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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隔天一整天,一隻黑乌鸦一直孤单地在城堡上方盘旋。

  乌鸦盘旋著非常漂亮的一个圆—这也就是为什麽我会这麽想把牠射下来的理由。应该拿支弓来,我用挑衅的口吻对宽肩的亚根说,他的小伙子裡头,想也知道,没人可以杀死那隻正在飞著的标靶。亚根鄙视地噘起了嘴唇—之后我就看到某个梭尔的乖学生正爬上牆,某个拿著弓,某个拿著弩,还有某个拿了笨重的火地枪。然而,乌鸦如同先前一样,仍然在上头旋转著。

  宽肩的亚根所带领的十二人的侍卫队,正整装整队地等待出发。我们除了载著唐塔莉来城堡的轻便马车之外,还有我自己的轿式马车—外观完美还挂著家徽,裡头却非常破旧,实在不适合用在冬季旅途上。

  照理说,我们应该要一起上路—就等亚根发号施令。但说实在地,这跟我当初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艾拉娜甚至到现在还不能从床上下来—变得什麽都无动于衷,一直睡觉,就连得知要启程时,也只是转个身面对牆壁。唐塔莉咬著嘴唇,为了向她解释出发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而我百分之百的肯定,我那小小的祕密,一定会因为我那值得信赖的妻子的暴怒而被公诸于世,然后唐塔莉就会立刻改变所有的计画。唐塔莉迟早会吐口水到我耳朵裡,然后带著艾拉娜和那个魔法别针离开,而我,就只剩下独自面对怒气冲天的揪黑诺的下场了……

  在姐妹俩几乎持续了一个小时的对话之后,艾拉娜愉快地摆脱昏睡,没有任何的任性同意出发,唐塔莉的心情也变好了,看到她的脸,我知道我年轻的妻子什麽都没跟她说。

  “我们还是会回来吧?”过了半小时后,只有我们两人站在牆边,看著地平线上红色的冬阳时,艾拉娜这样问道。“你毕竟不能拒绝……他说了会帮你除去判决。还是你可以拒绝他的帮忙?”

  我鬱闷了起来。

  今天早上我单独地跟自己的木制月曆相处了一会儿,然后用针纪录著已度过的日子,这几天十分混乱的日子。寻找艾拉娜的日子,在地窖裡的铁链中度过的日子,还有其他多到不行的事情的日子,但终究,都度过了,都过去了,全部……

  艾拉娜向后退了一步,我吓得赶紧抓住她的手肘,这可是她这一週来第一次走到外头,想也知道,她一定还在头晕—前往“预门”的旅途连“平凡的魔法师”都会内伤了,更何况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对揪黑诺的仇恨突然爆发,害我惶惶不安地闭紧双唇。艾拉娜的疲倦,艾拉娜的苍白,我清楚地看见一个景象:冷笑的揪黑诺把我那无法动弹的妻子放好,放得就像座小桥似的,放在地上的裂口处,然后冷静地踩著她的背,她的肩膀,她的头走过去……

  “怎麽这样看著我?”艾拉娜倦倦地微笑。

  “他利用了妳。”我低声地说道。

  她抖了起来,我又再次被吓得赶紧抱住她:“妳怎麽了?”

  “利用,”她吃力地说了出来,“这个污秽的字眼。他们跟他也……这样说过……喜剧演员们。”

  我把艾拉娜拉靠近自己,愁眉苦脸地看著,太阳已经把自己的大肚子压在地平线上。我充满敌意地看著,彷彿这一切都是太阳的错。

  “艾拉娜……再也不会有人碰妳。这一辈子都不会了。我发誓……”一阵冷风,害我说不完我的誓言又痛苦地咳嗽起来。

  那个老女巫是怎麽说揪黑诺.打.死快罗的?“他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一点良心也没有”。看起来,我也是个没良心的人。尤其是这些誓言—发生了这麽多事,艾拉娜还会不瞭解我吗!?

  “我们还会回来吗?”我的妻子固执地又问了一次。

  “艾拉娜,”我沙哑地说著,“妳为什麽没告诉……唐塔莉……为什麽没有告诉她……真相?”

  又起了风。明天也会这样起风,还可能带著雪。我们是要怎麽出发—在这样的天气裡?

  艾拉娜紧张地呼吸,抓著我的袖子:“我头晕了……我应该躺著……还是……我们走吧。”

  隔天,伊德的姪儿带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照他的说法是,消息:小镇裡来了喜剧团!两辆马车,晚上在小酒馆的庭院裡会演出,若是反应不错收的钱够多—那明天还会留下来……

  “穷剧团,”唐塔莉冷冷地回答这个消息,“所有福利好的剧团,冬天都会在城裡度过……真是的—流浪在冰天雪地的偏僻地方!……”

  我不作声。

  两辆马车……

  我不相信巧合,但我相信命运。

  当然可以带上梭尔的十二个小伙子们—他们可是会非常乐意地帮忙我……但我想要自己来。上次我只有一支长剑—但这次我的装备齐全还有地主优势:虽然我的家族式微了,但统治者在这裡的权威还是存在的……

  “您在想什麽?”唐塔莉不安地问。

  艾拉娜睡著了。这一段时间她经常睡觉,这让我越来越不高兴……“利用。这个污秽的字眼……”

  “雷坦诺……发生了什麽事?!”

  很明显地,我的脸上出现了野兽般的嗤笑。残酷的慾望。把这些恶棍全都带来城堡……

  “我去看看那些表演的人,”我的声音听起来像隻白色的羔羊一样天真,“我喜欢……戏剧。我爱死了。”

  唐塔莉沉著脸:“雷坦诺……你……您是失心疯了不成?还是说,是那些人?!”

  我幸福地微笑起来。

  “我跟您一起去,”她残酷地说著,“我,亚根,我们……”

  很明显地,我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所以唐塔莉没能把话说完,说到一半,就平和低声说道:“好吧。我一个人……可以吧?”

  “我知道,您也很爱戏剧。”我的语气变得更温柔了。简直就是羊咩声。

  我们在日落前一个小时抵达了小镇,正好是剧团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刻。两辆马车紧紧地停靠在一起,其中一辆挂著顶棚,车身侧边也放了下来变成了舞台。一个高壮的男人不疾不徐地敲著钉子,看起来是准备要挂上幕,他背对著我们—我感觉到自己正贪婪地张著鼻孔。就是他,那个沦落到喜剧团的杂种,提醒自己要小心刀子。上次这傢伙就是来阴的……

  没看到其他人,但从第二辆车裡传来了清楚的交谈声。我看了唐塔莉一眼,我的同伴出奇地专注,彷彿是有人问了个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而这个答案攸关著性命。

  我紧闭嘴唇。地主沉重的步伐开始往马车移动,有好些早到的閒人已经在庭院裡晃来晃去。我得小心别太引人注目。

  杂种持续地敲著钉子,没能料到几片乌云在这时刻已慢慢凝聚在他那漂亮的头顶上。唐塔莉—我听见—在我后面匆促著。我一个跃身就跳上了舞台,大车摇晃了一下,勤奋的喜剧演员终于分神了,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

  命运总是替我准备了令人不快的惊喜。这不是那个杂种,而是一个长得很不错、年约二十五岁的男人,黑色的头髮,一脸深受女士们喜爱的小白脸宠儿,几乎就是在额头上直接写著—“喜剧演员”……

  我咬著牙。另一台车上顶棚下的影子们有了动静,我非常不想相信这个错误,所以顿住了:“团长在哪?快点!”

  喜剧演员似乎是已经习惯了面对突如其来且各式各样的恶霸。“权力”这个词对他来说并非空洞的声音,所以他仓促地点头行礼,甚至还优雅地挥了挥锤子—彷彿那是顶礼帽:“在那,高贵的先生,团长在车子裡……我们都只是安份守法的喜剧演员,我们都有按著规定缴税……”

  我把他推开了—终究他不是欺负艾拉娜的人—然后粗鲁地扯下那个挂在色彩缤纷顶棚下的布幕,那条遮住出入口的布幕。

  布幕发出了被撕破的响亮声。唐塔莉在我背后叹了口气—她怎麽爬上舞台的?自己爬上来的?……

  马车裡头乌漆摸黑又闷,然后一股像是扑粉的味道迎面而来,一个半裸的女士尖叫著,我凶狠地转向她,想说会看见那个好久没有要我去看表演的美女。

  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我转过身来。

  不,我根本没见过这个人。这不是我期待抓回城堡的那个人,不管是昏暗,还是脸上画的皱纹,都没能把我弄糊涂。这的确不是他。

  “现在就告诉你我是谁!”我吼了出来,完全遏制不住的愤怒。

  喜剧团员对我来说就是一群骗子,嘲笑者,有意地侮辱著我。那个少女似乎已经在漆黑的角落裡咯咯地笑著:啊,高贵的先生,您认错人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满是脂粉的味道裡咆哮,“谁是团长?给我过来!”某个人发出了呜咽一声。

  “我就是团长。”一个化了妆的老头慢慢地说著。但其实他看起来应该没超过四十岁。

  一群人吵吵闹闹。为了新的布幕紧张地跑来跑去—或许,从来没有一场表演可以这麽像一场真正的打斗一样,吸引到这麽多人。真实的侮辱。真实的暴力,而不是做戏。

  “我们犯了什麽错吗,先生?”

  阳光下团长的那涂满脂粉的脸,彷彿一张畸形的面具。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犯了什麽错。或许,身为喜剧演员就是个错误吧。天底下的喜剧演员都一个样,在艾拉娜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其他女孩身上,就在这种被我扯坏的布幕底下……

  “先生,我们有许可证……可以演出……在城裡或是村庄裡……我们有缴税,我们……”

  “巴瑞安,”我肩后一个声音说道。应该是没听过的声音,过了一秒我才明白,是唐塔莉在说话。

  团长颤抖了一下,勉强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然后瞄了一下我身后。

  “巴瑞安,”唐塔莉带著好像是嘲笑、又好像是哽咽的声音再说了一次,“你好。”

  涂满脂粉的脸,呆滞了好一段时间。然后我看见他眼睛的眼白变得好大,一副就要从眼眶裡飞出来似的:“是妳!?”

  团员们全都来了城堡裡过夜。唐塔莉在村庄裡买了一堆食物,她的十二个侍卫兵不满地皱著眉,看著两辆马车和这些留宿的人们。

  唐塔莉和那个,被她称作巴瑞安的人,坐在大厅的壁炉前坐到很晚,其馀的团员们挤在仁慈的伊德给的床垫上,有的人会突然醒来,用手肘撑坐起来,尝试要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然后,又带著傻裡傻气的笑容躺了回去……

  “对,事情……嗯,就妳如同看到的。我们的只演︽戴绿帽的丈夫︾,然后……”妆没卸乾淨的巴瑞安苦笑著。

  “穆哈长大了……所以我演了这个角色……不是弗洛大师。而琴卡呢……”巴瑞安看著那位躺在自己床垫上打瞌睡的女人,小声地说,“琴卡—却不是妳。就是这样……”

  我尝试小声地靠近,但巴瑞安还是颤了一下。他怕我,彷彿我的出现就像雷轰,还带著斥责声和顶棚被扯掉的声音。没有任何权力的流浪生活,教会了他要懂得去惧怕任何有一丝丝权力的人。这是个小小喜剧演员的生存法则……

  “请坐,雷坦诺。”唐塔莉说著,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跟这位……我们一起度过了……几年,不重要。好几年,好几条道路……或许,我现在可以……”

  她看著火焰。她好不像她自己,因为她脸上的刚硬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眼睛裡似乎还泛著泪光—哎呦,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唐塔莉这麽的多愁善感……

  然后想像著她出现在马车裡……跟这位叫巴瑞安的人一起……

  “我去睡觉了。”喜剧演员含糊不清的语气中带著歉意。

  我的出现使他感受到压迫,唐塔莉看也没看地挥著手要他回来:“坐下……”

  他叹了口气:“琴卡……我们在选角的时候看到了她—就是个女主角的料……刚好,那时候盖兹娜正准备去结婚了……说出来妳一定会笑,唐塔莉,她嫁给了小店舖的老闆!……”

  他停顿了,然后坐立不安地动了动肩膀:“不,我还是离开吧……雷寇塔斯先生……感谢您的款待,但先生应该没有兴趣听我在这裡閒聊吧……”

  “假如先生不感兴趣—先生自己会离开。”唐塔莉冷冷地说著。这让我抽搐了一下—当然,这样说很感人。但唐塔莉忘了,所有不拘礼节的态度都是有限度的。

  我转身离开—用自己的行为让他们看见,多嘴的喜剧男演员和女演员们没能污辱到我。

  伊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厅的门口:“雷坦诺先生……那个……艾拉娜女士……彷彿在说著梦话。”

  “……她在一堆床单和棉被裡睡著了,强光照在她脸上,但她却没有醒过来。睫毛全蹙在一块儿,惨白的嘴巴都扭曲了,彷彿是心脏病发作。我坐在她旁边,无助地握著她的手,看著她,不知道该怎麽帮她。”

  “不要,”她咬著牙模糊地说著,“那边……沼泽……不……不要!”

  我的妻子整夜辗转不安,恶梦慢慢地吞噬著她。

  我怎麽叫也叫不醒她。

  我们在日出的时候动身起程。在十字路口时我们分开了—喜剧团员们的马车向右,而梭尔的轻便马车和挂有著雷寇塔斯家徽的轿式马车,以及十二位骑著马的侍卫队,缓缓地直行。

  两支队伍都尽可能地加速远离山丘上那间没有壁炉寒冷的房子。显然,丘诺塔克斯.欧洛先生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因为那隻黑乌鸦只紧跟在雷寇塔斯—梭尔的马车后面飞,而几乎不理睬流浪剧团的马车。

  ……本来是个荒谬的念头。由一个曾是儿童喜爱的喜剧女演员所想出来的主意;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计画,我直接在唐塔莉的面前大笑了起来。但,更令我惊讶的是,在恶梦连连的夜晚之后比较好一点的艾拉娜,竟然对于再一次“跟喜剧团去逛逛”的景象,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很奇怪—我以为,光看到喜剧团的马车,就足以让她反胃了。艾拉娜要不是已经忘了震撼,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漠不关心。这几天她都是这样漠不关心的,更甚至,说得更白一些,艾拉娜变得根本什麽都无所谓。

  没人能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骗到丘诺塔克斯,和要跑多远才能离开他的魔法势力范围。但唐塔莉坚信,就是这个妄想症的念头给了她几个想法—或许虚弱的揪黑诺会弄丢我们的行踪,光这一点就值得我们短暂地牺牲一些舒适……

  路上哪有什麽舒适可言啊,尤其又在冬天……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旅行。这时候只有人逃亡。

  想要说服梭尔的学生们护送两辆空的马车,根本是无稽之谈。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唐塔莉到底是用了什麽理由跟他们说这件事,结果到最后,我还得对著十二个小毛头发誓,说不会让艾拉娜女士和唐塔莉女士的任何一根头髮掉在地上。这根本就是个有损自尊的誓言。一开始我还坚持著,但之后—没别的法子了—只能立誓了……

  过了好几天后我们才发现,唐塔莉似乎是对的。梭尔学生们护送的队伍,在旅途的第一天就绝望地陷入了雪堆裡。不知道从哪裡吹来的暴风雪阻断了道路,等到了客栈时才发现,两辆马车像是命中注定地都损坏了,无法继续前进。那究竟是丘诺塔克斯.欧洛上当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在跟我们玩,像猫玩弄老鼠那样—这就不得而知了……

  启程的准备变得令人头昏脑胀,就像游戏一样。从出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能相信我们竟然要和剧团一起同行。最后我找到了方法来保护我那可怜的理智:我带著聪明的头脑,真诚地鑽进了游戏中。把它当成一个乐趣—要玩就要得尽兴。

  我紧跟著巴瑞安,不断地问他我可以演什麽角色。可怜的傢伙一开始还很怕我,现在乾脆直接躲我躲得远远的。我请唐塔莉教我用两种声音唱歌—她斜眼地冷笑著,看起来,是在怀疑我的歌唱能力。我请艾拉娜教我跳些流行的舞蹈—艾拉娜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笑。所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不好笑……

  巴瑞安走在马车旁,而且他很满足。我亲眼在舞台边看到,唐塔莉把有声音的小袋子放在他的手中,而剧团团长脸红惊吓地支支吾吾。

  “你还想卖了马车!”唐塔莉最终愤怒地说著,“你……难道你把我当作外人吗?!”

  巴瑞安什麽也不能做,只能把钱收下。现在他踩著愉悦的步伐,彷彿已看见那丰盛的午餐,和那温暖的过夜。

  路被踩得很平。马儿们很有规律地前进,但因为两辆马车都已年久失修,所以晃动得特别厉害。我被晃得实在受不了,差点没连心脏都吐出来,所以决定跳下马车,用走的走在巴瑞安旁边—而唐塔莉紧紧地抓著我的袖子。

  中午过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我知道这个小镇,这裡的人可能也认得出我,所以我被要求坐在马车裡,连鼻子都不能露出来。

  一个是高大英俊的男子穆哈,另一个则是肥胖面恶心善的老头,两个人俐落地准备著舞台,女主角—琴卡从箱子裡拿出一堆戏服,巴瑞安不时地跑进跑出并招揽著观众。好奇的人群聚集得没那麽多,但也真的不少。女孩拿出了鲁特琴,表演开始了。

  我坐在马车的角落裡,出乎意料的狭小,从裡头看著演出。团员们跑来跑去,女人刚刚还在台上爱著美男子穆哈,下一秒就在布幕底下匍匐爬著,把木剑递给某人。面恶心善的老头不负众望地让群众们发出了惊呼声。我看见,巴瑞安不知道在跟唐塔莉解释什麽,只见她咬了一下嘴唇,接过了从他袖口裡拿出来的一片马蹄铁,和一根缠著抹布的棒子,她紧张地从布幕的小洞盯著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当有人在舞台上痛苦地吼叫时—她就突然用力地敲著马蹄铁片,之后唐塔莉就会擦去额头上那颗真实演出的汗滴……

  团员们全身都湿透了,每个人都像马儿一样,从嘴裡吐出白雾。

  然后宣布了闹剧—《戴绿帽的丈夫》开始。而这裡,整个剧团像是发了疯似的在我面前换起了衣服,巴瑞安戴上了假髮,抓了一堆纸就往舞台上跑。我大为惊奇地张著口,看著少女在自己胸部的位置放了像是抹布的东西—人造胸。过了好一些时间我才想起了礼仪,然后移开视线—却又这麽刚好,看见帅哥穆哈正专心地在自己的裤裆裡塞进一根巨大肮髒的红萝卜……

  真的,高贵的人们真的不适合跟喜剧团员们一起旅行。我真开心艾拉娜没看到这些,她正站在人群中—我承认,也不是雷坦纳尔.雷寇塔斯的妻子该待的位置……

  我突然极度渴望把秃头的假髮戴上,在鼻子上擦点粉,黏上鬍子然后出现在观众的面前—一定可以比那个女人的假胸部更惊艳!装模作怪扮小丑,多舛的命运,伴随著嘘声……

  噢没错。对我发出嘘声吧。

  闹剧结束了,我还是不懂到底演了什麽,但人群笑了,铜板也在盘子裡清脆地响著—不过,应该不够让所有的人都在客栈裡过夜。我想起了唐塔莉抗议的声音“难道你把我当作外人吗?!”,还有铜板在袋子裡的声音……

  我很好奇,要是他们没有遇见有钱的唐塔莉的话,他们该如何解决生活所需?!要吃东西还要喂马……当然还要付税,不过当我闯入他们的马车裡时,他们怎麽那麽的害怕……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看著那时被我扯坏的顶棚,现在已经整齐地被缝合好了。

  儘管外头很寒冷,团员们从舞台上下来时却是个个满身大汗,耳朵和鼻子都是红的,脸上的粉脂变成了颗粒状。他们全坐在靠著牆放著的行李箱上,沉默地等著人群散去。也或许,他们只是在休息。

  唐塔莉站在外头。我听见她压低著声音好像在问艾拉娜什麽—而艾拉娜也压低著声音回答,冷漠地……

  “快起来,”巴瑞安愁眉苦脸地丢了一句,“该干活了……”

  全部的人都动了起来,女人熟练也不害躁地把身上的棉外套给脱了下来,面恶的老头往嘴裡塞了块麵包,而体态端正的帅哥穆哈正费劲地从裤裆裡捞出那根红萝卜,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对团长说:“道具都乾硬掉了。被风乾了……要买新的了。”

  大家全都留在客栈裡过夜。守财奴巴瑞安总共只订了两间小房,一间给了我和艾拉娜及唐塔莉,其馀的人全挤在另一间小房间,四个人,包括那个女人。然而,这次我完全没有浮现出任何轻浮的想法—因为房间裡冷到连手套都没人想脱。

  艾拉娜盖著儿童的棉被睡著了。我下楼到了食堂,食堂还比较温暖。我蜷著身子缩在壁炉旁的椅子裡,好在,我的旅行教会了我走到哪都能睡的技能。我几乎是立刻就打起盹了,后面桌子传来压低的嗓音也慢慢地进入到我的梦乡。

  我梦见一块上头缝著粗白线的布幕,我拿著一根红萝卜往裤裆裡塞,却怎麽塞也塞不好,而艾拉娜每隔一分钟就会开门进来一次,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床底下夜壶旁,躺著一本《法师史》的书,我的嫁妆……“你怎麽不说话啊?”耳朵上头一直传来丘诺塔克斯.欧洛压低嗓子的唠叨声,“如果你看见了……真糟……如果你不是外人……”

  “难道你把我当作外人吗?!”艾拉娜苦闷地问著,而我站在她面前手裡还握著红萝卜,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

  “十年……十年……十年……”

  “没了。已经没了。我不行,巴瑞安,抱歉……我不行……”

  我—变成了麂皮袋裡的一隻跳蚤,冰冷苍白又细长的手指,沿著缝线尝试要找到我,我缩在角落裡,但硬邦邦淡黄色的指甲找得更勤奋了,“他就快要找到我了”的这个想法一直在脑袋裡出现,然后我落入了一片漆黑……

  我做,丘诺塔克斯。你吩咐的,我都会去做……只是……

  法官如针的目光从黑暗中看著我,怎麽也摆脱不掉。木制小月曆上已逝去的日子旋转著。

  隔天我去找唐塔莉,避开她的视线,跟她说希望她能把别针还给我。

  她很惊讶。或许,她觉得我害怕了—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把别针给了我。

  我并没有机会辩解。解释说并不是因为害怕丘诺塔克斯折磨我—而是挡不住诱惑……

  实在不想相信这种念头会在我裡面长出来。把揪黑诺透过距离改变我意志的一堆莫名其妙的事给列下来还比较简单……

  这是个—难以克制的慾望—回到魔法师那裡然后在他面前求他。

  喜剧团员的生活,不像糖果那样甜美。马车后方拖著的是被雪覆盖住的田野,而前方的地平线上,是载浮载沉的森林的黑色轮廓。巴瑞安不打算穿过森林—他担心会有狼群和强盗,就连我最鄙视的嘲弄,也没能打动小心翼翼的团长。

  唐塔莉沉默地走在马车旁—旅途一开始满是兴奋的她,现在变得抑鬱又暴躁。巴瑞安也走在旁边—但不知怎麽著,一直躲著她的眼睛。

  无事可做。团员们轮流驾著马车,我让艾拉娜看著雪地上的痕迹,然后编了一个狼群与强盗们打斗的故事。艾拉娜听著,脸色苍白地微笑著。有一次我请他们让我驾马—结果团员们吓得不知所措,真的,前轴还差点没断掉,巴瑞安没打算责备我,但终究是一脸臭脸……

  唐塔莉跟十二位侍卫约好了在河境镇碰面。我疲惫不堪地在马车上等著,等著可以换车的那一刻,就像个贵族一样,坐在舒服的轿式马车裡继续上路。我们在河境镇等了一天又一天,但周围的人都一问三不知,没听说过有两辆挂著族徽和十二位年轻的骑士来到这裡。

  “冬天,”我尝试要赶走唐塔莉连上那副紧绷等待的面具说著,“很难说会发生什麽事……”

  “我有种感觉,”她轻声地回答,“是我把他们推入了窟窿裡,为了代替我自己。”

  “会是丘诺塔克斯已经猜到了……我们的伪装?”

  “我怎麽知道?”她突然变得愤怒,“难不成他派信鸽送纸条给我吗?”

  “抱歉。”我镇定地说。虽然口裡说著抱歉,但我的眼神却不带任何情绪。

  又过了两天,就连团长也等不下去了。当知道贵族们打算继续跟著自己的剧团前进时,巴瑞安丝毫没有任何不快。比起我,巴瑞安甚至非常满意这样的决定。唐塔莉一改暴怒的情绪,体恤地要我打起精神继续走下去:“我们维持这样的方式抵达城市,不好吗?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掩护了,雷坦诺。若是丘诺塔克斯到现在都还没跟踪追寻到我们—接下来他只会越来越难找到我们……”

  “那如果他已经跟踪到了呢?”我暴躁地问。

  她耸了肩:“魔法师不是全能的……如果我们都拿这个当藉口的话,那你不就根本挣脱不开揪黑诺了吗?”

  我鬱闷了起来。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尽快抵达伊葛那边,”唐塔莉继续说道,自我鼓舞,“伊葛会……想办法解决的。”

  女人心,海底针。唐塔莉不相信魔法师先生的万能—却要相信无所不能的梭尔上校。我不打算伤她的心,连耸肩都免了。

  跟著剧团同行的时间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的人生,如同握在手裡的冰棒融化著,而怀裡的木制月曆一直让我无法入睡。在一个小镇裡—观众觉得不满意,巴瑞安和其他人只得在四处飞著结冰粪便的情况下,赶紧收拾舞台。

  “怎麽了,演得不好吗?”一个冬天明亮的夜晚裡,大伙在田中生火时,我讽刺地问。

  团长的肩膀垂了下来,我清楚地看见那些放肆的话已经跑到他舌尖上,但他忍住了,如同一隻被鍊住的猎狗。

  “观众觉得丢大便比较有趣,”慢慢走靠近的唐塔莉轻声说道,“就连你倒立也一样……”

  巴瑞安难过地看了她一眼—但什麽也没说。后来我听见,他把唐塔莉叫到一旁,激动地像是在说服她什麽。我没能看到唐塔莉的脸—她半背对著我站著。

  隔天在表演开始之前,我急忙地躲远一些,然后在冷清的街上散步时,听见因为爱的女主角的哀号声,声音大到几乎可以盖过人群的笑声。还有某个人在台上怎麽也无法把生鏽的长剑给拔出剑鞘。看起来,今天不会有人嘘巴瑞安了。或许,还会给点钱—餐费……

  “不喜欢?剧本不好吗?”

  唐塔莉在一颗巨大光秃的杨树影子下站著。灰暗之中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声音却是如此的冷淡,无精打采和刺耳的。

  “照这样下去我们半年内一定到不了。”我看著另一边低声说道,“或许,我们还是……别毁了喜剧……妳怎麽想,我宁可租一台轿式马车,趁我们还有剩一点钱的时候……”

  “丘诺塔克斯在跟踪我们。”她绝望地说著。

  我被绊了一下然后踩到了雪堆,雪掉了下来,我膝盖以上都盖著雪。

  “信鸽送纸条来了?”不合宜的玩笑话,但我就是忍不住。

  “差不多是这样,”她舔了舔嘴唇,“可能,你感觉不到,因为你有别针……而我……”

  一阵寒意在我裡面颤动了起来,比暴风雪还寒冷。

  “拿去。”我不假思索地说。但该死的别针,彷彿是故意的,紧紧地扎在袖口下,不想被扯下来。

  唐塔莉不发一语,手指转动著别针,叹了口气,拉开斗篷的衣领,把这小东西别在衣服上:“抱歉……我之后……还你。一定。”

  我整夜没睡,听著艾拉娜不安的呼吸声,在硬垫上翻来翻去。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裸体。我记得揪黑诺.打.死快罗的手,是怎麽在麂皮袋裡抓住我的手,还有他怎麽改变天气,让我往他要我去的方向前进。我害怕丘诺塔克斯.欧洛会出现在我的梦裡。

  但他没有。

  隔天一整天,唐塔莉和巴瑞安两个人,就一直单独地待在第二台马车裡。

  我靠近了些—从关得紧紧的顶棚裡,听见几个字,他们的交谈很奇怪。唐塔莉有时像紧张的老妇一样发出吱吱的声音,有时又颤抖地嘟哝著。巴瑞安也是如此。让人觉得,马车裡头不是两个人在谈话,而是四个人,两个正常人,两个疯子。

  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座田庄,当地的居们很吝啬又多疑,不想要任何的表演。我们的客栈一间又一间地换,巴瑞安展现出他出色的交际手腕,进进出出地跟客栈主人们交涉,替我们安排某个乾草棚可以过夜。收留我们的浪漫女主人,看起来,是个寡妇,她听著巴瑞安沙哑的嗓音及鲁特琴弹出的小夜曲,听到了深夜。而其馀的人,开心可以喘口气休息,都赶紧躲进了乾草堆裡。

  我在黑暗中找到了艾拉娜的手。

  这几天我们俩人的关係变得比平常更怪了,如果不是因为白天疯狂的晃动,还有晚上大家都挤在一起睡—也许我们的关係会变成真正夫妻之间的依恋,要不是我们旅途上这些荒唐事,我可能会更认真地看待艾拉娜的苍白、无神的眼睛,和那夜晚裡不安的呼吸声。我不知道她在前往“预门”的路上看到了什麽,但这种惊吓—“散步”后的遗产—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去。

  现在,在黑暗中握住纤细又不幸的手,我感觉到了我自己的良心。良心就站在背后,还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艾拉娜……”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纤细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

  “艾拉娜……我的……”

  我仔细地看著她的手指,彷彿看著穗子般,瘦小冰冷的指间冒出了一些些汗。

  “艾拉娜……女孩……妳……”

  轻轻地滚到她身边,我们很近,正如丈夫才能拥有的距离这麽近。

  我像鼹鼠一样鑽进了棉被中,我妻子瘦小的身躯激起的不只有慾望,还有亲热念头跟哺养。

  “噢,”艾拉娜说著,我感受到她呼吸裡的温热。“噢不……我一直觉得他在这裡。他在看著我们。”

  我差点没叫了出来。我死人般的手抚摸了一下冰冷的小手后,然后随著一声无声的歎息,滚回了对面。

  隔天一整天,我跟艾拉娜都各自看著不同的地方。路况变得很糟糕,团员们最后只能把马车从水洼及坑洞裡给拉出来,大伙都用走的了,就连艾拉娜也是—除了唐塔莉和巴瑞安,他们两个留在车内继续他们那奇怪的对话。饰演女主角的女人走在马车旁,冒险地鑽到轮子底下,伸长了脖子,仔细听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同一个对话。如果我没听错,好几次唐塔莉直接骂了起来,凶到任何一个水手都会嫉妒。穆哈和面恶的胖子彼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我们过了一座小村,然后一座田庄,天空很快就变黑了,起风了,冷得像是直接吹进了肋骨裡。马匹也快站不稳了,而巴瑞安不知为何地骂了体格匀称的帅哥穆哈。后来大伙才稍微明白,要是在田野中连个小草棚都找不著—大伙们就准备被冻死。胖子方庆像是在替自己辩护,嘟哝说著这裡应该有座村庄,而且还不小,他记得是这条路没错,此时却起了雪雾来……

  艾拉娜紧靠著我,而且我感觉到,她正在发抖。天啊!她可不可以就一直保持著冷淡:绝望跟恐惧—这些感觉根本不能改变现状啊。但又不得不说,因为艾拉娜都奔向了丈夫,丈夫更应该在这种困难时刻,要更有男子气概,就像尊雕像一样。

  我握起了她的手。暴风雪开始了。紧咬著牙,我想像著丘诺塔克斯.欧洛正坐在屋子裡,听著窗外风的吼叫声,指挥著这些风……

  正当我几乎就快要确信这是魔法所导致的倒楣事时—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小镇,可以看见雪地裡微微的火光,以及白色的屋顶斜面,还听到了狗吠叫的声音。

  大伙的心情立刻轻鬆许多,但在这种天气下已经不期待能招聚观众了,巴瑞安直接转向客栈。进了客栈后非常温暖,裡头全是餐盘的敲击声,及三十几桌人把酒言欢的笑声。

  当地的公爵正与武装的侍从们在客栈裡饮酒作乐,大吃大喝,把这裡的常客及僕人们给吓坏了。小伙子们每个人都红著脸,醉翻了。喜剧演员的出现,让他们变得更兴奋,连穿著丝绒衣裳的公爵自己—一个瘦弱乳臭未乾的小子,都从桌下爬了出来,想更靠近来瞧瞧这些新来的怪人们。巴瑞安吓傻了。

  我看见他的太阳穴在抽搐著,嘴唇微微地颤抖著,用平稳的声音向乳臭未乾的小子解释:是的,这是流浪喜剧剧团没错,没错,是娱乐大众,对,今天没能演出—因为暴风雪……

  公爵握了拳往桌子敲去。很意外地,如此结实的拳头—竟然只让桌面发出一个呻吟声。喝醉的臭小子想要馀兴节目。立刻。就在这裡。巴瑞安的脸色变得更惨白。在他身后站的是忧鬱的穆哈、面恶的方庆,以及受到惊吓的女主角琴卡。唐塔莉搂著把风帽压得低低的艾拉娜,我下意识地想拔出长剑—却什麽也没摸到。演员并不会带武器在身上。

  公爵笑了,而且是个下流的微笑,他保证“小丑先生们”会有酒喝,有晚餐吃和奖赏,前提是他们的表演,能让大伙开心—他红色的双眼看著自己的一群土霸们。

  说真的,最快的做法就是—把公爵抓住,然后用我的长剑顶住这臭小子纤细的喉咙,再等著那些脸红的傢伙把武器丢掉……

  当然,前提是他们还知道要丢才行。他们那堆醉酒的脑袋要能搞清楚状况才可行。说不定,他们自己当中就有某个神智不清的傢伙,把公爵给砍了—也不无可能……

  但不管怎麽说,这裡还有艾拉娜跟唐塔莉。我可是起了誓要守护她们的每一根头髮……瞧,誓言派上用场了吧!

  巴瑞安嚥了口口水,环视著这些喝醉的嘴脸,然后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人,我看见,唐塔莉的黑眼睛回应他的视线时变窄了。

  “先生们,我们需要一些准备,”巴瑞安沙哑地说著,声音裡听得出手忙脚乱的感觉,“但如果你们想要……看表演……那我们就必须把这裡清空。把这些桌子—放到这边……那边会是舞台……”

  脸红的傢伙们原本不想移动桌子,但乳臭未乾小子的一声斥喝便立刻起了作用。木具发出巨大的声响,桌椅的碰撞声让可怜的客栈主人都吓傻了,这些准观众们开心地期待著演出。但其实他们期待的是,会不会有裸体的婆娘可看。尤其是他们一直看著艾拉娜和唐塔莉的视线,让我非常不悦。

  趁著一片混乱,我赶紧跑回马车上抓了我的匕首,还繫上了长剑—要是真的胡闹了起来而没带上武器—那就真的太愚蠢了。我把匕首藏在我的衣服裡,咬著嘴唇,等著事情的发生。

  穆哈急忙地在角落裡挂起了布幕,巴瑞安和方庆气喘吁吁地把行李箱拖进篱笆裡,女主角琴卡紧张地查看所有的戏服,观众们喝著酒大声催促著,还不时地朝地板的隙缝裡吐口水作画。

  我不能躲在布幕后面—那边窄到没有空间,但艾拉娜可以缩在裡头角落裡,因为外面太危险了。唐塔莉看著疯狂换装的方庆及穆哈,她的嘴唇不知怎麽地微微地颤抖著。我还看见巴瑞安绝望空洞的眼神。巴瑞安有预感会失败,我也有预感他会失败,匕首对我来说变得像是没用的玩具。或许,我可以一个人打三十个喝醉的土霸—但前提是不用保护艾拉娜。

  拉上身后的布幕时,我听见唐塔莉压低的声音:“加油!!”

  我靠著牆,坐在桌沿旁边,观众们个个酒气熏天,然后,有人彷彿关心似地重重地拍了我的肩,问我为什麽没去跟同伴一起准备表演。我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他们说,还没轮到我……”

  “闹剧《三个傻瓜》。”穆哈宣布。有人鼓掌,有人吆喝,巴瑞安从布幕后慢慢地走了出来,塞满棉花的肚子,和刻意装出来的丑脸。鲁特琴发出了吓人的声音。

  巴瑞安唱著,说自己名叫特力尔,刚从市集回来,在那儿卖了乳牛,歌声停顿一下然后从口袋裡拿出了铜板炫耀。暴徒们格格地笑了起来。歌曲结束后,是一段简单的舞蹈,某个嘴裡咬著骨头的土霸衝向巴瑞安—还好他闪开了。

  观众们热络了起来。而我却冷冷地看著。接下来的表演即将变成“嘿—看谁丢得准”的游戏了。已经好几隻手拿起了盘子裡的骨头,可怜的巴瑞安,真正的好戏才要上演……

  从布幕后浮出了一个驼背的老太婆—带著风帽,帽子压得低低遮住了脸,灰白色的髮缕在斗篷下若隐若现,我傻眼了。我记得非常清楚,幕后面根本没有什麽老太婆啊!

  脸红的傢伙们虽然已经醉到不行,但他们也记得我们裡头没有老太婆,甚至还有人吃惊地打了嗝。

  老太婆的眼睛盯著巴瑞安在旁边跑来跑去,不能决定是否要靠近他,我斜眼看著她瞎忙又蹲下。她这种自然的举动看起来非常滑稽,连土霸们都忘了要丢骨头,安静地咯咯笑著。我发神经似地想像著,是谁躲在舞台后面。闹剧《三个傻瓜》在我的记忆裡没有演过啊;而且琴卡绝对不会想要演老太婆,穆哈身高太高肩膀又宽,至于方庆……

  老太婆说话了。

  她的声音颤抖著,谄媚得像是极坏心的老妖。她很明显地就是要来欺骗可怜特力尔—突然间,我差点就要相信特力尔是巴瑞安的本名。她彷彿就是这世界所有骗子的化身—无耻,下流,说谎者。她一开始就嘲笑著特力尔的进款,然后还算了算他的钱,这很明显啊—傻个儿特力尔很快就会掉入她的陷阱裡。

  “你被骗了,小伙子!你说有十块,这裡只有八块,你看!”

  傻个儿的睫毛苦涩地眨著。老太婆把钱从特力尔的手心裡倒到他的另一隻手心裡,把他的手指折弯,一个一个地算著铜板,钱只剩下五块了。土霸们著迷安静地看著,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麽漂亮、又高超的骗人手段。

  “四块。”特力尔倒吸了一口气,迟钝地看著自己的掌窝,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瞪大著眼再看了一次。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出这麽滑稽的表情。

  “哪来的三块,明明就只有四块!好好地再算一次,糊涂鬼!”

  视线从女骗子的眼睛离开,傻个儿焦急不安地摸著所有的口袋—彷彿铜板们在取笑著他,彷彿蟑螂正爬在衣服底下,老太婆保持冷静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副她也很同情倒楣的特力尔的样子。

  最先大笑了起来的就是先前拍我肩膀的蠢货。他的笑声本身就像齣闹剧—每当他听完演员的对话后,他就像一隻小乳猪尖笑著。他就像个独奏家,跟著一群红脸的合唱团,在后面附和著他。老太婆只好暂停了一下,然后提高了声音—但就连她的假音都依然很难盖过大笑声:“欸欸,小伙子,你的口袋有破洞啦!你看,全部只剩一块钱了啦!”

  巴瑞安—特力尔的眼睛,真真实实地流出了眼泪。

  看过了这麽多次演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三十个土霸完全失控—他们狂笑,从椅子上掉下来,臭小子公爵也捧著自己的肚子,他的脸涨成了暗红色,因为笑到快喘不过气来。客栈主人笑著,胆怯的僕人们也笑著,马夫也笑著,因为这齣戏而从角落裡跑出来的常客们也都笑到倒在地上打滚。傻个儿特力尔嚎啕大哭,摸著他的空钱包,而老太婆在一旁跳起舞来,我呆若木鸡,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究竟是谁躲在有著灰白色髮缕的斗篷下。

  继《三个傻瓜》之后,又演了另一齣闹剧《戴绿帽的丈夫》。当我看到唐塔莉代替了琴卡而扮演那位不忠诚老婆时,我并不惊讶。就连裤裆裡塞著红萝卜的穆哈,都被冷淡了。红脸的小伙子们倒在地板上红色的小酒洼裡,而蜡烛的火焰也因著狂笑声而摆动著。

  看起来,唐塔莉订了一个目标,要把观众弄到歇斯底里。我瞪大著眼,怎麽看还是看不明白,究竟一齣把红萝卜塞进裤裆裡粗鲁的闹剧,跟几乎是全世界最恶毒的讽刺—两著差别何在?

  唐塔莉在跟观众互动的时候,有两三次我们对上了眼。同时,笑到没力的土霸们正找著酒喝,客栈主人赶紧将新的酒瓮搬出来给大伙们尽兴。

  过了好一会儿,食堂看起来像个战场—红色的酒洼及玻璃碎片中,好几具看起来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巴瑞安弹著鲁特琴,团员们慢慢地收拾著道具,捲起布幕,把戏服放回行李箱。客栈主人把我们带到了最边的房间—很冷也很狭小,可想而知,其馀的好房间早已被公爵及他的土霸们给佔领了。

  女主角琴卡低著头,咬著嘴唇,把头缩进了肩膀裡,偶尔会朝唐塔莉的方向,投射著委屈及嫉妒的目光。艾拉娜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变得这麽开朗。穆哈和方庆两人累到快昏倒,而巴瑞安像是被绳子绑住般,一直抓著唐塔莉的手,跟在她后头。

  “妳……”

  漆黑的走廊上,巴瑞安对她小声地说著,我只能听见片段,不能理解他们在说什麽。唐塔莉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我只听清楚了一句话:“就是拼……拼了命在演……”下面传来了短暂酒醉的喊叫声后,就变得一片寂静了。穆哈跟方庆两人已经在角落的垫子上打呼,而被巴瑞安用愤怒的眼神告知“闭嘴!”的琴卡,则是呜咽得比平常更大声。

  我紧挨著睡著的艾拉娜坐了下来—然后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人推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麽预感。

  我站了起来,留下身后被折磨的演员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走廊上,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紧张又好似哽咽的声音。有人被某人压到了角落去了,我听到了含糊不清的嘟哝声,然后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接著是恶狠狠地声音说道:“妳……妳知道妳要完蛋了吗?妳知道吗?妳竟敢打公爵,妳这肮髒的戏子,妳很快就会求我,要我把妳的手给剁了!妳……”

  我靠近并抓住了他的肩膀,没想到他竟然转了过来,想要挣脱—但看见的是我的匕首顶在他的喉咙上。公爵,当然配不上喜剧演员,靠在喉结上匕首的尖缘让臭小子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知道,你接下来会变怎样麽吗?”我温柔地问道。

  “雷坦诺……”唐塔莉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

  “以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之名,”我用匕首在臭小子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伤口,“我要把你变成癞蛤蟆,变成绿色噁心的生物,而你的侍从们会变成一团苍蝇,我还要命令你把他们一次都吞了,总共三十隻,然后你的肚子会因为过食而爆裂,只因为你,竟然对迷人的公主图谋不轨!”

  臭小子打了个嗝,想要求救—但他的喉咙不受控制。

  “以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之名,”我用恐怖的声音说著,恐怖到我自己的血液差点没凝结住。“实现吧!”

  然后把他的头往楼梯的栏杆撞去。

  小鬼就像个空袋子一样,慢慢地滑到地上。唐塔莉抓著我的手肘抓到我都痛了。

  “小畜生,”我咬牙切齿地说著,“啊妳—妳怎麽一个人在这儿?!还是妳……”

  “喜剧演员的喜怒哀乐全都有了,”唐塔莉说著,她的声音颤抖著,“掌声……笑声……巴掌……雷坦诺,我在找……在下面找……别针。”

  我差点没踩到公爵的身体:“什麽?!”

  “我把别针弄丢了。”很明显地,她语中带泪,“我换了衣服……我找了行李箱,但裡面真的没有……”

  “妳没找到?!”

  “雷坦诺……”

  我二话不说就抓著她的手肘,然后把她推进我们那鼾声连连的王国裡。然后自己跑回来,搬起毫无知觉的公爵,抓著他的衣领然后拖著他下楼。土霸们倒成一片,我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想把他们全拖到庭园,然后一个个丢进雪堆裡的慾望。也免了明天一早客栈主人因为这群光荣的战士们及他们的公爵首领的逝世,而放声大哭。

  我看了看,还是拖著没意识的公爵的身体去庭院就好。迎接我的夜晚的寒风。保险起见,我想畜棚裡暖和的程度应该可以不让公爵变成冰柱。比起羽绒被,粪便是最好抵御风寒的东西了。

  我把嘴裡塞著布的他,留在沉默又被拴住的牲畜世界裡。用雪洗了洗手,轻轻地拍掉身上的雪,以免被人察觉。之后,拿著烛台在整间食堂裡仔细地找著。

  那该死的银制别针,我曾祖父送的礼物,怎麽也找不找,彷彿是癞蛤蟆给吃了似的。

  合理的想法是,我们应该越早离开客栈越好。巴瑞安很急,当我跟他说我哪也不去的时候,他整个人傻住了。我说他跟他的剧团要去哪裡都好—但在还没找到一个遗失的贵重物品之前,我跟唐塔莉还有艾拉娜,我们三个人不会离开这裡一步。

  团长觉得我失心疯了,琴卡暗自喜悦著,或许是可以再也不用看见对手—唐塔莉了,穆哈惊讶地耸著肩,而面恶的方庆则像隻小牛傻里傻气地眨著眼。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暴怒的目光,甚至没有当面地责备要求我改变心意,艾拉娜很惊讶,但却不发一语。唐塔莉,知道是自己的错而咬著嘴唇。

  此时睡醒了的土霸们出现了,说他们年轻的少主彷彿消失在雪地了,一群人变得惊慌失措。当他们找到了目击者们,说亲眼看见他们的少主公爵在大半夜时,走去了庭园跳上了马鞍,连大门都还锁著呢—然后他穿过了铺满雪的篱笆,跳了出去。他们的张皇茫然变成了愤怒。暴风雪把脚印都盖住了,土霸们搔著后脑杓,还是把房子都搜过了一遍。唐塔莉紧张地不时向我投射疑问的目光,似乎,她很想知道,我到底是掐死了公爵,还是把他埋进了雪堆裡?其馀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巴瑞安却吩咐穆哈去马厩裡把马带出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很幸运地,土霸们没有想到要去畜棚裡找。我诚挚地希望,年轻少主还活著,然后没被淹死在污秽物裡。此外,客栈的僱员们正看著这些畜牲,希望自己不要在下一秒就因为这个事件变成了俘虏。

  终于,在大家的期盼之下,土霸们终于跳上了马鞍,永久或短暂地离开了客栈。客栈主人鬆了一口气,但我明白,他还放心得太早了,所以我不打算浪费时间。

  才刚把烦人的客人从大门送出去,我就出现在客栈主人的面前,用非常正式的口吻要求他把昨天表演时和表演后所有在场的僕人及女僕,全都叫来食堂裡。客栈主人感到讶异,怎麽会有一个喜剧演员敢用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我玩著脸上的小肉瘤,还不经意地从斗篷裡露出长剑。客栈主人犹豫著,我挺直了身子,像根旗竿—还好,可怜的傢伙比我矮了一个头—然后我尽可能温柔地说著:“您误会了,亲爱的朋友。我根本不是喜剧演员。”这个理由奏效了,客栈主人皱起了眉头然后叫唤著僕人们。结果,出现在食堂裡的僕人只有三位—穿著漂亮围裙的轻浮女孩、一脸呆样的胖女人,和歪鼻子闷闷不乐、始终都被人称为丑女孩的女孩。

  “先生,怎麽了?”客栈主人威吓的目光瞄了一下属下们,“您是掉了东西?还是被人偷了东西?”

  “有一个东西,”我仔细地盯著三位女性,“银制的东西,是我高贵的曾祖父所遗留下来的……或许,它掉在地板上。也或许,被妳们其中的一位拿走了,佔为己有……我不想发怒,我只是坚决地要求把东西还给我。这东西的价值虽然不高,但对我来说—是我对曾祖父的记忆。”

  客栈主人哼了一声,摸著自己的鬍子。胖女人耸了耸肩,歪鼻女孩沉重地叹了口气,另一个女孩则是不掩无趣地看著天花板。

  “也就是说,”客栈主人小心地说著,“亲爱的先生,昨晚这裡这麽多人……会不会……是被其他人给拿走了呢?大家都喝醉了啊,很难去查清楚……会不会是—扫地的时候被扫掉了……还是您要去垃圾堆裡找找呢?”

  如果这个问题是个嘲讽—那它被包装得可真好。我惊恐地想著,客栈主人可能是对的。难不成我真的要去翻垃圾堆吗?!

  那我就强迫唐塔莉去找,我愤怒地这样决定。亏我还称她……伟大的女演员。我的愤怒马上消失,换成了问心有愧的情绪。我搔了搔下巴,依序看著三位的眼睛:“小姐们,那东西很明显,不会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很大的一个,银制的……”

  “您自己说的,它的价值不高嘛,”女孩哼气道,“现在又说它很大一个……”

  “我会补偿的,”我温柔地说著,“谁把它还给我—我就用金币来补偿谁……各位想起来了吗?嗯?”

  胖女人还是耸肩。

  歪鼻女孩闭起了眼睛:“主人……我们还有工作……”

  客栈主人皱起眉:“先生,嗯……没有人拿,我没看见也不清楚,可能被其他客人拿走了,也可能掉进缝裡了……您可以查……但我们这裡没有骗子,都很诚实,不会欺骗客户的……所以真的抱歉了,高贵的先生。”然后做了个手势,要女僕们回去工作岗位上。

  我抬起了头,看见一脸苍白的唐塔莉从楼梯上走下来。

  时间不等人,越来越靠近衝突了—巴瑞安再也不能等了,而我,在找到达米尔的礼物之前,说什麽也不愿意离开。老实说,随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能找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根本也无心去想那个在畜棚裡、坐卧不宁、嘴裡又塞著东西吼叫的公爵。唐塔莉很煎熬,被巴瑞安拉著走,我完全可以理解他。

  “去吧。”当穆哈满脸通红地从外头报告“可以走了”的时候,我这样说著。“不用担心艾拉娜。我是她的丈夫。”

  唐塔莉沉默了,脸颊上露出紧张的红斑点。

  要不是客栈主人刚好在这时候检查—不,当然不是畜棚,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打破这个僵局。已经清洁过变得闪亮亮的食堂裡,客栈主人发现了一张油腻的桌子,我们跟唐塔莉正好站在楼梯的平台上,被突如其来的大吼给吓了一跳:“米拉!琪妲!”

  两位女僕跑了进来—女孩和胖女人,一脸惊恐。主人举起他那根被弄髒的手指,如同一根惩罚的权仗:“这—这是什麽?谁打扫这裡的,说!?”

  女僕们吓傻了,主人抓起胖女人的手指去刮了桌面,然后戳向她的鼻子,戳得太大力,胖女人发出了哎唷声,惨声道:“这不是我……是米拉……”

  “这是什麽?!”主人又再吼了一次,还抓著轻浮女的衣领。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女孩面对这样的教育手段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自己往前靠近桌子,等著被赏巴掌,她甚至还低下头,等著主人的反应—然后才发现,根本没人抓著她。主人的手从她的衣领上滑了下来,根本还来不及出力。

  客栈主人根本不懂发生了什麽事,又再次举起了手,准备给她新的一记耳光—但一样的结果,手滑掉了。穆哈瞪大的眼睛看著,不懂主人为什麽要原谅她。胖琪妲只注意著自己那疼痛的鼻子。在我身旁的唐塔莉发出了小声的惊呼声。

  我三步併作一步地跑下楼。在主人还没来得急回过神前,我就抓住了米拉的手,一脸凶恶的说道:“还来!不然我杀了妳!”

  女孩乖乖地顺从:她从紧身衣裡拿出了别针,下一秒达米尔的别针就滑到了我的手上。

  “贱人。”我轻轻地说道。

  这时主人才回了神。或许,他根本没注意到我—总之,他完全不懂发生了什麽事。他第一次碰到女僕反抗他的惩罚,他再也忍不住了。暴怒的他再次抓了女孩的衣领—这次可真的抓住了,然后把她拖到桌子旁边,把她的头往桌面上撞去,连穆哈都屏住了呼吸。鼻血流到了漂亮的围裙上。

  “我要把妳……”

  很明显地,要不是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可能会完全的暴走。我可不是轻轻地抓著—而是很用力地箝住:“如果你在我面前打女人,我可不会坐视不管。”

  主人的脸立刻就苍白了,我转过身,上楼冷冷地对站在楼梯方格中的唐塔莉说:“走吧!”

  天气变得—就像故事裡的冬天一样,昨晚的暴风雪把路都变成了白色,太阳光线照在雪地上,照在半融的冰水晶上,刺眼得让眼睛受不了,连马儿们也不好受。巴瑞安、穆哈和方庆一下推著这辆马车,一下又扶著那辆马车,我很乐意地说我要帮忙,一开始他们斜眼惊讶地看著我,然后用很尊敬的口吻说我不会演戏,力量又没办法和年轻力壮的穆哈比。

  “权力和力量有什麽不同?”

  我小声地说著—我不希望我们的对话被马车裡的艾拉娜听见。

  唐塔莉喘著气—走在雪地上对她来说不容易。

  “权力,”我嘟哝著,因为雪地的反光皱起了眉,“主人在女僕的身上有权力。丘诺塔克斯在我们俩身上也有……魔法的权力。但这个银制的玩意儿,却无法挡住有蛮力的强盗们……”

  唐塔莉用怀疑的眼光看了路边的草丛,彷彿下一秒就有许多强盗从草丛裡跳出来,来证明我所讲的话。

  “当妳的侍卫队用长剑抵著我时,”我边思考著边说,“他们并没有权力,但他们有力量……唐塔莉,那力量怎麽变成权力,嗯?”

  我的交谈人沉默了。我看了别在我袖口下的别针一眼。

  “唐塔莉……我能理解妳为什麽要这样做。不单单只是为了躲避揪黑诺,也是因为……”

  她彷彿顿住了,看著我。然后我继续说:“妳自己想想……我们这样做有意义吗,像……喜剧演员们一样地流浪著?我可不希望艾拉娜……”

  我同时看著马车上那被收得好好的顶棚。

  “这条路,”唐塔莉残酷地说著,“不管是跟喜剧团一起,还是你在自己的轿式马车上……这是冬天。不管怎麽说……都需要有武装的护卫。”

  我哼了一下。昨天晚上是谁给好色的臭小子教训的?是谁找回了别针?“武装的护卫”?!

  “妳觉得呢……揪黑诺在跟踪我们?譬如,昨天的暴风雪?”

  “冬天本来有时候就会有暴风雪,”唐塔莉要回不回地说著,“要是荚蒾花开花了—我才会觉得奇怪呢……”

  我们走在广阔的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天空帮我们戴上了发亮的深蓝色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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