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从来没有跟魔法师们共事过。虽然揪黑诺保证,在路上会尽全力地协助我,但我对他的保证,始终抱持著怀疑的态度—然而,日复一日,我发现我的母马不但一点都不累,甚至看起来变得年经又更漂亮了。而且天气好极了,我们所到之客栈,不但便宜又吃得饱,还没有臭虫。渐渐地,我上瘾了—有魔法相伴的旅途,的确是趟快乐的旅行。连在半路上,天空下起连续不断又冷的暴雨,我都不觉得倒楣。
是揪黑诺忘了应该走哪条路吗?还是他认为我的母马,应该可以在泥泞不堪的泥土中游泳?
就这样被困在客栈裡。我还想著说,那就在客栈裡待一阵子没关係,结果隔天老闆就提高了价格,然后,厨娘晚餐时端出来的肉又发臭,甚至连我睡的硬床垫,都从床垫裡面爬出了一堆噁心的动物。这种感觉就好像揪黑诺想一次全部报复完似的。我一夜没睡,骂了整晚的髒话,我的血还喂饱了一堆昆虫。天才刚亮,我就迅速地离开了。
雨终于停了。
我满怀信心地出发了,继续往我这趟旅途的目标前进—雨又开始下了,又大又急,下得我跟我的马儿,一人一马瞬间变成两个又湿又冷的泥袋。我咒骂著骗子揪黑诺,同时把马掉头往回走,而乌云,却像我今天早上看到的蟑螂一样—立刻散开了。
正当我怀疑怎麽一切都不顺利、并思索著揪黑诺的指示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送给我的礼物:一个麂皮的袋子,就像个套子一样,准备用来装我未婚妻的嫁妆,一本名为《法师史》的书。黑色柔软的袋子上缝满了小珠子—没有任何花纹或是图案。我的同伴先生早就告诉我,要不时地把这个刺绣拿出来欣赏。踏上旅途的第一天,我真的这样做了,但之后—我又不是个女人,对手工针织品又没什麽兴趣,所以就忘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的同伴先生这件事。
我只好直接在空旷的田野上,开始翻我的行李箱,想要把那小东西找出来。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把它藏在行李箱最下面的角落。袋子上的珠子闪烁著,以前我以为是零散的小珠子,但现在很明显地,看起来就像是缝在麂皮上的一隻眼睛。然后我立刻就明白了,这隻细窄、死巴巴瞪著又有点疯狂的眼睛是谁的了。但在这之前—我发誓—这上面原本不是眼睛啊!
我们就站在路中央—我跟马儿。不远处还可以看见村庄,跟那间可恨的客栈,不知怎麽的,才猛然发现周围早已是深秋,一望无际的森林,光秃得像个荡妇,已经收割完的田野,还有满地的水洼。冷风突然刮了起来—也感谢这冷风,让我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我背后这毛骨悚然、懦弱又鸡皮疙瘩的冰冷感,全都是因为丘诺塔克斯施的魔法引起的……
是他催促我改变方向的徵兆。但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让揪黑诺.打.死快罗改变了他自己的计画。而现在,急遽骤变的天气清楚地告诉我,我该往哪个方向去。
到底是谁说这个世界没有了魔法师会很无趣?!我宁可要高尚的无趣,也不想要这可疑又消遣人的风向标。就像丘诺塔克斯先生的地图上的那根小旗子……
我爬上马鞍,望著那一小片的蓝色天空和夕阳的方向;咬著牙,朝著那位不可预测的魔法师希望我去的方向骑去。
第二天我就追上了他们。
两匹肥壮的马儿拖著马车;它们的侧面—我是指马车,不是马儿—被画满了又笑又哭的脸孔、头颅、地图、闪电和其他象徵命运的东西。喜剧演员们看起来更糟—全身满是尘土,疲惫地走在马车旁边,一副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让马儿们承受他们孱弱的重量的样子。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三个男的,和一个穿著质地好的斗篷的美女、一个年轻画著眼线但驼背的女孩,以及一位年约十五岁、穿著破烂又不合身的衣服、用著奇怪的步伐走路的小女孩。
我在一个长长的斜坡上追到了他们。六双眼睛的目光,一个接著一个地瞥向我的方向。剧团的团长—圆脸上还有两条浓密的眉毛—愁眉苦脸又无精打采地看著我。再来是他的旅伴们—几乎都冷淡地看著我。只有美女礼貌地对我微笑了一下,驼背的女孩一直眨著眼,而小女孩……
实际上,小女孩看了我两次。第一次非常地短暂—就一瞬间而已,但我已经看到她其中的一隻眼睛,被瘀青给盖住了。然后,在超过慢到不行的剧团时,我捕捉到她第二次看我的眼神—我突然变得好热。
她在哀求。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哀求什麽—但她的眼神是如此地绝望,彷彿她掉进井裡面溺水了,却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著……
我轻轻地勒住马儿,然后用礼貌的口吻问道:“亲爱的喜剧团员们,请问你们是要去哪裡呢?”
团长眉头皱得更深了,两个年轻人讶异地死盯著我瞧,美女笑得更开怀了,驼背的女孩则叹了口气。小女孩则朝地面看去—看著地上的灰尘。
“我很爱看戏。”我用温柔的语气撒谎著。
“那您一定要来看我们的演出,”女人比我温柔地提出了邀请,“但行行好,高贵的先生,请先让我们抵达集市—我们才能演出……”
“集市很远吗?”我一副兴致勃勃地问。
“就在那边……”女人含糊并挥著手回答。男人们彼此看了一眼;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身强力壮但一脸就是农村来的傻大个,另一个则是很明显的,拥有那麽一点贵族的血统,嗯,应该就是个没住在堕落父亲的城堡裡的杂种……
我又看了小女孩一眼。
如果她愿意抬起头来,或是再重複一次自己无声的请求—但谁又会知道,在这条路上的相遇,接下来会变成什麽样子。
她仍然看著地上的灰尘。我反而踌躇了起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跟著喜剧团的女孩,还会遭遇到什麽不幸?尤其是她的双手是那样的白皙,手指是那样的纤细,还有那一头蓬乱的金色头髮,都说明著她以前过得是好日子没错。可谁知道,她是不是正在重複著这个杂种的命运—生于富裕,却沦落到这两辆马车旁,还有这瑟瑟的秋风……
* * *
伊葛回来时的脸,黑得就像是烧焦的木头。一张脸显得憔悴又更苍老,双唇更是被风吹得乾裂。他多麽希望,唐塔莉会是用跑的出来,一路上还尖叫地说著艾拉娜早就回家了。当他看到她的脸时,他的希望就熄灭了。但他还是问了,就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问:“回来了?”
“没有。”
很冷。过堂风在整间屋子裡游荡著。老褓母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上床睡觉了。
伊葛找遍了整座格尼诗村,甚至连周围的小村庄都找了一遍。火在壁炉裡劈啪作响,不像平常的坐姿,唐塔莉驼背坐在壁炉旁边,火焰的反光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副红铜色的面具。伊葛模糊地想起了另一个壁炉,和另一团火焰,另一个女人,和那一片温暖的火海,在那天他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妻子,朵莉亚,那时的女孩,到现在依然是这样的美丽……
“是该告诉朵莉亚了。”唐塔莉小声地嘟哝。
伊葛没抬头,微微地点了头。
就在不远处,还真的有个集市—街道上一下子就挤满了人,当地的居民都穿上了节庆的服饰,尤其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坐在袋子堆成的金字塔顶端的女主人。她冒著落下来的危险—这辆四轮大马车的车轮正在路上颠簸著—母鸡身上穿了一件像是随便找来、五颜六色的裙子,裙子下大方露出一双颜色黄得像甜瓜、闪烁著润滑油反光的新靴子。女人那骄傲的鼻子,翘得不能再高了。在她看来,整个集市裡除了太阳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自己的靴子更耀眼了。
拍卖会似乎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都处都是人满为患,广场上更是堆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垃圾山。每隻流浪狗都胖得像是有人养、乾淨又受宠的家猫似的,只是牠们无法控制自己,成天往垃圾堆裡找吃的。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的鼻子已经无法承受垃圾场如此丰富的味道。
是该继续往前了—然而,我却看见广场的旁边有间用石头砌成,而且对于一个平凡的小村庄来说,异常坚固的旅馆。我那痒到不行的皮肤,突然强烈地想要洗个热水澡,在有著柔软的羽绒被和安稳过夜的地方。
我只好住了下来。
半夜,我被狗群们折磨得半死。牠们一开始只是在窗外的底下狂欢,结果演变成一场厮杀恶斗。隔天早上,我直接从房费裡扣除了五个硬币,算是精神赔偿。旅馆主人本来还愤怒地—被我瞪了一眼后,就什麽话也不说地把钱收下了。他最好管管他自己的狗。
虽然没有睡好,但精神还算可以,所以我打算继续我自己的旅途。顺便走第十号路,好绕过集市的广场。
但我的计画似乎早就注定不该被实现—甚至我还在离拍卖会的三个街口外,就已经听到从远处传来,混著震耳欲聋的鼓声和人群的吼叫,及笛子尖锐的声音。
“喜剧团!喜剧团!”
一个身手敏捷的小男孩,从一位喜爱艺术、又看得目瞪口呆的主妇的篮子裡头,偷走一条甜麵包。
“是喜剧团耶!快去看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好奇心最终还是佔上风。我没从马匹上下来,一路上还不时趾高气扬地要看热闹的人群让开,往停著两辆我认识的、车身涂满五颜六色的马车所在的广场骑去。
喜剧演员们拿著两根破布做的棒子正打来打去。我支持的那个杂种正跳著民俗舞蹈中木偶的舞步,跳得很好,尤其是他那冷漠又无表情的脸,实在像极了木偶。驼背的女人用尖细的怪声取悦观众,而美女慵懒地跳著舞,彷彿在她的胸前,放著一根船头上的斜桅。却不见小女孩的踪影。
我的马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人群让牠很烦躁,尖锐的笛子声搞得牠很不舒服。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不急著离开这吵嘈的地方。我敷衍地安抚著马儿并四处张望,彷彿等著人似的。
一脸就是农村来的傻大个儿,手裡拿著土盘绕场。人们给得不慷慨,但也说不上吝啬。而团长,正把钱倒进自己腰间上的那个皮袋裡。该死的,他们把女孩藏去哪了?我从马鞍上跳了下来。人群们让出了路,宽到甚至连我的手肘都不会碰到人。一分钟之后,我顺利地把马拴在一辆马车的木梯上……她在这裡。
我的眼睛需要一些时间适应昏暗—我以为有隙缝的地板上放的是个袋子,结果袋子动了一下,一双发亮的眼白。女孩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嘴巴被封住侧身躺著。
我怎麽一点都不惊讶。就好像你总是可以从任何一辆喜剧团的马车裡,找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就像森林裡强盗的牺牲者……
“还真是有趣的剧本啊。”我在女孩的面前对著自己说。她小小声地吸气,而外面却是人群嘈杂的欢笑声。
今天的观众幸运地可以看到加码演出。一场武打戏。不知道哪来的灵感。我努力地防守著,但还是敌不过他们三个人的攻击。我的演出特别逼真—哀号、呻吟跟一副痛苦的脸,然后观众会认为这场斗殴—是喜剧团的一个桥段……
最糟糕的一段是—美女不知道拿了什麽重重的东西,狠狠地从后面敲了我的头。我差点没昏倒,痛到不行。脚下的木板翻了起来。然后,我发现我整个人压在我自己的肚子上,傻大个儿还来得及在我肋骨上补了两脚,扎扎实实地。我又发现,杂种的手上握著一把刀。
杂种想要暗暗地攻击,趁我快昏厥过去的时候。大庭广众下我抓住起了他的手,把刀抢了过来,顺便往他瘦弱的肚子上补上一脚。群众们终于发现,喜剧早已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全武行:母亲们赶紧带著孩子们离开,一群好架的人们轮流替我跟演员们摇旗呐喊著,更多受到惊吓的人们跑去找卫兵—为了停止这场打戏。
没等到卫兵来,演员们都跑光了。等我回过神来,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没有掌声,但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倒是来了头盔反著光、当地的维安人员们。我的头格外地疼。我的马儿,真该好好地称讚牠一下,乖乖地没有自己挣脱缰绳,也没有被吓到歇斯底里,让我还有机会把女孩放上马鞍—我也真的这样做了—还好卫兵们没追上我们—可想而知,演员们会胡说八道些什麽……
儘管不怎麽相信喜剧演员们,但我小时候可是特别崇拜故事裡解救公主的骑士们。他们会从恶龙的手中、铁巨人的手裡、或是其他吃人的怪兽口裡—就是没有从喜剧团裡救人过,因为这已经不是悲剧,而是一场闹剧。被一帮邪恶小丑们俘虏的公主!
而且,故事永远不会告诉你,解救后回程的路上到底还有什麽事。不会告诉你上了马以后,要给公主吃什麽、怎麽安排过夜的地方,以及如何从惊吓中恢复,因为很明显地,喜剧演员们比吃人怪兽更糟……
从一开始,公主的行为就显得很奇怪。她并没有哭倒在我的怀裡,对我诉说著她那悲惨的过去。她也没有承诺,说她的父亲会准备一大笔钱好好地报答我—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她只有从齿缝中说出,我应该要把她载去的地方。就是这样,令人懊恼。而我,就在黑暗中带著头上的包跟满身的瘀青,载著她往她老家的方向前进。
在半路上我终于恍然大悟了。现在我懂了,要去找谁,往哪裡去找,然后为什麽要载著她去。不愧是揪黑诺.打.死快罗,用一场秋雨来告诉我要往哪走,这种巧合可不是每天都发生,魔法师早就都算好了,就连害我头上长出一个包的女孩—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我预言中未来的妻子。
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掌握在别人的手上。看著自己彷彿是个傀儡,而揪黑诺.打.死快罗就握著傀儡的线,光意识到这一点就让我不舒服。
或许是不舒服的感觉影响到了我的心情,也让艾拉娜终于自己招供了。原本被舞台上那场难忘的武打戏吓得六神无主说不出话的她,变得极度歇斯底里。
……对,她叫做艾拉娜.梭尔。她从家裡溜了出来,只是为了“想跟喜剧团去逛逛”。一开始大家对她都还算客气,但随著离老家越来越远,贵族出身的女孩,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漂泊者,她的世界变了—喜剧演员们开始不把她当贵族看待,而她也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倍受礼遇。而当她决定要逃跑时,恶梦就开始了……
想也知道她不会知道什麽叫做“悔过”。她吓傻了—无法评断自己逃家的对错。而我—现在不仅仅是个高尚的拯救者,我还是个未来的丈夫啊!—我有责任咬著牙并利用她的歇斯底里,来搞清楚一些重要的事情。
没错,他们揍了她,逼她做一堆粗活,嘲弄她,把她绑起来囚禁,不让她离开一步,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好几次给她喝安眠药,还把她藏在一堆垃圾底下—透过他们对话的片段,才知道有人在找自己,而且团员们害怕自己被找到。在绝望之中她又再一次尝试逃跑—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差点没把她绑上绳子带著走……
我逼自己继续讯问—因为说不定当她冷静下来后,就不会这麽坦白了。我儘量委婉地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在其他情况下可能会害我舌头不见的问题—但从她反应看来,我鬆了一口气,舌头不会不见。的确发生了。也就是要求她陪睡,而且不只一次—一开始是轮流,还包括驼背的女孩,但后来团长清楚地跟同伙表示,女孩只属于他一个人。然后一个晚上—在我出现的前一夜—事情变得更严重。艾拉娜的愤怒和恐惧,让她变成了一隻抓狂的猫。她不断地大声求救,而那个混蛋竟然恼羞成怒,把女孩打个半死。
然后就在半路上遇到了我—当我对他们说我对剧团很有兴趣的时候,他们特别地不自在。艾拉娜在惧怕中等了一整晚—第二天,他们把她像动物一样地绑起来,扔在马车的地板上—然后我就雷鸣般地出现了……
听到这裡,我几乎要原谅傀儡师揪黑诺.打.死快罗了。要不是魔法师先生照自己的意志让艾拉娜得到解脱?要不是我没有把她抢过来?很难去想像,她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就连最任性的女孩,我都不希望她会上到这麽血淋淋的一课。
她的话混著眼泪一起被吞下去了,我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我感到又开心又遗憾—开心,是因为命运饶恕了女孩,而遗憾,是因为我竟然让喜剧团员们活著离开。其实……我大可把马掉头,然后快马加鞭地追上他们。没追上我就不姓雷寇塔斯。追到以后……
我打消了回去报复的想法。是该安慰女孩的时候—然后她又说了更多有趣的事情。
她的爷爷是位伟大的魔法师。而她的父亲,是个连我都听说过的传奇人物梭尔上校。她的哥哥在十年前失踪了,而只要一提到哥哥,她就又会不由自主地抽噎了起来。
为了不再听见她的哭声,我开始讲起了有关最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的故事。说著龙是怎麽毁灭了赫美策斯男爵城堡附近的区域,说著矛是如何刺穿了怪兽,还说著在远古时代,其实是存在著非常多的龙,也没有魔法师是谋财图利的。大家都知道,荣耀的达米尔是不收费、无偿地除掉恶龙,而赫美策斯男爵那美丽的女儿给他的奖赏,是自己那颗听命顺从的心……
艾拉娜很快地就忘了先前的嚎啕大哭,目瞪口呆地听著我说。旅馆的服务员在走廊上争吵著,窗户下的猫在互骂,远方传来锤打马蹄铁的声音—而在我们的小房间裡,只有安静。壁炉静静地烧著火,瘦弱的女孩眼睛闪烁著,在这一分钟裡,她看起来甚至不到十三岁。还是我真的要跟一个小孩结婚?!
没错,她也曾是个恶劣的小孩—逃家的行为说明了一切。
她是我的未婚妻。这个不争的事实,让我的牙齿痛了起来。
一个忧鬱的僕人打开了门,他那没有表情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他变得更忧鬱了—但当他发现躲在我背后默不出声的艾拉娜后,眼睛瞪得特大,就像两个小茶碟似的。
“噢……夫人!!唐塔莉夫人,快来啊!!”
僕人抓著自己的心脏大喊。艾拉娜紧紧地抓著我的手肘—像是希望我能替她挡下严厉家规,和那公正的皮带……
不知从哪裡衝出一脸红的女孩—是个女僕—也是一样喊叫著,双手还像隻母鸡一样挥舞著。整间房子充斥著喊叫声—同时,一个穿著深色洋装不是特别漂亮、但一脸丰富表情却又难以理解的女人,静静地从高高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第一眼先看了我,第二眼看向艾拉娜。看到这样的眼神,躲在我背后的女孩缩成了一团。这傢伙,要说一下。是暴风,不是女士。是姊姊吗?……
“嗨,唐塔莉。”艾拉娜沙哑地说,依然紧紧地抓著我的手肘。“这位是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先生。”
“很高兴认识您,”女士冷淡的语气,就好像没用的艾拉娜每逢星期二就会带不认识的男人回来似的。然后转身对僕人们说:“克罗夫,快去找伊葛先生来。裘拉,去准备热水……您,雷寇塔斯先生,”我愣了一下,她带著奇怪的语气叫出了我的名字,“请进。”
我觉得我有义务,要把艾拉娜受难的故事,编得让他们感到绝对不可以再惩罚她。显然我这麽做不是多馀的,因为这个小笨蛋骄傲地不发一语,拒绝向家人们解释什麽。这完全就是歇斯底里的骄傲。我一直摇著头等著,想说艾拉娜的母亲马上就会从远远的房间裡出来,泪流满面地哭诉著,并在知情之后,立刻原谅自己的女儿。但艾拉娜的母亲,似乎不急著见自己放荡的女儿,虽然我满腹的疑问,但我始终没有开口问。忍住不问。这不是好奇心该发作的时刻。
我的准岳父大人出现了。
一开始从门孔看见影子的时候,觉得梭尔先生应该很年轻,直到他大步地向前,我看到他的脸后,才知道我错了。艾拉娜父亲的头髮几乎都白了,他的脸,想必曾经是那样的帅气,但现在却是满脸的皱纹。我甚至几乎确信,梭尔先生就是个老人—但他却健步如飞,一步跨过两个阶梯地奔上来,跟在他后面的僕人,还在后面抓著心脏,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著—梭尔先生的呼吸丝毫没有紊乱啊。
艾拉娜鼻孔朝上,傲慢了起来。
这下子连我都想往她的后脑杓给敲下去了。
结果,发生了这麽多事,也都经历了这些事,她的亲人们好不容易都熬过来了—得到的却只是她的自大傲慢?!
我以为我会看到梭尔上校大步走向女儿,然后甩她耳光,但他没有,他只是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裡。女孩瞬间就融化了,就像奶油在太阳下融化一样,脸颊上止不住的泪水和鼻涕,都说明了一切。
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气。这完全就是人之常情,看起来事情不会走到皮带—如果真的走到皮带那一步,至少,也得是在理智清晰的时候。
意识到忍受不了家庭的戏码,我默默地移到某个暗暗的角落去。一个哭到不行的老婆婆找到了我,然后亲了我的手。
“老天保佑您……您救了我们的女孩……”
原来老婆婆是艾拉娜的保姆。
梭尔家一直热闹到很晚。靠近半夜的时候,被救出来的艾拉娜,已经躺在双亲家中柔软的枕头上了,而客厅也只剩下一盏微微的烛光。
梭尔上校,很明显地,是个卓越的指挥官。就算他现在轻声细语,温柔又不时地带著微笑,说话的方式还是充满著权威。而叫唐塔莉的女人,几乎都不说话,但我总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观察著我。
我在一开始先告诉他们我自己的来历,我离开了家族的城堡,踏上了自我认知的旅程。然后说著有关龌龊肮髒的喜剧团员们。我头上的包到现在都还会痛。
一时兴起,开始随意讲起了所有有关喜剧演员的事情:被彩色花布帐盖起来的堕落和淫荡、舞台上古怪庸俗的行为,还有团员把自己的人生变成小丑,滑稽地过日子。
“别去理会那些传闻,”我鄙视地微笑,“说什麽喜剧团会偷走你的小孩,然后把他们变成乞丐,或是卖掉什麽的……但,说真的,在艾拉娜的遭遇之后,我已经准备好相信任何说法了。一群人渣四处游荡,只能干一些低贱又不需要才能的职业……”
我的交谈者们专注地听著,梭尔—有著一张令人难以测透的脸,唐塔莉—她的表情变得更奇怪了,懊恼的我怎麽猜也猜不透。
“雷寇塔斯先生为我们做的实在太多,我们真不知道,该怎麽报答您,”当我有关恶人喜剧团的话题结束时,梭尔说著,“还是,您可以告诉我们呢?我们能提供什麽好处给您呢?”
他委婉地不提到钱:如果勇敢的雷寇塔斯骑士低下头、脸埋在手帕裡,然后谦虚地请求几千两黄金—一些花费的补偿,应该不会有人觉得诧异吧……
但如果换作是揪黑诺.打.死快罗的话,他连眼睛都不会垂下来。就像他说的,快去找钱,这世界上什麽都要钱,就连买不到的也……
想起揪黑诺比我想像中的感觉还要糟糕。最后,我决定跟这些人要的,不能只是几袋重到不行的黄金……
我犹豫好一会儿:要现在说吗?或许他们还沉浸在喜悦中,或许他们什麽都会同意?
真的什麽都会同意?我看了梭尔一眼,很难说他不会拒绝……而这个唐塔莉—她怎麽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我在木制的扶手椅裡坐立难安。
“两位……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哪怕不是艾拉娜而是个孤儿我也会……”我顿住了,因为话说到这裡变得有点激动高昂,而我的交谈者们似乎对我高昂的语调都无感。“两位,我做了这些事,做了这些,只是希望,希望一切都能好好地结束而已……只有一件事敢问二位,”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来回应唐塔莉那防备的眼神,“就休息的地方,因为现在已经这麽晚了,我第一次来到这城市,也不知道哪裡有旅馆……”
“房间早就为您预备好了。”梭尔惊讶地回答。
我鞠躬以示谢意。
没有人告诉朵莉亚夫人,她的女儿遭遇了什麽事。早上艾拉娜鼓起精神出现在母亲的房裡,并忍著泪水不被看见。不管什麽情况,朵莉亚夫人绝对不能看见眼泪—不然她会陷入很深的思念,然后完全地失去笑容。每一个进入朵莉亚房间的人,都必须要保持著平静。
艾拉娜依稀记得,那时的母亲就像是松鼠般那样的开怀,和自己在城外小屋前的草地上玩著猫捉老书的游戏。艾拉娜记得,只要朵莉亚的双手一碰到伤口,马上就不痛了。艾拉娜还记得,她年轻时是多麽的美丽,就连路人都会回头看她。艾拉娜记得的,比自己的父亲还更多—但她今天憋住眼泪,从自己的裡面找出平静,像是戴上面具一样的表现在脸上:“妈妈,早安……”
朵莉亚.梭尔微笑了一下并点了头。艾拉娜出了房门,额头紧贴著门柱好一阵子。
“都跟小雏鸟说了,不要飞出鸟巢,猫可是在底下走来走去,”保母像是对著自己喃喃自语道,“啊……不是……小鸟们都飞走了……”
在往客厅的路上,艾拉娜看见了雷坦纳尔.雷寇塔斯。
是她的哥哥路偃尔吗,这个人怎麽长得这麽像哥哥,还是她自己的幻想?她可是记得很清楚,路偃尔是一头的金髮和一双金色的眼睛,但雷坦诺的眼睛,黑到连瞳孔都快看不见了。而且在这一片黑暗裡面,还锐利地闪烁著白色含讥笑意味的星星……
艾拉娜深吸一口气。
她记得,路偃尔的身高高到不行。那时的自己才五岁,在已经成年的哥哥旁边就像隻丑小鸭……现在她也长大了,但雷坦诺对她来说,仍然巨大得像是宫廷的尖顶似的。
还是这只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相似之处?
有可能,因为她还记得哥哥的温暖及平静,以及孩童般纯真的信任感,她就这样抱著哥哥的脖子……或许,雷坦诺真的有些跟哥哥某些地方相似?毕竟她也曾在他的胸膛上嚎啕大哭—但不觉得害躁,或是丢脸。她可从没打算在别人的怀裡大哭,譬如,在爸爸怀裡……
“早安,小公主。”雷寇塔斯很庄重地说,但眼睛裡的白色星星比平常还要耀眼。
像是著了迷似的,她往前一步并把手伸了出去:“早安……”
“雷寇塔斯先生打算告诉我们某件事。”乾巴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艾拉娜颤了一下。
“雷寇塔斯先生,您也希望艾拉娜在场不是吗?”唐塔莉客气地微笑著,但艾拉娜不是第一年才认识她,她清楚地看见那藏在微笑背后的嘲笑,然后全身紧绷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唐塔莉更会嘲弄人了,但如果她想要开雷坦诺玩笑的话—艾拉娜会毫不犹豫地去抓住她的头髮。这个人,是为了救她而与别人打架的人,有著耀眼星星眼睛的这个人,甚至不能用斜视来对待他!!
她像是自己受了委屈。他们竟然没有给她的救命恩人该有的尊重。唐塔莉应该在他的面前,用扫帚扫地才是!……
“我们还杵在这干嘛呢?”唐塔莉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冷得像死人一样的微笑。“伊葛先生在客厅等著我们。”
艾拉娜傲慢地抬起了头。她想要挽著救命恩人的手—大大方方地,就像老朋友一样。她几乎打算这麽做了—但在最后一刻畏缩了。
彷彿他的手非常炙热。彷彿她会被灼伤。
整个晚上,唐塔莉梦见了马车。好几辆空马车在大风吹著的小山丘上—远远的山丘,叫了也听不见。曾经住在马车帐篷裡面的人们,早已消失不在。而陷在土裡的车轮之间,徘徊著一位女人,似乎还听见鲁特琴9微弱的声音、少年变声前那时而高时而低的声音、长官盛气凌人的低声,彷彿在命令车子靠边停下,准备搭建舞台……
空荡荡的车辕子10躺在地上。白铁制的盘子有一半被土盖住,盘子裡没有响亮的硬币,只有一小束青草。破掉的大衣和腐烂洋装的前襟被风玩弄著,风也戏弄著半脱落的假捲髮。毛毛雨从像是破旧布幕的天空下了下来,鸟羽毛黏在长礼帽上,纸做的人头看起来像一颗泡在水裡的高丽菜……
唐塔莉在黎明时醒来。像是要摆脱黏稠液体般的梦,洗了好久的冷水澡,然后在镜子前面梳头梳了好长一段时间,第一次讶异地发现自己有白头髮。老天,到三十岁的时候,白髮一定像座小雪山,然后大家在路上会以为她是富有的老太婆,恭敬地向她问好……
她看著镜中的自己,冷冷地笑了起来。
艾拉娜遭遇的事情,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了。但嗅觉告诉她—接下来还会更高。全都怪昨天那个头髮黑得发亮的人太有魅力、太能言善道了。他带著祕密,某个无法理解的愿望,唐塔莉越来越不喜欢他,但他是—对,任务!他一定是个有天分又按著指示演戏的演员……
她,天生就是个演员,最棒的青春年华都是在流浪剧团的舞台上度过—而在现实生活人群中运用这种天分的伪装者,她可是一毛钱都不会给。
马车出现在梦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梦见后醒来的那天,都会像是漫无目的似的,然后唐塔莉就会双手一摊,等著夜晚的到来。但今天她可没办法那麽奢侈—黑头髮的美男子在家裡住了下来,而小笨蛋艾拉娜看到他那圆滚滚的双眼时,还以为能把自己的情感掩饰得很好。伊葛……伊葛幸福到又再一次睡不著觉,连狗都已经知道他没睡了,他今天就会像喝酒醉一样,不管那个黑头髮有什麽念头—伊葛都会开心地说“好”……
在还没能证明这个头髮发亮、艾拉娜的救命恩人,是个伪君子和伪装者之前,唐塔莉不会告诉别人她闻到了什麽,毕竟连她自己都还没学会相信直觉……
他怎说喜剧演员的?胡说八道。
梭尔的客厅非常宽敞,大到足以办舞会或是决斗,然后,我无法抗拒沙漏的吸引。
那是个漂亮的东西。青铜制外壳的沙漏放在托架上,看多久都不会觉得厌烦。像太阳般金黄色的沙子,让我想起那炎热的岸边和那温暖的海浪。我并多没有想什麽,直接握住特别的手把,将优雅外壳的沙漏颠倒放,从上往下流出一条细细的线,细到几乎是看不见的……
看著奔流的沙子,我后脑的头髮渐渐地竖了起来。
没有什麽东西,比时间更骇人了。你看不见它。你感觉不到它。它似乎是无害的—但当你了解到它的本质的时候,那才是晴天霹雳。你可以使用魔法,盖起宫殿或让几百个美女倾服于你—但你去试试看推动玻璃瓶底部的沙堆,看能不能把时间倒回!……
我的生命在流逝。别人的生命也在流逝—缓缓地而且不被察觉地,在他们的前面还会有更多的沙堆,而我,却只能透过算著别人的沙粒,来明白人生真正的意义。
“二位……就当作是不幸促成我们的相遇吧……”—对著高兴的梭尔家族们,我还是没能说出这句话。我机械式地将目光沿著牆壁扫过,像是在画廊裡寻找著赝品肖像画。“这个光荣的家族造就了现在的艾拉娜女士,我何等有幸能替她效劳……但还是要重申,对于贫穷的孤儿我也一样会这样做—挽救梭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是我命中注定的。”
“还有丘诺塔克斯.欧洛先生”—我在心裡补充著。
是只有我—还是我的交谈人们,也同样感到无聊?尤其是这个令人难以忘记的面孔和也不会忘的名字,唐塔莉是吧?还是我说错了?艾拉娜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啊,对了。看来,他们是因为她失踪的哥哥而感到悲伤,我得好好选择措词……
我的目光转向艾拉娜—我的不安缓和了下来。
可怜的女孩。她无法隐藏自己的爱意,甚至连假装一下都不会。她像隻小鸡坐著,两隻耳朵红炽炽的并且两眼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看。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们应该都很会卖骚才是啊……
“说真格的,”我谦虚地说,“我的家族,雷寇塔斯家族,不会输给光荣的梭尔家族……我们家世渊源悠久,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魔法师中的魔法师,最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我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
艾拉娜断断续续地吸著气。
“您的家族也有魔法师?”梭尔诧异地说。唐塔莉则不作声。有趣,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究竟跟艾拉娜是什麽关係。是继母吗?还是我长篇阔论有关继承人的演说,冒犯到了她?……
“我的家族裡面,”我对著艾拉娜露出鼓舞的笑容,“不仅仅有魔法师,而且还是魔法师中的魔法师,最伟大的达米尔,他在自己未来的岳父的土地上,消灭了嗜血的龙……关于这件事,有证人的证词跟许多文件可以证明。而文件中最重要的谕状,我旅行的时候都会一直带在身上—天知道会发生什麽事?”
“谁会发生事情?”唐塔莉问道。她的表情很诡异,就好像快要哭了一样。
“如果有一天,雷寇塔斯家族的城堡,”又一个新的停顿,“被烧尽了,我可以接受。但我无法容忍,证明我祖先英勇精神的谕状,跟著城堡被燃烧殆尽的事情发生……”
艾拉娜的嘴巴半开。我把视线移开了—她现在这样看起来很难看。就是个愚蠢的少女。
“唐塔莉,”梭尔转向女人,“妳比我更了解古代的魔法师们。想必,妳在书裡面看过达米尔先生的名字?”
我感觉到自尊心被针刺。什麽叫做“在书裡看过”?等等,该不会就是那本,坏蛋揪黑诺一直渴望得到的《法师史》吧?
我以前从没想过—但终究,哪怕只有一点点认真研究过的话,达米尔的名字应该会出现在每一页上才是……
我勉强露出笑容:“二位说的是哪本书呢?”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的岳父罗偃曾是大学院长。”梭尔说道。
“艾拉娜的爷爷,罗偃写的有关魔法师的书。”唐塔莉说道,然后转向梭尔,“你不是也读过这本书吗,伊葛?”
“我没有全部都记得。”梭尔像是犯了错似地耸了耸肩。
嗯。很明显地,他不记得书裡有提到伟大的达米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说起了故事。
艾拉已经听过不只一次了—但总能让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我讲述著我祖先他那一段了不起的旅行,和他在旅途上所完成的光荣事蹟。而广为人知的拉特.雷吉尔,在那几年当中还只是他的随从而已,之后才变成驰名的伟大魔法师—好像是因为一个案子:某隻恶鬼要闯入某个未锁上的门。
我滔滔不绝地说著,而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的眼前是这麽的栩栩如生。
梭尔很仔细地听著。唐塔莉驼著背,在扶手椅裡坐立不安,彷彿她的健康出了问题似的,就好像她明明想打喷嚏却又忍住不打出来。她的搞怪真的妨碍到我了。她要麽就爽快地打喷嚏,要麽就出去门后面用手帕……
“……我很骄傲地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的祖先,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
一个停顿。再一个效果—但并不长,大概就一个眨眼的时间。
“恭喜,”梭尔小心地说,“不是每个……呃……贵族,都能有这样的祖先……”
“我的家族绝对配得上梭尔家族!”我振奋地宣布,“这是个自古以来的传统,从危险裡被挽救出来还活著的女孩,应该要以身相许。因此,我荣幸地向您提亲,梭尔先生,请允许将您的女儿—艾拉娜嫁给我!”
我的馀光看见女孩惊讶得连嘴都阖不上了,嘴角不自觉地分别往两隻耳朵靠去,她赶紧用手遮住。看来,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件事,艾拉娜还有的学了……
梭尔注视著我。直直地注视著我。可想而知,他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年经时曾经让多少个女孩爱恋过……
唐塔莉却在此刻大笑了起来。连手帕都帮不了她,但这又跟感冒或是鼻窦炎没有任何关係。多舛的命运,她就这样笑到全身扭曲,眼泪直流,笑到喉咙抽筋。她没有看我,一直不停地大笑—我却觉得她的笑声,像条湿冷的毛巾痛打著我的脸。
“唐塔莉?”梭尔惊讶地问。
她擦了擦眼泪:“我要……出去。喝点水……”
这不是歇斯底里的笑声。这种笑声,是开心的。跟围著搞笑剧团看戏的群众所发出的笑声是一模一样的。
“我说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吗?”我的声音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我不是用说的,而是低沉的嘶哑声。
“噢,不,”她直视著我,她眼睛裡的嘲笑正跳著舞,“跟您无关,我有的时候会这样子……”
如果她是男的—我早就过去呼她巴掌了。要不就决斗吧,我兴致可高昂了……
“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唐塔莉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在《法师史》裡只被提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没准时送上中餐,被拉特.雷吉尔用他自己的魔杖痛打了背……而第二次—则是雷吉尔在一趟旅途中,因为某个原因,跟自己的随从对换了角色……看起来,您的消息应该就是从这裡开始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下一秒艾拉娜就跳远似地跳过整个客厅,抓住毁谤者的头髮。
9 琉特属的曲颈拨弦乐器,类似吉他、琵琶等。
10 马车前方用以驾驭牲畜的两根直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