计划。
海伦,这个被大家称为“祖母”的女人,她的看法则更为激进。她认为母体们都是神圣的,都值得被保护。在她看来,第五代机器人是她丈夫预言的化身——她们总有一天会作为金属女神回到平顶山上。里克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想要去相信。
里克固定好假肢,依旧因为疼痛而龇牙咧嘴。他想知道坠毁的母体是否会感受到疼痛,但他明白他不可能知道。那些还在沙漠中游荡的母体也不会停下来,不会意识到她们是多么的失落迷惘。根据程序设定,她们将隐藏在犹他州沙漠的峡谷和沟壑中,在孵化过程中庇护她们宝贵的孩子。如果她们已经到达那里,那她们就正在进行着一项令人钦佩的工作。
现在,随着孵化的结束和第五代婴儿即将降生,人们期待着找到她们会变得更加轻松。然而,这不像肯德拉预测的那般容易——她假设母体们一旦分娩,就会去补给站寻求补给而被追踪到,因为机器人的程序中写入了补给站的位置,人们只需从上传的参数中检索就可以找到她们了。但是,肯德拉很快发现,数据库中并没有补给站的位置,并且,每个母体的控制系统都有一套固有的坐标,当母体离开洛斯阿拉莫斯时,这些坐标就会传入她们的系统中。肯德拉找不到洛斯阿拉莫斯主机上的位置记录,这些记录是由建造补给站的承包商保存的,但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承包商的下落。威廉率领着侦察兵们一直在寻找标志性的水塔,并在每一座塔上都留下一批人,等待母体的到来。但到目前为止,七十六个补给站,他们只找到了十三个,并且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时,飞机侧门打开了,正压风扇的噪声几乎淹没了威廉深沉的声音。“里克……我们在峡谷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艾迪森正在赶来的路上。”
麦克位于洛斯阿拉莫斯的办公室就像一个洞穴,里面乱作一团。詹姆斯的目光停留在萨拉优美的下颌线上。在萨拉旁边,肯德拉在麦克的屏幕上浏览着一系列菜单,选择了“机器人视图”数据流。
为了响应政府削减能源成本的号召,艾博大楼自30年代建成以来,一直在收集和储存自己的电力,能够“离网”维持生命。尽管现在水电资源非常宝贵,需要不断地进行监测和保护,但在这座建筑里,水电还不算是稀缺资源,人们依旧能正常地生活。正因如此,“新黎明计划”才会被安排在这里进行。这个建筑配备了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电力储存墙,通过自成一体的空气过滤系统进行通风,连通了瓦尔斯火山附近的自流井,建造了自己的小型净水设施管道。
詹姆斯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面前的监视器上。在犹他州沙漠中,里克和霍皮族人侦察队通过国家安全局卫星的安全连接与洛斯阿拉莫斯保持着联系。几个小时前,里克打来电话,说在峡谷底部有一个坠毁的机器人,大约在莫阿布市西南方向五十英里处。他说,通往现场的道路很危险,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
詹姆斯握住萨拉的手。在过去的九个月里,萨拉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鲁迪、肯德拉和麦克不同,与布莱文斯以及詹姆斯本人也不同,萨拉甚至没有时间面对突然失去一切的现实。她几乎迷失了。她失去了孩子,那是他们的儿子。也许这不失为一件幸事——即使他们的孩子降生,他也不能从笼罩地球的大瘟疫中幸免于难;而且萨拉太虚弱了,她根本无法承受孕期的各种不适。但这仍是一件他们都不能接受的伤心事。他们选择把婴儿埋在外面的草坪中——一个透过洛斯阿拉莫斯宿舍的窗户就能看到的地方。“我们很快就会有第五代婴儿,”詹姆斯向萨拉保证,“完美的、可以免疫这个病毒的婴儿。”但从那以后,萨拉每天早上都凝视着窗外,下唇颤抖着,双手在膝盖上紧握着。她无法承受这一切。
但他们还是活了下来。鲁迪在洛斯阿拉莫斯重启了C-343的合成计划,尽管这只是当初德特里克堡计划的缩小版。计划重启后,就可以生产出足够的解毒剂。洛斯阿拉莫斯的幸存者每天一次雷打不动地服药。现在希望仍在。用于解毒剂的新序列与第五代胚胎的序列相同,如果这个序列可以使幸存者免受IC-NAN的影响,或许第五代胚胎也能存活下来。
詹姆斯的思绪飘向海伦·苏斯奎特瓦—— 那位被里克称为“祖母”的老妇人,以及其他在数世纪以来仍生活在荒沙土地上的为数不多的霍皮族人。从疫情发生时的情况判断,这些人似乎与常人不同。他们有特殊的细胞程序性死亡途径特征,并且这种基因编码似乎是隐性的。一个人只有是这种特征的纯合子[1],携带两个隐性基因,才能使其在生存所必需的范围内进行表达反应。海伦的丈夫阿尔伯特三年前因自然原因死亡,而海伦是纯合子,她的儿子威廉和艾迪森都活了下来。但艾迪森失去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只有他的女儿米莉活了下来;威廉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活了下来。这些人,连同其他几个家庭,将构成一个新的霍皮血统的核心。詹姆斯的理论——人体中沉默的DNA在被召唤时可以重新唤醒遗传功能—— 在他们身上得到了证实。
不仅如此,这些人已经被证明是洛斯阿拉莫斯居民的天赐之物。霍皮族人十分擅长在艰苦条件下生活,他们能为洛斯阿拉莫斯居民提供丰富的食物——玉米、羊肉、牛肉、豆类和南瓜。所有的食物都经过精心处理,通过气闸运送到艾博大楼的自助餐厅里。但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治愈萨拉的希望。萨拉是艾博大楼里唯一被证实感染了ICNAN的人。詹姆斯和鲁迪从霍皮族人捐赠者的气管吸出物的细菌中采集干细胞,用于开发最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大瘟疫爆发前的世界,通过类似的实验寻找治疗肺损伤的方法总是以失败告终。但这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现在,希望就是一切。
当里克的声音从左边的扬声器中传来时,詹姆斯大吃一惊。他听到一声啼哭,那是一种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幸福的声音。“好吧……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女孩!”
詹姆斯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他想象着里克全副武装,想象着他结实的手一手抓着卫星电话,一手托着一个婴儿。
肯德拉迅速打开麦克风,“她活着吗?”
“勉强活着。”里克兴奋的声音传来。
詹姆斯觉得萨拉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通过电话线路,詹姆斯能听到各种慌乱的叫喊声。谢天谢地,艾迪森在现场。
“查阅出生记录。”詹姆斯低声对肯德拉说。
肯德拉命令说:“接通生命系统控制模块。”
“完成!”里克答道。
肯德拉靠近显示器,疯狂地翻阅着显示菜单。她在一行输出数据上停了下来:氧饱和度低过了安全界限。肺部劳损。
詹姆斯坐到前面,眯着眼睛。“孵化器耗尽。复苏已启动,但它似乎没有工作……”
在詹姆斯旁边,萨拉屏住呼吸,一只眼睛流出了眼泪。很久很久之后,电话里传来了第二个声音。“詹姆斯,我是艾迪森。相比母体的状况,小家伙的情况相当好。防护舱在坠机中受损,但已经吸收了足够的空气来维持她的生命。虽然她被困在孵化器里,还没有转移到温床,但我们已经给她补充了氧气……”
詹姆斯把肯德拉推到一边,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不听使唤,大声发出命令,“尽快把她带到医疗中心,持续给她提供过滤的空气,直到我们有机会为她做检查,明白了吗?”
萨拉站了起来,靠在书桌上稳住自己。“艾迪森,”她问道,“她……一切正常吗?”
“是的,”艾迪森答道,“她很好,萨拉……虽然她的四肢带着些许蓝色,有明确的青紫症[2]迹象。但我们会竭尽所能。”
[1]纯合子,指同一位点上的两个等位基因相同的基因型个体。相同的纯合子间交配所生后代不出现性状的分离。[2]青紫症(cyanosis),指血液中去氧血红蛋白增多使皮肤和黏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称为紫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