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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按照城市裡的礼节,从订婚到结婚中间不可少于半年。

  而雷寇塔斯家族的传统更为严苛,从相爱开始,必须等上九个月,就像婴孩在妈妈的子宫裡……

  身为雷寇塔斯家族继承人的我,难道真的要像隻穿著破烂衣服的猫,来遵循传统吗?

  跟那些水手打斗所受的伤,远比我想像中的严重多了。我成天只能躺在床上,搞得好像刻意要梭尔家族的人来伺候照料我似的。

  艾拉娜一天来探望我三次,穿得乾乾淨淨的,谦虚又温顺。不会有任何一个道德家会相信如此神奇的未婚妻,以前是流连忘返于小酒馆、酒精和各式各样的混蛋之间,就连我都会擦著发炎的眼睛问我自己:以前发生的事是真的吗?还是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我满身的伤痕跟瘀青清楚地回答我。

  过了一个星期,我好不容易可以下床了,请了我未来的岳父来好好地谈谈,用很简单的方式告诉他,我跟艾拉娜的婚礼,可以在一个半月后举行。如果连雷寇塔斯高贵的继承人都可以违反自己家族的惯例了—那为什麽梭尔家族不半能呢?

  伊葛先生无法拒绝未来的女婿。因为也担心不知道艾拉娜在这半年裡,会不会又惹上什麽麻烦事。教养这个女儿,就像是要用双手捧著热牛奶一样的困难。

  我对命运感到非常的满意,然后回到我的房间去。不知怎麽的,突然觉得必须要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也不知怎麽的,准备用来装嫁妆的麂皮袋子,竟然自己跑到行李箱盖下,可我记得—我是把它放在最下层的啊……

  黑色软袋上零散的小珠子并没有构成图案。我皱了一下眉,想知道这本厚重又令人怀疑的《法师史》是否真的放得进去,然后像是要确认揪黑诺的这个礼物的容量,心不在焉地把手塞了进去。

  黑色麂皮内部柔软的温热令我讶异。在下一秒,我的手就被紧紧地抓住—一隻瘦骨如柴又冰冷的手掌。

  我没能尖叫,是因为我突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还好,周围也没有目击者—不然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看到雷寇塔斯先生瞪大著双眼,手上甩著像是愚蠢手套的黑色麂皮袋。

  “别叫。”

  “放手,畜生!”我边克制自己不要再颤抖,边低声地说。

  袋子裡面抓著我的那隻手握得更紧了:“别再扯了。安静。”

  是揪黑诺.打.死快罗的声音。但听起来像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

  我双腿膝盖夹住袋子,使劲地想把手抽出来。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画面,想必是相当的滑稽。

  “你可不可以安静地听?!”

  “放手!”

  “如果我放手了,你就什麽都听不见了,蠢货!”

  好啊,他竟然骂雷寇塔斯的后裔是蠢货……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揪黑诺,你会付出代价的—不过很明显的,不是现在。现在要控制好自己……

  “雷坦诺,我什麽时候可以在你的婚礼上跳舞?”

  “我不会邀请你。”我瞄了一下门,小声地回答。女僕应该觉得,我在睡梦中对著自己说梦话。

  “你会邀请我的……下初雪之前,你跟你的女孩还有那本书要回到你家。动作快一点。”

  “我还有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凶恶地回答,“别催我也别逼我!”

  在我想像中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

  “八个月的生命你就满足了?整个冬天在前头等著你,还有整个春天,你不想好好地活在美好的时光裡吗?”

  想必他是感觉到我的手心在他的手裡湿透了。

  “我不会当你的僕人的,”我嘶哑地说著,“如果真要—我就去找别人。”

  “去找啊。”

  我感觉到我的手重获自由了,猛然使劲地把袋子往地上丢,然后把手掌靠近眼睛,皮肤上清楚地印著别人的指痕。

  我甜蜜又残酷地践踏了手无寸铁的麂皮布好长一段时间。

  隔天,是订婚之日。我看著盛装打扮坐著的艾拉娜,一身成熟的洋装取代了少女的魅力。我看著心满意足的伊葛先生,看著爱嘲笑人但也心满意足的唐塔莉—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高贵的下三滥。

  被邀请来参加仪式的家族挺多的—有城市法官、市长,还有卫兵队队长。他们对梭尔家族的成员们是如此真诚的尊敬,尊敬到我的羞愧都快变成了忧愁。

  每个人看著我的眼神,彷彿就像看著放在桌上的菜一样。像是看著一件稀世珍宝,一个幸运儿,一个冒充者—因为,这个城市有许多“高雅”的蠢材们妄想与梭尔家族结亲。

  而我也捕捉到一些同情的眼神。看起来,艾拉娜的事情早就在城市裡传开了。

  真是个难熬的夜晚,整晚我的脸维持著无趣—得体有礼貌的表情,到最后我终于受不了了,用头痛当作藉口,回到了自己的房裡—结果迎接我的是一夜失眠。次日早晨,在深思熟虑后,告诉惊讶的梭尔家族们我得启程离开。

  我愁眉苦脸地向伊葛解释,这是家族的传统。从订婚到婚礼这段期间,未婚夫必须走上试验的找寻之旅。只要情况许可,我便会立刻回来。

  唐塔莉在一旁喃喃自语地说著祝福的话—我不打算去听清楚。艾拉娜湿了眼眶—我温柔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跳上了马就这样离开了。

  只要愿意寻找,就一定能寻见。我,或许还是会回到可怜的艾拉娜身边—但是是以一个自由人的姿态,而不是判决的奴隶。我更不可能会成为多疑狡猾名叫揪黑诺.打.死快罗光头的走狗。“巫师的帮手”—才不会是我的职位。

  从小她的情感就非常的丰富而强烈。任何一点点的成功,都能让她幸福得像喝醉了一样。同样的,任何一丝丝的难过,在一瞬间内就会膨胀成一团哀伤的麵团,遮住了自己的天空。

  小时候的记忆裡,他只记得哥哥。

  她自己也不懂为什麽会变成这样,每次要想起其他的事,像是妈妈站在摇篮旁、爸爸的手,她知道这些都存在过,但就是无法回忆起来。彷彿有关路偃尔的回忆,是从其他被吞噬的记忆裡,仔细地被保留了下来,就像别人说的,杜鹃雏鸟从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鸟巢裡活了下来。

  最一开始,当她知道路偃尔已经不在了—世界只剩下木栈,盆子,可笑的身躯代替了头颅,玩偶,表演,剧场……

  在她的生命裡,剧场对她来说—似乎是在没有了路偃尔的世界裡,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感觉到平静的地方。

  虽然她也证实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她就是要去那—只是因为固执。结果下场就是在斑驳色彩的马车上颠簸,还有怎麽逃也逃不开的那堆肮髒的手。

  只要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如果禁止她在午饭前吃甜食,那她就会昏倒。如果她什麽都不想做,就只会剩下躺去床上的力气,完全藏不住情绪。

  她几乎没什麽梦到过路偃尔。但如果是有关至高者的梦,梦醒之后的艾拉娜,都会幸福得好几天。

  年老的保姆为了她的健康,炖了许多汤药,而且保姆老早就不敢禁止她什麽了。但唐塔莉敢,而且最令她不高兴的是,这个被称为乾姊姊的人,一直在考验著这份困难又矛盾的亲情。

  唐塔莉成了有关路偃尔的回忆。当那时路偃尔消失,父母亲又封闭起他们自己的时候,唐塔莉就像是一把利刃,割开了多年来的绝望。

  唐塔莉成了那个就算没有了路偃尔,也能活下去的象徵。

  艾拉娜原本一直崇拜著这位乾姐姐—直到那一天,她才明白,一位年轻的女孩是没有办法一直当个活寡妇。

  艾拉娜那时才十岁。但她记得非常清楚:那时父亲说唐塔莉是自由的,有权替自己的人生做主。就连母亲—那时她还能说话—也赞同地点著头,祝福女孩幸福。唐塔莉是第一个不再等路偃尔回来的人,艾拉娜不能原谅她这麽做。甚至,当唐塔莉回来……艾拉娜不能理解,她怎麽还敢—回到这个家。如果艾拉娜是她的话,早就自己跳进井裡去了。

  艾拉娜想到一个对付她的好办法。跳进井裡只会显得自己太愚蠢了。她做了一个沉著又令人兴奋的决定。一个合乎情理的决定。

  但事情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人生第一次在卫兵队锐利的目光和他们长长的木棒下,缓缓地跟在色彩斑驳的马车后面。那时候的她,根本不会相信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天知道在路上她己经跳过几个水井了?……

  一个带著长剑的黑髮人,他的出现翻转了世界。

  艾拉娜人生中第一次的梦裡出现的不是路偃尔,不是至高者,而雷坦纳尔.雷寇塔斯。

  而现在,目送著自己的未婚夫离开,她决定要耐心地等待著他归来。

  就像蜗牛在壳裡等著。就像麦子在冻土裡等著。等著春天来到。

  * * *

  房子盖在沼泽地上。

  马伕在分岔路口停了下来—小径就像蛇的舌头一样分成了两边,右边看起来是通往森林且有人走过的痕迹,而左边的路消失在野草之中。

  “接下来我就不去了。”马伕小声说著,“站在沼泽的边缘等著,如果主人愿意见你—那麽火就会点起来,你这样就不会踩到……”

  如果有人不怀好意地前来这裡,想必他的主人就会把他引进泥塘裡……最后只剩下气泡。嗯。

  我闭上了眼睛。

  这些东西真令我厌烦。巫师们或女巫师们,青蛙、老鼠、还有蝙蝠,每一个都会让人的恐惧从皮肤裡爬出来。所以马伕就停在半路上,坚决地表示他不会再前进了……

  小伙子拿到钱币的时候还用牙齿咬了几下,然后满意地离开了,不时地还回头看了我几眼。透过交错的树枝,我看到一小片的天空,吐了口痰然后往左边的小径走去。

  沼泽臭死了。

  沼泽闻起来就像尸体一样恶臭,在这漆黑平坦又乾淨过头的空间正中央,矗立著一间不匀称的高脚屋。我停了下来,从口袋裡拿出乾淨的手帕盖住自己的鼻子,以表示严重的抗议。

  如果真的有巫师栖身在沼泽中间,应该会感觉到一丝丝冒犯—然后我把我拖进泥沼中。

  “……傲慢的人。”

  “就是傲慢,才会硬要来找你。”我埋怨地反驳。

  老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他矮矮小小的,一脸苍白,没人照料还毛髮浓密。还好,在找寻魔法师的过程中,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注意他们的外表。凶神恶煞穿著黑色斗篷的美男子,结果都是一群骗子,而白髮苍苍的智者—都是白痴。这个傢伙一样,不时地东抓抓西痒痒的,但锐利的目光,却像冰块一样地寒冷。

  “硬要来。”他重複我的话,令人不快、像是铁梳子的视线已经在我身上打量第三次了,“了解,你硬要来这裡,是因为挂在你身上的……”他耸了耸肩。

  我打了个哆嗦。

  因为这是在揪黑诺之后,第一个直接对我说“挂”这个字的魔法师。其他的都等著我告诉他们我自己的问题—然后我才一进门,就清楚地知道这是在浪费我自己的时间跟精力。

  “挂在你身上的,”老头皱起了眉,“就好像肮髒积满灰尘的空麻布袋……就好像挂在脖子上的绞刑绳索。绳索有期限的—时间快到了—越来越近……”

  “把它拿下来。”我直接地说。老头闭起了眼。

  他的淡黄色透明的眼皮彷彿胶片一般,就好像,他透过皮肤继续看著。

  “拿下来……嗯……我的能力不足。可能会有人撒谎,还要求费用,但我就明说了—这事……没指望儿。我不干。”

  “那如果有人接下了,”我冷冷地说,“你觉得—他在骗人?”

  老人像是发寒冷似地搓著自己两隻黑黑的手心:“不告诉你……我不知道。可能骗人……但有人相信……”

  “我只剩半年就要死了欸……”我恼怒地说,“或许,你可以加把劲儿试试?”

  他睁开了眼。一分钟前它们还是绿色的—现在却黄得像是凝成糖粒的蜂蜜。

  “不。我做不到。我受了内伤……很久之前……”

  “那你告诉我,谁有办法?”

  老头沉默了。

  漆黑的房裡飘浮著沼泽褐绿色的火焰,随著它飘浮到地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空的铁笼、模糊的铁制镜子,还有磨坊机器的碎片—乖舛的命运,让这碎片被丢弃在这间高脚小木屋的角落裡。

  到处都是节庆的气氛,地上铺满了小缎带和一地不乾淨的糖果。欢腾节,是最灿烂也是市民们最爱的一个节日,但梭尔家族却没有跟著大家一起庆祝这个节日。没有按照传统用花和小灯笼来装饰,而是漆黑空荡荡的一片—僕人得到了半天假—整栋房子静静地等著外面人群兴高采烈沸腾的情绪过去。

  清晨,满是垃圾的街头上起了大雾。在充满灰色湿气的空间裡,偶尔还能听见早晨第一批的扫帚声。一个高挺浅色头髮的人踩著沉重的步伐,往城市广场的方向走去。一部分是浅色的、一部分是苍白的头髮。

  伊葛.梭尔并不急著赶去何处。今天—雾气瀰漫且空盪宁静—是他最喜爱的—远远胜过节庆前的狂热或是满是醉意的喧闹。今天军团裡的操课晚一个小时开始—考虑到城裡大部分的人都休息到晚上,决定稍微地通融一下……

  所以伊葛.梭尔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慢慢地散步。他在小拱桥上站了许久—水道不久才被清理过,水变得清澈多了,味道闻起来还有股湿石头的清新味,水面上还漂著几片枯乾的叶子。十年前,伊葛.梭尔和儿子也是在这样雾濛濛的清晨,一起站在桥上。

  他现在变得怎麽样了—路偃尔,应该快三十岁了吧?

  伊葛.梭尔多麽地希望能用所有的财富,来换回那些日子。

  终究,他在欺骗自己。一年一次,站在小拱桥上,他允许自己,可以奢侈地自我欺骗。

  * * *

  我在婚礼的前三天回到了城裡。外表看起来有点削瘦—因为道路坎坷及疲倦不堪,或许我看起来也不怎麽开心。唐塔莉也许想过我根本不会回来—还是那只是我的幻觉?……

  不管怎麽说,她叫艾拉娜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是雀跃的:“快点啊,未婚妻!快看谁来了!?”

  至少他们没有弄丢了这个少女。她没有跑到森林裡,没有在商船上当少女水兵,也没有报名去当强盗。这已经很不错了。

  艾拉娜,似乎变得更漂亮了一些。看来,她的青春痘受到了严厉的考验—至少现在几乎看不见它们的存在。此外,我的未婚妻仍然是停留在小孩子的年龄,我亲了她的脸颊,而她的脸颊依然如此炙热。彷彿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的房间没有被任何人动过。桌上有几个被我遗忘的东西—缝著小珠子麂皮的袋子,似乎女僕还替我擦去了它上面的灰尘,连我的靴子也擦拭得一乾二淨……

  我把门锁上,然后沉重地坐进扶手椅裡。

  冗长的冬天—还有春天,让你多麽想要活著的季节……

  雷寇塔斯家族从来没有服侍过谁,也许—透过一个效劳换取一个交易—还算说得过去……

  我极其厌恶地把袋子拿在手裡。那些分散的珠子,依然没有构成花纹或是图案……我真应该要读一下艾拉娜外公的书。那本有关魔法师的书—说不定可以找到其他有利的资料—虽然它裡面几乎没有提到有关达米尔的事……

  袋子裡面依旧温暖,空空如也。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裡面的缝线,一个纯朴的袋子。魔法师?他们是谁……

  有人轻轻敲著门:“雷寇塔斯先生……伊葛先生请您用晚餐,今天晚餐有乳猪,炸鱼佐红酒酱汁,包著柯琉尔丝的香瓜,蘑菇……”

  我机械式地想著,应该问一下什麽是柯琉尔丝?

  就在这一刻,因为我分心而放在袋裡的手,感觉被触碰到了。

  “好!”我大声地喊著,“请跟伊葛先生说……我马上就过去!”

  居住在麂皮袋子裡另一边黑暗裡的那隻寒冷的手,一瞬间消失了。下一秒,我就感觉到我的小指,被另一隻别人的小指勾著。我愣住了:打勾勾,让我们一直打勾勾……

  “找得如何?”

  “你骗我,揪黑……丘诺塔克斯。你不能消除掉判决!”

  “你真的不相信我的力量?还是你只是不想要付代价,想要我无条件地解救你吗?”

  我不作声。揪黑诺友善地握了我的手。

  “不要欺骗自己了,雷坦诺。照我说的去做。不要当作是服侍我……当作是帮我忙吧。带上女孩和书,然后回来吧。”

  我咬著牙,假装地握了他的手。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想这麽做。

  而是因为礼貌。

  按常理,家族中必须有一个人陪著新娘前往新郎的家,特殊情况下,可以委託人代替。有人跟解释我说,梭尔不可能离开他的妻子超过一天。

  已经三年了,自从他的妻子朵莉亚不愿意离开房间那一天开始,上校未曾离开过城市。唐塔莉找了十几个理由不想与我们同去,而年老的保姆更不可能同我们长途跋涉。总之,在一阵犹豫和我的承诺—会尽全力给艾拉娜幸福,大家决定将艾拉娜託付给唯一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从今以后,就当如此。

  梭尔给了我们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坐在马伕位置上能干的克罗夫。上校原本也打算派一位女僕跟著我们,但被我劝退了:我的城堡裡,我不客气地说,不管是生活起居、爱情、还是僕人方面,艾拉娜绝对都不会缺乏。上校还打算派保镖保护我们,但我委屈地说:不知道对梭尔家族来说是如何,但对雷寇塔斯家族来说,丈夫就是妻子最强而有力的保护。我有足够的能力把艾拉娜送到目的地—

  感谢老天,近日并没有什麽战争,而冰冷的冬天也还没到来。

  梭尔咬了嘴唇一下,妥协了。

  我和艾拉娜的婚礼办得非常热闹又豪华。整个城市都赶紧前来祝贺,用花装饰著的家徽—雷寇塔斯家族与梭尔家族—差点没挂满每个广场,我举著酒杯对著艾拉娜大声地发誓对她忠诚不渝,喊得嗓子都沙哑了。不单单只是对著艾拉娜—而是所有在旁边的人,市长、卫兵队队长、城市法官等,我都恳切地发誓,我承诺会为艾拉娜奉上自己性命,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只要艾拉娜能活得好好的,献出头颅也可以……

  接下来,一切像是都掉进了深坑裡。等我醒来,人已经躺在新婚房的床上,旁边睡著很甜的艾拉娜—多舛的命运啊!我完全不记得我们做了,还是没做……

  而现在,我们在轿式马车上,在结著冰洼的路上摇晃著。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著放在行李架上的那个麂皮软袋。嫁妆—一本厚重的书放在麂皮的袋子裡—是由罗偃教授所撰写的古代魔法师传记。

  我年轻的妻子坐在对面,轿式马车上有可以取暖的炉子,但艾拉娜还是觉得冷,用披肩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不发一语。我一直都搞不懂,她这麽安静的原因,究竟是委屈?还是只是少女的腼腆—因为嫁给一个可爱的却又几乎是陌生的人?还是不说话,是我妻子的天性?虽然这个特质对于妻子的角色来说,是非常值得讚赏的,但有时候,比如说现在,反而让人感到非常苦恼。

  我真该想起来,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就算我—已经喝到不省人事了—

  我还会欺侮女性吗?

  我很赶时间。白天变短了,我们不断地换旅馆。我和艾拉娜睡在不同的房间裡,表面上是为了给她方便,但实际上,是我一直不敢与她同在一间房间裡。作为她法律上的丈夫,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总会把她视为外甥女、或是远亲,彷彿是有人请我送她一程,我只好跟著她走。

  每间旅馆裡,我都能遇见秀色可餐的女僕。就如同当年美好的时光一样,每一位女僕都抵挡不了我的微笑。而我,总是在最后一刻及时克制了自己。女僕们都很伤心,我只好用疲倦和负伤当作藉口,但实际上,我心裡面清楚得很,这全是羞愧难堪在作祟,我也不愿再继续解释下去。

  爱上我的艾拉娜,在我的游戏裡面仍旧只是个筹码。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须立即培养夫妻间的情感,哪怕只是为了维持我的自尊。老天已经看到了我的努力,我努力地在愁眉苦脸的少女身上,尝试要找到可爱女性的身影。但都是徒然,我虚伪地微笑,虚伪地照顾她,随便地承诺告诉她,我们就快回到家了,享受接下来的生活,还可以一起去打猎……

  艾拉娜仍是不发一语,我每次都仁慈般地亲了她的脸颊,然后赶紧从她身边离开。

  在一个美丽的早晨—而我们留宿在一间很烂的饭店裡,彻夜寒冷,我睡得不好,心情变得很烦躁—而我发现了,我的妻子不在她的房裡。更令人心烦的是—她的床并没有被躺过的痕迹。

  我并没有惊慌失措,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几乎在下一秒,我就发现了我的妻子。在空荡的食堂大厅裡,可以闻到燃烧了一整夜的蜡烛的味道。角落裡坐著非常激动的一群人,三个壮丁,还有我的小妻子—少女艾拉娜。她咬著嘴唇,颤抖的手裡还握著纸牌。

  我忍住了,走到他们旁边,一脸友善但无趣的表情。

  “亲爱的,过了半小时天就亮了。我已经吩咐了克罗夫把马车准备好,您准备好出发了吗?”

  那三位牌友,带著奇怪的微笑,彼此使著眼色。艾拉娜看了手中的纸牌半秒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打了个哆嗦。因为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表情—和那一群喜剧团员相遇的时候。

  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是否欺负了艾拉娜?正当我准备狂怒起来时,才想起我的长剑还放在房裡。我看著他们一夜没睡、苍白的脸: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有张机灵的嘴脸和一双无耻的眼睛。另外两个年纪稍长,但看起来只是左右手。

  “艾拉娜,发生了什麽事?”我心平气和地问道,但脑中同时想著,如何把最靠近我的傢伙的凳子给抽出来。

  “我把我们的轿式马车给输掉了,”我的妻子叹道,“还有,除了轿式马车外,连马也输掉了。还有一百块金币……我一开始有赢,但后来……”

  我迅速地环顾了四周。

  事实上我只需要三分钟,瞪著眼睛惊叹:什麽!?这毫无意义啊!妳疯了吗!?我很乐意把这些话都吼出来,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那个正对我的小伙子是三个人的头头,想必就是个老千。现在的问题就是,我该怎麽证明他出老千,还是该怎麽证明艾拉娜是个无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女孩?或是,趁著大厅裡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用皮带掐死他?另外两位彷彿听见了我的想法,把手放上了武器的把手上。

  “请容我自我介绍,”正对著我的年轻人愉悦地微笑著,“欺特.瓦克隆,来自瓦克隆家族中最老的支派,从北方来的……或许,我太随便,没有知会您,就先认识了您的妻子。我们都在旅途中,而旅行中的礼仪……”

  “特别重要。”我面无表情地帮他说完,“特别是在路上,尤其是对高贵的绅士们,毫无疑问地,您也属于这样的人,瓦克隆先生。”我有力地顿了一下,然后瞪著年轻人那机灵的脸。在心裡面,对自己加了一句:你出老千赚钱,还敢称自己是贵族?

  瓦克隆先生的脸变成了粉红色,“当然,我们对您的太太,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行为。我很荣幸能够让她开心。我也必须承认,她活泼的个性及理性地打牌方式,让我非常地快乐。”

  我把视线转向艾拉娜,活泼地坐著,头缩进了肩膀裡,不加思索地用指甲刮著桌子。

  瓦克隆的左右手同时点了头。其中一位金头髮的壮丁,从袖口裡拿出了一堆整齐的文件:“这些签单,都是由艾拉娜.雷寇塔斯女士所提供的抵押证明……而见证人,就是酒馆那位和蔼可亲的老闆。”

  “我一开始有赢,”她气愤地说著,“我赢了五百金币!但之后手气不好,你也没办法吧,雷坦诺……当手气不好的时候……”

  瓦克隆仔细地把散落在桌上的纸牌收了起来,一脸慈父的表情说著:“没事,不用伤心,当手气不好的时候,什麽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兴奋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赌博的代价则比金钱又来得更昂贵。想必今晚的艾拉娜女士,也得到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不好的回忆。”他表现得很绅士。第一,这不仅仅只是侮辱,第二……

  我突然懂了,但为时已晚。当然可以解释成艾拉娜太疯狂,但这没有什麽太大的帮助,也可以怪罪瓦克隆出老千—谁能证明啊现在?!

  艾拉娜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同时间有著不幸及挑衅的表情—傲慢翘得老高的鼻子,冷漠地不发一语,全部都是纸牌的错……

  “你们玩什麽?”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瓦克隆轻轻地露出微笑:“五巨头13。艾拉娜女士喜爱难度较高的游戏。”

  我回礼般地微笑:“我承认,我也……我也很嫉妒。艾拉娜女士经历过了这样强烈的情绪,那样的令人兴奋,但我却没能体验……瓦克隆先生,如果您同我跟您玩上几局,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我们互看了对方好一会儿。年轻的老千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先要学会分辨人;老千明白,我不是像艾拉娜一样,是那麽好上钩的猎物。

  “我们,说实话,已经得上路了。”金头髮的壮丁提醒著。

  “我们也不……”

  瓦克隆先生笑得更轻蔑了:“别这麽说……雷寇塔斯先生。我才要感谢您呢……玩个几把……但很可惜地,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再玩下去……”

  食堂裡,慢慢地塞进了许多从房间裡出来、前来用早餐的留宿旅客们。瓦克隆先生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藏不住期待挑战的眼神。

  兔崽子……

  “我亲爱的太太,”我用礼貌到不行的声音对艾拉娜说著,“请妳先回房间,在我们出发之前小憩片刻,因为我们可能必须步行上路。”

  老天,她的鼻子翘得不能再高了,然后一副寡妇之后的姿态上楼。

  我目送著她离开,转身面对瓦克隆先生,他镇静地打开新的一副纸牌。我拿下小指上的戒指—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一个高贵的玩意儿,一颗耀眼的蓝宝石。

  “五巨头”从来就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第一局我就拿到了“空格”的牌,这很少见,而且几乎是赢定了—只要别忘了一个小细节。我拿到的牌裡并没有红色的七,也就是所谓的“钥匙”,所以对手很容易可以塞满我的“空格”,用五到六张可以吃掉主牌的牌。

  在公平的游戏裡面,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很仔细地观察著我对手发牌时的手,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不对劲的手势—但当我看著瓦克隆正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时,我确信他清楚知道我的每一张牌。

  有人说,有的老千能够将整副牌看穿,我的背冒冷汗了。瓦克隆心不在焉地宣布了“大舞会”。我决定不继续玩“空格”这副牌,咬紧牙点头表示同意。瓦克隆玩得很乾淨,很流畅。他金头髮的朋友在小的算盘上,记录了我的第一场败局。

  嗯哼,艾拉娜还真知道她在跟谁玩。

  轮到我发牌了,我半闭著眼,试著专心。

  整副牌在我手裡,牌摸起来凉凉的。食堂大厅消失了,老千、老千的助手及眼前的桌子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副牌,牌的背面鲜豔地闪烁著。牌背上画的是一隻隻前蹄高举起站立的马匹们。

  它们看起来都一样。但其实每张牌都有自己的特色。我感觉到,彷彿我的头上正被一个铁圈压著。马匹变得栩栩如生,牠们瞪大的眼睛转动著。方块皇后牌的背面有颗白色的斑点,还有黑桃十背面的马变得模糊,好似正奔跑著。

  “雷寇塔斯先生,请发牌。”

  这样我自己会被称为老千啊……

  我发了牌。

  现在瓦克隆手中的牌,对我来说都会说话。但我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变得愉快—

  因为我对手几乎拿到了所有的“田园”。我真的不会发好牌给自己啊!……

  我们礼貌地轮流叫牌。我让他赢了这一局,他也一样玩得漂亮。

  小算盘发出磕碰声,我则是咬紧了牙。

  换瓦克隆发牌。

  我的头像是快断了一样。我看著他牌的背面,那些站起来美丽的马匹—让我有了幻觉,以为是我们轿式马车的马。我无法分辨出两个还是三个,眼睛累了吧。

  他宣布了“小舞会”。而我坚毅地宣布了“圆舞”。他想了一下,狡猾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宣布了“空格”。

  我没有理由反对“空格”。

  他开始优雅地微笑,他的嘴巴已经够大了,我很苦恼地试著看穿他的牌,然后越来越相信他的“空格”是可以被对付的。

  这就是赢回一切所有的机会。他的“空格”裡已经有七,不,八个被吃掉的牌,我只需要……

  “请出牌吧,瓦克隆先生!”我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胜利。

  他出了牌。

  这张牌不应该出现在这裡。我记得很清楚,它已经被放到“丢弃”了……

  “这是什麽牌,瓦克隆先生?”

  “黑色九,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请允许我算一下您的牌数。”

  他皱起了眉:“雷寇塔斯先生……我能理解,当人快要输牌的时候,都会变得很紧张或起疑心……但请相信我,您真的不需要这样侮辱我。”

  “请算一下这裡的牌数,”他指向那堆“丢弃”的牌,“在这儿,你的,和我的……还是您认为,会有几张是一模一样的?”

  我明白了,他是对的。

  我懂他的“空格”玩得很漂亮,但他最需要的那张牌,到底从哪裡出现的,却已无从得知,除非他是个魔法师……

  如果他真的是个魔法师呢?!一个以纸牌维生的小巫师,谁能够证明呢?!

  对魔法师来说,手裡拿著纸牌是种侮辱。但对于贵族来说,出老千赢钱也是耻辱啊……

  我看著刚刚被我输掉的戒指。

  “要再一局吗,雷寇塔斯先生?还是够了?”

  瓦克隆的眼睛露出了笑容。我勉强地让自己也微笑以对:“您是个有趣的对手……再来吧。”

  摸到纸牌的瞬间让我疼痛—彷彿碰到的不是皮肤而是直接碰到肌肉。我透过手指感觉到—红色是温暖,黑色是冰冷……沉重的,轻盈的……分不清楚的小线条,它们能够帮我认出四十几隻站立著的马匹……

  我发了牌。

  我很确定瓦克隆手上没有完整的“圆舞”—但他还是宣布了“圆舞”,眼睛裡充满了嘲笑。

  某个笨手笨脚的人经过,还碰到了我的肩膀,像是一阵强而有力的攻击。

  人群的吵杂声,餐具的声音,某些人的声音,门开关的声音……原来我的背后站著六个旁观者,还闻得到烤肉香味,以及笑闹声……

  我像是一个软木塞,从纸牌的世界裡飞了出来—还真是凑巧。毕竟游戏不仅只限于纸牌上画的那些形状。

  我看到了一堆“丢弃”牌中,还有隻长尖的手肘像是不小心地碰到了这些牌。这是个很难被察觉的动作,好像是瓦克隆坐在长凳上很挤的样子……

  下一秒,我的匕首自己出现在我的手裡—插在桌面下。旁观者什麽也没看懂,但因匕首碰到桌子的低沉声,让他们都颤了一下。

  我盲目地乱刺。我刺到了一张牌,但原本应该是要刺到一隻手。那张牌现在像是被钉进了桌子裡。

  食堂大厅依旧人声鼎沸。我们的桌子变得很安静,旁观者们互相低声细语。我跟瓦克隆看著彼此的眼睛。

  “你玩得很好,”他用嘴唇跟我说,“你可以看穿牌的背面……可以多赚点钱。”

  我咬著嘴唇,作势要朝他的脸上吐口水。

  大喊“老千!”的代价太高了。对出老千的人,和喊叫的人都是。嗜血的群众不会去分辨谁是对的、谁是挑衅者……

  瓦克隆斜眼看著金髮男,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我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给他!”

  金髮男很不爽。他在凳子上晃动著,然后在桌面下递给了我艾拉娜签的文件……

  三位同时站了起来。金髮男拿起了算盘,瓦克隆收起桌上的纸牌:“感谢您所提供的乐趣……赢了并不代表什麽。最珍贵的是玩牌狂热……请接受我最深的敬意。”

  三个人往门的方向走去。旁观者用不解的眼神送走了他们,而我,慢慢却用力地从桌子下拔出我的匕首。

  那张牌刚好被刺在最中间的位置。

  说起来也奇怪,老千事件并没有破坏我跟艾拉娜的关係—反而促使我们能更加地相互理解。当我摇摇晃晃地把那张纸牌放进口袋裡,走上她的房间,当我看到她对全世界愤怒的样子,准备转过头来跟我吵架,我就盯著她,不作声地把文件放在小桌子上—没错,这一刻是赢了十个,甚至是十二个老千所得来的。

  我们出发了,依然没有交谈—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沉默,也成了对话的一种方式。艾拉娜静静地狂恋著我,而我睏了,靠在枕头上,在梦裡看见了我亲爱的城堡,以及一位安静谦虚爱著我到白头偕老的妻子。

  我头上的麂皮袋子裡,躺著一本《法师史》的书。我原想在某间停留的旅馆裡打开它—但一直不敢这麽做。假若我读到任何一句委屈了达米尔的字句,这会使我跟梭尔家族的关係恶化,而且揪黑诺.打.死快罗这个混蛋的关係也会恶化……

  老实说,我更害怕的是黑色麂皮袋子本身。我不想承认,但要把手放进去裡面,确实需要我所有的勇气。

  离故乡只剩下几天时间的距离。我已经开始认出我熟悉的风景。天气是如此的透明又寒冷,就像一块冰一样,下了薄薄的一层雪,让景色变得更美了,马匹轻鬆地跑著。刚到来的冬天很清新,让我联想到有花边的白衬衫。我眨著眼,从轿式马车的窗户看出去,看著这片美景。艾拉娜也变得很高兴。

  离城堡只剩两夜的距离时,我们在一间旅馆裡发生了一场指标性的巧遇。

  有个小乞丐坐在旅馆的外面,身上包著女性的头巾,可怜的声音请求著:“一个铜币就好了,为先生您服务,洗马、缝补都行的。”我惊讶地不发一语,旅馆的老闆怎麽可以忍受死缠烂打的小鬼在这裡行乞,我本来打算直接走过去—但在最后一刻还是看了他一眼。

  彷彿是我的注意让他受到了鼓舞,他叫得更生动了:“先生,让我服务您吧,我什麽都会,洗马、缝补……”

  他怎麽会认为缝补衣服对所有的男人来说,会是最重要而且最需要的服务?

  他的样子真令人厌恶。削瘦脸让眼睛看起来是整个凹了下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模样—但远比现在健康多了。

  “我还会唱歌,”小伙子嘟哝著,恳求的目光看著我的脸,“让我服务您吧,善良先生,拜……”

  他的眼睛睁得大圆。他也认出我了。

  “嗨,”我漫不经心地说著,“克利维,还是应该要怎麽称呼你?”他削瘦的脸突然充满了皱纹,彷彿克利维.梅尼丘诺克准备要放声大哭。

  “这位是?”艾拉娜在我身后问道。克利维哽咽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两隻手掌裡充满新旧的水泡,彷彿克利维这半年来都在热水裡捞鱼似的。

  别人的钱会如火般灼伤你,就如同法官所说的。

  他除了偷钱,其馀什麽都不会。每个正常工作都不顺遂,常常会被追、被打。飢饿迫使他重操旧业。他用抹布包著自己的手,甚至还买了皮制的手套,但这些都帮不了他。每当他的手接触到别人的钱包时,他都必须忍住疼痛不叫出声音。就算走运地偷到之后,整个星期—“你相信吗,根本无法正常上厕所!”手满是灼伤—他无法正常的工作,也没有人愿意雇用他。他只能在市集裡唱著悲伤的歌,但,一来最近大家不喜欢听悲伤的歌曲,二来又会被赶,因为他并没有取得“行乞证”……

  他上气不接下地说完。而当我付了两块钱给老闆,请他允许克利维可以在仓库裡的乾草上过夜。克利维高兴得无法想像—不但可以取暖又吃了晚餐,他相信自己开始走运了,然后高兴地对著我说:“你还记得阿赫尔吗……大家都叫他蛙人……那个独眼龙。他在一个月后就死了……然后被埋葬了。溺死的!多愚蠢的死法,有人说他是从马匹上面摔了下来,跌进了水洼裡,而且没有喝醉喔……谁会溺死在水洼裡啊!?”

  我感觉到一隻冰冷的手用友善的方式摸了摸我的背。

  “早就被注定了,”我低沉又粗鲁地说道,“注定一个月后要死,就连一个小碗的水都能溺死他,你放心吧……”

  克利维又鬱闷了起来。他涩涩地咬著嘴唇:“早就被注定了……那我就注定要饿死……”

  他看著自己那双满是伤痕的手。

  我思考著。

  虽然实际上,我没有什麽好想的,但如果命运把梅尼丘诺克小子送上门给我—

  那麽命运应该有它的理由吧……

  “你跟著我走吧。”我温柔地说道。

  克利维的目光从伤痕移开,视线转到我的眼睛—先是不信任,然后高兴,又怀疑的表情:“可是……这个……您是什麽时候会死啊?”多麽棒的小伙子啊!善良又直率。

  我最害怕的是在吊桥上遇到那隻大猪。

  听起来好像很愚蠢—但在回到那裡前的最后一个夜裡,我一直梦到一个画面:年轻的妻子第一次看到他高贵丈夫的城堡,永远垂降著的吊桥,通道中间趴著一隻庞然的大猪,若没有好的火药就没办法移动牠……

  我吓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我们在正午抵达了城堡。看到树木后面的防卫塔时,我就先行骑上马前去。

  那隻大猪并不在那边。倾斜的牆壁上有雪,白色发亮的面具遮住了凹下去的隙缝,也盖住了老旧和荒废的城堡。内庭院裡,是永远的秋天,泥土还有牲畜粪便的味道。

  “伊德!伊德!!”

  一个小时后,当轿式马车抵达吊桥时,那隻猪已经被宰杀了。城堡裡奔跑著从村里找来的僕人们,在满是灰尘的厨房裡开伙,而年轻的丈夫骑著雪白的马出来迎接他的新娘。

  艾拉娜小心翼翼地从丝绒的窗帘间往外看。在我背后的城堡,等著她的评语—老旧的荒废物,魔鬼的巢穴……

  我真怕听见她说:“难道—这就是雷寇塔斯家族的堡垒?!”

  “好漂亮啊!”艾拉娜小声地说道。

  从这个丘陵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小小的村落—白色的屋顶上蓝灰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听说会是个寒冬,整个村子裡都烧著壁炉。

  只剩一个小山丘上的房子,它的上头是透明的蓝色天空。丘诺塔克斯.欧洛从没开过壁炉。

  “我,这个……雷坦诺先生,我怕魔法师,可以在庭园裡等您吗?”

  我们往上爬的时候,克利维的身体已经热了,他粉红色的脸迎面对从山丘上吹下来的风。

  “不行。”我冷冷地说著,“他是个很好的人,别怕,我可是为你著想啊,白痴!”

  我撒了谎。我根本没为克利维著想,我唯一著想的人—只有我自己。

  围牆上的门根本没有上锁。院子裡也空荡荡的—没有狗,也没有木柴,完全没有任何料理家务的迹象。其实丘诺塔克斯根本不需要木柴……

  “这裡没有人住,”克利维高兴地说著,“或许您的魔法师已经搬家了……”

  彷彿要回应他的话似的,房子的门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就连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我—都被吓得抖了一下。

  “请进。”揪黑诺说。他从头到脚披著一件蓬鬆的毛皮大衣,但他的头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头顶吸收著冬阳的光线。那双黑色疯狂的双眼,不带情绪地看著我们,让我不知不觉地想起,那隻在袋子裡冰冷的手的感觉。

  我们进了门,而且还得用力地把克利维拉进门。

  巨大的房子裡比外头还冷。我已经熟悉有镜子的房间,天花板上有结冰的霜,每面镜子裡也飘著濛濛细雨—虽然漂亮,但也有点骇人。克利维开始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看起来是因为太冷了,但他的脸颊却发热得像一隻红腹灰雀的胸部一样。

  “欢迎回来,雷坦诺。”

  丘诺塔克斯坐了下来,他的毛皮大衣像是从童话故事裡,从森林裡跑出来的怪兽。宽鬆的袖子裡,是枯瘦苍白的手。揪黑诺.打.死快罗的十指交叉,手肘放在膝盖上,刮得乾淨的下巴放在交叉的手上。

  “很高兴看到你,”我带著微笑撒谎,“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揪黑诺没有血色如同橡皮似的嘴唇往两侧拉开。看到了这个表情后—也不需要再多说什麽了。

  “希望你也会履行你的承诺。”我委婉地问道。

  他那已经小到不行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为什麽你没有带来……东西?我们约定好的那个东西?”

  我笑得更开地说:“不能一下子全部就……当然,那本书是你的。但有个困难……听说我跟你约好的那个服务……是很难做得到的……而且要完成它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吸了口气,因为我就是在指著自己的判决说的。

  揪黑诺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彷彿我在跟一具铁人说话一样。

  “我想确认,你是否能完成你的承诺。”我加重语气说道,“作为你的……客户……我有权利知道这一点。”

  默默在角落裡发抖的克利维,紧张地用鼻子哧气。丘诺塔克斯的视线,缓缓地落在这小伙子上,害他紧张地打了个嗝。

  “你有权利确认。”揪黑诺冷冷地回答,“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为什麽要带著这个梅尼丘诺克来到这。过来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小伙子说的,克利维抖了一下—然后像是被魔法师用绳子拉了过去似的。

  魔法师先生不顾小伙子打著嗝,抓起了他的手,轻声地吹了个惊叹的口哨:“嗯……雷坦诺,你今天好像是来给我最后的通牒,就好像要一个魔法师证明,他是不是有资格,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和他交易……”

  我张开了嘴要反驳,揪黑诺摇了摇头:“算了,闭嘴……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这不是最后通牒,只是个务实的行为……可以想像一个小魔法师向你宣布,他可以消去你的判决,但过了半年后,活在幸福和无知裡的你,最后轰隆一声—发生了意外……”

  我吞了一口口水。

  “没错,”丘诺塔克斯继续说,看著克利维沉思著,“我想我知道我可以从你那边得到什麽,你也应该晓得我是多麽可靠……小伙子,请去那个镜子前面,然后对著镜子呼气。”克利维像是被受到控制的傀儡,顺从地把嘴唇噘了起来,朝镜子裡的细雨吹气,白色的气流立刻穿透了镜面,形成了不规则蘑菇形状的冰窟窿。

  “好吧。”丘诺塔克斯又一次的把下巴放在交错的十指上。“去吧,雷坦诺,回去你的妻子那边。明天再来接你的徒弟……走运的小子,他会感谢你到死,这麽样的一个礼物……免费的……”

  我慢慢地起身,然后,严肃地点了个头表示告辞,往门走去。我快到门槛时,克利维响亮的喊叫声传来:“雷坦诺先生!别留我一个人!带我走,我不想啊!……”

  尖叫声裡尽是真实的恐惧,连我的脚都停在了半空中。

  “疯了,”丘诺塔克斯冷冷地判断,“欸,小伙子,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吧……”

  我离开了。心裡有股不安的感觉,彷彿我把活生生的生物,送给了炼丹术士做实验。克利维隔天用走的走回了城堡—飢饿的,呆滞的,然后什麽都不记得。他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像是没人住的空盪盪的院子。我们跟丘诺塔克斯说话的内容,还有魔法师先生对他做了什麽—他完完全全不记得。

  老实说,城堡的美化工程已经停止了—钱已经用尽了。给年轻妻子到来的盛宴,这个计画也应该延后到更好的时间,还好艾拉娜很喜欢城堡。艾拉娜喜欢在不同的冰冷的房间閒晃,爬到防卫塔上,研究古老家族那些佈满蜘蛛网的遗产。我有点担心她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鬼魂。虽然这也没有什麽可怕的,但也没有什麽值得快乐的。我根本不知道碰到鬼魂,会有什麽结果……

  我们之间建立起了友好—但对夫妇来说却有点奇怪的关係。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进过艾拉娜的寝室,而对于这件事情,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藉口:在享受婚姻生活之前,我必须先摆脱掉法官的判决,以及改变我和丘诺塔克斯的关係。我所有的时间都在想著怎麽跟艾拉娜解释—按照家族的惯例,禁止丈夫在蜜月期接触妻子……然后并没有继续胡扯更多的细节。艾拉娜平静地接受著我对她的疏远,但谁会知道,这些十五岁的少妻们,或许,友善地在她们肩膀上拍一拍,她们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明朗的冬日,克利维先出发去小村庄,因为我担心被人看到我们俩走在一起。毕竟,我跟克利维.梅尼丘诺克这种有伤大雅的相识,还是不要有人知道比较好。

  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小酒馆—没错,是这间。

  克利维在这。

  以前绝望的他,现在可坐在快坏掉的餐桌上头,香气馥郁的酱汁从双手流了下来。克利维舔著手指,发出啧啧声,整个人像是快乐到极点的状态。

  他毫无困难地取得了一个厚重的钱包。

  我靠在牆上。两腿有点发软—彷彿丘诺塔克斯.欧洛至上的能力出现在烟雾及火焰裡,出现在狼吞虎嚥的克利维身旁的石板凳上,眨著他那细细长长又有点疯狂的眼睛。

  克利维正享受著人生。

  从小酒馆出来的他,已经饱到喉咙了。他往集市的方向走去,然后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从心不在焉的鞋匠的口袋中偷走了铜板。一次又一次的消失在黄昏的人群中,探出头时的表情是那样幸福,像是喝醉了一样……

  连续偷了整整三天的他,在附近的小城裡被抓到了。我从伊德的口中,后来送货来城堡裡的送货员又说了一次。据他表示,几乎动员了所有的搜查人员,才当场逮捕到那位机灵的男孩。整整两天都有人哭著说钱包被偷了,一群人跑去管理局指认小偷儿,当地的市长神奇地阻止了大家动用私刑。小偷儿被判决然后被送去作苦役,是他活该。在听完伊德的转述后,我向他道了谢,然后藉口头痛离开了。

  我真是个下三滥。

  13 纸牌游戏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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