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
我给凯蒂打了电话,说要去看她,可这是我第一次并不期待和她相见。
我到达“三根烟囱”时,凯蒂正在花园里,戴着园艺手套、拿着剪枝刀四处漫步,修剪玫瑰枝丫、万寿菊和其他花枝,精心打理着本已十分完美的花园。我爱凯蒂,真心喜爱,她是我动荡漂泊的生命中唯一永恒不变的存在,尽管有时候,我也会疑惑自己究竟是否真的了解她。
“嘿!”她看见我开心地打着招呼,“你介意今天午餐吃得简单点吗?外面买的,火腿起司乳蛋饼,就是麦尔顿的那家Honey+Harvey,还有我自己随便弄的蔬菜沙拉。”
“行啊……”
她带着我走进厨房,午餐已经摆放在桌上,还有一罐自制的冰镇柠檬汁。凯蒂有自己的秘制柠檬汁配方,用糖把整颗柠檬瓤磨碎,然后加水,味道自然是任何超市里的罐装或瓶装柠檬水都比不上的。乳蛋饼已经用烤箱热好,桌子上竟然还放着用金属环束好的餐巾。现在还有人在家里这样珍而重之地装点餐桌吗?就用折成方形的厨房纸不行吗?
“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她问,“我想警方还没有找到塞西莉·特里赫恩吧。”
“我估计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了。”
“你觉得她被人杀了?”
我点点头。
“这和你上次来说的可不一样。你当时认为或许只是出了意外,比如不小心跌进河里或者别的什么。”她思索着我的话,“如果她真是被人杀了,那你觉得她的猜测是不是对的,那个叫斯蒂芬什么的人真的是无辜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这是一个好问题,而我目前还无法回答——是真的无法回答。我走访了相关人员,还做了好几页笔记,可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凶手人选;没有一个人曾说过或做过任何明显惹人怀疑的事。我能依靠的,说实话,只是心里模糊的感受和直觉。如果非要把最有嫌疑的人按程度列出来的话,会是下面这个顺序:
1.埃洛伊丝·拉德玛尼
2.丽莎·特里赫恩
3.德里克·恩迪克特
4.艾登·麦克尼尔
5.莱昂内尔·科比
埃洛伊丝和德里克都听见了塞西莉那通致命电话;丽莎·特里赫恩对塞西莉极为嫉妒,又被斯蒂芬抛弃;艾登娶了塞西莉,尽管从他的各种表现来看,都不像是凶手,可嫌疑最大的还是他;莱昂内尔的嫌疑最小——可第一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就不好,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场不大对劲。
所以现在我的调查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中的两起谋杀案发生的原因不同,因此有两个凶手。但我基本可以肯定,我调查的这起事件并没有那么复杂,塞西莉就是因为与父母的那通电话被人灭口。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又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打电话告诉父母,而这番话被凶手听见了。
她之所以知道杀死弗兰克·帕里斯的真凶,就是因为看了这本小说。我也看了,可是即便我研读了书中的每一个字,却完全看不出端倪。我逐渐意识到,我应该更多地了解塞西莉,了解她的好恶和所思所想,这样或许才能更清晰地推测,到底是什么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从而发现了真相。
“就是一种感觉。”我敷衍地回答着凯蒂的问题,“总之,我只剩下今明两天可以查了。丽莎·特里赫恩要赶我走。”
“为什么?”
“她觉得我在浪费时间。”
“也可能是觉得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也这么想过。”
“你要是愿意,可以住我家。”
我是挺愿意的,这样就能多跟凯蒂待在一起,可是一想到接下来即将进行的谈话,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住在这里的。
“凯蒂,”我开口,“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对吧,在我心里,咱们一直很亲密。”
“是的,我们很亲密。”她微笑着,可我却能清楚看见那抹微笑后隐藏的恐惧——她知道我要说什么。
“戈登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她还想装傻糊弄过去:“什么戈登的事?”
“我知道亚当·威尔考克斯的事了。”我说。
寥寥几个字便足以让凯蒂强撑的平静破碎。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愤怒,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当她努力维持的幸福表象——那些绽放的花朵、充满异域风味的沙拉、自制的柠檬汁和从麦尔顿高级熟食店买来的乳蛋饼营造出来的假象,在那一刻被彻底打破、消逝,剩下的便只有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悲伤与绝望。我本该早点发现的,却一门心思只想着一群和我毫无瓜葛的人。是啊,我不是没注意到她花园里枯萎的花丛、邮件里的错别字、杰克忽然开始抽烟和飙摩托车,却从未用心琢磨过。我只把这些当作某个次要案件的线索,等待我推理出答案,而不是需要用心、用感情去关心的事。
直到后来萨吉德·汗说漏了嘴。在我们会面的最后,他提到凯蒂来找他咨询,而他推荐了一个叫作威尔考克斯的人。虽然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并想尽办法掩盖,但我还是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凯蒂为什么会找律师咨询?这里互联网再次派上了用场。我首先输入的是“威尔考克斯,伦敦,律师”这几个关键词,幸运的是,这个姓氏并不太常见,第一次搜索就只出来十几个相关结果。我一一排除,比如杰罗姆·威尔考克斯(交易标准律师)肯定不是我要找的人,保罗·威尔考克斯(知识产权律师)也不是,如此这般。后来我忽然灵光一现,试着输入了“威尔考克斯,伊普斯威奇,律师”这些字眼,搜索结果中,亚当·威尔考克斯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他是一名离婚律师。
“是戈登告诉你的吗?”凯蒂问。
“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了。”我说。
“我也是。”她努力想要挤出一丝微笑,却无法办到,“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这种事真没什么好说的。”她说,“想想之前我说你的那些话,再看看如今自己却变成这样,我以为你一定会在心里笑我自以为是、笑我活该。”
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说,“永远也不会。”
“对不起。”泪水终于盈满眼眶,凯蒂拿起餐巾擦了擦,“我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好。”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叹了口气:“戈登和他的女秘书搞在一起了。她叫娜奥米,比戈登小二十岁。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
“太荒唐了。”我说。
“他是挺荒唐的。”凯蒂止住了眼泪。她哭是因为觉得之前那么想对我很不公平,觉得亏待了我,但说起戈登却只有愤怒,“他跟我说的那些话全是套路,说什么他还是爱我的,也爱我们的孩子,他不想伤害我们,也不想伤害这个家,可是他却感受不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让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热情,感觉自己找回了青春岁月,说他希望我们的人生都能有个新的开始什么的。他很可悲——可我却也责怪自己。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他的‘工作日在伦敦,周末回伍德布里奇’的工作模式,我早就应该预料到这种结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大概两年前开始的,就是你搬去克里特岛后不久。戈登说每天通勤实在太累,想在银行附近租一间单间公寓,而我像个傻瓜一样同意了。一开始,他一周只去住一两天,但不知不觉,他就只有周末回来了,甚至有几次连周末都不回来。说什么开会、去国外出差、和老板打高尔夫之类的。天知道,我早就应该发现的。这也太明显了,简直就是写在脸上!”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条短信。有天晚上很晚了,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趁着锁屏前的几秒,我看到了。我总觉得是那个女人——娜奥米故意发的。她想让我发现。这是她的计划。”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发封邮件到克里特岛给你?那又能有什么用?”
“我几天前就在这儿了……”
“对不起,苏,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也想说,可是心里又觉得羞耻,说不出口。我知道这样很傻,因为应该羞愧的不是我,可我以前总数落你,对你和安德鲁指指点点,教你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结果我自己才是那个过得乱七八糟的人。我想我只是懦弱,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你知道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我知道。不要再责备我了,不然我又要哭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发现,一直很担心。”
我逼着自己问出这个艰难的问题:“我想杰克和黛西也知道了吧。”
凯蒂点头:“我必须告诉他们,可这对他们的打击很大。黛西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了,她觉得这件事特别恶心。而杰克……你见过他,我想努力表现得坚强一点。我跟他说‘不管怎样他还是你的父亲’‘中年危机’等等所有这些你能想到的话,可事实上,苏,看见他们为此憎恶戈登,我却有些开心。他是一个自私的混蛋,把一切都毁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
“他在娜奥米身上花了不少钱,可当时他的银行工作却开始走下坡路,不久就失业了。当然他现在才不在意这些呢,和情人住在威勒斯登,双宿双飞,一派岁月静好。可我们却不得不卖掉这栋房子。我有权利买下它,但钱不够,所以只能和他五五分。具体的财务细节我就不说了,太复杂。”
“今后你住哪里呢?”
“我还没想好,应该换个小一点的房子吧。三根烟囱下周就会挂牌售卖。”
她从桌边起身,将电水壶装满水、摁下开关,背对着我。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我很高兴你现在知道了。”她说,依然背对着我。
“我真的为你遗憾,凯蒂,但也很高兴现在终于知道了,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整整二十五年!居然可以一夕之间就分崩离析,真不可思议。”
她站在水壶前等着水开。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终于,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到桌前。我们继续无言地对坐了好一会儿。
“你会继续住在伍德布里奇吗?”我问。
“希望可以,毕竟我的朋友全在这里,格林威园艺中心也说我可以转成全职。也就是说,在这个快要知天命的年纪,我又要开始全职工作的人生了!”她盯着面前黑乎乎的咖啡,“真不公平啊,苏。真的太不公平了。”
“真希望我能帮到你。”
“只要知道你会一直支持我、爱我就足够了。我会没事的。这栋房子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我还有存款。孩子们都差不多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
之后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我向她保证,离开萨福克郡前一定会再来看她,并且只要她有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全程脑海中只想着安德鲁,我很后悔在克里特岛和他吵架,后悔给他写了那封邮件,后悔自己来了布兰洛大酒店。
那天下午我又试着给他打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邮件也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