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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冻僵了。

  雪地中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中没有一丁点火光,全新的石砌使壁炉看起来更显漆黑。他坐著并将头上的毛帽往下拉盖住耳朵,等待著月亮升起。小窗户因著他的呼吸所凝结成的一层厚霜而明亮了起来。

  狂风在无人使用的壁炉管中怒吼。一声来自远方的狼嚎。

  他一个人在荒芜人烟的雪地中,在这冻透了白色的森林世界裡,独自一人,他感到非常寒冷,他渴望温暖。

  终于,白色的月光从小窗户外透了进来。窗上冰冷的花纹渐渐成形,随著月亮越升越高,这幅冰画变得越栩栩如生。

  几乎难以分辨出线条的冰网。线条色彩鲜豔,如同紧缠的蛇群般;又如同枯死的树枝纠缠在一起。就像世界上不存在的野兽白毛。就像厚重且载满雪的穗。

  他将含著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声音—从远处传来人的声音。许多的影子—各样的脸孔。

  青草绵延。一把落在无人的断头台上的斧头。吵杂嬉闹的人群。从石梯上泻出的沙流,金色光闪闪。

  他身子往前挪了一些。

  刻著图案的金色刀片,如同雪球般捲了一层又一层的雪衣,又如同一块麵包涂满了牛油、蜂蜜、起司,包覆多层威力的黄色金属……

  一条如同长成一扇巨大门的金色刀片,刀口处覆盖著精密的雕工,图案是人的形体。

  摇篮裡是个蓝灰色的小婴孩。赤裸的小婴孩连著三条脐带。

  三张面孔。一张面孔较年长,另一张稍微年轻些,而第三张面孔像是被沙子磨过似的。是三个女人。

  三条线。三条根。三条路。

  他身子再往前挪了一些。

  月亮消失了,被突如其来的乌云给吞吃了;影子在玻璃上的舞蹈猝然停止。

  他把毛帽拉得更低了,往后仰靠在扶手椅背上,他疲惫不堪地阖上了眼。

  就算他不知道要去哪找—但今天第一次,他发现了正在寻找的东西……

  不透明的玻璃外头,铺满雪的森林依然存在,而远方一声赤裸凌凌的狼嚎在光秃秃的树干间乱窜。然后传来另一个声音,低声且平和,却又不可思议地令人畏惧。

  有人敲了小窗户。从窗的另一面。

  他打了个哆嗦。一个影子出现在白色不透明的玻璃上。

  是路过的旅人?在半夜?出现在森林裡?在这裡?……

  ‘你听得见我吗?’

  声音坚定且抖擞,不带丝毫鼻音。

  ‘你确定这样值得?这真是你要的?’

  从那层霜中隐约透出脸的轮廓。是个枯瘦的老人,他的眼神不带好意。

  ‘你确定要採取行动?’

  “你在我身上没有权力,流浪者。”戴著毛帽的人低声答道。

  ‘你确定?’……

  恐惧或是其他的感觉佔据了二人—但他在漆黑中摸到了一根棒子,抓起棒子轻挥并朝结霜的玻璃扔了过去。

  玻璃伴随著清脆的声响成了碎片飞散,冽冽的冰风往脸直扑而来;窗外是深夜的森林,以及光滑平坦的白色雪原,并没有人类走过的痕迹。

  他扯下自己的帽子,露出一颗硕大且光秃的头颅。

  他仔细地擦去额头上一滴冷汗。

  风挟著大量的雪穿过破掉的窗户颳了进来。

  他冻僵了。难以忍受。无人能忍。

  牆壁闻起来像是腐烂的抹布,狱卒手上的火炬在高处闪烁著。他—我是指狱卒不是火炬,自以为庄重的宣布:

  “无罪之人啊,安心吧,因为法官会还你们清白的!有罪之人啊,委……畏、畏惧吧,因为法官会干……看、看清你们内心最深的阴谋并毫不留情地惩罚你们!”

  说的内容是背得烂熟,但声音却是枯乾嘶哑,尤其这儿是监狱的最底部,让我有种混酒的味道是从地底的喉咙裡所散发出来的错觉。

  “没错,正义将得以伸张!”狱卒意有所指的高喊。他站了一会儿,观赏著我们仰天的脸,然后门栓发出铿锵声、绞盘机也嘎吱作响—砰的一声关上了审判室的铁顶盖,就像盖上汤锅似的。

  “光明的老天啊,救命啊,保佑啊!”小偷儿在黑暗中呻吟了起来,“噢、我再也不会动任何一根手指了,我再也不拿任何一毛钱,只求祢的宽恕啊,噢……”

  其他人都安静不语。

  好几个月前在森林裡被逮捕、且等待审判之夜近半年的独眼强盗沉默著。就算拿糖洒满他全身看起来也会彬彬有礼的老人沉默著,顺带一提,他被指控强姦并杀害了一个女童工。而审判室裡唯一的女性也沉默著—是说我也不知道她是犯了什麽罪而被丢来地牢。

  “救命啊,光明的老天……我再也不敢了……”小偷儿啜泣著……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老人像是啄木鸟般敲著自己的燧石,尝试敲出一点火花。强盗从鼻孔哧了口气出来。

  审判室裡的空气变得浓稠,像是树脂静置在桶子裡,没有微风吹动,也没有通风口。我想我很快就会溺死在这些香氛中—潮溼又腐烂的抹布味、强盗身上散发出的臭味、从女人那也传来一半没洗澡一半甜香水的异味……

  所有的味道混在一起,瀰漫在石头的地板上。我用手沿著牆壁摸索,找到了远方的小角落,还没决定要不要坐下,身体已靠上湿答答的牆壁。

  “这裡有蜡烛!”老头开心地告知,“黏在角落……先生请看一下,那边的角落是否也有蜡烛?”

  “先生?”—很明显地,是对我说的。

  “他们骄傲得很。”女人冷冷地说,“不会跟我们这些贱民说话的……等法官来,看他怎麽好好地鞭他们一顿!”

  小偷儿的呻吟变得更大声了。有人—似乎是强盗—像是背负著任务般地朝小偷儿的肋骨揍了一拳。呻吟声立刻消失了。

  “管好妳的小舌头吧,”强盗幽幽地向女人建议,“怎麽,妳觉得妳就不会被鞭?”

  “我是清白的,”女囚郑重地声明,“我、我什麽都不怕……”

  “我在市集裡偷了个钱包,”小偷儿低声凄惨地承认,“在那个星期裡还偷了隻鹅……偷了……然后卖了……还有条项鍊……是从大肚男那偷来的……”

  两支蜡烛先后燃烧了起来。不知怎麽地变得有点挤,好像溼漉漉的石牆往前踏了一步。而铁制的天花板—汤锅盖—打算落在我们头上似的。

  “假如妳是清白的,”强盗眯起他黑色的独眼,“那妳又怎麽会落在这裡呢?”

  “这些畜生就只会乱抓人,”原来女人是个中年的妓女,她傲慢地耸了肩,“法官会查明清楚的。”

  “会查清楚的。”强盗邪恶地笑道。

  小偷儿哭了起来,继续数算著自己的罪行:“还有去年……从马车上……偷了两袋……还有在市集裡……一样是钱包……商人的……大婶的……”

  小偷儿的身材乾瘦还有个尖鼻子,看起来年约十六岁,一开始忏悔就停不下来。他的回忆越陷越深,已经深到了童年时期—再过不久他就会想起五岁时从妹妹那裡偷来的那颗水果糖……

  “各位先生,”老头咳了一声,“我,也许不是时候,但说实在的……司法正义非鬼魂之事。实际上,法官大人也可能……”

  “闭嘴吧,”强盗的声音中清楚地透露出绝望,“就是碰上了啊!”—大家都沉默了。

  老头子倔强地把毫无血色双唇一瘪:“各位先生,我和卫兵队聊过……只要找到对的方法,跟最粗鲁的乡巴佬也能聊开……狱卒们最后说实话了……最近二十年……都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以前任何一个晚上走进这囚禁室的人,隔天早上都还能活蹦乱跳地走出去。只有一次,在五年前吧,有一个人因为太惧怕而心脏病发—所以说,各位先生,心脏病在哪裡都可能发生的,特别是对胆小的人来说……”

  “那你就在这儿享尽天年吧,”女人谴责地叹道,“住到头髮全白,却不知道法官……”

  她顿住了。我一开始以为是强盗用眼神让她闭嘴—但不,强盗的视线正盯著地板。儘管如此,女人还是不作声,像是东西卡在喉咙裡似的。就连她香水的甜都好像失去了自信一样,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还是只是我自己的错觉……命运多舛啊!该不会这老头子真的掐死人了?

  “年轻的男士,”老头抓住了我的视线,紧握著拳头靠近心脏的方向靠去,“像您这样体面,不用怀疑,也有教养的人……您觉得鬼魂究竟能干涉人的事情到什麽程度?也就是说,当然,他们是能说预言或是其他的,但说到司法,在我看来,怎麽说都是人类自己的事啊……”

  “那你到底有没有干掉那个少女?”强盗阴沉却兴致勃勃地问,“如果没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如果有……”

  老头愤怒地扬起眉毛,但他似乎觉得不够,又将十指交缠放在头上,一副“这是多麽愚蠢又毫无根据的控告”的样子。

  女人森森地冷笑著:“如果你是清白的……你干嘛坐立不安?”

  “我不跟你们说了。”老头忿怒道。

  他以为我会跟他聊天。真是白费力气—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话。

  我好累。先前牢房裡有发臭的褥垫,我连碰都不想碰,所以决定睡在什麽都没有的长板凳上,牢友们在牢房裡没有其他的乐子,就抓起了跳蚤来并往我的衬衫底下塞。他们觉得我怕跳蚤的样子很滑稽……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后来想想,如果我是两个月前就被抓来这,可能就像强盗一样坐在牢房裡两个月,或三个月,或四个月,一直在这等著审判之夜,甚至还可能跟跳蚤们变成好朋友,反正牠们都也已经在我的手掌裡跳了好几圈的轮舞。

  还好,审判室裡没有这些褥垫。但要从塔裡逃脱,如同他们所说的,是不可能的。因为吊桥在二十四小时都有卫兵队严格的监视下根本不可能放下,他们又在环著塔的壕沟裡养了一隻极凶恶的生物,说什麽我也不会想要用游的游过壕沟……多舛的命运啊……

  “年轻的男士,”老头子会心一笑,“体面的人应该会感到非常鬱闷才是……就像我一样,潮溼、恶臭就让我很苦恼……但事实上我们可是空前的走运,明天我们就会像鸟儿一样自由。”

  小偷儿呜咽地说:“那法官呢?”

  老头轻轻地微笑。这是一种当一个人知道的比别人多的时候就会出现的特别的微笑。

  “一清早就会放了我们。”老人瘦乾的手像父亲般放在小偷儿的后脑杓,“别再哭哭啼啼的了,小伙子。这裡已经够溼了。”

  女人嗤之以鼻。强盗默不作声。

  整座塔沉寂了起来,想必就连卫兵们都穿著缠著抹布的靴子,还踮著脚尖走在牆壁间吧。桥上的执勤员们互使眼色,用手掌遮住灯笼:“啧……审判之夜……”

  我还是忍不住地朝冰冷的地板倒去,身体紧贴著双脚坐了下来,背靠著牆。

  快点吧,不管结果什麽都好,让这过程快点结束吧……

  当然,如果在这大半夜的从牆壁裡会打开一条暗道,然后从那裡走出卫兵队扁扁的鬼魅长官……滑稽地令人难以相信。但事情又不是这麽简单。

  审判室裡变得更冷了。安静下来的小偷儿紧偎著老人,另一边女人虽然已经表示自己是冤枉的,却也发抖得越来越严重,不单单是打寒颤而已。强盗静靠在另一面—但他却变得越来越阴沉,而且不时地环视著审判室,直到我跟他对上了眼。

  强盗不相信老人善意的保证。强盗知道自己过去的作为—而且有些事情哪怕是不用法官,连最无所谓的村长都能直接把他送上绞刑台。

  “最好是直接吊死。”他的声音让我倒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我们想的一模一样。

  “最好是直接吊死,”强盗的眼神掠过我并固执地重複,“要判……应该要判已经知道的罪行啊……哪像这样……直接全部定罪……”

  他叹了口气,这气让蜡烛的火摇曳了起来。小偷儿又啜泣了起来,女人紧闭著双唇,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丝的不安却又立即消失,耐著性子冷笑道:“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做过什麽事……你呢?怎麽不去审判呢?你不是还活著吗?”

  我攥紧著手指头们。石室裡好冷。非常冷。非常。

  我叫做雷坦纳尔.雷寇塔斯。一个星期前我当著逮捕我的人们面前说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又说了一次—在狭窄的裁判室裡。我想这样就够了—所以其馀的时间我都不发一语。不开口多说一句话—这是身为雷寇塔斯家族后裔的我,仅存的自尊心。

  这些匹夫们对我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一点也没有。他们平淡地读著我的档案,而且每一次,当他们肮髒的手指头碰到谕状时,我感觉就好像他们摸到我的身体一样。什麽?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是光荣的雷寇塔斯家族的祖先?什麽?赫美策斯男爵?要知道,我的这些狱卒们好不容易才看懂老旧纸张上潦草的字迹啊。

  我用沉默回应这些荒谬的指控。当他们把我送进满是跳蚤流氓的牢房裡时,我还是不发一语。当被送进法庭时,我依然保持缄默……

  而现在,在这寒冷等待中的夜晚—我认为,若是我的舌头再不鬆开,话语可能会自己找别的出路。用爬的,最好的情况是,从耳朵爬出去。

  “那麽,”我用著好像是别人的嘶哑声问道,“法官向谁宣布判决?向被判刑的人们?好让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跑向刽子手然后在他耳边重複一次判决的内容这样?”

  没有人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多嘴感到惊讶。强盗把头缩进脖子裡,这种鸡才会有的动作与他的独眼、黑色大鬍子、和魁梧的身材非常违和。

  “法官,他自己也就是刽子手,”女人紧张地环顾四周,就像强盗之前一样,“他怎麽判—判决结果就会如何,这是可想而知的……他们诬告我毒死了那个商人。可是我没有毒死他,是他自己心脏病发作,我也只是拿走零钱而已……”

  她紧咬著嘴唇然后重複了强盗的动作—把头缩进脖子裡。怎麽搞得连我都想把头缩起来。

  “那您呢,年轻的男士,被指控了什麽罪呢?”好一个简单又富善意的问题。还没听完他的话,我就突然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老头子慌了起来:“不、不……我不是有意让您……”

  “法官很快就会知道我是无辜的。”女人快速地回答,“他的死跟我无关,无关,无……”

  “别说了,”老头子轻轻地建议,“难道有证据可以证明是妳毒死他的?他们有从妳身上找到毒药吗?还是在死者的肚子裡找到毒药?还是有谁看到妳毒死他的?啊?”

  女人摇头。

  “证据啊!”老头子一根细长的手指向上,“如果没有任何证据……”

  “笨蛋!”强盗沙哑低声说。

  “法官……他……”女人开了口,想要说些什麽—但没继续说下去。大家都沉默了,像被人下令似的。审判室裡再次被死寂所笼罩,蜡烛的火变得尖锐且不再摇曳,我的皮肤像是被寒气撕裂开来。

  上头的绞盘机似乎动了起来。是狱卒吗?

  铁顶盖笨重地躺著,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他们要整死我们,就像整死老鼠一样,或许,这就是审判夜的公义所在?

  “安静,”强盗低声道,就算大家都已经屏息不语,“安静……安静……”

  我脸旁的湿石上头爬著一隻有著透明腹部的银白色潮生虫。

  蜡烛的火舌晃了一下。摆动了一下,但不明显,像是有风吹过,从容不迫地,虚弱地,像海底裡的海藻。我发现,强盗的表情变了,小偷儿肮髒的脸沉了下来,女人举起了双手,像是要闪避飞向自己脸的石头;他们三人都不再装了,全跑向老人寻求帮助及支援,剩下我一个人坐著,背陷在石头裡,非常冷的石头,非常,冷得像是我自己的墓碑似的。

  蜡烛熄灭了。但其实,也不需要蜡烛了。

  他就站在审判室的正中央。在那瞬间我以为,他并非血肉之躯,透过他衣服的皱褶看得见对面的牆,而且他的短脚并没有碰到地板。

  可能,那个瞬间真的是这样—可是一秒后,他穿著粗糙农民鞋的脚露了出来,真实且具体地站著,就像我,就像强盗,就像小偷儿,就像牆上的潮生虫一样。

  我惊恐地用眼睛寻找暗门。乳白色的光让审判室更像石制的挤乳桶,牆壁变得模糊又遥不可及。没有一丝丝细缝,没有一丁点儿孔,出现在这裡的鬼魅是从哪裡插入鬼钥匙的……

  难不成,他真是鬼魂?

  他看起来并不老。小小的头上戴著厚重的灰白色假髮,孱弱的身体隐没在多皱摺的法官大礼袍中。厚重的鞋子看起来像是法码,像是锚,紧紧地嵌入那如同蜘蛛脚般纤细穿著长黑袜的脚中。他看起来也不可怕—一点也不,也不高傲,反而像个村长去法院似的,尝试让自己看起来比平常更有威严、更聪明……

  “各位,你们好。”

  这声音让我冷汗直流。

  我讨厌铁片刮玻璃的声音,我讨厌蜘蛛网被撕裂所发出轻微的啪声,法官的声音都包含了这些声音,不是真的包含,但却已经足够让我想把耳朵捂住。

  小偷儿开始在石头地板上抽搐,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按在肚子上。女人打了个噎。老头子坐著不动,平和地坐著,就好像坐在自己家裡面一样。独眼的强盗却蜷缩在老头子的膝盖旁。一伙人看得傻眼!傻眼得就好似看著一幅画著隐士生活的木版画……

  “那麽,”法官四面张望像是在找个舒适的地方,然后走向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肩膀靠上牆壁,“嗯,这样我才看得见你们大家……”

  他的小黑脸上有著光滑的下巴,细细的鹰勾鼻,一小撮的灰白色假髮杂乱地垂在额头上,但在那撮假髮下的眼睛却像两根黑色的大头针似的,微微地发亮著。

  “各位,你们每一位会被带来这裡都是因为一些特别不幸的事情……那麽,我们开始吧。”

  “请听我说!”女人语无伦次地说著,“我会解释……我……请听,我没……”

  “我不听。”

  法官针似的目光让女囚的舌头顺利地黏在上颚。她像是寻求帮助般,紧紧地抓住也变得肃穆的老头子的衣服—老头子面无血色,在乳白色的光中,随著法官的每一个动作,惨白的程度就越来越像张白纸。

  我想用背把牆壁弄暖—但怎麽也弄不暖。就好像一块巨冰在我肩后,在我完全失温前,尽可能地吸取我的体温。身为真正雷寇塔斯家族的后裔,我高傲孤独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但怎麽我竟也感觉到寂寞在这个时刻是如此难受。

  “我们开始吧。”—如此不悦耳的话。

  “我们开始吧。”手中拿著箝子要拔牙的理髮师1会这样说。“我们开始吧。”医生竖起手术刀时会这样说。“我们开始吧。”从桶子裡拿出籐条的教师会这样说……“我们开始吧。”法官也这样说。

  我叫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在我的家族裡都是高官和魔法师。被我放在小旅箱的谕状,是我达官显贵的曾曾外祖父颁给我曾祖父的感谢状,因为他救了当地居民杀了恶龙,赫美策斯男爵能得救,也是託大魔法师达米尔的福。而那时候的拉特.雷吉尔还只是他的僕人而已……

  小时候我为了要看见静脉裡的血液,就割了自己的手。

  现在我却在这湿臭的审判室角落裡坐著,某个法官从牆壁裡冒出来,打算来定我的罪。或许特别是后者的关係吧—不枉费城裡的卫兵们发狂似地在大马路上追我,把我从马车上抓了下来拖进这该死的牢房裡……

  “我不打算听,”法官缓缓地重複说道,“不用再多说什麽了,因为你们说的、做的,说实在的,已经够多了……至于妳,女人,妳被指控谋杀的罪是没有依据的。一个月前死在妳床上的那个人不是妳杀的。”

  在审判室裡的所有人—除了法官以外—都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老人开始咳起嗽来,小偷儿发出一声惊叫,强盗从齿间也发出嘶嘶声,而女人就站在那—

  一直吸气直到肺爆满了空气,圆得像个气泡似的,红色的眼睛裡透出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她不发一语,脸却越来越红,像在决定要不要吐气似的。

  “但其他的,”法官刺耳的声音像是在取笑人,“妳的罪行多不可数,妳偷了死人的东西,妳用身体赚钱……从今夜起,任何一个男人的拥抱都会变成妳痛苦的来源。想继续重操旧业—就继续吧,妳的工作将变成妳的惩罚。妳听见我说的话了,人称床垫女的蒂莎。判决已定。”

  女人,似乎忘了怎麽吐气。她的脸由红逐渐变紫,最后变成了青蓝色,没人想到要去拍她的背,去把卡在她喉咙裡的判决书给拍出来。

  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大家只想著自己,连我也是。

  法官换了个姿势—可以听见他笨重的鞋碰到石头的闷声。法官长袍的皱褶裡一瞬间露出了一条宽大的金色锁鍊,而下一秒钟已被丝绒盖住不见了。

  “下一个要听谁的?”法官毫不遮掩地冷笑,他的小头晃了一下,假髮落到了眼睛。法官调整好自己的帽子,就如同修正自己失态的样子。“要不就你吧,克利维.梅尼丘诺克?”

  小偷儿抖了一下,跳了起来,又马上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在石地板上爬向法官的鞋子,悲情地唱了起来:“我—我……湿……窝……说……头……”

  真是个有天分的小伙子。早应该要用声带来工作啊。

  “偷窃,”法官冷冷地说,“有朝一日你会因偷窃而被判绞刑……还是算了。从现在开始,别人的钱会如火般灼伤你!而如果你真的被吊起来的话,一定是因为别的事……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克利维。判决已定。”

  整个审判室再次变得安静。我用馀光寻找潮生虫—牠却消失了。

  “现在轮到你了,”法官再次把重心换到另一隻脚上,他的目光停在强盗身上。曾几何时,一个强壮且凶残的男子汉、森林裡的杀人凶手,现在竟然就像个孤儿院裡的少女似的—害怕地抽搐著……

  法官沉默了。看著脸部已严重变形的强盗,沉默了很久,然后打破沉思:“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人称蛙人的阿赫尔,你的每一个罪行都有三个可以减经的情……况……但你杀了不少人,只好判你死刑……”

  审判室裡充斥著逼疯人的空气。“但因为你求饶免受难,”法官沉思地连白假髮都低到黑色的肩膀。“你求饶了……所以一个月后再执行死刑。你听见我说的话了,蛙人,判决已定。”

  强盗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朝向绷带—就是曾经是眼睛的位置。他仍然坐著—像是被强光照到的姿势坐著。

  法官又调整了假髮一次—儘管一点必要性都没有。沉重的鞋尖蹭了一下石地板,大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大头针似的双眼定睛在我的身上。

  我当时为什麽没有闭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法官的小黑脸蹙起,像是吃到了酸的东西,他半张开嘴,准备要说些什麽—但就在这个时刻—彬彬有礼的老头子就像是癫痫发作似地猛然抽动了一下,然后法官的目光就像隻笨重的虫子,慢慢地从我身上爬开。爬过了整个审判室,爬到了—不久前被迫互相挤在一块的室友们那裡。现在他们都分开了—女人仍在试著要把肺部裡多馀的空气挤出来。小偷儿泪汪汪莫名其妙地望著,真不知道,究竟是开心还是在哭。强盗缩坐在另一边,手遮住空空的眼窝,像是挡住乳—白色的光,挡住这漫长的—审判夜。老头独自一人—他的脸甚至比法官蓬鬆的假髮还白。

  “是不是鬼魅都可以随意地干涉人类的事务?”看来,这位彬彬有礼的老人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因为法官忘了我—他的黑脸变得更沉了,薄薄的嘴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刻薄的细缝。

  “你,寇贺,别骗自己了。别骗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你逃不过的,寇贺,别奢望。”

  “诬告!”老头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诬告,密告,没有任何的证据……她很爱到处游盪,而且也生病了,诬告……”

  法官抬起了尖锐的下巴。这一刻马上就看清楚,在白色假髮下的瘦小身影投射在四个面,而我们都在这阴影下坐著,似乎,假髮上灰白色的头髮正塞住我目瞪口呆的口,让我无法呼吸……

  我猛咳了起来。毫无预警地。法官他蜘蛛脚般纤细穿著长黑袜的双脚,仍然靠著牆站立著,而审判室裡不祥的沉默—被我不礼貌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已经多少次了,我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刻被呛到。

  “你,寇贺,你很快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你的心已经腐烂了,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就会像张发霉的硬纸板死去。你听见我说的话了,珠宝商。判决已定。”

  “诬告!”老头子固执地重複道。女人用手掌遮住了嘴,偷偷地呜咽著。小偷儿连滚带爬地从老人旁离开,跑向远处的角落裡待著。

  法官的目光再次爬过整个审判室—爬回原来的方向。我知道它要爬去哪,而当两根黑色的大头针停在我身上时,我又猛咳了起来。

  法官很客气地等我咳完。他依然站立著,小小的头颅在巨大的假髮下晃动,让我觉得—他就像是从黑暗中、在地下室潮溼的牆壁缝裡长出来的菌类。

  “雷坦纳尔.雷寇塔斯……”

  我打了个哆嗦。我家族的姓氏从这邪恶的羊肚蕈嘴冒出,听起来真诡异。

  就好像,法官骂人不带髒字似的。

  “你的道路将通往泥沼,雷坦诺2。你的腰带已被鲜血弄髒……税吏被吊在城门口,有人说是他活该,但你却要为他的死负责,雷坦诺。你跟强盗一样—但森林裡的杀人犯只是割喉,而你却想出如此残酷的领带。你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执行死刑……你听见我说的话了。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判决已定。”

  他的话是如此的毫无迟疑、甚是冷漠—我记住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在那一个瞬间,我却丧失了理解的能力。我在湿滑的牆壁旁坐著,如同之前小偷儿一样莫名其妙地望著,然后不断地问自己:“这是我的判决?有关我的?我怎麽了?”

  法官不发一语,目光缓缓地环视原本还只是被告,但现在已经变成判决有罪的人们。我觉得,藏在白色捲髮后面的黑色眼睛,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人来得久。

  还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觉得?

  然后他转身背对我们。破旧且肩部被磨得发亮的黑色大礼袍。

  向前一步—穿过了牆,到最后一刻我都还以为他会撞破自己的额头。

  因为他不是鬼魂啊。还是只有我没认清这个事实?

  法官走了,乳白色的光也消失了。一片漆黑。

  早上—就算是在地下,好像没有白天跟晚上的差别—他们来接我们了。

  狱卒看起来相当满意且骄傲,就好像他也会穿过牆、可以支配其他人的命运似的。第一个从卫兵队出来的人,是个白头髮身材却粗壮结实的人,皱了皱眉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看著地板,但他的同伴,一个开开心心乳臭未乾的小毛头,却搞不清楚状况地开始向我们问东问西。老同伴亲切地朝他的肩胛骨送颗拳头过去,年轻人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并咳了起来。

  天空底下是早晨的王国。强盗的脸一捕捉到阳光,便瘫在卫兵的双手上,不停地用嘴呼吸。小偷儿愚蠢地痴笑了起来。我的膝盖变得没力,完全没有任何慾望想要转头去看走在后面的老头和女人。桥伴随著听起来很费力的摩擦声降了下来,卫兵们带我们走在壕沟上面,走在漂于黑水上头一根载浮载沉的圆木上—然而,瞄了一眼我就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圆木—滑不啦叽的木头用飢饿的眼睛看著你?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我迅速地移开我的视线。

  卫兵们把我们带出了城门外然后把我们丢在路中间,丢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丢在蚱蜢唧唧的叫声中,丢在尘土之中。我们目送卫兵们离开,然后,同时跌坐了下来。应该更正确地说,只有我跌坐了下来,而其他人的行为就像他们的个性一样:强盗瘫在地上,小偷儿跳了起来,老头子小心翼翼地坐下,而女人则蹲了下来。

  没有人赶著离去—好像审判室裡那溼漉漉的牆,到现在都还把我们跟田野、道路、天空、蚱蜢,甚至是突然想去哪裡的念头,全都隔离开来似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要嘛不是无话可说,要嘛就是大家都已明瞭地不需要言语。

  “手好短。”终于老头子开了口,低喃却有力。

  “白痴,”强盗不抱希望地回答,“就算是短,还是能……”

  “现在我们都没事了……”小偷儿说著,得意的笑容大到就像是从左耳连到右耳似的,“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被释放了。”

  女人不说话,不幸及蓬头乱髮的样子伴随著两眼空洞;然而,我不得不说,阳光下的她比我当初看到的还要年轻许多。

  是什麽样的恐惧把我们凑在一起?真的是恐惧吗?为什麽连已经拿回文件及剩下来的钱(大部分的钱都被拿去缴“滞留费”—是褥垫跟跳蚤的使用费吗?我不懂!!!)重获自由的我,没踏上自己的旅程,却跟著我这群悲惨的败类同志们坐在小酒馆裡?……

  法官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审判之夜把我们变成了一伙,我想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但没人想成为第一个转身就离开的人。

  小偷儿比谁都更快乐—是个过一天算一天,应该说,过一分钟算一分钟的人:如果碰到害怕的事就发抖,当恐惧过去了,一样过著从肥女身上摸到什麽就拿走什麽的生活。强盗也开心了起来—歇斯底里且吵闹的。早上还佔据在他们身上的绝望,早已不知道被酣醉赶去哪了,在喝光两桶酒后独眼龙甚至想把法官抓进粪缸裡淹死。老头没喝酒—坐在板凳的边缘,尖尖的手肘客客气气地放在桌上,像手风琴般一直重複著同样的话:“鬼魂在人的身上没有权力!稻草人站著不动,却可以吓跑田裡的乌鸦。鬼魂在人身上没有权力!稻草人不动,乌鸦……鬼在人的身上……没有!没!没有!……”

  有隻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的鼻子抽了一下,一阵似曾相识的香甜味。

  “一起走吧,先生,”女人说道,“有事。”她,或许在水井旁洗了一个小时,然后又从行囊中找到最好的洋装。湿髮静静地维持著髮型,苍白精明的脸变得可人—不管怎麽说,她现在应该只会因为香水而被叫荡妇。香水实在太甜了。真的。

  我摇晃地从桌子后站了起来;如果我都可以在老恶棍的喃喃自语下和强盗及小偷儿喝酒了—怎麽可以不倾听来自已洗得乾乾淨淨的荡妇礼貌的请求呢?

  我们走到最边的角落。女人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该用什麽方式称呼我。对于高尚的人应该用“您”来尊称—那对于一位曾经待过满是跳蚤及流氓牢房裡的贵族,又该如何称呼呢?

  “您,呃……我没有对商人下毒,他也是这样说的,但至于别的……先生,我也没问过您犯了什麽罪,让他给您缓刑一年……”

  我看著她那双蓝色无辜的大眼睛,差点没在小酒馆裡大吼:“闭嘴,妳这个白痴,妳干嘛这样又那样地乱讲话!”

  她在我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紧张地眨眼:“也就是说……那个……珠宝商,就是他杀了少女,我知道……只有他说鬼魂没有权力,我却认为是有的……至少是值得去确认的……”

  她沉默了,等待著。

  “确认什麽?”我愚钝地反问。

  “有没有权力啊!”她耐心地解释,“如果判决……假如不是稻草人,就像他唠叨的一样,如果卫兵们不是笨蛋……那麽就可以去确认啊。”她又突然安静了,视线盯著我的眼睛。

  强盗的独眼往上翻,大声地唱著歌。小酒馆裡所有的生物都躲到了角落—周围的人早就知道“刚从审判室放出来的杀人犯们”在这裡借酒压惊。好奇围观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是笨蛋—没人去靠近喝醉酒的强盗。

  我晃了晃脑袋。

  我平时的机伶突然消失不见—大概有一分钟之久,直到我搞清楚,原来女人打算确认的东西,是我们判决书的真实性。

  法官当时是怎麽让她这个可怜虫惊慌失措的?“任何一个男人的拥抱都会变成妳痛苦的来源”?

  女人腼腆地微笑,像是要道歉:“先生,您,不用想……太多……只是要确认。虽然他一直说鬼魂没有权力,但我过世的奶奶曾跟我说过……”

  她又顿住了。

  露胸的洋装几乎快遮不住高耸的胸部,不会太过纤细的腰,被束衣紧紧地包著,而在蓬蓬裙下的臀部,就像是仔细煮熟的鸡蛋。

  我鑑赏般的眼神被对方解读成同意的信号,女人笑得更开了,甚至巧妙地使脸泛起娇羞的红晕:“先生,您……很帅。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帅气的人。我已经跟老闆讲好了一间房……”

  我怎麽能不感到荣幸呢。

  我苦恼地回头看了这些宴客。我很走运—比起喝醉酒的强盗、年轻的小偷儿以及一个被法官判定强姦少女致死的苍髮老头子,雷寇塔斯的继承人还是好一点吧……

  但实际上呢?……妓女就是妓女。就算比其他人来得好—如此诱人的……也可怜的样子,要是法官的判决有效—那她往哪裡跑?……

  我楞住了。酒虽然让我暂时忘了那顶蜘蛛般细脚上的灰白色假髮,但我却突然全部都想起来了,牆上的潮生虫、法官对我说的那段训话,以及之后他的判决—我想起了审判室,这让妓女所引起的慾望就像在沙漠裡的玫瑰一样,枯萎了。

  “妳去找老闆和其他人吧,”我别过脸去建议著,“毕竟房间还是得付钱的……”

  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在桌子后面的位置—旁边是满脸的蘑菇酱且睡著的强盗和喝醉酒的小偷儿,以及一直用手指头敲著桌面、带著满腔怒火重複同一句话的珠宝商老头:“鬼魂在人的身上没有权力!吓唬谁啊……稻草人站著不动……弱不禁风的,吓谁啦!只有吓田野裡的乌鸦……”

  女人生气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几杯酒下肚后,世界像是披上了一块幕,透过这块模糊不清的幕我看见,女人一个一个地向小酒馆老闆、伙计甚至厨房裡的小学徒求欢—但每个人都抵挡了诱惑,拒绝了她……

  要知道,像我们这些被判刑的人出现在这裡,他们已经看多了。每次审判夜之后,总会有一群因为突然获得自由而变疯狂的人蜂拥进来。

  或许,这些在我们背后提心吊胆地盯著我们看的人们比我们更了解法官的判决吧,所以一个孤单的香女人才会得不到他们的同情。就拿厨房的小学徒来说吧—这样的福利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强盗已烂醉如泥地睡死了,小偷儿也醉到在流口水了,我很骄傲我没跟他们一样,怎麽,她跑去找老头子了?!

  我失去意识了,大概,只有一分钟吧—当我醒来时,却已经是夜深人静了。被洗乾淨的地板闻起来还有湿湿的木头味,强盗躺在板凳上娇喘,小酒馆裡空了,只有在通往客房的楼梯上还传出谨慎的轧轧脚步声,黑暗中蜡烛的光芒爬了出来,还有两个拥抱在一起人影跟著脚步声的节奏往上去。

  我好不容易才挺直了身体,满是醉意的脑袋加速旋转起来,就像是旋转木马。他妈的旋转木马。

  老头子真走运。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一样—所以一滴酒也不喝。纯粹是因为聊天而陶醉—现在闻著她那甜不啦叽的香水味走上楼梯。门,打开的同时发出了嘎嘎声……我用双手猛烈地擦起脸来。旋转木马停止了。夜晚—绝望的时间。我今天呼吸了草和尘土的味道,看见了太阳,相信我的人生就此从新开始,最多一个月的时间,我就会彻底地忘掉那溼漉漉的牆壁、潮生虫和跳蚤。

  “你的道路将通往泥沼,雷坦诺。你的腰带已被鲜血弄髒……”

  天啊,为什麽这世界上生出了这麽多个白痴啊?!如果市集裡来了一个税吏—至少有人会先仔细看看他手上那些文件吧!没有,只有抱怨了一番然后就把人带走了—说什麽减少跟当权者的矛盾。税吏什麽都不拿就只收钱而已—没有强拿钱包,也没有偷背上的篮子……难道我这样子就算抢了他们吗?世袭领地已经衰落到挤不出钱了,却还要从石头裡挤出牛奶,雷寇塔斯家的子孙也要生存,不是吗?

  我在真正的税吏来的前一天就离开了。而他,一开始就被认为是冒充者而被殴打,因为税都实实在在地缴完了……然后当地的公爵派出了镇压部队,市集变成了一场悲剧。听说,还有人被活活踩死……

  后来有人告诉我,雇主大怒,要税吏收回金库不足的金额。但那傢伙已经吊在城门上了……这些都是长舌的人们跟我说的。然后他们就找到我了—要不然要怎麽解释他们能在离事件发生地点两天路程远的大路上抓到我?!

  “你跟强盗一样—但森林裡的杀人犯只是割喉,而你却想出如此残酷的领带……”

  从来没有人会去怪罪笨蛋。人们怜悯笨蛋,如果小绵羊会在森林裡閒晃,那麽,一定是狼的错。法官说得多好听—“想出残酷的领带”……就像是看著书唸出来的词。

  “你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执行死刑……”

  我抖了一下。

  在我头顶上方传来像是有人光著脚踏地板的声音,一定是老头子打算用尽全力来完成一项有趣的实验。究竟法官的判决有没有效力呢?

  其实那些认出我是冒名税吏的人,在那一刻就能狠狠地打死我。他们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审判夜近了……

  也或许,他们只是不折不扣的笨蛋?然后他们真的认为与瘦脚法官过上一夜,就能够充分地处罚我所做的一切,像是搞乱了市集、还有把税吏的尸体挂在城门上?

  上面不知从哪裡传来床的嘎嘎声。

  之后妓女就会一副疲惫不堪但又幸福的样子,轻盈地从楼上走下来,边笑边说:“老头子是对的,全都说对了。鬼魂在人的身上没有权力,一个没有形体的恐惧……”

  哼。要是法官知道税吏—那不就代表他讲述有关珠宝商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一位彬彬—有礼的老头子强暴并杀害了以前服侍他的少女?

  我觉得头晕,已洗乾淨的地板从眼前游过,脑袋裡转起了新的旋转木马,想要就这样面朝下倒在桌上然后永远都不要醒来……

  随后从上头传来一声重击。然后整整一秒的寂静。另一秒的寂静。

  ……烛火被尖叫声震得摇曳了起来。女人尖叫著—但又不只是一般女人的尖叫声而已,带著哀号,上气不接下气,像是碰到无法忍受的恐惧,好像她床边的毯子举起了分节的爪子,贪婪地捲起流苏然后衝向喉咙—窒息……

  板凳上的强盗因为尖叫声开始翻来翻去,小偷儿因尖叫声醒了过来—一脸茫然。敲遍了屋内所有的门,半睡半醒且受惊吓的伙计从勤务室探出头来。她仍在尖叫著。

  脚下朽烂的阶梯差点没裂成碎片。我用力的敲著门,门后是女人几乎喘不过气的哀号声,我破门而入,并紧张地在腰间寻找那把不存在的匕首。

  房间裡只有一支蜡烛在烧著,妓女站在床上,她的后脑杓几乎就要顶到天花板,双手抓著裸露的胸部拼命地大喊。我一开始以为房间没有其他人了—但女人的眼睛一直往下看向角落,我等著看到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毛毯—只好把蜡烛拿高一点了。他仰面躺著,眼白的部分变成了红色,后脑底下的血迹像黑色的圆盘子般蔓延开来。

  “啊……啊……啊……”女人忘了自己裸体在人群中也不害躁,嚎啕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啊……啊……啊……头……头……”

  我俯身在濒死的人上面—老头子快死了,血迹斑斑的口抽搐著,用尽死前最后的力量,像是要告诉我什麽重要、非常重要的事。但我清楚地了解,他什麽也说不出口了—一秒……又一秒……

  老头儿痛苦地嚥下最后一口气。我粗鲁地要我背后的女人闭嘴。我把蜡烛拿靠近他的脸。近到有那麽一瞬间—我以为他白色蓬乱的鬍子在叽哩呱啦地说话。

  老人被钉在地板上。面朝上地倒下,一根弯曲从地上凸出来的钉子,刺入了他的后脑杓。

  我早上就应该离开的。

  而老闆牛头不对马尾地解释说,洗脸盆本来是被钉在地板上的,后来搬走了却忘了钉子还在那边—那又能怎麽办?

  至于妓女,哽咽地说道她还来不及检查,老头子就一股脑儿地往床的方向衝,结果踩到自己的扣子滑到了—那又能怎麽办?

  老闆发抖地把头缩进脖子裡,事实已摆在眼前。

  妓女也已认清事实,眼泪不止地从脸上变成了小河,顺著下巴直流下来。

  “你,寇贺,你很快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你的心已经腐烂了,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就会像张发霉的硬纸板死去……”

  永别了,杀人犯寇贺。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

  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

  森林上方太阳缓缓升起,而我看来,却像是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沙漏。

  1 古时的理髮师能拔牙兼用放血等土法治病。

  2 雷坦纳尔的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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