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
我回到酒店时,刚好下午三点。我只想立刻上楼回房间,躺在床上拿湿毛巾盖住双眼,把弗兰克·帕里斯和塞西莉·特里赫恩远远地抛诸脑后。丽莎·特里赫恩只允许我住到明天中午十二点,并要求我给出调查结果,可我现在离破案还差得远。和凯蒂的见面使我精疲力竭,我很担心她,而面对所谓调查,我只觉得自己目前拥有的信息根本寥寥无几。
然而当我走到前台取钥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转头,却看见一张此刻最不想见的脸。艾伦·康威的前妻梅丽莎就站在身后冲我微笑,那副笑容很明显是因为知道我会惊讶,而不是因为与我相遇的惊喜。自上次与她在位于埃文河畔布拉德福德的家中匆匆一别,已过去两年,可她却一点也没变:依旧个子小巧、有着栗色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和稳重优雅的气质。
“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说。
我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她看,于是赶紧说:“当然记得,你是梅丽莎。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来伍德布里奇做什么?”
“我之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离开牛津之后,曾在布兰洛大酒店旁边租了一间农舍。”
“是的,我听说了。”
“我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艾登·麦克尼尔给了我很多帮助,当时我刚离婚,正处在人生低谷。当我看到塞西莉失踪的报道后,就决定要回来尽一点绵薄之力。你知道的,你让他很伤心。”
“我不是故意的。”
“他似乎认为你是故意针对他。”见我不答,她便接着说,“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布拉德福德了,但我希望能见你一面。有时间跟我喝杯茶吗?”
“当然,梅丽莎,非常愿意。”
我不想喝茶,更不想坐着听梅丽莎数落,可又确实有话要问她。当年婚礼前一天的那个周四她也在酒店——并且,据在水疗馆看见她的莱昂内尔所说,心情很糟。尽管《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出版时,她已经和艾伦离婚,却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八年,当初第一个建议艾伦写侦探小说的也是梅丽莎。而她竟和艾登·麦克尼尔成了朋友,有意思。我本以为艾伦的小说是弗兰克·帕里斯和失踪的塞西莉·特里赫恩之间唯一的联系,但现在看来,还有她。
我们走进酒店休息区。本想坐在外面抽根烟,可梅丽莎看起来很坚决。于是我俩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见的艾登?”我问。
“我刚和他在家里吃过午餐,然后就来了酒店,希望能遇见你。”服务生走了过来,我点了一瓶矿泉水,梅丽莎点了咖啡。等服务生离开后,她说,“你知道吗,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他们俩结婚前我就见过他们,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艾登深爱着她。”
“他们邀请你参加婚礼了吗?”
“没有。”
看来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她看出了我的想法,说道:“我跟艾登的关系比跟塞西莉更近。带我去奥克兰看房的人就是艾登,我搬进去以后,也是他热心帮我搞定入住的一切事宜。我跟他讲了我和艾伦之间的事,之后他就很照顾我。还帮我办理了水疗馆的免费通行卡,和我吃过一两次晚餐。”
“那么,你们的关系到底有多好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否和我想的一样?你这个人啊,苏珊,总是这么直白,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脸上挂着一抹淡笑说,“艾登和我没有私情,也没有上过床。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距离他们的婚礼还有几个星期。总之,他不是那样的人,从来没对我起过什么坏心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心里却想着,我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我跟他可能就见过五六次吧。还有,未免你又起疑,我和他吃晚餐的时候,塞西莉也在。”
“你对塞西莉怎么看?”
“她看起来人不错,虽然不怎么说话,可能是对婚礼感到紧张。当时她和姐姐刚吵完架,或许心情不太好。”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争吵吗?”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并没因此受太大影响。”她顿了顿,又说,“说起来,我似乎记得他们有提到斯蒂芬这个名字。那就是被指控为凶手的人,对吗?塞西莉对丽莎解雇斯蒂芬这件事很生气。”
“你经常见到斯蒂芬吗?”
“只见过一次。他来奥克兰帮我通过一次水管,我给了他五英镑小费。”
服务生托着盘子走来,梅丽莎等他离开后才接着说。
“我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留心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继续说,“你一定要记得,当时我的状况很不好——跟我结婚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竟然告诉我,他是同性恋并要求离婚。我们卖掉了牛津的房子,弗雷迪和我都不知道今后该去哪里生活。”
弗雷迪是她的儿子,当时十二岁。“弗雷迪和你一起住在租的房子里吗?”我问。
“他有时候会来。那时,他刚开始在伍德布里奇中学学习,我想离他近一点,这也是我租下那栋房子的原因。”
“他现在在哪里?”
“在圣马丁艺术学院读书。”
我想起上次和梅丽莎见面时,弗雷迪正在准备大学申请。“我很高兴他被录取了。”我说。
“我也是。我认为艾伦的所作所为对弗雷迪来说非常残忍。我对同性恋出柜这件事没有意见,甚至不介意因此结束多年的婚姻。我的意思是,尽管难过,但我尽量不让自己责怪他。如果这就是他的性取向,那确实没必要隐藏。可对于弗雷迪来说就不一样了。他当时才十二岁,刚转到新的学校,结果突然从报纸上看到自己那大名鼎鼎的父亲竟然是同性恋。不得不说,伍德布里奇中学的教职员工在处理这件事上相当优秀,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同学的嘲笑和欺负。你也知道男孩子什么样。艾伦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他任何帮助或支持。那时,他已经和詹姆斯搬进了格兰其庄园,除了每个月寄支票以外,和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来往。”
“弗雷迪去他那边住过吗?”
“他不愿意去。我有尝试过缓和他们父子的关系,觉得那样做才算负责,可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罢了。弗雷迪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这一点我曾亲眼看见过。两年前,弗雷迪·康威不情不愿地来参加了父亲在弗瑞林姆的葬礼,整个过程中没有流露过半点难过,只是等不及想走。
“我只是觉得,弗兰克·帕里斯被杀的那个周末你也恰好在酒店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
“莱昂内尔·科比。”梅丽莎看起来一脸困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于是我提醒她说,“当时的水疗馆经理。”
“噢,那个澳大利亚人,利奥。是的,我之前常找他做训练。”
“利奥?”
“我一直这么叫他。”
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划过我的脑海。“除了你还有别人这么叫他吗?”我问。
她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怎么?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他还说你看起来很生气。”
“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个星期四。”
“我真的不记得了,苏珊。已经过了太久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利奥有时候挺讨人厌的,非常自大。说不定是他把我惹生气了。”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我在伦敦见到莱昂内尔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可即便如此,我感觉梅丽莎心里还藏着别的事。“你认识弗兰克·帕里斯吗?”我问。
“认识。”
“你见过他?”
“我在《活动报》上看过他的照片,也听艾伦说起过这个人。”
“他就是那个周四来的酒店。”
“是啊。”她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那可真是一场令人不快的意外。我在去水疗馆的路上看见他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心情不好吧。”
她朝我俯身,休息室里还有两个别的客人,她不希望被听见。“听着,关于我和艾伦之间的事,我对你从来都很坦白。”她说,“我们结了婚,结果他是同性恋,于是又离了婚。虽然就算没有弗兰克·帕里斯,情况也不见得会不一样;但说起来,他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是他手把手领着艾伦进入了那个世界——伦敦的同性恋圈子。他们还上过床,虽然弗兰克不是艾伦喜欢的类型。艾伦一直喜欢年轻男人,可弗兰克算是他的引路人——我认为可以这么说。他带着艾伦去逛夜店,帮他找年轻男妓,有的甚至还没成年,更别提他干的其他那些肮脏事!我是说,我算是思想开放的,可那些事我真是宁愿不知道。”
“这些都是艾伦告诉你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一口气说了很多。”
“因此你怪罪弗兰克·帕里斯。”
“没到想拿锤子砸死他的地步,苏珊,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得知他的死讯时,我确实没怎么掉眼泪。”
尽管有所怀疑,我还是在心里对梅丽莎卸下了些许防备。她在酒店前台叫住我的时候,看起来气势汹汹,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我也很难忘记她曾和安德鲁交往过——当然,是在我和安德鲁认识之前。可越是和她交谈,我越觉得她善解人意并且聪慧过人。阿提库斯·庞德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她和艾伦共同创作的,要是没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会是朋友。
“你知道艾伦把这本小说献给弗兰克·帕里斯吗?”我说。
“《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吗?这我倒是不知道。没看过。”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本书,梅丽莎。”
“我知道,艾登都跟我说了。艾伦在谋杀案发生六个星期后来过这里,问了很多问题,然后全部写进了小说里。”她摇着头说,“典型的艾伦做派。只要他想,就能变成十足的混蛋——现在想想,其实他基本上大部分时候都是混蛋。”
“他来的时候你们没见面吗?”
“没有。我当时不在,感谢上帝,我才不想见到他,至少当时不想。”
“他把很多酒店的工作人员都写进了书里。比如劳伦斯和波琳·特里赫恩、德里克·恩迪克特、艾登。小说的主角名叫梅丽莎,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你。”
“这个角色后来怎么了?”
“被勒死了。”
梅丽莎大笑起来。“我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他就喜欢玩这种游戏,在《阿提库斯·庞德案件调查》和《邪恶永不安息》这两本书里都这么干过。当然了,还有《喜鹊谋杀案》。”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他把代表艾登的人写成凶手了吗?”
“没有。”
“不是他干的,苏珊,相信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对我最好的人就是艾登,而且我也说了,我看到过他和塞西莉在一起的样子。塞西莉其实挺幼稚的,很像《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多拉’,比较感情用事,说话也不怎么有趣,可是艾登却迷恋得不得了。我自认看人挺准,而我可以告诉你,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塞西莉的事。你突然跑来指控他——”
“我没有指控他任何事,梅丽莎。”
“他可不这么想。”
我们开始争执的时候,拉尔斯忽然来到桌前。“是赖兰小姐吗?”他问。
“我是。怎么了?”
“您的车是不是一辆红色的MGB?”
“是的。”我既疑惑又担心。
“有人刚才打电话到前台,说您的车挡着他们的道了。”
车是半小时前停的,我记得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你确定吗?”
拉尔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看了看梅丽莎,说:“我去去就回。”
我起身离开酒店休息室,进入环形的酒店前厅,从大门走了出去。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一帧帧不断闪现的电影蒙太奇画面,令我目不暇接,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我的跑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我想着:明明没有挡住任何人啊?这时候本该立刻转身回酒店的,可我的脚却还在往前迈,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抱怨。
走过车道,就在酒店的大门前,我看见了艾登·麦克尼尔。他正冲我大喊。我以为他是在发脾气,可下一秒我便意识到,他是在提醒我注意。他的眼睛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处,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猛然抬头,眼前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只展翅的猫头鹰正在疾速滑翔。电光石火之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告诉我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猫头鹰,而是酒店正门上方横杆上镶嵌的巨大猫头鹰雕像!我刚到酒店时见过。而且它并不是在滑翔,而是垂直坠落。
笔直地朝着我坠落。
我就站在它的正下方,无处可躲,也没有时间跑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黑影划过眼前,有人猛地向我撞了过来,那是站在酒店大门附近的一个男人。他用双臂紧抱住我,肩膀抵着我的胸口,像抱球冲线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瞬间将我推开。几乎与此同时,猫头鹰雕像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碎成无数残片。这声巨响让我明白,如果被砸到,我一定必死无疑。
倒向地面时,那个男人扭转身体让自己跌向地面,好让我倒在他身上。他救了我一命。艾登向我们跑来,一脸惊恐;我还听见别的什么人尖叫。尽管惊魂未定,我却已心中了然,这是有人事先安排的。我被骗了。那通所谓的投诉电话,说我的车挡住了别人,只不过是为了把我引出酒店的把戏。
救了我的男人松开手臂,我转头看向他。尽管尚未看清,但我知道是谁,而且我猜对了——
安德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