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米莎闭上眼睛时,仍然能想起生命最初几年里昏暗的亮光。在那个朦胧的世界里,她的周围满是刺鼻的柴火和沙漠尘土的味道。有人笑着,有人唱着歌。大手和她的小手一起握住奶瓶和果汁。有人背着她,慢跑,跳跃,颠簸,给她讲故事,抚摸她的头发。用木头、布和羽毛做成的娃娃在空中跳舞。
“妈妈,”她说,“妈妈。”这是她说的第一个词。
米莎不孤独,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妈妈永远都陪在她身边。
米莎有一个父亲,叫詹姆斯;有一个母亲,叫萨拉;还有一个大家庭,大部分人都住在平顶山上那些用泥土、木头和石头建成的房子里。
家里年龄最大的人是祖母。祖母的大儿子威廉叔叔胸肌健壮,皮肤黝黑,深棕色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辫。有时,一个叫里克的人会来,他和威廉叔叔一起出去侦查。其余的时间,威廉叔叔都在他的田里,放羊或种玉米。祖母的小儿子艾迪森叔叔是个医生,更瘦更高,他戴着黑边眼镜,深色的头发总是剪得短短的。每天早晨,他都开着卡车去医院。在那儿,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色外套,拿着一个笔记本。她的两个叔叔都有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止一个。但她,米莎,没有兄弟姐妹。
“为什么我没有兄弟?”她问,“为什么我没有姐妹?”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妈妈说,“但我们只找到了你。”
“你们在找其他人吗?”
“是的,我们一直在找。我们也很幸运,已经有了你。”
爸爸和妈妈住在艾迪森叔叔医院里的一个特别的房间里。房间里有玻璃门和风扇,风扇会发出很大的噪声。每当爸爸和妈妈到户外去,都戴着丑陋的面罩。他们说,那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肺部免受空气的侵害。米莎不喜欢那些面罩,它们让她想起在霍皮族人仪式上跳舞的男人们——当他们从祖母家中出来时,他们就会把脸隐藏起来,让人感到神秘莫测。
“为什么祖母住在地下?”米莎问。
“那儿不是她真正的家,”妈妈说,“那儿是她的地下礼堂,当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她就会去那儿。”
“但是,会发生什么呢?”
妈妈笑了。“去问祖母吧,”她告诉米莎,“仔细听祖母说的话。虽然有时她会东拉西扯。”
祖母给米莎讲过一些不好的事情——30年代可怕的水战,以及曾经将野生动物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园。但祖母也讲过一些好的事情——可以载着数百人在天空中翱翔的巨大飞行器、自动驾驶的汽车,还有通过绑在人手臂上的微型机器发送的照片。
“还有什么是您没见过的!”米莎说。
“我见过很多东西,”祖母说,“但有一个景象,我至今仍然翘首以盼。”
“那是什么?”
“是我的一个梦,”祖母说,“银灵。”
“银灵?”
“她们是你们这一代孩子的母亲。当她们回家找到我们时,我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丈夫。”
“您有丈夫?他在哪里?”
“他在平顶山的另一边等着我。”祖母说。
米莎沿着平顶山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祖母说的她丈夫等待她的地方。但和往常一样,她只看到了一个残影。妈妈说这和她出生时没有足够的氧气有关——她的眼睛混沌,没有正常发育。她只能想象在她的家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编织着漂亮图案的毯子。
但米莎能听到,干燥的风拍打着在高空中翱翔的老鹰的羽毛,发出沙沙的声音;能听到古人的灵魂,像岩石缝隙冒出的一缕缕烟一般升腾而起。她想象着上界和下界的神,马萨乌[1],想象着他那可怕的五官扭曲成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象着聪明的蜘蛛祖母,责备着在玩鹿皮棒和鹿皮球的蜘蛛孙子们。她蹲在峭壁附近,摸着用帕霍羽毛标记的巢穴。威廉叔叔告诉她,那是祖父的专用场所。她尽量向前探身,想听到祖父的声音。
巢穴里似乎飘出来了祖父的声音。“米莎,”他低声说,“等待银灵的到来。”
但米莎永远也看不见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爸爸和妈妈越来越频繁地带米莎去洛斯阿拉莫斯,那是一座有着大窗户的大建筑。他们说这个地方对健康有益,但米莎觉得那里很遥远。为了去那里,他们不得不乘坐一艘叫作运输机的飞艇。米莎在洛斯阿拉莫斯有一个特别的房间,房间的一面墙上有扇小窗户,其他墙上则挂着五颜六色的照片,房间里有一张柔软的床。如果米莎感觉身体状态良好,她就会在爸爸和鲁迪叔叔的实验室里扮演科学家,或者在肯德拉姨妈的电脑上玩游戏,鼻子紧紧地贴着明亮的屏幕。
但她害怕保罗·麦克唐纳,一个被称为麦克的高个子男人,他总是像鬼魂一样无端冒出来。“他只是害羞,”妈妈解释道,“他还不习惯有小孩子在这里。”
一天,爸爸和妈妈告诉米沙,他们要留在洛斯阿拉莫斯。“对不起,米莎,”妈妈说,“我不能再呼吸平顶山的空气了,即使用呼吸器也不行。”
“你是说面罩?”
“是的,即使用面罩也不行。在洛斯阿拉莫斯,我们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妈妈把手放在米莎的脑袋上,“你可以一个人留在平顶山,如果你愿意的话。”
米莎并不愿意,有爸爸和妈妈的地方才是她的家。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觉察到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们每天都把米莎推得更远。一扇关着的门,一场安静的谈话,一顿没有妈妈的饭。“我们很抱歉,”爸爸说,“但你不应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你属于太阳,属于你的朋友们。”
是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平顶山,她可以和威廉叔叔以及他的妻子洛蕾塔婶婶在一起,可以和他们的孙子伯蒂、小霍诺维一起玩耍。米莎还学会了编织平底篮,制作妈妈非常喜欢的蓝玉米饼。米莎想念爸爸妈妈,但是她也不得不接受事实—— 现在的情形已经有所不同。
米莎八岁生日刚过,爸爸和妈妈来平顶山探望她。妈妈靠近她时,米沙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面容。她以为妈妈在洛斯阿拉莫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但妈妈没有和她说任何悲伤的消息。
“我们给你做了几只新眼睛。”妈妈说。
“你现在是个大女孩了,”爸爸说,“你的眼睛需要手术,我们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
妈妈吻了吻米莎的额头。米莎能闻到她长发间飘出的肥皂的清爽气味。
“但是,我为什么需要新的眼睛?”米莎问,“我的视力足够好,看东西非常清晰。”
“你有了新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你的眼睛会像鹰的眼睛一样锐利。”妈妈说。
“如果我的新眼睛不好用呢?”
“它们会好用的,”爸爸说,“我保证。”
米莎看着父母。当艾迪森叔叔在他们身后徘徊时,她真正能看到的只有艾迪森叔叔眼镜的黑框。“好吧,”她说,“我可以试试。”
当米莎从手术中醒来时,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布满了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灰色的阴影。她呜咽起来。是手术失败了吗?
“米莎?你醒了吗?”是爸爸的声音,米莎感觉到他把手放在了自己身上,“怎么了,亲爱的?痛吗?”
“妈妈呢?”
“她现在不在这里。她会回来的。”
“他们治好了我的眼睛吗?我看不……”
“你的眼睛盖着纱布,你刚刚不应该试图睁开眼睛。你和你的眼睛需要相互适应一段时间。”爸爸笑了。
米莎也笑起来。
“我亲爱的小米莎,”爸爸说,“我勇敢的小战士。”
米莎并不觉得自己勇敢。她紧紧抓住爸爸的手,不想让他离开。她还想妈妈。“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没有马上回答她。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她也有一个手术。”
“眼睛手术?”
“不,是她的肺。手术可以帮助她更好地呼吸。”
“所以她不再需要面罩了?”
“我想她仍然需要面罩。不管怎样,她现在正在恢复。等你取下纱布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她。”
经过两个漫长的日夜后,米莎才感到有手指轻轻地摘下包着她眼睛的长长的绷带。灰色变成白色,然后是……彩色。色彩斑斓。清晰明了。太清晰了。她闭上眼睛,“哎哟!”
“来,”爸爸说,“戴上这个。”
她举起双手接过眼镜架在耳朵上。
“这只是用来阻挡一点儿光线的,等到你的大脑适应了,就不需要眼镜了。”
米莎睁开眼睛,看着爸爸的脸慢慢聚焦。他的鼻子和嘴巴被面具遮住,但米莎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以及那周围深深的皱纹和凹陷。她可以看到父亲苍白的脸颊、带着胡楂的粗糙皮肤,以及上面的每一个毛孔。穿过房间,她看到了一扇扇窗户,窗户外面,明亮的太阳光芒四射,光线掠过放在闪亮的金属桌上的一瓶水。米莎感到眼睛开始疼痛,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我知道,”爸爸说,“你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我们现在能去看妈妈吗?”米莎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我准备好了。”
“她在睡觉,”爸爸说,“艾迪森医生现在要检查你的视力。等妈妈醒来,我会告诉你的。”
几个小时后,米莎坐在床上翻着图画书,她把妈妈教给她的简单词句和书上这些看起来更加清晰的字母对照起来。
这时,爸爸终于回来了。“妈妈现在醒了。”他告诉米莎。
米莎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沿着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来到爸爸妈妈住的特殊房间。艾迪森叔叔打开了门。走进去时,一阵密实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艾迪森叔叔低声说,“她现在很舒服。”
米莎歪着头。他们以为她听不见,但她可以。这是她没有透露过的秘密——她能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还能理解很多她不应该理解的事情。那是她的超能力。
米莎慢慢走近妈妈的帐篷。这确实就是帐篷的样子,跟她和伯蒂、霍诺维在寒冷但星光灿烂的夜晚宿营用的帐篷一样,不过这个帐篷是双层的,可以看到里面那一层上覆盖着露水。米莎朝帐篷里看去,辨认出了妈妈的床。她看得并不真切,就像她进行手术之前看到的那样——温和而模糊。
“妈妈?”
“进来,”帐篷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让我看看你。”
米莎回头看了看爸爸。爸爸摘下面罩。米莎看到他又长又瘦的鼻子、狭窄的脸上的褶皱,以及游走在他下巴底部的一条豆状的黑痕。爸爸点了点头。好。
米莎小心翼翼地拉起帐篷一侧的拉链,恰好拉到妈妈旁边的床上,然后反手关上了帐篷。现在帐篷里面只有她们两个人,周围的空气潮湿但温暖。米莎能感觉到妈妈的手臂放在自己身边。她看着妈妈的脸——高高的颊骨、丰满的嘴唇、像池水一样深邃的眼睛。“我看见你了,妈妈。”她说,“你真漂亮。”
“我也看见你了,”妈妈说,“你更漂亮。”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帐篷。晚上,爸爸和妈妈住在一起,爸爸睡在那个特别房间里一张轻便的小床上。每天早晨,米莎走下长廊,和他们待在一起。
之后有一天,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还没有穿过窗户,艾迪森叔叔就来找米莎。在妈妈的房间里,爸爸在等米莎,还有鲁迪叔叔,甚至还有麦克叔叔。祖母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椅子上。
“妈妈呢?”米莎问。
“她和我丈夫一起在等待,”祖母说,“在下界。”
米莎站在那儿,双手握成拳头。她从来没有见过祖母的丈夫,不管她多么努力地看。她甚至不确定她的新眼睛是否足够好用。现在妈妈也去了那里,那个米莎看不见的地方。
[1]马萨乌(Masauwu),在霍皮族人的传说中是死亡之灵和大地之神,通常被描述成戴着丑陋的面具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