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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过了一个星期,我的一个猜测,一个我连跟艾拉娜不愿意分享的吓人的猜测,变成了活生生的希望。团员们因为我无缘无故的愉悦而暗暗地感到讶异。我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以上台演出了。不管是跳舞或是唱歌。或是跟穆哈一样拿著红萝卜,我做得一定不会比他差,毕竟这段时间裡我也记得的不少,不单单只是记得穆哈怎麽塞东西,连巴瑞安,方庆及琴卡的角色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团长怎麽求她,唐塔莉说什麽也不愿意再上台一次。琴卡暗自开心著并努力地学习,不得不说,她真的能把悲剧的脚色演得很不错。但若不是唐塔莉的那次演出,我会一直以为所有的喜剧女演员都是这样演戏。

  我不知道这个相遇,究竟是巧遇,还是丘诺塔克斯.欧洛在远方所安排的桥段。我也无从得知答案,但在那个晚上,当表演还在小酒馆的庭院裡进行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地走进了温暖的小酒馆裡,还要了一大罐酒。

  给我酒喝的女僕,看起来很悲惨又疲惫不堪。付帐时,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完全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明明才过了半年又多一些日子,女人以前看起来像颗多汁的苹果,现在却变得像颗被淹渍过的蕃茄。很奇怪地,在这一刻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这短短的半年裡变得很凄惨,她竟然没有马上认出我—但下一秒我就懂了,苍白的女人根本都没在看客人的脸。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蒂莎。”我轻声地唤著。

  床垫女蒂莎颤抖了一下,跟我一样睁得老大的眼,脸变得更苍白还咬著嘴唇。

  “很苦吗?”我几乎没动嘴唇地问。

  她回过神来:“我想,跟您一样……很苦。有听人家说强盗……的事吗,听说,掉到粪坑裡,淹死了……”

  “我听到的是,掉到水洼裡。”我失望地说著。她呜了一声,我想了几秒,然后做了决定。

  “蒂莎……别哭了。我有话要说。”

  在判决之后的这半年裡,她已经做过了多少工作。她之前的名声害了她自己—所有雇用她的人,包括小店老闆、小贩和肉贩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用她,彷彿她是他们自己的所有物。不过,法官的判决仍然有效,任何男人的温柔都能造成她的伤痛。她没办法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每一位新的主人很快就把她赶走,只因为她疼痛到疯掉,没能好好地伺候他们。最后她来到了路边的小酒馆—主人是个苛刻的女性,而她的丈夫是个妻管严的男人,软弱无比,就连那话儿也是如此。

  除了硬到不行的床垫、少到不行的供餐和恐怖女主人的虐待之外—蒂莎还算过得去。但对蒂莎来说,她最难受的还是被迫保持纯洁。她把我当成同患难的朋友,钜细弥遗毫不隐满地全都对我说了出来。

  我花了很多力气才克制住自己裡头那股狂热。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权力在哪裡结束,而力量又从哪裡开始。可怜的蒂莎怎麽说的?“要相信鬼魂有权力吗?”

  我告诉她有关一位强大魔法师的事,一位轻轻鬆鬆就把克利维身上的判决给除掉的魔法师。床垫女睁大了双眼,眼睛变得比先前还要蓝,充满了天真的眼神。至于克利维最后沦落到了去作苦役的事,我却没有跟她说。顺便聊了自己的计画,准备在审判之夜满一週年时,跟朋友们一起庆祝我还活得好好的。当我提议她来做个试验时—床垫女吞声饮泣地哀求我的宽恕。某个巫师给了一个魔法的物品,而且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可以替戴上它的人抵挡判决。蒂莎急促地呼吸起来,然后用颤抖的声音答应了。

  同一时间,女主人一脸不悦,眼睛裡还冒著火出现在厨房门口;偷懒跟客人閒聊的女僕,把头缩进了脖子裡,像老鼠一样溜到了对面。而我,紧张地在桌子底下握著拳。

  ……我原本打算让自己成为那个“试验者”—但这个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很蠢。不是因为我是规规矩矩的人—而是因为对象是床垫女蒂莎……

  我洩气地坐在桌子后面,有意无意地想起了那些曾经让我感兴趣的女人们。她们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我的脑海裡,我不得不说,我真的很有品味。那些我曾经爱上的女人们,个个都辣到不行。

  回忆的影响,害我起了生理反应:我才想起来,我已经有半年没碰女人了。

  取而代之的是形影不离跟著我旅行,我法律上的妻子。

  晚餐后,唐塔莉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晚上会像皇室般地过夜。我要求巴端安大方一点。结果,出乎意料地,他订了三间头等房!刚好,我老早就想跟琴卡谈谈了……你也知道,她在嫉妒。”

  我清楚得很,琴卡为什麽嫉妒。唐塔莉也希望我跟妻子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

  夜深了。艾拉娜很早就上楼回房了,而我依然坐在桌子的后面,手指紧张地拨弄著银制别针。客栈变得很安静,当恐怖女主人去休息时—蒂莎双颊发热又颤抖地跑来跟我说“一切都谈好了”。

  感谢老天。可怜虫还没忘记怎麽勾引男人。看著她炙热的双眼,我突然惊了一下—如果她成功了,而我拿不回别针怎麽办?!要是她不愿意还给我,而别针又只能戴上的人才能摘下的话……

  “在床上的话,要把它别在哪裡啊?”手裡转著达米尔的礼物,床垫女很实际地问道,“哎呀,还真痛……”

  “妳,”我温柔地说著,“要好好的保管它,妳要是弄丢了,魔法师先生会来找妳的,看好啊……”

  蒂莎打了个哆嗦,紧张地吞了口水。

  艾拉娜站在窗边看著窗外的冻雨。我轻声地呼唤她;转过身来的脸一瞬间让我想起了丘诺塔克斯那冷到不行的家—这孩子气又受了委屈的脸……

  “妳怎麽看起来这麽难过?”

  她摇摇头:“没事……但玻璃上有裂痕。我看著……很奇怪。有时我会觉得我不是一个人站在屋裡,外头,当我看向窗外,那边……”

  “那边怎麽了?”我边放柴火进壁炉边问。

  “有人在那边看著。”艾拉娜瞄了一下已经蒙上一层霜的玻璃,含糊不清地说著。“他在笑著……是揪黑诺。他在看著我们。”

  “胡说,”我不太肯定地回答,“如果这样,那我们干麽还伪装?我们已经离得很远了,非常远,他不可能……”

  “真的吗?”艾拉娜哀伤地惊讶著。

  我想起了揪黑诺.打.死快罗是怎麽在我自己的城堡裡,透过那阴险的麂皮袋子抓住了我的手……

  “他在我们身上没有权力。”我尽可能坚定地说著。

  “别让唐塔莉跟他去。”艾拉娜苦苦地哀求著。

  她的脸,惨白得跟窗外的雪一样,好不容易离开了窗台,她疲倦地走到了床边,在床缘躺了下来。透过壁炉的火焰,我看见她的眼睛都湿了。

  “妳怎麽……她不会去的。她绝对不会去的,也不打算去,但如果妳希望我说—我就去跟她说……”

  “别让她去,”艾拉娜的手指把床单角揉成了一团,“别让……不能去。那边很恐怖……我当时一直以为我回不来了。我以为……我会留在那裡……”

  “艾拉娜,够了!”我搂著她颤抖的肩膀,摸著她凌乱的头髮:“别哭了,我们不会再让妳……去那边。哪都不让妳去,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俩……”

  她闻起来像个小孩子。她也就是个小孩子,疲倦的、受惊吓的、虚弱的。轻声地安抚,静静地摸著她的头,我慢慢地褪去她的衣服,我的慾望挣脱了枷锁,在血液裡疯狂地敲打著,鞭策著我快一点,但在这时候最急不得……

  “我们会在一起……一直……一辈子……我……妳……”

  楼下传来好大一个声响。艾拉娜立刻紧绷了起来仔细听著,我恳求她冷静下来并忘掉一切,但就在此时,我们这舒适的夫妻房的门,不知道被谁那强而有力的手粗鲁地敲打著。

  好样的。

  我咬著牙,在角落裡摸到了长剑,在裸著的上半身披上了外套然后走靠近门。到底是哪个混蛋,偏偏硬是要选在这个时刻—一定要好好地给他颜色瞧瞧。

  拳头一直敲著没间断过,艾拉娜拉上了床帐并用棉被盖住自己,我猛劲地拉开门。

  她穿著睡裙,手裡拿著蜡烛,十足地像个鬼魂似地站在门口。我张开嘴—却语塞了。

  “我竟然相信了,”人称床垫女的蒂莎痛苦地说著,“我……真是笨蛋……我竟然会完全地相信啊……”

  然后朝我的脚上扔了一个东西。一个大颗银制的别针。

  蒂莎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下嘴唇像是被咬到肿起来,下巴还留著两道血痕。

  ……原来“试验者”是方庆。

  虽然方庆只跟穆哈说,穆哈只跟巴瑞安说,巴瑞安只跟唐塔莉说,唐塔莉只跟我说—结果整个剧团都知道了这件意外。至于琴卡怎麽知道的—我就没去追究了。倒是艾拉娜,又恢复到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咬著嘴唇,咒骂著一切。

  因为就算我愿意也希望把她从这样的状态救出来,我也心有馀而力不足。

  根据方庆的说法是,他很容易地就跟可爱的女僕达成了甜蜜的共识,而且完全免费。很明显地,这位面恶的胖子未曾有过这样的豔遇,他的眼睛裡满是不安却又激动的情绪。女僕把他带进了楼梯下的一间小房裡,她是那样的温柔可人—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真的是如此。然后女僕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炙热的吻突然间变成了压低的哀号声,交际花像隻野猫跳了开来,让他觉得莫名的是,明明就是她提议要有个美好的夜晚的啊。

  接下来的事更让他摸不著头绪:当方庆正想搞清楚发生什麽事时,交际花就抓起了他的内衣和衬衫丢在门后,嘴裡含糊不清地咒骂著,听得连方庆都脸红了。方庆只好乖乖地走人。他想著,如果是现在是夏天的话,可能会是什麽爬在房子裡的虫子咬了多情的女僕。但现在是冬天,就连被跳蚤咬到也不应该是这麽大的反应—方庆想破了头还是理不出头绪,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离交际花越远越好。而当巴瑞安和穆哈彼此讲著方庆的豔遇并哈哈大笑时,唐塔莉追上了我。她全部都发现了,包括我鬱闷的心情,以及艾拉娜再一次的无动于衷。

  “雷坦诺……”

  “力量—不代表权力,”我疲倦含糊不清地说著,“那什麽是审判呢?嗯?难道没有权力吗?!”

  唐塔莉怀疑的眼神看著我:“这有什麽关联……”

  我猛然想起,我根本没跟她说过有关法官的事。而且艾拉娜也隻字未提。

  “不是审判,而是司法,”我看向另外一边,“就是司法没错。”

  * * *

  我们在一个以铁匠著名的小镇裡待了两天:更换了两辆马车的轮子及滑轨。巴瑞安唉声叹气地算著钱,今年的冬天想要省点钱看起来是不可能的。铺满了道路的雪,彷彿阻断了喜剧团员的旅程,彷彿也是我最后的讚叹—我人生中最后一个美丽又雪白的冬天……

  唐塔莉不安地瞄了我一眼。

  两辆马车变成了雪橇,大伙儿跟马儿都振奋了起来,就连艾拉娜也露出有趣的表情,看著周围的白色田野及地平线上的森林缘线。我裹著斗篷,下意识地摸著袖子上的银制别针。最近这一段时间它让我有点不安:我觉得达米尔的礼物在疼痛著,好像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像一个发痒发炎的抓痕。

  艾拉娜看著毛皮大衣上错综複杂的雪花结晶,看得出神,像是在审视一样。而我们住在旅馆的两天裡时—玻璃上的冰缝—明明把她给吓坏了。

  “罩住我们了,”我对唐塔莉说著,“揪黑诺先生休息够了,力量恢复了。”

  唐塔莉什麽也没回。耸了一下肩膀。

  脚步沉重地踏进了客栈裡,迎接喜剧团员们是一堆不友善的目光。主人皱眉地看了一眼就躲了起来,一分钟后出现了他所派来的僕人,他想要确定,是否眼前这群求宿的人们,就是令人厌恶的喜剧团团员。

  很明显地,巴瑞安的经验非常丰富,他非常镇静且平和地回答。新的客人是喜剧演员,而且他们还愿意付留宿的钱,难道主人还会反对吗?

  僕人跑开了然后又很快地回来说:不,主人不反对小丑们留宿在客栈,不管是一晚还是两晚都可以—前提是不能有令人反感的行为,譬如说是“表演”,在崔斯塔克公爵的土地上是被禁止的,是要坐牢的。如果小丑先生们违反了禁令—主人,他会第一个去告发他们。

  巴瑞安绷著脸,一脸乌云样,而我打了个哆嗦。我真不喜欢这个词组“崔斯塔克公爵的土地”。因为在这裡……也许,有不好的回忆。

  团员们围成了一个圆—巴瑞安想要商量一下。我让艾拉娜坐在壁炉前,然后自己一副夸张冷淡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唐塔莉站得位置有点尴尬—彷彿是跟喜剧演员们是一伙的,又好像不是。不是那伙,也不是这边的……

  食堂裡慢慢走进了留宿的客人。巴瑞安因为鬱闷而点了酒,没有想到原来要留在崔斯塔克公爵的领域裡比想像中还要困难。红著脸的女僕乐意地解释著,周围的地主们也不能理解—为什麽公爵领土一年比一年扩张,转眼间,自古以来被称为自由的小村庄们,就成了崔斯塔克的领土。所以你们,沿著河往下游走—也许两天之后你们就可以脱离公爵的领土了……

  我咬紧牙。“沿著河往下游走”根本就是意味著要绕远路。我们最快能抵达城市的距离,当然是直接穿过公爵的土地啊。而且不能有“令人反感的行为,譬如说是表演”。

  “别挣扎了,”巴瑞安冷冷地说,“我们绕路,免得发生祸事……”

  “好啊,”我看著面恶方庆脸上的圆肉瘤脱口而出,“绕路啊。浪费时间。”

  巴瑞安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我快速地瞧了一眼,还似乎听见“又来了”……

  我抬高了下巴。我的脸变得比家徽还要傲慢,巴瑞安的眼裡多年的恐惧又甦醒了过来。惧怕著眼前这位喜欢不问问题就直接扯坏顶棚,雷寇塔斯家族的继承人……

  “时间,巴瑞安,”我冰冷地说道,“游戏结束了。我们不需要伪装了,要是丘诺塔克斯.欧洛想找到我们—他老早就做了……感谢这些奇遇,但我已经受够了。我会租一台轿式马车,妳,”我转向唐塔莉,“自己决定。或是妳希望可以继续像年轻时那样?”

  她一脸不解地看著我。我说真的,我以为“像年轻时那样”这样的话会伤到她的自尊心,但结果,她根本不屑一顾。她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某件事正困扰著她,甚至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

  “雷坦诺,借一步说话……”

  艾拉娜惊讶地从壁炉那转过头来。我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唐塔莉犹豫了。

  巴瑞安和同伴们闷闷地倒著酒,被迫无所事事之外还有财务上的损失,每个人还不时地往我们的方向投射出疑问的眼神。特别是琴卡看得最频繁—很明显地,她非常希望我能把唐塔莉带离开剧团。就算以前的女演员已经不上台了,但仍然是个危险的竞争对手—不败的,更甚至是,赢不了的……

  “他在折磨我。”唐塔莉低声说道。她的个性是不会求助的。她看向另一面,眼神裡尽是冰冷和愤怒。

  “他希望我……带他去找路偃尔。他承诺……”她顿住了。

  “他跟妳说过话了?”我慌张地问。她拉起了袖子代替回答。在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了痕迹—被五根手指头抓住过的瘀青。

  “天杀的……”我咬牙切齿。

  “他要我回去。”她勉强地微笑。

  “他威胁妳?”

  “没有……他很规矩地。非常有礼貌的。”唐塔莉放下了袖子。有人已经开始对我们白眼了。

  现在换我犹豫了。

  说真格的,要不是发生了别针遗失的意外……唐塔莉应该到现在都还在别针的保护之下。然后揪黑诺.打.死快罗也就无法碰到她了。但,说实话,现在他只需要唐塔莉,而我对他来说—只是个被使用过的工具,而艾拉娜—则是废料……

  我打了个寒颤,然后环顾了四周。

  艾拉娜依然坐在壁炉前,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就好像扶手椅裡窝著一个蜷曲的高龄老太婆。驼背的,冷漠的,可怜的……

  废料。多麽恶劣的……形容词。

  回家,我愤怒地想著。尽快回到双亲的家。在那裡艾拉娜可以平静下来,在那边……老天有眼,我已经尽我可能地在赎罪了。当初可是我把她交到了揪黑诺的手中……我……

  “雷坦诺……”

  我的目光仍然没移开艾拉娜蜷曲的身影,在袖口处摸到了别针,轻轻地拔了下来,如同拔出一根老刺:“嗯……戴上吧。”

  当著整个小酒馆的眼睛下交换别针还真是个错误。唐塔莉咬了嘴唇,并没有急忙地收下。该死的,我没办法一直这样站著还把手伸著。我甚至几乎决定了要把这银制的丑物别回袖口……

  “拿去,”我凶恶地说,“干麽不动?”大概也只有这种粗鲁的行为可以掩饰我的心虚了。

  她从我手中拿走了别针,像是估价般在手裡翻来翻去,然后递了回来:“不要。”

  我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不要,”她重複说了一次,而我看见她的眼皮正在跳动著。“也就是说……”

  她的声音颤抖著。她又犹豫了—很痛苦地犹豫著。

  我解决了她的疑虑,直接把银制别针塞进了她那颤抖又冰冷的掌心裡。

  艾拉娜在壁炉旁睡著了,看来,我只好抱著她回房间了。从扶手椅上抱起她那一刻我才发现,她这样身高的女孩,体重不应该这样轻才是。

  她没有醒过来,苍白的眼皮紧紧地揪在一块儿,底下的眼球则不安地转来转去。她梦见了什麽?

  她削瘦了。老天爷,她像根蜡烛一样在熔化啊,熔化到自己的梦境裡,而且还不是个甜美的梦—你看她的嘴唇闭得这样紧……

  “别让唐塔莉跟他去。”

  “他希望,我带他去找路偃尔。”

  “别让她去……不能去。那边很恐怖……我当时一直以为我回不来了。我以为……我会留在那裡……”

  “艾拉娜?”

  她还是没醒来。

  我把她放在床上,握著她的手坐在她旁边—但艾拉娜听不见我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下了楼,要了杯酒然后很专心地看著酒,我打算喝个烂醉。

  为什麽唐塔莉要拒绝别针?

  明明就是她要我们逃跑的。明明就是她比我们都还怕丘诺塔克斯.欧洛……

  该死的,他到底跟她说了些什麽?他又承诺了什麽?

  “雷坦纳尔.雷寇塔斯?”我吓了一跳。

  总共十个人。短斗篷下还隐约可见发亮带有家徽的护胸—军队。卫兵队……

  我现在没心情跟卫兵们玩。完全没有。

  “雷坦纳尔.雷寇塔斯,请交出您的长剑。您被逮补了。”

  我的长剑放在楼上,就在艾拉娜正在睡觉的那个房间裡。

  “您被逮捕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人都会傻笑著,双手摊开然后和颜悦色地笑道:“我犯了什麽罪呢?”

  我傻笑了起来,然后把还没喝完的酒朝队长身上泼去。就如同酒鬼们不幸的妻子们说的,“喝到眼睛裡了”。突然一瞬间,发亮的护胸直接出现在我的眼前—畜牲,清楚鲜明的家徽,一半是狮子,另一半是狼,爪子上都抓著餐刀……

  没有时间思考。老旧的桌面发出哎哟一声,倒楣的叉子在我鞋跟下只好卑躬屈膝地弯曲了;推开了酒杯,我跳到隔壁的桌上,然后再下一个,好几颗头吓得都把头低了下来—我朝门的方向跑去……

  门的上头挂著两支装饰用发亮的长匕首。一个落腮鬍宽肩的卫兵在门边,凶恶地目测著我跟他之间的距离—等待著我的到来,他拿出了武器,淫荡地笑了起来……

  接著我看到这些,叔叔们。有落腮鬍的,有山羊鬍的,还有完全没有鬍子的……

  看来不能在桌上跳来跳去了。不得不说,虽然这样很华丽,但如果之后主人要我赔偿这些破掉的餐具,那可就痛苦了。

  我躲过了挥空的钢片,然后朝离我最近的卫兵的下颚揍了一拳。我可没有打算要自残。打架闹事—在哪个小酒馆裡不会发生,但如果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被追赶—还真是可疑的勇气……

  我发现嘴裡有点咸味。在一切令人厌烦的深思熟虑之后,在魔法师先生面前绝望的软弱无能之后,在我自己的长剑熔化,手中只剩下一块可泣的剑柄之后—我早想这样做了……

  桌子?沉重的桌子?太棒了!

  立刻就有两个卫兵蹲了下来,试著抓住从上面掉下来的傢俱。我想了一下,要是能衝到壁炉那边然后拿到火钩子15,那就太完美了。但就算我到了壁炉—出口的路却被截断了,那拿火钩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那个不打算让我靠近门的落腮鬍卫兵,露出了泛黄的牙齿。在这一刻他看起来就像隻神出鬼没纹身的怪兽,装饰著自己的护胸,而他伺伏猎物的姿态也显示出他是个老练的战士。他的冷笑变得更邪恶了—但在下一秒,他身后的门因为被用力推挤而大开。

  很明显地,落腮鬍的傢伙觉得受了委屈,但因为他的攻击落空,自己也成了被飞踢的小流浪狗。我毫不费力地把一个脸红的小伙子推到路边,用力地跳了起来—从牆上抓下了一支匕首。因为没时间选择—抓了什麽就是什麽。

  手裡握著刀柄。

  他们站成了一道人牆—彷彿是被家徽上的野兽所鼓舞,身穿闪亮护胸的十个好汉们,完完全全被激怒了—有的人揉著腰,有的人揉著颧骨。他们个个都露出一排牙齿,愤愤地看著我,而在他们身后的是目瞪口呆的小酒馆主人,一片混乱和吵杂声,还有一个不知从哪裡出来的女人—像是在找寻自己的高音似的,不断地尖叫著……

  这些噪音会不会吵醒艾拉娜?她会不会正在漆黑房间裡,坐在床上揉著眼睛,惊吓仔细地听著?

  别想逃,眉头深锁的卫兵们说著。

  而原本那股让我在桌上大胆乱舞的勇气,突然消失了。

  有可能,我的妻子在上面那间漆黑的房裡醒了—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跑了。巴瑞安、唐塔莉、穆哈、方庆、琴卡,一群人全在角落裡站著。嘴裡还是咸咸的。但现在这个味道让我不太舒服—有铁的味道。

  “我犯了什麽罪呢?”

  卫兵队让出了一条路,队长走了出来,身上的护胸还有被倒过酒的痕迹,彷彿一隻被纹身的怪兽正在舔著粉红色的酒滴。

  “我想交出武器,”我心平气和地说著,“我本来没有武器……但现在有了。在这,请拿吧……”

  我把匕首递给他—刀柄朝他。卫兵们每个人都向前了一步,从他们的眼睛裡我看见了复仇的渴望,队长用手势抑制了他们的愤怒。

  “雷坦纳尔.雷寇塔斯,以崔斯塔克公爵之名,您被逮捕了!”

  我觉得唐塔莉正看著我,而她的眼神就彷彿两块放在死人身上的铜板。

  “什麽理由呢,队长?!”

  “以崔斯塔克公爵之名!您被指控在非法的决斗裡,杀了高尚的瑞基.戴尔!抓住他!”

  我就这样被抓了。很用力地,两隻手肘被狠狠地抓著。

  看护的膝盖上躺著一本被打开的书,但她却没有在读这本书,迟钝地看著壁炉,蹙著眉在想事情似的。小声到不行的敲门声让她吓了一跳。站在门口的伊葛.梭尔捕捉到了一个紧张甚至是受惊吓的视线—或许,看护害怕她的懈怠被拆穿了。只要是有关梭尔夫人的事情,上校就会变得特别严格。朵莉亚坐在扶手椅裡。每天有人帮她换衣服、梳头髮,然后让她坐在壁炉对面,用谈话或是大声地阅读来替她解闷。梭尔夫人除了点头和微笑,她总是这样冷淡著,但是房子裡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只要夫人的髮型或是衣服有丝毫的差错—他们就会失去这份高薪的工作……

  看护们有时根本不懂自己在唸什麽内容,因为这些书都是从大学图书馆裡借出来的—学术用书。伊葛希望著,在毫无表情的面具下,朵莉亚的心中仍然还藏著一丁点意识的火花。而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不让这火花熄灭。

  看护怠忽职守—但可能她只是喉咙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看不懂的字,和困难的词组让她感到疲倦了。梭尔并没有责备她。她是个善良且真诚地喜欢著美丽的梭尔夫人的女孩,至于疲倦或是知识上的缺乏—都并不是看护最严重的罪。上校点头示意她可以先离开—她瞬间安静地消失,只留下厚重的书放在书桌上的一声闷响……

  梭尔瞄了一下发黄的书页。对,他还记得朵莉亚是怎麽用手指指著鹿花菌的图,解释并让他明白它的功效。很久以前了。在他们还没结婚之前,在她还能自行思考之前,她做了那麽多事……

  “妳好,朵儿。”他近乎愉快的语气。

  朵莉亚微笑点了头。他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笑容。但最近这三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她的笑容变得像是别人脸上才会有的讽刺的笑容。

  圆盘裡只有一颗苹果。一把尖锐的刀子,刀缘反射著壁炉的火焰。伊葛叹了口气。白粉红的果实被分成了两半,刀刃被苹果的汁液浸湿,上校切著,切成一瓣一瓣,没注意手指上也已经流著甜汁。

  付钱堵住在城堡裡的看护。但不管如何—伊葛知道—有关高尚的梭尔上校家的流言蜚语,早就在城裡传得满天飞:他的妻子,两三年前就发疯了,而他待她始终如一,完全没有想……

  他机械式地舔著手指—这种行为,在贵族的社会裡是不被允许的。他甚至还舔了舔刀刃。被削下来的苹果皮躺在盘子裡,就像条白粉红色的纸带。

  僕人们或是看护们—不管是认识朵莉亚夫人多久了—看到的都是一位神经错乱的漂亮女人,坐在有著高椅背的扶手椅中。就连女儿艾拉娜也不能理解,每当梭尔上校进来这个房间时,究竟有什麽感觉?

  他从来不透露出自己的感觉。

  苹果酸酸甜甜的。就彷彿朵莉亚在那个早晨裡的脸一样,那时已经离围城事件好一段时间了,十三岁的路偃尔在庭院裡跟小马驹们玩著,梭尔看见妻子紧绷的脸,怎麽想也想不透,她鼻梁上完美的眉毛,究竟是为了什麽而皱在一起呢?是喜悦吗—还是?—而且藏不住眼裡的意志消沉。他还记得当时他问了什麽:“朵儿,妳,难不成是喝醉了吗?”

  酸酸甜甜的味道……

  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开始眨著眼。接下来整整半个小时裡,他因著她的惧怕及不能理解的愉悦而感到害怕,而到了最后,就如同一隻想要挣脱补网的鱼般滑了出来,她说出了实情—而他,围城事件裡的英雄,城市卫兵队队长,带著野兽般的嘶吼衝出了家门,一把抱住少年的路偃尔,把他带上了屋顶放他在那儿—把小男孩吓个半死,自己则像个轮子一样在庭院裡跑来跑去。

  怀孕之后,艾拉娜平安地出生了,梭尔确信著,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灾难,也已经留在了过去……

  他把一片酸酸甜甜的苹果片放入她那没张开的嘴唇裡。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三年前也是这样,十年前,十三年前……他总是说,亲手喂妻子吃东西—可以使她听话,但他知道,他错了。朵莉亚到头来就是没能听他的话……

  “朵儿……我们没有妳很不好过。回来吧。”

  女人点了头微笑。

  他停止享用苹果。

  他在那一秒相信了,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再也没有荣幸得到她嘲笑的眼神了。

  依我看,崔斯塔克公爵根本狂恋著法律。

  在监狱裡的两个晚上,都只能读著一本厚重的书。这本书已经被读到有破洞。书页还会掉页,就如同秋天的树木一样,内容尽是公爵纪录的不同的犯罪行为,以及各式各样的惩罚。

  犯罪行为及惩罚清楚地被描述在两栏裡。在页边上有种著乌黑的小花,还有画得很精緻唱著歌的小鸟—也许公爵的幽默感有点不正常,他真的以为没有罪犯的世界,会有更多新的力量来实现这些美景及这些花卉栽培。“……而属于中产阶级的女人,若自愿单独与男人相处超过半个小时,一个不属于女人的亲戚或是法律上监护的男人,则女人被判定为是犯了不正当行为,要被公开破处……”

  我呸。

  有关我的罪行写得很清楚—违反法律的决斗,并使人致死的处刑为“蛇坑”。这样看起来,我被逮捕前所做的抵抗根本毫无意义—因为我老早就已经被定罪了……当法庭上出现两位证人时—我仅存的希望,是能好好地证明我在那场决斗裡是清白的。

  第一位证人是伊薇莉娜.柯罗德。

  死人的妻子,也就是指控我杀人的寡妇,在这半年裡变了好多。绿色的眼睛不再耀眼了,淡褐色的头髮也暗沉了,身材走样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那一身的财富,锦缎洋装上零散的装饰,和高尖髮型上那一把金梳子。

  被人揭穿对丈夫不忠的伊薇莉娜女士丧失了逝世丈夫的财产继承权,所以她採取了唯一的方法—嫁给新的继承人,也就是秃头斜眼的达基.柯罗德先生。据说,是真爱。

  “您认得出这个人吗,柯罗德夫人?”法官问,是个有著悲伤死鱼眼的年轻人。

  伊薇莉娜瞄了我一眼。很有趣,她甚至不用说谎:她确信我就是那个刺死她老公的嫉妒鬼。

  当她被揭穿的时候是怎麽叫著?“是他杀了瑞基,他也想杀了我”?

  “认得,”伊薇莉娜阴沉地答道,“就是他,杀死了我的丈夫。”

  “谢谢,柯罗德夫人……”法官好不容易才把哈欠给忍住了。

  而第二位证人……我颤了一下。

  苍白满是病容的脸。比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变得更惨白了—那时候还是阳光普照绿油油的一片,为了不让脸颊被晒得红肿,黑衣人还戴了一顶宽边高耸的帽子……

  他也是瞄了我一眼,然后用冷笑来回答我那惊慌失措的眼神。就是这个傢伙,跟瑞基.戴尔决斗的傢伙,而美丽的伊薇莉娜.戴尔在他们的决斗之后,原本会成为我的妻子的……

  “没错,”黑衣人说道,“我那时就站在不远处的溪旁让马儿饮水……对,我认得他。没错。”

  在这之后,轮到我发言了。

  说真的,我大可反覆地说“不是我”。然后,恳求他们明察秋毫,叫到嗓子都哑了,就好像真正的杀人犯一样……

  所有的人都等待著我的回答。第二位证人,惨白的傢伙,还在冷笑著。我真好奇,当初要不是我的马儿在关键时刻发出声音—这个黑衣男早就躺在坟墓裡躺了半年了,而鬍子男戴尔先生,就算在公爵的法律下决斗了,也一样会没事……

  “我无话可说。”我缓慢地说出这句话。我荣幸地得到了黑衣人讶异的目光。

  处决原本订在隔天—但刽子手请求多延后一天。看起来,他还来不及准备好“蛇坑”,毕竟蛇都还在冬眠。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处于一个痲痹的状态。彷彿不管是判决,或是刽子手努力帮我准备坑洞,我都无所谓。我平静地等著自己的时间,就在这窄小的牢房裡,而且不得不说,这裡连一隻跳蚤也没有。没有蝨子,也没有蟑螂。我想,应该是崔斯塔克公爵签署了命令,监狱裡若有任何昆虫就是违法……

  我希望,巴瑞安和大伙们不会弃唐塔莉和艾拉娜而不顾。能够把这两个年轻的寡妇送回到梭尔家族的家裡,或许,未来命运会对他们好一点。至于我,我反而感受到了轻鬆。因为之后还会发生什麽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当我把儿时的木制月曆从怀裡拿出来时,我才发觉我犯了个错。像是机器般在已经度过的日子上做完记号之后,嘴唇颤抖著,算了算还没过的日子—然后满是遗憾地抽搐著,因为在我手中还有将近五个月没能来得及活下去的日子,是春天的结束以及夏天的开始。如果一个人都已经这麽珍惜地过日子了,那又为什麽要剥夺他仅存的春天呢?!

  这一刻我几乎就要衝到牢房门口,乞求他们的饶命及正义。但还好坚忍不拔的意志力把我从这可耻想法裡给解救出来。绝望消失了,但忧愁却还在。

  冬天的结束,春天以及初夏。真正的人生。我的人生,正在被夺去。

  不知道我需要鬱闷到什麽程度,才能等到刽子手把处决的所有装备给准备好,但幸运的是,崔斯塔克公爵土地上的刽子手动作都非常俐落。隔天一早第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带著剃刀等用具的理髮师,然后是卫兵队及刽子手。每个人的心情都如此的庄重。

  卫兵队们贴心的手推著我,在鱼肚白的天空下,在灰色的步伐上,到了庭院,是个融雪的天气。

  那路上不也就融雪了?!那团员们是不是也留在客栈裡了?毕竟要是在这种天气上路,轮子一定又会卡进水洼裡头—然后就怎麽也动不了了……

  潮湿的空气中有春天的味道。卫兵们一直推著我向前,木板台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怎麽的,原来应该是刽子手站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堆站著看戏的人群。

  多舛的命运啊,竟然是当众处决。

  我最害怕的是会在人群中看见艾拉娜—还好,没看见她。尽是一些不认识的面孔,一个长头髮脖子上还带著金项鍊的男人,还有,要是我没看错,是唐塔莉。

  乌鸦们在天空中飞著。今天是融雪的天气—来自春天的第一个问候……

  不,不是我的幻觉。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唐塔莉会来看公开处决。

  在木板台的旁边,地上一个圆圆的洞,一个旁边围著不高栅栏的坑洞,是乡下农村才会有的栅栏,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想要找寻挂在栅栏上已洗好的餐具16。

  “奉法律之名!以崔斯塔克公爵之名!”群众们安静了下来。

  “雷坦纳尔.雷寇塔斯,违反法律之人,听好判决!”

  我尝试瞄一下坑洞,但我的手肘被抓得超紧—看起来,我的时间还没到。

  “各位,出席在这裡高贵的先生们或是不入流的农民们,请听判决!”我的眼睛寻找著唐塔莉—但没能找著。

  “请把靴子脱下来。”站在我旁边的人小声地说道。崔斯塔克的刽子手。

  “奉崔斯塔克公爵之权,判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处以蛇坑之刑!这些蛇就是法律的化身,开始吧!”

  “很冷欸。”我对著刽子手说。

  他很有礼貌地嘲弄:“您还没……冻僵啊。”

  而唐塔莉将看见—我是如此可怜地抽搐著,在湿答答的雪地中扯下自己的靴子……

  我环顾了四周。我在一截圆木上坐了下来,傲慢地把脚伸了出去,对刽子手的助手们点了一下头。

  “什麽?!”一个年轻的助手生气说道。

  “快用!”他的长官低声地吩咐著,然后小伙子哼了一声,跳到融雪的泥泞地上—替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的继承人,雷坦纳尔.雷寇塔斯脱靴子。

  我想起了家族城堡地下室裡,那个瘦弱近视的鬼魂。就快了,我就快跟他变成一样了……

  融化的雪烧著脚底。

  “雷坦诺!!”

  难道唐塔莉就不能忍住那动人心弦的喊叫吗?

  春天……多舛的命运,春天来了啊……

  “雷坦—诺!!”

  我被这个喊叫吓到颤了一下。似乎,就连群众们也都抖了一下。甚至连刽子手都抬起了头,看著卫兵队尝试要抓住那个蓬头乱髮的女人,但最后还是让步了,很明显地,是出于仁慈心。而女人衝破了由矛所组成的栅栏,衝向了受刑人并在他的膝盖前倒了下来:“雷坦诺……我……爱你,我永远……都会……”炙热的手指抓著我的手。我的手在抽搐著,尝试要握住,但我的手还是鬆著。

  这是怎样?什麽东西?满脸的眼泪,颤抖的手,苦苦哀求的声音……唐塔莉,这是在搞什麽啊!?

  他们把她从我身边拉开了。很有礼貌地,但也很坚定地。她的道别—够了。人群们个个面面相觑。未婚妻?妻子?情人?可怜虫……

  唐塔莉,等等。我怎麽什麽都搞不懂,我要被拖进坑裡了。我像是近视般眯著眼,没错,下面的黑色世界蠕动著,鳞片暗暗地闪烁著。

  去那裡!?

  尖锐的矛顶著我的背。有几秒我差点没自己往后让矛穿透我的身体,远比……

  “雷—坦诺!!”

  唐塔莉,难道这都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奉法律之权!以崔斯塔克公爵之名!”

  矛刺得我的脊椎发疼。我失去了平衡—坑洞吞吃著我,拉著我,逮到了我,就如同捕蝇草捕捉苍蝇一样……

  鱼肚白的天空留在遥远的身后。全是蛇的味道—差不多也就是坟墓的味道了……

  我的老天啊!

  他们从哪裡抓来这些蛇?数量多到不行,有粗得跟手臂一样,像杆麵棍一样短的,也有像船上绳索一样长的,有细得像是细绳般,宛如巧思篱笆上的图腾,这些小头们的形状有扁有圆,有戴著风帽,有的则无,有的有花纹,有的光滑无比,有的到处乱窜,有的却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刽子手会付出代价的。他明明就可以丢死蛇在这儿—就像道具……

  噢,这些喜剧演员的用词这麽快就让我记得一清二楚。

  牠们发出嘶嘶声了,牠们一直发出嘶嘶声啊……!

  似乎有人在坑上方看著。彷彿所有原先在木板台上站著坐著的人们全都挤成了一块,然后栅栏挡不住,就会有一群志愿者下来陪我了……

  遥远的吵闹声。听不清楚的喊叫声。世界淹没在嘶嘶声中,还是我自己耳朵裡的吵杂声?

  “奉法律之权!奉崔斯塔克公爵之权!”

  吼叫及奔跑,我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挥著双手,咕咚一声的滑倒在交错冰冷的蛇群身上。在我眼前出现了一颗扁平的小头,张大著双颚,露出两根弯曲潮湿的针,而我懦弱地眯起眼睛,因为在下个瞬间爬虫类就咬住了我的脸。

  一点也不痛。就只有噁心冰冷的轻触,而我一直以为被蛇咬会是另一种感觉……

  牠们用牠们有弹力的身躯,就像弹簧一样,一涌而上。牠们咬紧著双颚,我应该已经得到了一百份的毒了,不管怎麽说,也是我应得的……

  人群还是在上头吼叫著。一顶不知是谁的长帽从上面被丢到了蛇坑的底部来。我坐了起来,背靠著湿冷的牆壁,蛇群像是啃骨头般把我啃尽了,接下来就是最折磨的时间了,中毒慢慢死去……

  我觉得噁心想吐,然后肚子痛了起来,然后又好了。头上的吼叫声变成了听不清楚的怨声载道。

  我跪了下来,直接吐在蛇群身上。

  爬虫类之间起了骚动,人群安静了。看起来,呕吐—是中毒的第一个徵兆……

  我忍住不发出呻吟。我的眼睛浮现出满脸眼泪的唐塔莉。

  活生生的网子蠕动著身躯。另一个呕吐。我现在什麽都感觉不到也看不见了;上面,似乎还是有人在看著。

  “要不,拉上来吧?”刽子手小声地问著某人。他的声音很轻易地就穿过人群的吵杂声,就好像一团白线中的一根黑线一样明显……

  我垂下眼皮。

  我老早就该死了。我被处决了。我再也等不到春天……

  “雷—坦诺……”

  这个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但也就穿过了一堆声音,如同白线中的一根新线,只是这次是红色的……

  我睁开了眼。

  不远处,在牆的最裡边,两条浅绿色的身躯。这小俩口鄙视著公爵的命令,公开处决和蛇的本份。两条蛇忘情于最重要的,对牠们来说,任务—狂热地爱著彼此……

  “拉!”

  坑裡变得越来越黑,吵杂声越来越远。铁钩勾住了我的腰,这是处决以来的第一个疼痛。我下意识地咒骂著,我在铁钩裡持续动著,希望能把它弄鬆一点。上面现在完全地安静了,只剩下两个声音,模糊的对话。

  奇怪的工具把我拖了上来,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抓著杆子,希望能尽量不在腰上留下瘀青。鱼肚白的天空猛然靠了进来—然后人群全挤在旁边,我的幻觉,整个世界变成了没有颜色的融雪……

  我的身体下是麻布袋。什麽都好,只要不是直接放在地上。

  “医生先生,以法律之名请证明死亡……”

  我抬起了头。

  长头髮的男子站在离我两步的距离,视线环视著我,然后没有把视线移开地大喊:“医生先生!依法律之名,奉崔斯塔克公爵之权……请来证明死亡!”

  强而有力的男人。

  医生先生靠了过来,他的身材矮小,瘦弱还被吓到不行,颤抖的手摸向我的手腕—但最后还是不打算碰到我,哀求的眼神有意地投向男人。

  “以法律之名!”男人突然吼了出来。医生把头缩进肩膀裡,然后抖个不停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看著自己被他拉起的手心。

  就是隻手。我的手。没有任何蛇咬的痕迹。

  乾淨的皮肤……只有因为受冻而变红。长长的手指。贵族,多舛的命运啊……

  再往上看一点,袖口—从布料下透出银色的小杆。是别针别在袖子上……

  “是的,”医生的嘟哝声几乎听不见,“我证明……判决完成。罪犯已死。”

  我吞了口水,而在那边。卫兵们用矛把抗议的群众给赶出了庭院。刽子手移开了眼睛,他的年轻助手打了个嗝,较年长的助手则忧鬱地看著坑洞。医生断断续续地吐著气。

  “执法完成。”项鍊的持有者庄严地宣布,抿了一下嘴唇,看向庭院上头在空中飞的乌鸦们,然后看著我的眼睛:“小丑?”

  “不是。”我小声地回答。

  “奉崔斯塔克公爵之权。”项鍊持有者最后一次重複道。他的声音裡听得出疲倦。

  我最害怕的是,闭著眼,我会被埋在监狱的后院裡。判决完成。罪犯已死。

  所幸的是,公爵的代表,他的手法及习惯没有这麽顽固。寒冷的夜晚,我被带到一个空地,吹著小声口哨的人告知著,如果我下一次在公爵的领土上被抓到,我就会直接被吊死,不会有任何的开庭及调查。

  驱除我的人,也许会乐意地且非常俐落地,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直接把我吊死。但也许他只是害怕守法的公爵而不敢执行私刑。无论如何,我被放逐了,一直跑著,跑在结冰的雪上,跑在偶尔发出声音的冰层上,直到喘不过气来……

  * * *

  “妳真是个天生的演员。”我低声说道。路很宽而且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一条真正的小径,马车变成了真正的雪橇,几乎没有声音。在宽阔的银色带上,滑行在反射著太阳光的雪上。我和唐塔莉背对著马伕坐著,看著崔斯塔克公爵的领地逐渐远去。

  “妳真是个天生的演员。我差点就相信了。”

  “真实生活中演戏—这是第一次。”唐塔莉不太想承认地说道。

  “但因为是我……”

  “对。”

  我摸了摸袖口上的别针。

  我不想让唐塔莉知道我的失望。因为—对一个死刑犯来说—在某个瞬间,我真的就相信了她爱我并为我而哭。不管怎麽说,她就是个出众的女人……我……必须说……我很荣幸。

  “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这个东西到底怎麽用!”我看著天空嘟哝说著,“力量在哪?权力又在哪?如果我是在森林被蛇咬—那我就会死?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别针……”

  唐塔莉冷笑道:“我被蛇咬过一百次了……很惨。割开了伤口,把毒吸出来,上药……”我听得都痉挛了。唐塔莉收起了笑容,“蛇……只是公爵的工具,用以完成他自己的意志。权力。雷坦诺……”

  “那如果是个公正的判决,”我模糊不清地几乎听不见说道,“公义的……判决。而不只是权力……是某个绝对的……审判……”

  唐塔莉抿起了嘴唇:“绝对的审判不存在。崔斯塔克决定要禁止决斗……但却也有人允许……举例来说,在克斐隆城裡,决斗—就是传统,私人的事情……伊葛.梭尔也曾经在决斗中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因为这样,受到了诅咒,就是……”

  我呛到了,如往常一般,总是在最不对的时刻,咳到连唐塔莉都想帮我拍背了:“我……他……这个……咳……没杀!”

  她抖了一下,一脸怀疑地看著我。

  “我真的……没有杀人啦!”我重複说道,因为咳嗽还有不公义,我整个脸都红了。“我没杀人!那些作证的人……都是诬告!”

  “真的?”唐塔莉问,声音裡还带有一点悲哀。

  “以魔法师中的魔法师之名发誓!”我真诚地说。然后,似乎,我的同行人轻鬆地叹了口气。

  我们绕著崔斯塔克公爵的领土走,这被迫的绕远路得让我们花上一星期,而艾拉娜每晚都作恶梦。

  白天的时候我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著我自己的故事,但她似乎,根本没在听。

  在经过的第一个村子裡,我去找了医生,像是准备好似的,人们都指向了村长对面,主要道路上的那间豪宅。脸红傲慢的医生先生对自己的医术很自豪,要求了不小的数目,还看了无动于衷的艾拉娜苍白的手看了好久,最后,用权威式的声音建议要放血治疗。他脸上粉红色高傲的表情马上就消失了,因为我抓住了他的衣领,骂他是庸医并要求他把钱还来。放血,我愤怒地说道,任何一个医生都可以判断是否要做放血治疗,所以毫无能力的庸医,就能用这种说法来矇骗病人而获取利益。

  匕首出了刀鞘又躲了回去,医生沉默了,惨白地不作声。

  艾拉娜依然无动于衷,我鬆开了手,放开医生的领子。

  “医学帮不上忙,”医师用过去德高望重的声音说著,“如果先生您这样紧张……那就去村子外头找那位老太婆吧。也就是巫医。她会用……蟾蜍脚算命……有时会成功,但也比较便宜!”

  我抓起桌上的铜板,牵起艾拉娜的手离开那鬼地方。

  ……“老太婆”其实没那麽老。因为职业,她独自一人居住,也因为称号必须如此打扮,把厚重的头巾戴到盖住了眉毛—但年纪其实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在我面前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隐藏自己的年纪的。

  她盯著艾拉娜的眼睛看了好久,喃喃自语著,然后放了一隻蜘蛛在镜子上跑来跑去,然后想要问问题—我打断了她这些尝试。巫医忧愁了起来,希望能单独地跟病人对谈—我再一次地拒绝了。这些可疑的地痞,我不可能放我妻子一人跟他们一起。更何况这次拜访的意义—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一直在心裡骂著自己,怎麽会接受庸医的主意……

  最后“老太婆”决定要跟我谈谈,我温柔地把艾拉娜带到外面的庭院,还好没风,而且是个晴朗的早晨。

  “您在隐藏。”巫医抱怨著,“隐瞒……她去了哪裡,发生了什麽事……不过她正在离开,而且已经走了好—远……恐怕以后……就追不上她了……”

  “什—麽?!”我满是鄙视地问,而内心却是寒冷和空洞。

  “勾住她,”巫医小声地说道,“好让她……停下来。勾住她,毕竟……您也这麽帅……”

  最后一段话完全不是老太婆会有的语气。巫医从厚重的头巾看著我,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然后目光带著痛苦。

  她因为我的视线而抖了一下,迅速地转过头:“留住……对……您可以的……勾住她,就像小钩子一样。”

  “妳到底在胡说些什麽,”我一头雾水,“她离开……去哪?!”

  她叹了口气:“请让她……好受一点。让她……回来。”

  “艾拉娜,妳想要什麽?”

  她什麽都不想要。她的眼神空洞,视线彷彿直接穿过了我。“她已经走得有点远了……”

  “艾拉娜,我们就快到了……父亲想念著……妳,也是……吧?”

  她不作声。她什麽都无所谓。

  当说故事已经不能吸引她之后,我就从剧团的行李箱裡拿了一些不用的东西,弄了一条花蛇出来。看起来,童年的经验还是有用的……

  有风的一天,蛇升得很高。一颗鲜豔的亮点在鱼肚白的天空裡,就好像我被行刑那天的天空一样。看起来,有关法官和判决的事,艾拉娜都不知情。没有人想让她担心—这很正确,他们,做得很对……

  艾拉娜抬起了头。或许在天空中飞著怪东西,可以让她想起家的温暖、开心。我妻子的嘴唇颤抖著,彷彿准备露出微笑—却在这个时刻,线断了,蛇在空中翻了好几圈,被风吹走了,然后掉了下来。

  “再做一个吧。”唐塔莉说。

  马儿慢慢地走著,我快跑追过队伍,扬起了一堆雪,往斜坡下跑去。

  这裡躺著一条河。静止不动的一条白色的河,对岸还有几个冰窟窿。风慵懒地沿著多孔,波浪的冰块拉著我的蛇。风吹雪盖了上去。

  我停了下来。远方传来了滑橇的吱吱声—队伍越走越远了。我踩在冰上,想要用鞋子勾住蛇尾。

  就这麽刚好。

  或许这裡根本就没有结冰,也或许是冰层的深处已经有裂痕,不管怎麽样,坏透了的河流张开了黑黑的嘴—一下子就把我淹到了头顶。

  换气。根本没能喊叫—只能用嘴巴吸气。我在冰粥裡使劲地挣扎,脚因为踩到了冰窟窿而受了点伤。“雷坦诺!!”

  唐塔莉从沿著斜坡跑了下来,黑色斗篷下襬全是雪。停住了,挥著手求救,她慌了,不知道要往哪裡跑—是要跑去找巴瑞安求救,还是要跑来找我……

  我想大喊“不要过来”,但喉咙不听使唤。唐塔莉几乎是用爬的爬到了碎冰窟窿旁,她的眼睛突然像是要飞出来似的。

  “雷坦诺……你……把别针拿掉!!”

  “什麽?”我吐了一口气。

  “拿掉别针!!他这样不能帮你……他可以救你!快拿掉啊!”

  靴子裡全是冰水,衣服裡也满是水,固执的河流渐渐地要把我冰冻……

  就在几秒钟内。一瞬之间。还说春天要来了……

  我知道,我的手指不听使唤了。我也知道,要解开袖子上银制的锁头,还要坚持著露出水面—但我根本就做不到,而伸出手来的唐塔莉太遥远了。如果要能抓到我,至少还需要两倍长的手臂。

  长的……手臂……

  像是回应我耗费了这麽多力气,和我强烈的希望—别针发出声音,断开了。冻到不行的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了,只剩下锐利的眼睛,看著别针从衣服上掉落入水裡,银色的小东西往底下沉去……

  长手臂,看不见的长手臂并没有依我的期待,抓住我的手腕,反而抓住了我的脚踝。而且不是把我往上丢向天空—而是往下拉。往深处裡去。往冰层的下方去。

  15 用来通壁炉的工具。

  16 乡下人常会把洗好的餐具或是衣物直接挂在栅栏或是围篱上晒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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