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在城裡的每一个卫兵都清楚地知道,在街上只要是看起来年纪大约十五岁的女孩们,都会是他们必须要确认的对象。城门口的守卫们信誓旦旦地表示,在这两天裡,确实没有看到可疑的女孩从城裡出去。听到守卫们的起誓,唐塔莉鬱鬱地蹙起了眉。艾拉娜就是有办法,可以不被发现地跑到城外。难道—她是从家裡直接跑出了城外吗……
唐塔莉一直坚信著,逃家的艾拉娜会出现在城裡某个龙蛇混杂的小酒馆裡。艾拉娜这愚蠢的行为,无非就是在替自己被限缩的自由抗议,也就是说,这恶劣的小女孩为了要惩罚自己的父亲,所以跑去城裡的小酒馆裡。很遗憾地,艾拉娜的行为已经不只是愚蠢,而是最令人羞耻又下流的行为。
跟著跷家女孩一起消失的,有一部分她自己的东西,以及之前母亲送给她的所有饰品。女孩似乎没有打算要回来的意思—她就是离家出走了,而且很明显地,围牆外面有人等著她。
这样的想法让唐塔莉头晕了起来。比如说,有个图谋不轨的人,就在家裡的围牆外等著这位有钱的傻女孩。唐塔莉没有打算要跟伊葛讨论这个想法—但他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他的黑眼圈变得更深了。
从城裡派出了三位传令,各往三条不同的路去—谁只要能带回艾拉娜.梭尔,就能得到非常优渥的报酬。有四个流浪汉声称都看过艾拉娜,四人当中还包括了一个十岁左右、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和一个高大粗胖、有著大胸脯的疯婆子。越来越多消息传来,有人在哪裡、或某地方见过艾拉娜,但她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裡,同时出现在相隔遥远不同的地方啊!有人在河裡捞起了一具尸体,梭尔上校立刻前去查看。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一脸暗沉—看到这样的脸,唐塔莉咬著嘴唇,心裡发誓一定要毒打艾拉娜一顿。只要她一出现,就用拳头、用棍子、用皮带把她打个半死。只要她活著回来的话……
艾拉娜消失的第五天,终于传来可靠的消息了。一间名叫“勇敢雄蜂”的酒馆裡,先前有个四处表演的喜剧团留宿过,而且有人看见,有个女孩常常和团员们在一起,似乎就是那位寻找中的梭尔上校的女儿。
艾拉娜消失的那天—那天清晨,喜剧团也刚好离城。酒馆的老闆被压在牆上,除了“对”跟“不是”以外,其馀的一问三不知。
“离开的人裡面有没有一个女孩?”
“天还没亮他们就离开了,是两辆马车,都是喜剧演员们,看不清楚啊……”
得到消息的一个小时后,一列骑兵队从城门内飞驰出去。在满是蜘蛛网的路上,卫兵们得赶紧找到色彩斑驳、且载满喜剧演员的两辆马车。因为在其中一辆马车裡—有著一脸青少年粗鲁面容的少女。
在骑兵队最前头的,是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喝斥马匹的伊葛.梭尔上校。
* * *
我的盘算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垂涎欲滴的小寡妇和她的一切,只因为一桩根本不是我犯的罪行,全换成了斧头和断头台。我逃了五天,尽可能地逃离崔斯塔嘉的领地,逃得越远越好。第六天,连我的母马都快站不稳了,我跟牠,只好挨著彼此,一人一马一瘸一拐地走著。
变黄的叶子从树枝上飘落了下来,而在早已被收割完的农田裡,蜘蛛网不时地闪著微光。我睁大眼睛看著这一切—每片随风飘落的叶子,它们的生命也意味著逝去。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啊!我和我的马儿徘徊在这初秋裡,可想而知,这将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秋天了……
我抖了一下,从怀中拿出我的月曆。
秋天……秋天月份的对面,是孩子用慷慨的小手画出的图案,有著大肚子的乌云,它们无精打采圆滚滚的眼睛,就好像母牛的眼睛一样,从那裡流泻出像是小溪般的雨。我该怎麽办—坐在路边然后放声大哭吗?
很明显地,该是时候去一点一点地筹足这笔金额了。就像蜜蜂一样—把一滴又一滴的蜂蜜拖回荒废的城堡裡,然后养蜂工人爬上去,把蜂蜜倒出来,装满整个小圆桶……
真的,养蜂工人有多到不行且孜孜不倦的蜜蜂们替他工作。而我,只有孤单一人,而且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畜牲会在乎珍贵的雷寇塔斯家族……
“走吧!”我对著发愁的马儿斥喝了一声,拍了牠乌黑的屁股后,牠走得更快了。
暴雨,下了整夜。
湿气从地下室爬了出来,还渗进了细缝裡,在石牆上透出了斑点。离寒冬的时间还很长。玻璃上还来没得及结霜—而在裡面呼吸出的气,在外面凝结成了小水滴流动著。
他冻僵了。双手抱著肩,擦了下光秃的后脑杓,断断续续地吁气。很冻。
客厅裡的三面镜子,瞎眼似的黯淡无光,彷彿是蒙了一层雾的窗户。唉,浓雾。唉,一团团的雾气。唉,浓得像是被熔化的蜡……
他拿起一条软破布,当成抹布来擦拭镜子。像是在告知旁观者,他终于决定开始打扫了—擦去厚厚的灰尘……
但根本没有旁观者。
他擦了又擦。他的手,离镜子裡深处的雾愈来愈近,似乎那一层包住雾的薄膜,也变得越来越薄。薄膜起了如肥皂气泡般的彩虹颜色,在下一秒发出破裂声。裂痕像小水管似的,从裂开处延伸至镜子的边缘,厚重的灰雾重获了自由。
他把手中的破布丢在地上,它并没有立刻变得明显—厚厚的一团在地上慢慢散开,它们看起来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云,神智不清的他似乎看见异象—他在飞,双手张开地飞翔在厚重的乌云层上面,看不见但应该还存在的陆地—大地啊……
“咒符。”他低声说道。
灰色的云层被撕开。远远的下方,一条刀口处覆盖著精密雕工的金黄色刀片,在绿色的地毯上闪烁著。他伸出他的手—云层却又合起来了。
他用手掌摸了一下额头。没有飞翔,也没有云—只有一面像是枕头一样被割开了的镜子,而且从裡面窜出一缕又一缕浓稠的雾。整个房间陷入雾中。整间房间被雾淹没了。
他抬起了头。
灰色的柱子向上窜升,几乎就快要碰到天花板。隐约可见一张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年轻,却很残酷。非常的残酷。金色的火花,在他胸部附近的位置闪烁、又熄灭。
雾,跑到了肺裡攫住了呼吸—他发疯似地大口吸气。
雾裡面有三个紧贴在一起的人型。是三个女人。第一位比较瘦小,另一位比较丰腴,而第三位……第三位的身形—像是油画般的模糊不清,不断地变换外型,身形弯向地面……
他眯起眼看了一会儿。
就是它了。线。
三个人,和带有金黄色火花的年轻人,被如此真实有力、紧绷的线连结在一起,彷彿是雾孕育出了他们……
但终究,雾所生出来的只是个假象。只剩下阴影。
影子中,幽幽迴盪的三个名字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很仔细地听并赶紧记在脑袋裡。
在失去意识的同时,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
我在阴雨潮溼的秋夜裡回到了老城堡,但我不是一个人。跟著我回来的还有一位估价师、一位不动产仲介,和一位呼吸困难的商人—是有意打算买下古堡的买家。
我还能做什麽?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开班授课教人剑术、掷骰子、教女孩们礼仪、冒充老师和魔术师、魔法师,甚至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期望凑成一座金钱山的目标,连一根头髮的长度的距离都还达不到。
从审判之夜后算起,已经过了二个月又三週。而距离我拜访揪黑诺.打.死快罗的那天—正好过了六十七天。
我很羞愧。我觉得我卑鄙地无可药救,但把城堡卖了—是我现在脑袋裡仅存的办法了。我冷冷地对老僕人伊德宣布完情况后,他目瞪口呆,讶异得两隻手举起轻轻一拍,然后就这样一直惊讶地站在原地。
一伙三人在古堡裡散开,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似的,看过一房又一房,眼睛瞪大著看著我家族的肖像画,不放过任何一条细缝和任何一个角落。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们用他们那肮髒的手,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而我,只能咬著牙忍著。
这买家是所有的商人当中最富有的,他唯一缺少的,就是来自古老贵族的财产。买家漫步在城堡中,有时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有时皱眉,有时更发出啧啧声。他非常喜欢这座城堡—然而,他终究是一位商场老手,不会轻易透露出—嗯,自己真实的想法。
“需要整修。”估价师戚戚地说道。
“我们已经说好了,”我阴阴地重複说道,“整修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这座城堡已经几百年了,这裡曾住著赫美策斯男爵一家,在男爵之后,是大魔法师达米尔的后代……大魔法师自己以前也住这。过了这麽多年,城堡的牆壁一样牢固,就算被围攻,还有很深的护城河……”
“水都乾涸了。”估价师叹气道,语气中的哀伤,彷彿是某人的血已经流光了似的。
“那个,”买家有兴趣的问句中带点不安地问,“吊桥还可以使用吗?”
我耸耸肩。我突然极度希望这笔交易不会成交。就让他们讨厌这座城堡好了。省得我们在这裡讨价还价。
“我打算卖它……”我说出了丘诺塔克斯.欧洛要的总额。买主发出惊讶的嘎嘎声,不动产仲介耸耸肩,估价师不安地摇摇头:“阁下,这个,已经跟您提了两次……这座城堡不值这个价钱。城堡老旧到不行,说真心话,就像荒废的……只要您肯整修……”
“随便你们,”我一派轻鬆地说道,“要不要—随便你们……”
“看起来阁下您,似乎正处于窘迫的情况下?”买家小心翼翼地好奇问,“不然您怎麽会……”
“我处于什麽情况是我自己的事,”雷寇塔斯家族那骄傲的下巴自己又抬了起来,“你们也就只会拿生鏽的门环来批评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我的下巴抬得不能再高了。
“年轻人,”估价师叹了口气,“西边的那座小塔已经坍塌—这是第一。吊桥已经不能使用了—这是第二。再来,整面左翼的牆,若之后碰上一场大豪雨,也有坍塌的危险。至于壁炉跟炉灶……”
“在这座城堡的小森林裡,”我的食指向上举了起来,“伟大的大魔法师达米尔,在这裡消灭了恶龙,而整个打斗场面的见证人,赫美策斯男爵,也因为这场战役,特颁发了特殊的荣誉谕状给大魔法师。而这些牆,保护数百人远离了多少的敌人和瘟疫。这座城堡让敌人害怕,同时又给予同伴们希望。这座城堡……”
“让我们好好讲价吧。”买家若有所思地说著,手还细心地摸著他的鬍子,好像它会掉下来一样。
我卡住了。这是天大的耻辱啊—最伟大的魔法师的后代,竟然像是在市集上,把家族的城堡当商品在叫卖……
现在可好了,我能不讲价吗?
“我希望,”买家犹豫地用嘴唇做出咀嚼的动作,“我可以看看……谕状和相关的文件?”
我颧骨裡的神经在抽搐著。我克制著自己的情绪,把传家之宝拿了来,竟然还允许买主把它拿在手裡查看,但是当估价师抢著要看时,我毫不犹豫地制止了他。
买家非常有经验地看起了文件来。两隻眼睛明察秋毫—在检查文件的真伪。看著别人在仔细地查证自己家族的传家之宝时,我的心在颤抖著……
“最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买家咬了一下嘴唇,“嗯……这样我应该会买。”
两个同行人惊讶又开心地死盯著他看。
“如果您可以再便宜一点,我就会买了……”买家说了个价格,比揪黑诺.打.死快罗要的数字少了些,但也没少很多。
估价师哼了一声:“显然,买家是真的很中意这件商品啊。我还以为所有的买家都是守财奴呢……”
诚实地面对自己吧,我在心裡刻薄地对自己说著合理的看法。如果你没有打算要卖掉城堡—那你又干嘛要把这三个人拖来这裡?干嘛要做贱自己,来面对这些有伤自尊的程序—最后又歇斯底里地拒绝这些救命钱呢?你不是卖一部分—而是整个古堡耶……但,不是因为无理的任性,而是救自己一命啊……
合理的看法在内心裡反驳,我的良心敏感地揪成了一团。
“他还在犹豫不决。”不动产仲介发著牢骚,但在低吼的背后却藏著愉悦—这笔交易的佣金还真不少。
“握手成交吧?”看我似乎要同意了,买家问道。
我抬头望去—最伟大的魔法师达米尔,正从肖像画裡盯著我看。没有谴责,没有愤怒,眼神裡没有任何丝毫的情绪。我甚至一度怀疑,这幅画的作者,应该只是个没什麽天分的画家。
“握手成交?”买家重複问。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手……”
火焰从壁炉裡冒了出来。火柱往上窜进了烟囱,又马上坠了下来,彷彿是要从壁炉的铁网后面流出来似的。一阵冷风吹过已经潮湿到不行的大厅,从我们的背后,还传来清楚的呻吟声。买家、估价师和不动产仲介被吓得东张西望,我坐著不动,在下一秒他们就会看到,我所看到的景象—网格的高窗下,站著一个年约五十岁、矮小驼背瘦弱的人。就算有人从来不知道鬼魂长什麽样子,也一定会知道,这是个不存在在人类世界裡的外来客。
窗下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忧伤,他那鬼魂的目光、炯炯的双眼,似乎有点无助和近视。
“啊啊啊?!”
买家、估价师和不动产仲介三人挤在一起。幽灵最后一次幽幽地看著我,挥了挥手,像是在说著“唉,反正你也都无所谓”,接著一瘸一瘸地,往大厅的最角落蹒跚走去,然后就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我突然想到,鬼魂法官完全是另外一种派头。
在几分钟的死寂后,买家首先发出了一声“呼”,仲介大声地擤著鼻涕,而估价师耸了耸肩:“您看见了没,亲爱的雷寇塔斯先生……您不应该瞒著我们古堡裡有鬼魂的事。”
“我没有隐瞒什麽。”我冷不防地咆哮出来,而且声音听起来像隻公鸭在叫。
“您想说,您也是第一次看见它?”仲介尖酸地问道。
“废话。”我忿忿地嘟哝。
“鬼魂的存在对价格的影响很大,”估价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要嘛就降价,不然反过来也可以,用同样的价钱,但需要获得更多的东西……您觉得呢?”他转向买家。
买主坐著,脸色白得像支粉笔似的。先前他的脸颊还圆鼓鼓的,现在则像个空无一物的囊袋。
“也就是说,”仲介活了起来,“如果您愿意用刚才所说的价钱,买下这座城堡的话……您就可以跟别人炫耀耶,毕竟,不是每个城堡裡都有幽灵啊……”
“我不买了。”买家闷闷地说。估价师和仲介互相使了个眼色。
“看起来,”估价开始温柔地说著,“照目前的状况,是不能把鬼魂跟城堡分开来买了……”
“我不会买了!”买家站了起来,“说什麽我也不会买这座城堡!”
怎麽我觉得,从壁炉裡传来幸灾乐祸咯咯的窃笑声?
访客们离开了—走在最前头的,是心意已决的买家,而像长袍下襬一样跟在他后面的,是估价师和仲介。我先是一个人呆坐在乌漆嘛黑的大厅裡,然后走去地下室喝个烂醉。喝到打嗝。
喜剧团走得很急。色彩斑驳的两辆马车已经走了不少的距离。实际上,喜剧团也无法在一般的村庄裡消失不见。就好像,点燃的蜡烛也无法藏在黑暗中一样—每一个只要见过剧团一次的人,都可以很坚定地指出他们的去向。由伊葛.梭尔带领的小队一路追赶,没有休息。
快傍晚的时候,小队终于追上了喜剧团。两辆马车正往山上去,夕阳的光,把晃动的车身染成了金黄色。一群受惊吓的人转头看,迎面而来的,像是一支前来复仇的队伍。剧团的团长,被粗鲁地攫住衣领、拖到龇牙咧嘴的梭尔面前:“在哪?”
随行上校的其馀人员,也早就翻遍了两辆马车好几次,然后看著那些受到惊吓的女性们。
剧团团长舔了一下乾瘪的嘴唇:“您……您们……找谁?”
不可能会错—就是这个剧团没错,两辆马车,在“勇敢雄蜂”酒馆裡留宿了两个星期。就是这个圆脸,一脸无害的戏子引诱了蠢女孩—艾拉娜。
伊葛转向随行的人:“所以呢?!”
卫兵们个个惊惶失措地摊著手。女孩不在任何一辆马车裡,而且也没发现有她步行的足迹。
“她在哪裡?”梭尔的目光投向一脸恐惧的团长。
“她走了。”一个泪眼汪汪的胖女人像头哀伤的母鹿回答道,“高贵的先生,请饶命啊,是她自己纠缠不休的,没有人逼她……我们在最一开始就赶她走—但她非常地固执,就像是刺球8一样紧黏著。老天作证啊!然后,到了格尼诗的时候,她觉得无聊想离开了,我们当然不让她走啊,让女孩自己一个人游荡……怎麽可能嘛……我们想强留她,但她就像匹执拗的野马,高尚的先生,我们犯了什麽错嘛,如果您们想要找她,就去格尼诗找吧……是她自己逃跑的……”
格尼诗村庄位在刚刚赶来的路上,而路程,大概是一天马都不能停蹄的距离。梭尔环顾著四周—看著因为慌张又受到惊吓的演员们,不断地用左右两脚替换站著。
梭尔几乎难以克制自己那想要鞭打人的愤怒,一句话也不说把马掉头,直奔回去。
也因为头也不回,上校没能看见在他背后,团员们的眼神都变了。
* * *
钟才过了九点,小酒馆就开始快速地清空了。善良的村民们,前一秒钟还在桌子后面得体地聊著天及享受杯中之物,突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以眼传神的言语,匆忙且快速地从这个角落传到那个角落,原先各方的对话内容,一个接著一个的中断了。留在桌上的,全是没喝完的杯子。原本村长还兴致勃勃地聊著,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拍了村长的肩膀,然后用眼睛指向我背后的某处。村长循著年轻人的视线看去—他那滔滔不绝如喷泉般的辩论,嘎然而止。
“抱、抱歉……我忘了……还有一件小事……我谦卑地祝福雷坦纳尔先生身体健康以及繁荣兴旺,再会了……”
这时的小酒馆彷彿一座被难民抛弃的村庄,到处都是翻倒的东西,旁边连一个人也没有。村长一跛一拐急忙地走去门口—而我终于得到了恩惠,可以转动我那重得像是被铁皮包住的头。
在我背后的角落裡,坐著丘诺塔克斯.欧洛这位特别的人物。他的手肘放在桌面上,而那刮得乾乾淨淨又反光的长方形的头颅,就放在交错的十指上。
真可惜,小酒馆的客人都跑光了。除了酒馆老闆之外,没人能看见我,雷坦纳尔.雷寇塔斯,是怎麽用友好又傲慢的目光,回应了自负的魔法师的眼神。尤其是在自己居住和治理的土地上,更应该要这样自信地看著巫师才行。
“嗨,雷坦诺,”揪黑诺.打.死快罗,坐在桌子后面说著,“凑到钱了?”
现在,我要不就这样,隔著整个饭厅继续对话—要不就起身,像个小男孩一样,走过去混蛋揪黑诺那裡。
“等凑到了,就会通知你。”我冷冷地回应,然后别过头,让他清楚地知道,我们对话已经结束了。但是,魔法师先生来到乡村小酒馆裡,怎麽可能会只是为了一小杯酒?!
“我有事找你,雷坦诺。”揪黑诺在我后面大声说著。
“聊一下吧?”
我的心跳停了一下。
并不是说我感到了沮丧,也并非想放弃。我才没有那麽容易绝望咧,当然,我也绝对不会放弃。距离法官说的期限还剩下九个月,我本来自信地认为可以想出什麽法子—但,特别是巨大的挫折,耗费了我太多精力,最近不幸的事情一连串地衝著我来……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麽,连揪黑诺随便的邀请,都可以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服侍吧……”
或许,他会回到我们之前的对话吧。不仅如此,当他那时说出用以换取我自由的天文价码之后,他早就知道了,这样的对话还会有第二次……
有好一段时间了,我总是对别人隐瞒我的情绪。揪黑诺.打.死快罗等待著—但下巴还是放在交错的十指上,而那嘲笑人的目光也没从我身上移开。
“来聊啊,”我终于说口了,“在这裡?”
最后的问句,理当是要显示出我不怕隔牆有耳。而且,就算我真的怕被其他人听见—也不打算说出来让揪黑诺知道。
瞧不起人的魔法师清楚得很,我是在虚张声势。他薄薄的嘴唇拉开,露出冷冷的笑容:“别怕,不在这裡。我们的对话时间可长的了……去我那。”
我很快地就发现,在丘诺塔克斯.欧洛巨大的房子裡,在夜裡竟然没有一丁点火光,没有任何一根蜡烛,我在一开始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揪黑诺.打.死快罗什麽也没做,门就自动轻轻地打开了,什麽都没碰到,他游行似地进了走廊的深处,然后沿著楼梯往上走去。他在黑暗中仍然看得见—再一次地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和优越性,是在平凡人之上。我跟著他的脚步,但却一下子被绊到,一下子碰到东西,一下手肘又弄倒什麽的,让我觉得,这房子本身就在对主人捣蛋吧。
“往这裡。”
一阵薄弱的空气告诉我,在我前面有一扇门打开了。
“你好歹也点根蜡烛吧,”我恶毒地说,“你还带了客人来,这爱好廉价效果的人……”
我等著他那受到侮辱后,然后挖苦嘲笑人的回答—但在短暂的停顿后,揪黑诺竟然友善地回答:“不好意思,我手裡没蜡烛。没有蜡烛、也没有壁炉。我不喜欢火。”
然后他拉开厚重的窗帘,让微弱的月光照进了房间裡。我可以看清楚周围的样子了—一张桌子、两张扶手椅、头上光秃还微微地反著月光的揪黑诺.打.死快罗,以及一排放在书架上、沿著牆壁排列整齐的书背。没有多馀的东西。没有任何的装饰品在魔法师的住房裡。
“坐吧。”揪黑诺指著一张扶手椅,这次应该是不会有什麽诡计发生了。舒适自制的扶手椅有著高高的椅背,看起来就是拿来给人坐的,而不是用来嘲笑倒楣的访客。
我们在这间房子裡的第二次会面。第一次,是在割著眼似的大亮光中。第二次,是在漆黑之中……
“那冬天的时候呢?”我不禁地问,“冬天总不能不生火吧?”
“冬天很冷。”揪黑诺又是一阵停顿后才回答,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我的问题很没有礼貌。
巨大漆黑的房子裡一片安静。很明显地,连一隻老鼠也没有。
“没有僕人吗?”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问题非常失礼,但不知怎麽的,我就是停不下想问。
“没有。”
那他总对什麽东西有兴趣吧?不要有火就好?生肉?我突然有点害怕。就一秒钟—揪黑诺.打.死快罗像是残暴的食人魔,把我引诱来这乌漆麻黑的屋子裡,就算尖叫也没人会听见……
“别怕。”揪黑诺疲惫地说。
我的惧怕消失在狂怒之下。
“你发神经啊?谁怕了,我吗?”
“别吼。”他依然疲惫地说著。他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一样手肘放在膝盖上,然后下巴靠在手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上的反光,就好像是另一颗不太亮、放在房间裡的月亮。
“你还剩多久时间,雷坦诺?九个月又三天?”
我似笑非笑地冷笑著。不知怎麽的,我不爽他把日期记得这麽精准。“你还剩多久时间”—像是在问著生命垂危的病人即将死去的日期……
“九个月,”魔法师若有所思地重複著,“你打算还是要继续挣扎?”
这句话让我尤其的不爽。特别是那说话的口吻。“挣扎”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是影响不大的,手忙脚乱的,更有趣地,是毫无希望的。
“你找过其他的魔法师对吧,雷坦诺?”
我咬紧著牙。这个问题也问得太不客气了—虽然我听得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我为什麽不能找其他魔法师?”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地冷峻,“难道我有承诺过,除了你以外不去找其他人吗?你只是刚好在第一时间出现而已……”
我想给自大的揪黑诺下马威。用这种激将法,好让他完成我对他的要求。
也顺便想把我的窘境给隐藏起来。因为我真的去找过其他的魔法师,碰过好说话也比较随和的……或者是没那贪财的。到处都有小道消息,说哪裡哪裡的小村庄裡住著强大的巫师,但到头来,这些消息都是一堆没有良心的谎言。他们就只会回答说,没有那麽多的魔法师,就算有强大的魔法师,他们人数也非常稀少;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才从两个无法和我达成协议的土女巫们口中得知某个高强的魔法师。但得知的答案比吞黄莲还苦啊,找来找去,结果高强的魔法师就住在雷寇塔斯族的领地裡,而且名字是—丘诺.塔可索罗,或是什麽发音相似的……
“九个月,”我冷笑地说著,“九个月—是很长的时间,这九个月的时间裡就可以生出一个婴儿了,又不是……”
“别再欺骗自己了,”揪黑诺叹口气打断我,“没有一个婴儿会就这样凭空出生。我是在第一时间出现的人—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帮你。没人。”
一阵寂静。也就是完全的寂静—没有蟋蟀的声音,没有微风吹动,没有老鼠爬行的声音。一片死寂。
“所以呢?”我好不容易说出口。
“我可以帮你。”
“你就为了这个把我叫来?我是什麽?抹布吗?要来擦乾你的虚荣心?”
他沉默了,所以我就继续气愤地补充:“你知道你可以干麽吗,去站在镜子前,一边照镜子一边说:我是最厉害的术士……我是最厉害的术士……然后不要再来烦我。因为我需要时间,去凑齐那些该死的钱给你……”
我原本想加上“好让它们可以噎死你”,但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又不是在市集裡。
“我不需要钱。”揪黑诺.打.死快罗说。我微微皱起眉头。我知道他要什麽。
“我不需要钱,”他鬱鬱地重複说道,“尤其是,只要是黄金能买到的……我已经都有了。儘管有界限……在于“买得到”跟“买不到”之间,但这界限很模糊……难以去界定……”
我依然看不见他的脸。
“我没有你想像的那麽爱慕虚荣,雷坦诺……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它自己的价值。就连哪些‘买不到’的东西,也有属于它自己的价值。我不是‘爱好廉价效果的人’,你这点错了。”
我变得有点不自在。丘诺塔克斯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的逼迫,却藏著满满的委屈。
这些魔法师们真是令人惊奇,我惊讶地如此想著。还是只是我的错觉,他就像隻青蛙一样,刀枪不入、不屈不饶?又或是我真的有办法侮辱到他了?
“错就错吧。”我心平气和地回答。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还是很好奇,他怎麽能不用火生活?从来没有在壁炉旁取暖?从来没有在营火旁休息?
就这样独自一人,连一个僕人也没有,只有一隻乌鸦陪伴著……
“我并没有想要侮辱你的意思。”我语带歉意地喃喃说著。
他的双眼忽然在黑暗中一闪—就好像,在讥笑著。
“我帮助你,雷坦诺……但你也要帮助我。不是服侍,好吧,我一开始没有解释清楚,所以搞得这麽複杂……不是服侍,是互相效劳。这,没有与你的原则相抵触吧?”
我睁大眼睛。最后一句问句,听起来真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在某个城裡,”揪黑诺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住著某一户的贵族,我希望,这贵族的年轻女继承人能变成你的妻子。”
“就这样?”一个停顿之后我问。他眨了眼。不知道,还是猫头鹰眨了眼—但在这一分钟裡,丘诺塔克斯看起来就跟一隻猫头鹰一模一样,就算他突然啸了起来,我也不会惊讶。
“你们人真奇怪,”他喃喃自语地说,“对雷寇塔斯家族的继承人来说,什麽是可以的……对雷寇塔斯家族的继承人来说,什麽又是不行的……你自己不也因为那些令人鄙视的钱,而想跟寡妇结婚……”
他的话让我抽搐了一下。
“还是你需要时间好好思考一下?”他关心好奇地问,“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反正你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好好……”
“你为什麽?”我低沉地问,“你为什麽……需要这样的效劳?”
“很简单。”他伸了个懒腰,但手指仍是交错著,“举例来说嫁妆,你可以要求一本书,是这女孩的爷爷所写的,书名是《法师史》……副本,没错,要求抄件副本,他们应该不会给你正本……带著他们回到你的城堡,还好你还没把城堡卖掉,女孩归你,而书归我,当作报酬……然后你原本只剩九个月的生命,将取而代之变为永恆。年复一年,雷坦诺,几乎是永生啊……”
“你自己就是魔法师啊,什麽书你会拿不到?”
他站了起来,才刚像隻猫身著懒腰,突然马上变成站在窗边,他黑色的影子融入黑暗中,月光在头顶上微微地亮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雷坦诺。你做还是不做?还是要继续去找钱?还是要再去找其他的魔法师,然后等到期限的最后一天,发现一切都太晚了,才泪眼汪汪地来求我?嗯?”
我的手靠近胸部,绝对不是为了要替我那颗虚弱的心脏按摩—而是为了要摸到那个放在我怀裡,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用细针来做记录的月曆。
“活得越久—妻子就越有用。”揪黑诺讽刺地说著。
然后,我看见他笑了。两排健康洁白又闪亮的牙齿。
隔天一早我就起身上路。一夜没睡—但我一点也不想耽搁。路上再好好地睡一觉。
我那半满的行李箱就这样随著马儿步伐的节拍,上下跳动著。
我带著责备的眼光,看著身后那座差点就要被自己卖掉的雷寇塔斯家族的城堡。现在留在城堡裡的,只剩下老迈又驼背的伊德,当然,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从哪裡冒出来、瘦弱又近视的鬼魂,雷寇塔斯家族的人身高都在中上,而且视力都很不错……
总之,我带著一颗愉悦的心情离开了。
几乎是永生啊。长长久久的人生。
8 俗称鬼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