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詹姆斯透过运输机的乘客窗口，凝视着月光下的岩石和峡谷的倒影，他想起了最后一次驾车从加利福尼亚出发，穿过沙漠到达洛斯阿拉莫斯的经历。当时瘟疫在美国蔓延，他周围的世界也逐渐崩溃。他对欺骗威廉和艾迪森感到歉疚，但最后，他知道他们会为第五代孩子的到来而感到高兴。至于他自己，等工作全部完成后，便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了。
他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炎热的六月天，他度过一年的大学生活后回家，第一天就帮助父亲重建麻田边众多摇摇欲坠的栅栏。他的母亲从家里带了一罐凉水和一篮苹果。酸苹果汁从他的下巴流下来，加州温暖的微风刚好吹干了他背上的汗水。阿卜杜勒在他旁边，凝视着脚下的土地。“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控制所有的事。但在这里……我得对这里发生的事情负责。”他说。
詹姆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去理解父亲的意思。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抓紧座位的前边缘。运输机沿着被雾笼罩的海岸稳步向西飞行，航行到一片翻涌着的海浪上方，然后向内陆俯冲来到圣巴勃罗湾。接着运输机向南移动。詹姆斯凝视着前方。他看到右前方有一个小小的紧急信标灯，正发出不祥的光。通过无人机的镜头，他们发现了适合投放诱饵的完美地点。
“就在那儿。”詹姆斯说。
“收到。”麦克说。他降低了运输机的飞行高度。运输机绕过天使岛东岸，几乎贴着水面掠过。他们在一个半岛着陆，这里原本归属于海岸警卫队。
詹姆斯戴上面罩，把座位转向机舱中间的过道。麦克从后座的乘客座椅下抓起一块篷布，拖到机舱后面，并迅速果断地把后储舱里的东西全部卸到篷布上。
“所有的都拿上?”詹姆斯问。
“是的。”麦克回答。他弯下腰，把帆布绑在诱饵上。
詹姆斯用一根绳子把诱饵拖到离他最近的角落，然后爬出侧门，抓住门把，保持平衡。但一阵头晕袭来，他差点儿摔倒。
“你没事吧?”麦克在机舱内问道。
“没事。”詹姆斯低声说。艾迪森是对的——他需要休息。但没关系，当务之急是完成这件事。
他们一起把货物吊到靠近门的地方。“小心!”詹姆斯说着，尽量将篷布拉向门边，“别弄坏了。”
不一会儿，麦克从飞行员座椅一侧跳下，站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从这里一个个拿过去。”两人小心翼翼地把诱饵铺在裂开的混凝土上，摆成一个大圈。
“好了，”詹姆斯说，在期待和劳累的双重影响下，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你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麦克说。
两人急忙躲回运输机，詹姆斯从座位下的隔层中拿出遥控器。“听我的命令，一……二……三!”他按下按钮，眯起眼睛看着那一圈诱饵。当诱饵被激活时，盖子上面的红灯会开始闪烁。“看起来所有的诱饵都启动了!”他喊道，“你肯定她们会收到信号吗?”
“诱饵的无线电信标长达十英里。”麦克回答，“她们会接收到信号的，没有问题。”
他们已经起飞，但詹姆斯听到从普雷西迪奥方向传来了轰鸣声。
罗西沿着笔直的路线，在北部山脉上空急速俯冲，直奔西面。凯在耳机中听到肯德拉的声音。“詹姆斯和麦克往南边走了，所以会耽误母体们一点儿时间。她们需要飞到西海岸，以免被探测到。”
“你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吗?”
“她们应该很快就会在天使岛登陆。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了麦克，他是这么告诉我的。这是坐标。”肯德拉慢慢念出岛的坐标。
“我记住了。”罗西在凯的脑海中说。
凯伸长脖子，看着座位后面霍皮毛毯窝里放着的替代诱饵。“罗西，你确定你可以在空中摧毁那些破坏性的诱饵吗?”
“我获得了那些装置的图片，我可以瞄准红色指示灯。”
“那我们就得先和你的姐妹们会合。”凯在脑海中说，而后问肯德拉，“母体们接收信号的范围有多广?”
“诱饵信标可以从普雷西迪奥开始一路向她们发送信号。”肯德拉回答，“但如果要成功上传病毒……就像你上传给罗-Z时一样，最远只能在五十英尺左右。”
“罗西，你的激光范围是多广?”虽然在安全模式下，罗西的激光被解除了，但肯德拉已经为这次任务重新激活了它。
“激光射程最大范围是五百英尺。但是，我需要识别目标，所以必须靠得更近。这取决于目标的大小和我的探测能力。”
“这么说，我们必须靠近。”
“是的。”
凯眯着眼睛看着舱口盖，他现在只能看到树顶和零星的建筑物。远远地，他辨认出一条氤氲的雾线。再靠近一些，海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海湾!我可以看到海湾了!”他看到一些小而模糊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她们走了!罗西，那些是你的姐妹们吗?”
“是的。”
“赶上她们!”
当罗西朝着海湾飞去时，他感受到防护舱在隆隆作响。“我们到天使岛还要多久?”
“大约一分钟。”
凯在座位下的地面上摸索着肯德拉为他制作的遥控装置，“肯德拉，我应该现在打开诱饵吗?”
“等罗西摧毁破坏性诱饵之后再打开。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传输超时或电池耗尽……”
“等等，”是罗西的声音，“我收到信息了。”她安静下来。
凯只听到微弱而悦耳的声音，被罗西处理器的熟悉的嗡嗡声和滴答声所掩盖，“是阿尔法-C。”
“阿尔法?”
“她正在接听她女儿的通话。”
“告诉她终止通话!那不是塞拉打给她的。告诉她有危险。你能做到吗?”
“我会传送这条信息。”
“让她也告诉其他母体终止通话。拖住她们!”
凯已经到了座位后面，他摸索着诱饵，确保它们状况良好。
他们驾驶着运输机向北飞行，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天使岛。詹姆斯感觉到身后的空气在震动。一群机器人渐渐接近放置诱饵的地方。“看样子起效了。”他说。
“至少信标工作正常。”麦克拉回操纵杆。
运输机稳步上升，詹姆斯紧紧抓住安全带，伸长脖子，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南边的情况。“我们今晚不能睡觉，直到确定机器人被停用。”他说。
詹姆斯戴上了夜视镜。在岛屿的最南端，机器人的引擎发出炙热的痕迹，就像雾气一般，诡异地汇聚在地面的一个点上，令人毛骨悚然，但突然散开，扭曲交叉地移动着，像一朵巨大的花展开花瓣向外膨胀一样。
詹姆斯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里。“发生什么了……”
“遇到麻烦了吗?”麦克叫道，他的手始终放在操纵杆上。
“不……不，不会的……”詹姆斯调整着他的收音耳机，轻触打开，“肯德拉!”
“怎么了，詹姆斯?”
他几乎听不到肯德拉的声音，耳朵里充斥着螺旋桨的呼啸声和心脏断断续续的跳动声。
“它……它没有工作!”
“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似乎不想着陆……”
“詹姆斯，”肯德拉回答，“我很抱歉。”
“我想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问题。”
“不，詹姆斯，”肯德拉重复道，“我真的很抱歉。”
罗西从她的姐妹们身边急速飞过，她的飞行路径恰好指向肯德拉发来的坐标。凯看到防护舱外其他机器人的庞大身躯。她们在空中盘旋，然后朝各个方向猛冲。
“传输图像。”罗西说。
“什么?传给谁?”
不过凯低头一看就明白了。机器人全部悬停在目标上空，围成一个圈，正在猛烈地开火。地上爆发出一个燃烧的圆圈。
罗西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准备在附近着陆，防护舱突然倾斜。“凯，现在激活你的诱饵。”罗西说。
凯拿起遥控器，按下“开”的按钮，伸长脖子，看着罗西手里每个诱饵上的指示灯一一亮起。“……18、19、20、21。”他凝视着舱门窗外。但是，随着其他母体一拥而上，他的视野被一片金属海洋挡住了。
詹姆斯惊恐地看着火势从岛上蔓延—— 先是一个细小的火环，然后爆炸成一堆篝火。但在空中，机器人发出的炙热痕迹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片黑暗。
“现在她们不在空中了……反正，在的话我也看不到。”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等一下……那是什么?”一道微弱的光升到空中，就像一缕炽热的烟。接着是另一道光。很快，一团羽状物慢慢地离开地面，转身朝着普雷西迪奥飞去。“该死，发生了什么?”耳机里传来肯德拉的声音，但因为静电干扰，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肯德拉，你在……”
“詹姆斯，你最好把……”无线电通信断开了。
新代码传输用时不到一分钟。母体们集体飞向普雷西迪奥。“罗西，我们需要跟着她们。”凯说。
舱门外，罗西展开翅膀，准备起飞。“你在担心你的朋友，”她说。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肯德拉向凯保证，普雷西迪奥的孩子们不会有像他那样令人不快的经历。他们母体的处理器没有被复制病毒抑制，母体们应该能完美地适应新代码。尽管如此，凯仍然担心他们将如何面对这个突变，尤其是扎克。
罗西刚降落在普雷西迪奥操场的最北端，凯就推开舱门，滑下踏板，匆匆向100号楼走去。孩子们像蜜蜂一样挤在前门廊上，拿着太阳能手电筒来回晃动。母体们在凯的四周着陆。凯到了大楼的侧墙，在离餐厅最近的角落里停下。他蹲在门廊底部高大的灌木丛中，双手捂住耳朵，试图挡住噪声。
突然，周围安静来。他抬头看到了米莎，她正穿过门廊，走向通往正门的楼梯。她身后是梅格和卡玛尔。
凯站起来。“米莎!”他喊道，但米莎没有听到。他意识到，在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他们一定看不到自己。“米莎!”他举起双手挥舞着。
终于，卡玛尔朝他的方向望过来。“凯?是你吗?”
“卡玛尔，我很好!告诉米莎我在这里!”
男孩盯着凯，一言不发。
“凯?”米莎站在门廊边，凝望着凯。
凯不假思索地绕过楼梯底部，大步跑向米莎身边。他伸出手，紧紧抓住米莎的手臂，米莎也抓住他的手，拉近彼此的距离。“没关系，”他低声对她耳语，“事情……”他突然不说了。
米莎的目光飘向操场，眉头紧锁，然后表情柔和下来，变成了惊讶。她松开双手，恍然大悟般缓步走下台阶，走向操场。
接着，凯看到了卡玛尔眼中流露出熟悉的眼神。他一定在想那棵菩提树，它把枝丫伸向天空，把无数的根扎进遍布着粗壮树干的森林的土壤中。卡玛尔想象着他的朋友用它的枝丫把他拉起来，拉起来，拉近他母亲的怀抱。
梅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眼中含着泪水，她说她也听到了母体的呼唤。宏笨拙地爬上母体的踏板，阿尔瓦罗和克拉拉并排坐在母体脚下，双手遮脸。远处，有人喊着“妈妈”。凯看到机器人盘旋在远处的树林上。她们正一步步拆除东侧入口的封锁，抛下一片片的垃圾。他听到一声轰鸣，看到了阿尔法-C。她的翅膀在空中展开，她在上空急速上升、盘旋、转身，反映出她纯粹的喜悦。她发现了新的女儿——米莎，现在她也是孩子们中的一员了。
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凯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是扎克。他紧握着拳头，嘴巴抿成一条线，他身后的克洛伊则凝视着操场。
“扎克!”凯说，“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人，他们修好了我们的母体……”
但是扎克的表情没有变，克洛伊脸上则只有恐惧。他们无精打采地站着，周围站着为数不多的几个掉队的人。
“这是一次攻击，”扎克说，“他们已经控制了我们的母体。”
“不!”凯喊道，“扎克，听我说!”
扎克向凯走近，他的脸离凯只有几英寸。“无论你带来的是什么威胁，我们的母体都会小心的。”他说话时，操场上爆发出新的轰鸣声。两个母体驱动引擎，向天使岛的方向飞去。
“詹姆斯。”凯喃喃地说。他推开男孩，冲向罗西，迅速进入防护舱。罗西的处理器嗡嗡作响，通过他的神经元突触发出一阵兴奋的声音。他进行了回应，用歌声代替语言——母体代码之歌。罗西点燃了反应堆，展开翅膀。凯感受到了震动。她站起身，熟悉的压力把凯推到了座位更深处，和她贴得更近。
在海岸警卫队的驻地上，麦克开着运输机着陆后，詹姆斯挣扎着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了。一只只的小金属箱被烧成灰烬。没有一个机器人被困住，没有一个机器人被停用。
还有普雷西迪奥那边……即使在这儿，他也能听到一群机器人引擎的轰鸣声。他透过护目镜，看着她们的尾迹。他听到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就像有东西从她们停泊处撞毁了一样。“米莎……”他喃喃地说。
“母体们可能会回来，”麦克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不……米莎……我们要去那边。”
“不行!”
等等!那是什么?嗡嗡声……空气中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光谱偏移。两个机器人顶着浓烟和雾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进。
“赶紧回到……”麦克的声音淹没在机器人引擎的轰鸣声中。
詹姆斯无助地盯着盘旋在他上方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蓦地降落在他旁边，双手扣住他的腰，用左臂把他向后推，推到她右边的摇篮里。她巨大的机械手把他紧紧地压在舱口上。
詹姆斯逐渐喘不上气来了。透过机器人的舱门窗，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寻找麦克。但麦克已经撤回运输机上，正在加热引擎。第二个机器人冲向运输机，避开了后螺旋桨，试图抓住运输机。与此同时，抓住詹姆斯的机器人越来越用力。詹姆斯的呼吸逐渐变得微弱。他仍在上演着失败的人生。在努力拯救每一个人的过程中，他没有救出任何人，尤其是他自己。
就在他的视线以外，第三个机器人降落了。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了。他的肋骨疼痛无比，无助的手指抓着困住自己的坚硬金属手臂，他的腿虚弱无力，心跳也慢了下来。他尽力了。他的视野逐渐变黑……他试过了，但以失败告终。
然后，从附近某处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柔和的女人的声音。“詹姆斯，我已经解释过了。”
“什……”
“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已经解释过了。”
随着宝贵的氧气的流动，詹姆斯松了一口气，他的视力慢慢恢复。他感觉到身体在右转，降低，他的双脚接触到地面，膝盖弯曲。两名袭击者向后退。第三个机器人，用她的踏板慢慢地向前走，像个孩子一样向他招手。
她把柔软的手—— 萨拉制造出来的那只手—— 放在他的头上。在她的姐妹们激活风扇准备起飞时，她弯下腰，把詹姆斯抱在手臂里替他挡风。机器人靠近他的耳朵，他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是一个他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声音。“凯跟我说过你没有恶意。这里没有敌人。”
詹姆斯抬起头。透过尘土斑驳的舱门窗，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男孩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凯?他扫视着机器人的侧翼和她的标记。在她的左翼边缘，有一小块明黄色的斑块。罗-Z号。
“但是米莎……”他喃喃地说。
“她很安全。她现在和她的母体在一起。”
詹姆斯闭上眼睛。
这个世界向来如此。拥有巨大的力量，就意味着拥有判断的自由和定义对错的自由，拥有分辨朋友和敌人的自由，拥有改变世界的自由。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力量，也不相信那些享有这种力量的人。他战斗过，抵抗过……但是，一直以来，他或许对一个基本真理视而不见?
在罗-Z的拥抱中，詹姆斯感到四肢逐渐放松。他感到一种温暖，比血管中流淌的血液更加温暖。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他忘记了萨拉的目光;忘记了她的爱，是一个母亲的爱，正是这爱把他和米莎，把他们三口之家紧紧联系在一起;忘记了他母亲双手的温柔触摸，对他来说，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无条件的爱……
爱是奇迹。
蕴藏着力量。
詹姆斯现在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了—— 孩子们在阳光明媚的沙漠中玩耍，他们的母体在一旁照看他们。
崭新的一代，崭新的世界。
“这里没有敌人。”他说。
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