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噩梦连连
在孟博拉酋长的村寨里,黑人们正拼命地大快朵颐,人群头顶的大树上坐着人猿泰山——整个人严肃可怕,又饥又饿,眼神火热地看着面前的盛宴。即便是最厉害的丛林猎人,也会时而食物充沛,时而食不果腹。有时候,泰山白日里吃不饱肚子,夜里更是长时间地饥饿难忍,不过这样的情况并非常态。而这天,泰山又没捕到多少猎物。
几年来,丛林里的食草动物们相继得病,在这片平原几乎找不到野味的踪迹,而大型的猫科动物们又繁衍迅速,数目越来越多,导致好长一段时间内,野兽们吓得四处躲藏,泰山的猎物们也逃得所剩无几。
大多数情况下,泰山一直过得很滋润。然而,今天他腹中却空空如也,丛林里的灾难接踵而至,爆发得如此之快,几乎跟他捕捉新猎物的速度有得一拼。现在,泰山坐在狼吞虎咽的黑人们头顶上,望着下面终生的敌人,体内饥火烧肠,胸腔中有股仇恨油然而生,翻腾搅动。饿着肚子坐在树杈上,看着这群黑人大吃大喝,将肚子撑得几乎炸裂,而食物里还准备着肉排样的东西!这一幕实在令人垂涎!
大象确实是泰山最好的朋友,他从未尝过大象的肉,而这群黑人显然宰杀了一头大象。不过,看着人群津津有味地啃食着猎物,泰山毫不怀疑,一旦有机会,他也会抛开所谓友情,先吃上一顿。当然,要是人猿泰山能够预料到,早在黑人们发现大象尸体的前几天,这头大象就已经病死了,也许他便不会这么热衷于分食宴会上的食物了,毕竟他可不爱吃腐肉。然而,即便是最挑剔的美食爱好者,也会饿到饥不择食,味觉失灵,何况是对食物不怎么讲究的泰山。
此刻,他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村寨中央沸腾的大锅旁围坐着一群黑武士,即便是人猿泰山也没有把握能够安然无恙地穿过人群,前去抢食。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饿着肚子留在树上,等到黑人们填饱肚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之后,再去瞧瞧,如果有残羹剩饭,泰山便可以借此果腹了。不过在心急难耐的泰山看来,贪婪的黑人宁愿撑死,也不会在离开盛宴前留下哪怕一口食物,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便会跳起狩猎舞,打破枯燥单调的进食节奏,同时充分地刺激消化功能,好让精力再次充沛起来;但是,随着过量地食入象肉和饮下当地啤酒,黑人们很快便对任何活动都提不起力气了,反应也越来越迟缓,有的人甚至瘫倒在地,爬也爬不起,只好就近躺在大锅旁,继续不停地吃喝,直到撑昏过去。
到了午夜时分,这场盛宴仍未结束。许多黑人已经睡着了,但仍有少数人还在坚持跟食物对战。眼前的场景让泰山确信,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村寨,从黑人们眼皮底下抓上一把肉,而不会被他们发现。但是仅仅一把肉可远远不够,至少得有填充整个胃的食物,才能减缓饿到极致带来的痛感。因此,泰山还得再等等,等到有充足的时间能够安然觅食。
最后,只剩下一个黑武士——一个老家伙,曾经皱巴巴的肚子现在像鼓一样光滑和紧绷——还在坚守着不吃完不罢休的目标了。即便已经有了明显的不适,甚至是疼痛的迹象,他还是爬到锅边,慢慢跪起,把手伸到大锅里再抓起一块肉,然后大声呻吟着仰面打滚,躺着,缓缓地把食物塞到牙齿之间,吞到肚子里。
显然,这老家伙要么吃到撑死,要么吃到一块肉也不剩才罢休,人猿厌恶地摇了摇头。这些黑人到底有多愚蠢?在所有的丛林居民中,只有他们与人猿泰山身形相似,而泰山是一个人类,那么他们应该也是人类中的一种,就像小猴子、巨猿和大猩猩一样,虽然体形、样貌和习性各不相同,但同属于一个大科。但是,泰山感到十分羞愧,丛林里存在的所有野兽中,人类是最可憎可恨的——鬣狗也一样。只有人类和鬣狗吃相难看,总是将肚子撑得像只死老鼠。泰山曾经见过鬣狗在一具大象的尸体上啃出了一个洞,越啃越深,最后吃瘫在里头钻不出来。现在他倒是相信,要是有机会,人类也会这么做。人,也是最不可爱的动物——瘦削的大腿,难以餍足的胃,成排的牙齿,肥厚的红唇,一切都恶心无比。泰山目不转睛地盯着丑陋的老武士在底下的一片狼藉之中打滚。
老东西还在那儿挣扎着跪起,想再吃一口肉!整个人已经痛得大声呻吟,却仍想继续吃,吃,不停地吃。泰山再也不想忍受饥饿和厌恶的双重折磨了。他悄悄地沿着自己和欢宴者之间的大树干滑下,溜到了地上。
那人还跪在大锅前,痛苦地弯下了腰,几乎快贴到了地面,后背朝着人猿。泰山悄无声息地迅速走了过来,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手指便紧紧掐住黑人的喉咙。老家伙由于年纪大了,吃得太饱,又喝了太多酒,仅仅稍微挣扎了一下,便昏昏沉沉地倒下了。
泰山扔下瘫软的老东西,从蒸煮的锅里舀出了几块大肉——分量足够饱餐一顿了——接着他举起贪吃鬼的身体,一把推进了大锅中。等其他黑人醒来,让他们好好瞧瞧那场景!泰山咧嘴笑了笑。在带着肉回到树上前,他又拿起了一只盛着酒的大杯子,举到嘴边,刚尝了一口,便全喷了出来,原始的酒杯也被扔到了一旁。泰山完全确信,鬣狗要是喝到了这令人作呕的酒水,也一定会吐得老远,这一想法使他对人类的蔑视加深了几分。
泰山荡进了丛林,在半英里开外停了下来,开始品尝偷来的食物。肉块散发出了一种奇怪而令人不悦的气味,但是泰山猜想,这或许是由于大锅架在火堆上烤的原因,毕竟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吃熟食。但是肚子实在太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堆食物后,泰山才真正意识到这些东西确实令人作呕。他很快便吃饱了,食量比想象中小了不少。
泰山往下滑了些,平衡地跨坐在树杈上,蜷曲着身子,准备打个盹儿,可却迟迟无法入睡。往常,泰山入眠极快,就像一只地毯上的小狗,蜷缩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前安然入梦。但今晚,再怎么翻来覆去,扭动身子,肚子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里面的象肉碎块在翻腾着想一涌而出,涌到夜色里去寻找大象本体。泰山不会让它们如愿!他咬紧牙关,生生地忍住了呕吐的冲动。等了这么久才得来的一顿饭,谁也休想抢走。
泰山睡着了,直到被狮子的吼声给吵醒。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天色已经大亮了,自己适才真的睡着了吗?怎么睡了一觉后,却并未像往常一样感到神清气爽?突然,底下传来了一声巨响,他低了头,看到一头狮子正站在树下,贪婪地盯着自己。泰山朝着百兽之王做了个鬼脸,但是令人猿吃惊的是,狮子竟然爬上树枝向他而来。在此之前,泰山从未见过狮子上树,但是此刻不知怎么地,对这头能爬上树的奇特狮子,他却并未感到震惊万分。
当狮子慢慢地朝人猿爬来时,泰山打算往高处的树枝爬去,但令人懊恼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上不去。一次又一次地滑了下来,每上去一点儿就掉了下来,而狮子还在稳步地往上爬,越来越靠近人猿。泰山甚至能看到,那双黄绿色的眼睛里满是饥饿的光芒,下垂的颌边流出一串串口水,巨大的獠牙正准备着抓住并嚼碎自己。人猿绝望地挣扎着,最后终于抓到了一丝逃生的机会,他够着了一根高高在上的细长树枝,那儿可没有狮子能爬得上去。然而,恶魔般的狮子还是一步步地紧随其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但最令泰山震惊的是,不管眼前的一幕有多么不可思议,从最开始的狮子上树,到后来狮子爬上了连猎豹都不敢冒险的高度,这一切他竟然都能理所当然地接受。
人猿继续笨拙地往大树的最顶端爬去,狮子在身后阴沉地呻吟了一声,紧紧跟着。最后,泰山稳稳地站在一根摇摆的树枝尖上,几乎立于森林之巅,而且他再也走不动了。可底下的狮子还在稳步地往上爬,人猿终于意识到最后的结局,来了。他没法在一根小树枝上跟狮子作战,尤其是像这样奇特的狮子,能够站在离地面两百英尺的晃荡树枝上,如履平地。
狮子越来越近了。再过一会儿,它就可以伸出大爪子,将人猿拖到血盆大口之下。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呼啦啦”的声音,泰山警惕地朝上看了看。一只大鸟正在上空盘旋。人猿从未亲眼见过这么大的鸟儿,但却立马就辨认出来了,他曾在海湾边的小木屋里翻阅过一本画册,他瞧过里边这只大鸟的图案不下百次——长满苔藓的小木屋,以及屋内的东西是泰山死去的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除此之外,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对父亲一无所知。
画册中,这只大鸟飞得又高又远,爪子上抓着一个小孩,而下方,一位心乱如麻的母亲站在那儿拼命挥舞着双手。此时,狮子已经伸出了爪子准备俘获泰山,千钧一发之际,大鸟俯冲而来,骇人的爪子凶狠地埋进了泰山后背。当人猿被大鸟抓起,得以逃离狮子的魔爪时,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连疼痛都麻木了起来。
大鸟振翅翱翔,飞得极快,底下的森林渐行渐远。从如此高的位置往下看,泰山感到头晕目眩,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大鸟继续越飞越高。泰山又睁开了眼睛。丛林远在天边,极目眺望之下也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绿色,而头顶上方,太阳仿佛触手可及。他伸出了冻僵的双手,好让阳光暖和暖和。突然间,一股焦躁席卷了身心,这只大鸟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就算这只长满羽毛的怪物体形硕大,难道自己就要被动地屈服吗?他,人猿泰山,英勇的战士,难道要不出一击,毫无反抗地死去吗?绝不可能!
泰山从遮羞布里抽出猎刀,用力朝上刺去,一次,两次,三次,刀尖刺进了上方大鸟的胸膛。强有力的翅膀断断续续地扇动了几下,随后爪子松了开来,人猿泰山“扑通”一声朝远处的丛林掉了下去。
人猿感到自己掉了好几分钟,才从枝叶繁茂的树梢上摔了下来。层层叠叠的小树枝缓冲了降落的速度,最后他落到了一根前一晚才小憩过的树枝上,准备稍事休息。但在落下的一瞬间,泰山身形不稳,他前后摇晃着努力想维持平衡;可还是滚了下来,双手赶忙胡乱地抓了一把,最后紧紧地揪住了一根树枝,整个身子悬在了半空。
泰山再次睁开了眼睛,他记得自己掉落时闭上了双眼。此时,周围夜色正浓。他像以前那样,敏捷地爬回了掉落前跨坐着的树杈。底下还是一头狮子在愤怒地咆哮,泰山往下仔细看了看,月光下那双黄绿色的眼睛穿透了漆黑的丛林,正贪婪地向上注视着自己。
人猿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每个毛孔都冒出了冷汗,胃里翻腾搅动,一阵难受。适才,人猿泰山做了第一个梦。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坐在那里看着狮子爬上身后的树,听着从头顶上大翅膀扇动的声音,此刻对于人猿泰山而言,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是泰山又难以相信所见所闻,不过,即使发生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他还是信任自己的感知。在泰山的生命里,感官从未出现过严重错误,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对它们信心十足。每一种传递到人猿大脑的知觉,准确度各不相同,但都真实无比。泰山完全想象不出自己会经历这样一场奇怪的冒险,没有一丝真实的痕迹。一个被腐烂的象肉百般折腾的胃,一头在丛林里怒吼的狮子,一本画册,以及一场清晰地刻画了所有经历细节的梦境,这一切完全超乎想象。但泰山知道狮子不会爬树,森林里也不存在梦中出现的大鸟,他还知道,从空中摔下的那段距离,哪怕缩短一大截,自己都不可能在摔下后还活着。
简单说来,打算再打个小盹的泰山依旧一头雾水——脑中疑惑不解,身体恶心反胃。
当泰山正深入地思考着夜里发生的这些怪事时,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幕令人震惊的场景,荒诞不经,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泰山眼皮底下——一条大蛇,扭动着弯曲黏滑的身躯,沿着底下的树干缠绕而上——蛇头变成了被泰山推入大锅之中的老家伙——老黑武士的头,拖着圆滚紧绷、肿胀黝黑的肚子。阴森恐怖的脸庞,朝上翻着的眼睛,老头僵硬呆滞地张大嘴巴,越靠越近,企图抓住泰山。人猿愤怒地一拳落在丑陋的面孔上,但是刹那间,幽灵般的脑袋消失了。
泰山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喘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四肢颤抖。敏锐又训练有素的眼睛迅速地朝四周瞥了一眼,但此时一点儿也看不见那只长着老人头蛇身的怪物,反倒是有一条毛毛虫从头顶的树枝掉到了泰山赤裸的大腿上,他做了个鬼脸,一把将毛毛虫扔进了底下的一片漆黑之中。
就这样,在夜幕降临之后,梦境接连不断,一个又一个噩梦接踵而至,直到人猿心乱如麻,林间的一点风吹草动,或是一片静默之中鬣狗突如其来的一声阴嗥,都让他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吓得一蹦而起。最后,黎明终于姗姗而来,破晓的曙光照射着全身发烫,病恹恹的泰山,他步态蹒跚地在阴冷潮湿的森林迷宫里摸索着寻找水源,身体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喉咙干痛难忍。此刻,眼前似乎是一团层层叠叠、相互缠绕、无法穿越的灌木丛,等待着与野兽无二致的泰山爬入其中,躲避食肉动物的袭击,藏匿行踪,孤独死去。
然而泰山并没有就此死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存着死亡的念头。但在身体机能的运转下,痉挛的胃部开始自愈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最后他慢慢地进入了一场正常的睡眠,一直到下午时分都静默无扰。再度醒来时,泰山发现自己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没了一身病气。
他再次出发想找些水喝,畅快地饮了好几大口后,泰山慢慢地向海边的小木屋走去。在感到孤独和烦恼时,他总会到那儿去寻求宁静和放松,这种安详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体会不到。
当泰山走近小木屋,拉开父亲多年前制造的粗糙门闩时,两只狭小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从附近的丛林里,透过隐隐约约的树叶注视着他。蓬乱而垂悬的眉骨下迸射出一股狠狠的敌意,夹杂着强烈的好奇。泰山走进小木屋,随手关上了门。在这里,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拒之门外了,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安然入梦;可以蜷缩着身体翻看画册里奇怪的图片;可以推测着读出印刷的文字,哪怕语言不通,也不懂文字代表的意义;甚至可以进入到一本本书籍里,去感受未知而又精彩的世界。公狮和母狮可能会在附近徘徊,野兽们可能会愤怒咆哮,但至少在这里,泰山不用时刻戒备,可以愉悦地放松身心,尽情地感受着不受打扰的最大乐趣。
今天,泰山特地看了看曾经抓走小白人的那只大鸟照片,翻看着彩色的图画,他不禁眉头紧锁。没错,这的确是前一天将自己抓走的大鸟,对泰山而言,那个梦境实在太真实了,他总觉得自从自己在树上睡着之后,日子偷偷溜走了一天一夜。
然而,泰山越想越觉得自己经历的那段冒险幻而不真,但是他又无法确定真实和虚幻何时何地开始交替。那时他真的去过黑人们的村庄吗?真的杀死了老黑人吗?真的吃了象肉,并且生了病?泰山挠了挠蓬乱的黑头发,努力思索着。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但他很清楚自己从未见过狮子爬上大树,也没有见过蛇的头和肚子会变成一个老男人,并且那人还被自己给杀了。
这神秘诡异的经历无论如何泰山也弄不明白,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放弃了挣扎,但在内心深处,他隐约察觉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受,进入了生命之中,萌发于熟睡之时,并随着意识蔓延到了清醒时分。
接着他又想到,在睡梦中遇到的这些怪物是否会杀掉自己?毕竟那时候,人猿泰山完全变了样,行动迟缓,胆小无助——像最担惊受怕的小鹿一样,总希望能远远逃离开敌人。
可以说,这个梦使泰山开始对恐惧有了一丝模糊的认识,这是他此前清醒时从未有过的体会,这种感受或许先辈们也经历过,并先以迷信、后以宗教的形式传给了后代子孙。像泰山一样,他们也在夜间看见了这些难以用白日的感知或理性来解释的事物,于是便为自己找了些奇怪的解答,比如,它们拥有荒诞不经的形状,拥有奇特神秘的力量,这样一来,所有自然中无法解释的现象便可归咎于此,而每一次现象的重现都使他们充满敬畏、惊奇或恐惧。
当泰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一串串小虫般的字母时,先前奇异的冒险记忆瞬时活跃了起来,一股脑儿涌进了此刻正在阅读的文章之中——这是一篇关于大猩猩被围困的故事。书上色彩分明地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猩猩,囚禁于笼中,周围显而易见的是一群白人,站在栏杆旁好奇地盯着咆哮的野兽。一如既往地,泰山对那些包裹在白人身上、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彩色衣裳感到万分惊奇,每次一看到这些奇怪的生物,总不禁要咧嘴一笑。他常常在想,这些人把身体遮住是因为耻于身上无毛,还是因为觉得穿戴这些奇怪的东西会使外貌更加美丽?尤其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头饰,简直逗乐了泰山。他也好奇,图中的一些雌性是如何做到平衡地站立在地上的?当眼神瞄到雄性们头顶上滑稽有趣的圆头巾时,泰山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慢慢地,人猿猜出了书上各种字母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义,但是一边阅读时,一边又感到这些小虫子——泰山习惯将字母称作小虫子——总是令人困惑地四处乱爬,迷惑了视线又混乱了思绪。他甚至两度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但仍需片刻才能将小虫子重新排列成条理清晰、易于理解的模样。前一晚的睡眠不足,加上疾病困扰,轻微发烧,使得泰山现在极度疲惫,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眼睛也越来越睁不开了。
泰山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入睡,但睡梦中还留有一丝清醒的意识,那是身上传来的痛感,但他决定任疼痛顺其自然,不稍片刻,小木屋的门开了,声音惊醒了泰山。他迅速地转头望去,吃惊地看了好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头毛茸茸的巨型大猩猩。
此时此刻,对泰山而言,无论和丛林里的哪位居民关在一起,都好过和大猩猩关在一间小木屋里,不过他并不害怕,尽管锐利的双眼已经注意到大猩猩正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狂躁之中,那是许多凶猛的雄性都有的症状。通常巨型的大猩猩会避免和其他的丛林居民发生冲突,称得上是最好的邻居了。但是一旦它们受到攻击,或是处于暴躁抓狂时,没有哪位大胆凶猛的丛林居民敢主动挑衅。
对泰山来说,现在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大猩猩正双眼泛红,恶狠狠地怒视着他,不用片刻便会冲过来一把捉住人猿。泰山伸出手摸向身旁桌子上放置的猎刀,但是手指头没有够着任何武器,他转头迅速地瞟了一眼。目光落到了方才观赏的画册上,翻开的地方还停留在印有大猩猩图案的页面上。泰山找到了猎刀,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又朝着大猩猩咧嘴笑了一笑。
他不会再被这些在睡觉时出现的幻象给欺骗了!毫无疑问,用不了多久,大猩猩就会变成老鼠,并且长着大象的头。泰山最近见过太多这样奇怪的事了,都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但这次大猩猩的身体没有发生变化,而是慢慢地朝年轻的人猿走了过来。
泰山也有点困惑,仿佛又进入了一场引人注目的新冒险,他不想仓皇逃向安然之地。虽然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但泰山已经做好了准备,必要时便开战。不过他仍然觉得眼前有血有肉的大猩猩只是一个幻觉。
泰山想着,野兽很快就会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了,或是变成别的东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猩猩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可见、真实无比,几缕阳光从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身后透窗而进,照射在大猩猩华丽的黑色大衣上,毛发均闪烁着生命和健康的光芒。泰山感到这是睡眠中最真实的一场冒险了,他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件即将发生的趣事。
很快地,大猩猩便冲了过来,强劲有力、长满老茧的双手猛地抓住了人猿,巨大的獠牙紧挨着脸庞,喉咙里发出一阵瓮里瓮气的可怕吼叫,呼吸而出的热气在面颊上扩散开来,但泰山仍坐立不动,微笑地看着幽灵般的大猩猩。他可以被愚弄一两次,但绝不会连续多次犯蠢!泰山知道这头大猩猩绝不是真的,真实的大猩猩根本不可能打得开小木屋的门,只有泰山知道门闩该如何拉开。
大猩猩似乎对于人猿的无动于衷感到十分困惑。它号叫着贴近对方的喉咙,停顿了几秒,似乎突然做了个决定。双手快速一动,像抱起一个婴儿一般,轻而易举地将人猿扛到毛发蓬松的肩上,转过身冲进了开阔的森林之中。
现在,泰山更加确定这是一场睡梦探险了,因此被大猩猩抓走时,他不仅毫无抵抗,还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推断,不久后自己就会醒了,发现又回到了睡着时的小屋里。泰山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小木屋的大门正大开着,这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关起来,拴上门闩以防备不速之客。猴子要是有机会到屋内待上几分钟,准会对泰山的小宝藏造成一场难以挽回的浩劫。人猿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这场探险什么时候会结束?现实世界将在哪里开启?他要如何确定小木屋的门不是真的开着?此刻身边的一切都十分正常——没有出现之前睡梦里的那些怪诞夸张的景象。或许现在应该找个安全之地,好好确认下小木屋是否大门紧锁——就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检查下也总归不会出错。
泰山尝试着从大猩猩肩上滑落下来,但这巨型野兽只是凶猛地咆哮了几声,更加用力地紧抓不放。人猿使劲一扯,挣脱开来,跳到了地面,而这头梦中的大猩猩转而恶狠狠地发动了攻击,再次抓住泰山,巨大的獠牙深深埋进光滑的棕色肩膀里。
疼痛和鲜血唤醒了泰山战斗的本能,唇边的冷笑一丝丝褪去。现在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眼前的东西都不能当成一个玩笑看待了!人猿和大猩猩立马撕咬到一起,拉扯着、咆哮着在地上打滚。大猩猩狂怒得几乎丧失了理智,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人猿的肩膀,企图掐住他的颈静脉,但又一次次滑落;而人猿泰山早前曾多次对付过这种出手便直攻致命血管的野兽,每次他总能一边朝敌人的喉咙抓去,一边避开危险的招式。最后,泰山成功了——强壮的肌肉在光滑的皮肤下凹凸绷紧,他用尽全力将毛茸茸的躯干猛然一推,手指钳住了大猩猩的喉咙,狠狠一扯,另一只手小心谨慎地从腰间伸了出来,将猎刀刺进了野兽的心脏之中——钢铁般的手腕快速移动,锋利的刀刃次次击中目标。
大猩猩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用力挣脱开人猿的束缚,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便瘫倒在地,四肢不住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一动也不动了。
人猿泰山站在原地俯视着猎物,手指抓了抓浓密的黑发。不一会儿,他又弯下腰摸了摸尸体。大猩猩的鲜血染红了手指。泰山举起手,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摇了摇头,朝小屋走了回去。门依旧大开着。他先关上门板,拴上门闩,然后又回到被杀死的猎物尸体旁,停了下来,困惑地挠着头。
如果这是一次睡梦探险,那什么时候才会醒呢?他要怎样才能区分梦境和现实?过去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虚幻的?
泰山一只脚踩在匍匐的躯体上,仰起脸,对着天空发出了公猿胜利的号叫,远处传来了一头狮子应和的吼声。一切都无比真实,然而,泰山并不知道。带着一头雾水,他转身进入了丛林。
泰山分不清什么画面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但有一件事他清楚无比——再也不吃大象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