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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认不得这个城市。我想不起来梭尔上校带我们这支骑兵队走的巷道。行人们因马蹄声吓得往旁边跳去,我尝试待在艾拉娜旁边,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骑士……再过三天我就不需要担心这件事了—但我现在还活著,我不会让艾拉娜受伤的,连她的一根头髮也不会掉在地上。

  每个活物都会有死亡的召唤。人们盖房子、生小孩—大家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麽,我跟别人没什麽不同。不管是三天后,或是三十年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我多麽的希望,属于我的死亡的召唤—可以不要那麽仓促……

  我们一直不断地在不同的小街小巷内穿梭著。陪同我们的三位卫兵,他们在我们后头殿后—伊葛.梭尔彷彿是骑在大马路上似的,在前头狂奔著。唐塔莉紧跟著他,就连艾拉娜都咬著嘴唇坐稳在马鞍上。“你不会死,”一个保护我的理智不会疯掉、看不见的卫兵温柔地说著。“不会的,你不会死。不会的……”

  这段话已经重複了上百次了,就如同一支巨大的钟摆在我裡头摆盪著:我为了远离绝望而踏上旅途,穿越固执和烈怒—往那微小永生的信念奔去。四处奔波,来来回回……

  马蹄踏上了依稀见过的拱桥,再骑了几个街区后,我们看见了房子。

  梭尔家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两位红白制服的卫兵—他们手裡的矛在门前交叉著—就像一幅画似的。难道他们就一直这样站著?还是听见梭尔上校靠近的声音,所以摆摆姿势?

  不管是哪种,但见到伊葛总要致敬吧?可是他们竟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头连转都没转!

  “萨尔奇!”梭尔从马鞍上跳下来叫著,“多夫!”

  我帮著艾拉娜下马,她沉重地靠在我的手上,我还听见唐塔莉喃喃自语地对著自己的马儿说著:“到家了……回来了……”

  伊葛向前了一步,萨尔奇和多夫两人手中的矛动了一下:“不行。谁都不行通过。不管是谁都不许通过。入口已封闭。”我们谨慎地看著四周,慢慢地靠近。

  必须说,他很快地就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是我!”他对著比他高的两个卫兵怒吼,“以卫兵队队长之名—命令你们停止这场闹剧,然后跟著我走!”

  卫兵们微笑了起来—一模一样,就像兄弟一样。他们的笑容不带有任何的愉悦,然后我听见背后慢慢地传来人群集合的声音。

  “伊葛!”唐塔莉尖叫著,“后退!”

  两个卫兵像是有著瓷制头颅的娃娃,令人不快地站著。两支矛的矛头碰在一块儿—人群的脚步声变大声了—两支矛就像蓝色闪电一样闪烁,非常冰冷—光看著就足以让人打寒颤了。

  梭尔转过身来,抓住了第一个在旁看戏的人的衣领—但几乎是马上就放开了—才发现,对方就是自己那彬彬有礼的邻居!

  “这裡……该死的,这裡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们早上来过,”邻居小声地说著,手还紧张地整理著衣领,“正常的……小伙子们……一个小时前我们还跟他们聊天,聊著河水是多麽的狂暴……他们说,朵莉亚女士一切都好……一个小时前而已……他们还问我有没有水可以喝—我当然非常乐意提供卫兵先生们任何协助……回去拿了水,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像柱子一样站著不动了……我拿著水靠近他们—噢……太恐怖了……这是巫术……上校先生……是巫术……”

  所有的人看向萨尔奇和多夫,闪电在两支矛尖上霹啪作响。两人脸上的傀儡式笑容,更证实了善良邻居所说的话。

  “巫术,”梭尔的邻居舔了一下嘴唇,“我三天前就注意到了……有个光头一直在这裡晃来晃去……你在做什麽,混蛋?!”

  吼叫声是对著小男孩说的。小男孩彷彿带著所有人的愤怒,把从马路上捡来的小石头朝门前两位僵硬的卫兵扔去。

  小男孩投掷的能力出乎意料外的精准。石头不偏不倚地在头盔上发出一声锵声,被打中的卫兵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一动也不动,甚至石头的小碎块掉到了制服上—他连瞄也没瞄一眼。

  我突然想像著,要是拿弩弓瞄准微笑的士兵会如何?一个,两个,玩偶们的表情依旧,哪怕是血淋淋的,哪怕是被当成肉靶,他们仍然会是坚若磐石地站著,而且尖锐矛尖上蓝色闪电也会开始说话……

  “萨尔奇!”与我们同行中的卫兵们当中,某个人恼怒地呼叫著,“这是梭尔先生啊,快把矛放下,听到了没有?”

  伊葛跟唐塔莉的眼神互相交流了一小段时间,然后他转向早已慌了神的护卫队:“抓住他们。小心点。”

  三把短剑无声无息地出了鞘。迷惘的卫兵们往自己的同伴们迈进—朝那尽忠职守保护入口的两个玩偶前进,两支矛看起来非常地令人恐惧,但在城裡人行道上的打斗裡却派不上什麽用场……

  马路上躺著三把剑。其中一人是因为闪避不及尖锐耀眼的闪电而跌坐在地上,而另外两位跳开了—却不知怎麽地就连剑带人地跌坐在地上。

  “巫术……”人群中发出恐惧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梭尔往前迈进,唐塔莉哎呦一声—但上校不打算第二次的猛攻。他躲过了两支长矛的攻击,低下头来抓住躺在地上的人的皮带,把他们往门的反方向拉去。一旁的女人哀哭了起来。

  “武器,”梭尔鬱鬱地命令著,“给我武器……”然后瞄了我一眼,“也给他……雷寇塔斯先生。”

  我从来就不缺乏爬围牆的经验。哪怕是高到不行或是上头有带刺的我都爬过;牆的另一面等著我的,总是被另一半或是监护人围起来的多情女士……

  梭尔的家并不需要因为谁而躲藏。假如一个小偷他还有理智的话,他绝对不会想要爬进伊葛上校的屋子裡。我说的可是小偷,不是恋人。现在庭院裡没有狗,梭尔是第一个爬过去的,然后再从我手中接过唐塔莉,之后是艾拉娜。

  “从没想过,会有以这种方式进自己家的一天……”

  “生命裡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了……”

  意义深远的、被百代的哲学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像一片黏黏的烙饼。

  “等等,我去叫他们,”伊葛对著两位女士小声说道,“没有我的指示—不要往前……”

  唐塔莉嘟哝著,好像是什麽“下口令下惯了”之类的……

  短剑在我手裡水土不服,真是不方便又不体面的武器。是说,我是准备要跟谁作战啊……?

  “裘拉!”伊葛开了门大喊著,“克罗夫!喂,有没有人在啊?”

  难道他都没发现他的背后有动静吗?

  “梭尔!”

  一个沉重的燻黑锅在那个原本是上校头颅的位置上挥了空,伴随著巨大的声响重击到了地上。伊葛从我手裡挣脱,然后跳了起来。希望他会因为那一刻而学会了信任我,也不会再认为我会用什麽背信的攻击手段来害他。

  下一秒,从厨房裡走出了一位高举著肉刀红著脸的女僕。

  彷彿是傀儡剧场的团长,为了要逗弄观众似的,在演出的同时换了傀儡的角色,把吃人怪兽的角色,换成了可爱又胸大的女孩。女孩露出瓷器般的咧嘴笑容。

  我要杀了你,揪黑诺!……

  “裘拉,后退!”梭尔举起剑,小声地说著,“后退!拜託,停下来!”

  裘拉依然向前走著,手裡握著刀,十足就像个肉贩,整洁的围裙上还黏著一些鱼鳞。裘拉的左手裡,还握著一个透明装著葵花油的瓶子—真是一个荒谬的景象。

  我怎麽觉得—屋裡有一股鱼烧焦的味道?!

  我身后的门嘎嘎作响,听起来,是从客厅传来的。我猛然转过头,门口站著一位御僕。看起来,我想不起他眼睛的颜色。这傢伙也微笑著,手裡握著火钩子。

  我跟梭尔根本连互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

  这画面看起来相当滑稽。两个光荣的战士对战可人的女僕和微胖的僕人……

  裘拉意志坚定地走向上校,而拿著火钩子的僕人,当然只能对付我了……

  我的很容易,但伊葛该怎麽—跟一个女孩、自己的女僕战斗?!

  却又不能不战。

  裘拉发动攻击了,她并没有咆哮或是喷出口水,某人的意念控制著她,她的微笑消失了—攻击却是强而有力且精准,梭尔用剑挡住了,从两把刀刃的相交处冒出铿锵的小火花,光看著就让人打寒颤了。

  脸红的女僕和光荣的上校,两人竟然势均力敌。我可以感觉到,伊葛是多麽费劲地抵挡著对方的攻击。克罗夫迎面朝我而来,手裡斜斜的火钩子打算要将死亡实体化。多麽的讽刺—雷寇塔斯的继承人在自己最后的战役中用短剑对战火钩子,光荣地死在矮御僕的手中……

  不,我不会被杀死,更不可能会在这麽滑稽的情况下死去。

  命运勤恳地保护著我—就像女主人细心地照料小山猪—只是为了节庆那天的到来……

  可我还有三天啊,该死的!……

  火钩子像是报复似地猛攻著,矮个子彷彿是集了全城裡的僕人的力量般—大到都可搬石头了,更何况……

  下一个攻击我差点没闪过。火钩子打到了阶梯上,被打破的大理石碎片也闪出冰冷的火花……

  “请允许我取暖。”

  梭尔还有其他的僕人?她又会带著什麽武器出来?还是那位老保姆?还是听见激战的声响而跑出来到楼梯口来看的—朵莉亚女士?哎,不可能是她,她不会离开房间一步……那她还活著吗?!还是被丘诺塔克斯.欧洛带去门那儿了—就在此时?!

  要不是唐塔莉和艾拉娜的出现,不然我可能就因为愤怒而狠砍了克罗夫—到致死的程度。

  她们俩应该要听伊葛的,没有听到呼唤,就不可以行动。我不知道是谁先决定不服从命令的—是唐塔莉还是艾拉娜,但我更不知道,在看到这场奇怪的战斗后,两人怎麽又听话地站在了门外……

  她们的任性至少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动作不灵敏却忽然间变得很有力、拿著重重的火钩子、可笑的杀人魔—克罗夫的性命。

  我吃力地挡下一个攻击,然后差点没闪过下一个,用剑身—狠狠地敲了敌人的头。可怜的僕人晃了晃—但还没倒下去,没想到,血都流到了眼睛上了,他竟然还继续攻击,我整个人毛骨悚然。没有多想,我又打了一次—用拳头揍了他的下颚,僕人就像棵被锯断的圆木,倒了下去。那时我才想起,我应该再打轻一点,毕竟唐塔莉跟艾拉娜都看著呢……

  伊葛?!

  他向后退了一步。后退挡著裘拉猛烈的攻击,她移动的速度相当迅速,而且每一次的攻击都能碰到梭尔—他肩上的外套像是被斧头砍过。似乎,他已经有超过十次的机会,可以把她击倒—但他没有,也没有伤害她,他不能,尤其是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我丢下艾拉娜,盲目地衝去帮忙父亲。我从来没有这麽粗鲁地推过她—她甚至还跌坐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唐塔莉正尝试扯下盖在门上的门帘,但吊环坚固地挂在上头—她扯不下来。我用力跳上了帘子,结果整块布不情愿地被我扯了下来。下一秒我跟唐塔莉就拿著厚重的鹅丝绒布当成武器,把裘拉跟灰尘一起缠了起来,要她知道应该要对刚回来的主人更温柔一点……

  全身被深红色的鹅丝绒包覆住的裘拉,美丽又宏伟地躺在地上。我想女僕裘拉应该没有任何一件洋装,可以比得上这即兴创作出来富丽的衣服了。可是,肉刀却在下一瞬间,从裡头刺破了它。

  我并不想要让裘拉的手骨折,用带著流苏的丝绸线绳绑住她的手,女僕不发一语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蜷曲扭动著。伊葛已经拉著艾拉娜爬上了楼梯往楼上衝去,我把不知道什麽时候手裡多出了一瓶葵花油的唐塔莉拉靠近我,同时发现房裡瀰漫著刺鼻的烟味,是从厨房裡飘出来的—在锅裡被煎到烧焦的鱼所冒出来的浓烟……

  我突然明白了,揪黑诺.打.死快罗并不在屋内,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这把火老早就被灭掉了,而我们也根本不需对付裘拉。

  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挣脱的,是怎麽拿到了被丢在角落裡的刀。手上的丝绸线绳不见了,身上的鹅丝绒也消失了,整洁的围裙缺了一角,平整的头髮变成凌乱不堪,脸红的可人儿变成了疯子。

  “裘拉!!”

  先前,我跟伊葛还来得及拿到武器可以用,唐塔莉离开了我的保护,往前一步,把装著油的瓶子扔了下去。玻璃碎了一地,发出了浓郁的香味,油沿著大理石阶梯流了下去。裘拉挥舞著双手想要保持平衡—但她的脚已经滑离了阶梯,就连揪黑诺.打.死快罗在这种情况下也违反不了自然的法则,失去平衡的东西,就是会往下坠……

  裘拉整个人往后倒了下去,头撞到了大理石,然后就再没起身了。梭尔差点抓不住想要去帮忙女僕的艾拉娜。我们压抑著自己的情绪,赶紧沿著走廊往前跑去,往朵莉亚女士的房间跑去,往那个我从没进去过、被禁止进入的房间跑去。

  “等等……”

  唐塔莉绊了一下,还好我抓住了她。艾拉娜撞上了一动也不动的梭尔。一个简短的词彙落在我们眼前,就像是被勤奋的强盗们所砍下来的木头一样躺在我们前面,横躺在我们要前进的路上。

  “等等……各位。”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透过小窗户透进来的光,我们才依稀看见一个光头的侧影。我敢发誓,前一秒的走廊上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

  “各位,我为你们的毅力感到敬佩。我非常地确信,我一定会在这裡见到各位……而且你们没迟到,我很高兴。”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彷彿是要让我们看清楚他的脸。我们—除了伊葛以外—都颤抖了一下。

  他变老了,真真实实地老了,脸上全是黄斑,要不是因为那颗和之前一样一直反光的光头,和那带有一丝丝疯狂斜视的眼睛—我还真认不出是他。

  “但你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魔法师先生?”伊葛从牙缝裡含糊地说著。

  揪黑诺冷笑了起来,这个笑容让我非常地不舒服。伊葛顿住了,彷彿是有东西卡进了他的喉咙裡。脸上持续著恐怖的蔑笑,丘诺塔克斯.欧洛又向前了一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扇被布盖住、有著被磨得发亮的手把的门。伊葛.梭尔跟揪黑诺.打.死快罗两人就站在两扇门边—不是非常近,但是是一样的距离。

  这就是朵莉亚女士的房间?

  “各位……”看起来揪黑诺在思考要说什麽。“想当然尔,你们藐视了我专门送给你们的警告……来到了这裡。就是现在,你们全部一起……”

  一分钟前还有鱼烧焦的味道,现在全消失了。没了。至少火灾的危险,因为揪黑诺的现身而解除了……

  “我向您问好,因著流浪者自己的恩惠,而受到流浪者诅咒的伊葛.梭尔先生。还有您,剩没几天可活、高尚的雷寇塔斯先生。以及您,得到了幸福—就是为了要失去幸福的艾拉娜女士……还有妳,”当他看向唐塔莉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还有妳,因为妳改变了我的命运。”

  “你骗人!”唐塔莉小声地说。

  “是真的。”老人揪黑诺眯起了眼,“五年前我爱上了妳,但妳却……选择了对先前的那位忠诚,妳希望我取代路偃尔成为继任者。五年前我希望留下来陪妳—但妳却做了另一个决定……从那天起,我就关起了自己的门—也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全部就被线连住通往另一扇门,就是那扇,造化之门……”

  他碰到了被磨得发亮的手把—伊葛.梭尔一个猛烈的动作,揪黑诺笑了,但也把手拿开了。

  我抱著妻子紧绷的肩膀想著,至少现在,清楚地知道了,到底是为什麽……

  “就算是这样。”艾拉娜沙哑且厌恶地说。

  丘诺塔克斯.欧洛点了头道:“没错……是的女孩。我们会全都在这裡—都是有理由的……守门者注定就是要被分离、不能拥有幸福。但,我不是守门者。”

  “那你是谁?”艾拉娜无畏地问。揪黑诺沉默了,甚至连笑容都没了。

  “我们都是旧识了,”我好不容易说出口,“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祕密……就如同心绞痛25一样……但魔法师先生,您真的认为,这新的事实能改变什麽吗?”

  丘诺塔克斯抬起头来,一双与鬆弛的眼皮非常违和的年轻愤怒的眼睛看著我:“雷坦诺……我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情。在这世上,要除掉你的判决是不可能的,应该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它而已,顶多一个星期,就像我对那小偷儿做的事一样……但我没骗你,因为当我拿到咒符时,法官跟他的判决就会失去效力了。你懂吗?”

  我懂了。

  周围的一切,突然失去了颜色还被推了开来。彷彿我的同行人们,是被非常厉害的笔法给刻画了出来的。这一刻,我开始往后退,越来越远离这幅画。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

  我突然想坐下来。就去旁边坐著,让他们这些人自己去釐清他们的关係,这都跟我没关係了,我的戏份已经演完了……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非常用力,冰冷到不行的手指。是我的妻子。

  “艾拉娜,”揪黑诺的声音又变了,“妳想了多少年……妳需要多长的人生,去换取妳当起寡妇前那三天?”

  她哭了起来。

  手掌不自觉地摸上了她那湿成一片的脸颊,我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不,我还是这齣戏的角色,谁也不能把我剔除……

  “当我拿到咒符,”丘诺塔克斯小声又温柔地说,“我就有可能可以无限延长他人的寿命……妳的丈夫,艾拉娜,高尚的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先生……他会很幸福且长寿地活著—妳懂吗?”

  伊葛.梭尔想要伸手安慰女儿,但一对到我的眼神手就收回去。

  “梭尔先生,”揪黑诺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疲倦,“有多少次,当您独自一人时,是用拳头威吓著老天呢?有多少次,您因为这些发生在您家庭裡、和在朵莉亚女士身上的不幸,而咒骂著命运呢?难道她,罗偃院长的女儿,就注定要发疯?!”

  梭尔灰色的双眼变成了灰蓝色,彷彿下一秒就会有闪电从黑色瞳孔裡击出。

  “全部都会回来,”揪黑诺轻柔地说著,“您会再次拥有她……她会认得你,就像以前一样,您懂吗?”

  梭尔依旧愤怒地看著他—但已经没那麽暴怒了。在我们相识不长的这段期间,我也算看过不少他在困境裡不同的表情—但现在这个脸,我可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脸竟然也可以这样狰狞……

  “我没说谎。”丘诺塔克斯说著,也没有人怀疑。

  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至于妳,”揪黑诺转向唐塔莉,彷彿是犹豫了一下,但那双老人的眼睛依然闪烁著,“等著看吧……”

  好长—好长的停顿,唐塔莉白皙的耳朵渐渐地变成了鲜红色。我没能看见她的脸—但却能看见揪黑诺的嘴脸,他那老人的嘴角垂了下来:“妳……准备……好好选择吧,要不要脱下誓言的重担……妳会见到他,面对面地—然后妳再自己决定吧,他是否值得妳……”

  “住口。”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五个人,都乖乖地遵从著昔日女演员唐塔莉的指示不说话。沉默到连门后、房间裡扶手椅摇晃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正在犯错,魔法师。”伊葛.梭尔冷冷地说道,“疯狂的勒胥,和他的继承人费基瑞都失败了……你去那边是徒然的。那边没有门,也没有人站在那儿……”

  “真的?”

  衰弱的老人,半年前还跟我同岁。

  他微笑了起来,当然,如果这还算是个表情的话……

  我们四个人,全都后退了一步。

  某个东西从他的瞳孔裡看著。没有融化也没有躲藏,像是主人一样,好奇地看著。看不见底的黑荒漠,几百万个眼睛—钉子帽,全在宽大的鹅丝绒窗帘上头……

  如果说是我们的幻觉—那我们的幻觉就是一模一样。

  一秒后,我们的眼前依然是那位驼背且光头的老人,但我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紧闭著的门后面,朵莉亚女士等待著自己的命运……不,她没有在等,她什麽也没在想,什麽也不害怕,她置身事外地等著命运,就像个毫无生命的东西一样……

  我的听觉敏锐了起来。

  我听见下面,楼梯那裡,血迹斑斑的女僕裘拉恢复了意识,在地上翻动著。

  就像风吹著某人桌上的纸张……就像厨房裡烧著的炭火冷却了下来……

  丘诺塔克斯.欧洛幽幽地冷笑起来:“雷坦诺……唐塔莉、艾拉娜以及您,上校。一切都顺利地进行著……你们祝福我吧。当我进去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吧?”

  他用目光扫过我们的脸。就连梭尔上校也撑不住—低下了头。

  “过奖了,”我用不合时宜嘲笑的口吻说了出来,“多麽宏伟的目标啊……还需要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畜生们的祝福,啊?……”

  揪黑诺脸上恐怖面具的嘴角微微扬起:“哎呀,雷坦诺……别这样比较。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你们可以不用说话,只要相信我……”

  “然后呢?”艾拉娜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

  “然后,只会比现在更好,”揪黑诺已经不带微笑地回答,“你们来阻止我……来祝福我。住口。”

  艾拉娜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滑了下去。下一秒我看见她那圆滚滚、满是泪水的双眼。

  “雷坦诺……”

  她在发抖。这不惊讶—因为我也在发抖。似乎,这整个世界都要疯了……

  她变了。多变的女人—她变得不再是目中无人,不再是那个羞怯的未婚妻,而是个知道什麽是爱情、完美风趣的女人—这一切……又再一次地变成了绝望的女孩,就如同她自己的父亲一样……

  “雷坦诺……他是对的!!就让他的新世界来吧……要是能留住你……跟你一起……我不想你死,我也不需要这个旧的,不完美的……我还有什麽好留恋的?为什麽要保护它……这个恶劣、大家都咒骂的世界,哪一人没咒骂过它……我想要……就让新的来吧……我要你活著……!”

  她的双脚颤抖著。艾拉娜跪了下来—不是跪在我面前,而是跪在丘诺塔克斯.欧洛的面前。

  “艾拉娜……!”

  唐塔莉抓著她的肩膀,艾拉娜像疯了一样转过来对著自己的乾姐姐:“妳呢?!妳说了多少次妳想路偃尔—那就让他把门打开啊!让路偃尔回来啊……你呢,爸爸?!”

  伊葛.梭尔不出声。

  “雷坦诺!”艾拉娜再次握紧我的手,“反正你也不会失去什麽对吧?!如果妈妈活下来了,她会跟我们在一起……就像以前一样……全部重新来过。雷坦诺,我们家不是疯人院,我们会有真正的、幸福的家庭……”

  “妳怎麽敢这麽说,”伊葛.梭尔面无表情地说著,“别说了。”

  “女孩是对的,”丘诺塔克斯看向另一边,“守门者们证明了自己的软弱……那就是博爱。他们喜欢……应该说,他们以为他们喜欢他们的世界。但是……您真的想看见您的女儿变成寡妇?自己的妻子—依然疯癫的?”

  梭尔没答话。

  “唐塔莉,”丘诺塔克斯垂下了肩膀,儘管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跟他们说。”

  “什麽?”昔日的女演员冷漠地回答。

  “跟他们说我们在森林裡说了些什麽……告诉他们吧。”

  唐塔莉深吸一口气,打算要说些什麽—但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沉默。无止尽的沉默。

  梭尔别过了脸。朵莉亚对他来说是什麽?是他的世界—一个一去不复返的世界。那对他来说什麽又是世界……?

  唐塔莉看著地板。她现在还能接受谁呢,谁能跟她珍爱的路偃尔比较呢……要走就走到最后—没有,停了下来,又转过身回头,害人变得不幸……

  我想要冷笑—却变成了鬼脸。

  艾拉娜跪在膝盖上。我的双手想要—撕裂……

  什麽?!

  ……所剩无几的沙子持续落下。木制的月曆空转著……

  他们却都在沉默。

  “起来。”我小声地说,但她听话地照做了。

  看起来,我的声音有某种让人服从的力量。

  “听著,我的妻子,”我的声音稍微没那麽沙哑了,“妻子”一词说得很恳切也很沉重。“妳最好还是当寡妇好了,当个被活著的丈夫赶走的寡妇。”

  她没听懂。我抬起了下巴—一个体面但几乎快忘记的动作。雷寇塔斯族骄傲的姿势。

  “如果妳相信这个光头败类所说的话,然后背信弃义的话—我就把妳休了,艾拉娜。然后我会自己跳进水井裡,我不要用赎身来换取性命……更不要用别人的不幸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噢,多麽寂静的沉默。近乎昏厥惊呆的安静。

  “自私的人,”丘诺塔克斯讽刺地说,“尽说一堆华丽的辞藻……”

  艾拉娜的眼睛变成了黑色。蓬头乱髮,非常紧张,女孩歇斯底里的边缘……

  “就是这样,”我轻声说道,“我没什麽好说的了。”

  停顿。唐塔莉跟伊葛不作声地看著地板……不,是看著我。愤怒的目光。

  他们是因为我的决定而愤怒吗?

  还是因为自己而愤怒—因为他们刚刚什麽都不说,都在“沉默地祝福著”……

  艾拉娜呜咽起来。

  “真遗憾,”丘诺塔克斯.欧洛说,“遗憾。”

  我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麽事。

  梭尔向前一步并举起了剑—门在这时刻自己敞开来了,门扇重得像是要塞上的柱塞26。伊葛朝我被抛了过来—我差点没跌倒。房裡骤起了一阵风,帘子被吹动著,门也啪啪作响,彷彿房间张大了口要吸光所有的空气,而我们—就像被气流带著走的蚊子……

  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狂暴的黄色河流。

  然后,门自己关上了,在我的背后,听起来就像是捕捉器关上的声音。

  “朵莉亚!”梭尔上校充满绝望的声音。……柔软的地毯接住了我们,但被撞到的头依然痛著,眼前一片黑暗。好一段时间我只看见自己的手—而艾拉娜的手,那双说什麽我都不会放开的手。

  “……”不认识的愉悦的谈话声盖过了我们的等待。谁?房间裡除了朵莉亚、丘诺塔克斯,和挡不住他的我们以外,应该没有别人了……离我脸几步的距离一双毛靴子走著—慷慨地扬起了灰尘。

  “……我们要继续演默剧吗?”

  别人的声音。叨叨不休又易怒的声音。出声者坐在矮小的扶手椅手把上,然后他的头像是被放在盘子上似的,躺在皱摺的领子裡。

  把艾拉娜拉靠近我,我坐了起来。跪在一隻膝盖上,往牆边爬去。没人注意到我们。

  疯了?!我疯了吗?!

  “啊—啊—啊,”丘诺塔克斯如释重负般地吐气。他扶著大桌子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是整个房间裡最怪的—因为大部分聚集在这边的人,看起来,都已经超过了两百多岁。他握著自己的胸口,发出口哨声。

  “啊—啊—啊……当然了。我就想说,鬼魂先生们怎麽会错过最后一幕……我们小小演出的最后一幕呢?剧名叫做︽叩—叩,是谁?请开门︾……?”

  “别怕。”我小声地对艾拉娜说。她发抖著。

  “我非常开心见到各位。您,”揪黑诺.打.死快罗向满是灰尘的靴子的主人鞠躬,“还有您,战胜黑荒疫,与异者作战,伟大的魔法师,拉特.雷吉尔……”

  “好棒的织花壁毯,”看著牆壁看得出神的那位回答著,“我以前也有类似漂亮的壁毯,两三条吧……”

  他半边的脸有著多层的疤痕,他的一隻眼睛瞎了,而另一隻眼睛—刻薄得像是藏在眼眶裡的一隻虎蜂。

  他就是拉特.雷吉尔?!

  “雷坦诺,我好害怕。”艾拉娜小声地说著。

  “好棒的织花壁毯,”伟大的魔法师惊豔地又说了一次,“你还记得吗,玛蓝恩?”

  窗户旁一个高个儿的老头转过身来……我现在不会叫他是老头了。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这样比较正确。

  揪黑诺.打.死快罗鞠躬鞠得更低了:“还有您,流浪者先生,人称守门者的卢亚尔‧伊尔玛蓝恩,杰出的玛蓝恩……”

  我两眼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就是流浪者!

  “这条壁毯,”又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小声地,平稳地说著,“原本是属于我的老师奥朗的……”

  “我向您问好!”揪黑诺.打.死快罗的鞠躬已经都快碰到地板了。“战胜黑荒疫、荣耀的罗偃院长,那本轰动一时的著作的作者……”

  我坐了起来,环视整个房间—人生第一次看见朵莉亚女士。

  艾拉娜的母亲美若天仙。年岁并没有在她清秀的脸上及脖子上留下痕迹,身材没有走样,而那一团胎记也没能影响她的美丽。朵莉亚坐在扶手裡沉睡著—她的脸一派轻鬆,垂下来的睫毛,形成了两条完美的弧度,只有嘴角边两条很深、无法治癒的伤痕,提醒著曾经的那场拷问、失去的东西以及那段疯狂。

  然后我看见一隻手放在朵莉亚的肩上。我抬起了头。

  罗偃院长,朵莉亚的父亲,艾拉娜的外公,就站在扶手椅的背后,他满脸皱纹,彷彿是戴上了深奥莫测的面具。突然发现,有他站在那,朵莉亚女士就不会有危险。

  揪黑诺.打.死快罗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全都在这,全部!别转过头去,最亲爱的欧文,最后一位先知,我也问候您啊!”

  欧文坐在角落,坐在梳妆台前面,多疑地看著自己的倒影—深色头髮,优雅的,神经质的。他的手摸著苍白的脖子—彷彿是在找著一个不存在的颈饰。

  “你忘了跟我问好。”那个头放在宽领子裡的那位,大声愤怒地说道。

  “抱歉!”丘诺塔克斯装出一脸懊悔的样子,“我向您问好,伟大的魔法师,巴尔塔札‧鄂斯特,光荣的程度不亚于……应该说,比在场的各位都还光荣才是……”

  对面的角落裡,梭尔上校晃动著。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看起来,我的脸应该跟他现在一样。完全的目瞪口呆……

  我突然发现,房间裡安静得好不真实。没有从庭院裡传来的声音,没有风声,也没有屋裡的敲门声。

  大家都在等著什麽?

  揪黑诺.打.死快罗摇晃起来,他撑著桌子—然后先前的愉悦感都消失了。

  “你们这些鬼魂,”他冷冷地说著,“你们没有力量阻挡我……就连你也是,罗偃。你在朵莉亚身上的权力早就没了……”

  “它从来就不存在,”院长反驳道,“从朵莉亚学会了自己穿衣服跟洗手的那一刻起就不存在啦……”

  “你们这些鬼魂,”丘诺塔克斯固执地重複道,“我已经解决了活著的人,根本不会怕你们。”

  “什麽?你并没有解决活著的人!”我听见自己暴怒的声音,“你已经输了,你……”

  “让开!”丘诺塔克斯的眼睛冒出了火焰,“让开,找死的兔崽子。让开,雷吉尔,还是你想要再失去第二隻眼睛?!”

  流浪者猛然向前,真奇怪,怎麽雷吉尔要失去眼睛的提醒,远比世界毁灭来得让他激动……

  “卢亚尔,”独眼龙小声说道,“别动。”我想流浪者哪会这麽听话—但他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留在位置上,然后拉特.雷吉尔转向揪黑诺.打.死快罗,“好……你,丘诺塔克斯,随便你要怎麽做。如果你觉得用人类名字称呼你恰当的话……试试看吧。试试。”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坐在镜子前面的欧文站了起来,巴尔塔札‧鄂斯特站了起来,罗偃院长不情愿地移开放在朵莉亚肩上的手,然后走向了窗户,往双手交叉的流浪者那儿走去。

  我也咬著牙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扶起艾拉娜,对面的梭尔也挺起了身子,扶起脆弱得像木屑的唐塔莉。

  只剩朵莉亚女士一个人还坐著。一位动也不动的女士,被紧张的人圈给围在了中间。

  “试试看啊!”雷吉尔说著,他的声音裡已经丝毫没有先前的委婉,“试试!嗯?!”

  丘诺塔克斯转向朵莉亚。

  巴尔塔札‧鄂斯特挡住了伊葛的去路。雷吉尔抓住了我,他的手指冰冷、硬得像钢。

  老的,年老的丘诺塔克斯.欧洛,谁都挡不住的……

  难道我们真的阻止不了他吗?!

  ……他走向了朵莉亚.梭尔。

  房间裡的空气变得像是蜂蜜一样浓稠。没有甜味的蜂蜜。又苦又沉重。令人难以忍受。

  “别动,他会杀了你的。”拉特.雷吉尔那有伤痕又面无表情的脸几乎贴在我旁边。好吧……我不能动……

  “朵莉亚,”丘诺塔克斯的声音庄严得令人厌恶,“我们走吧。”

  伸直的手……

  我看见朵莉亚.梭尔的睫毛慢慢地升起。

  非常地慢。一根一根地。

  我从来没见过朵莉亚女士—但这个眼神绝对不该是属于她的。这个眼神,很恐怖—像是用别人的视线看著……

  “是你?”她那美丽但几乎没张开的嘴唇问道。但声音不是她的。是别人的声音。

  “是你?!”丘诺塔克斯.欧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迴音。这个问题裡听起来尽是愤怒恶毒,和疑惑,彷彿是已经准备好开战……

  “我在这,”那位冷冷地说著,就是透过朵莉亚.梭尔的眼睛看著的那位。“你到不了我这裡,你也找不到在什麽地方。解除召唤吧。我已经用咒符把门锁上了。离开!”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那个之前还叫做丘诺塔克斯的那位冷冷地回答,“我没有选择,我必须拿走咒符。”

  “那更糟,”别人的声音说著,“没有门给你,整个世界裡,没有一扇门是给你的……我是最后的守门者。而我,也是最后一位先知。再也没有别人了……”

  揪黑诺张牙露齿。

  雷吉尔抓了我的领子然后把我的脸往地毯上撞去。

  眼冒金星。我瞎了。

  我失去了视力,整个世界都缩成了一团,就像被丢进火裡的兔毛衣服一样。我只能焦急地把艾拉娜抓靠近我,同时雷吉尔那像铁一样的手指死命地压住我的头,我快窒息了……

  ……好冷的房间。白光,从三面巨大的镜子射出的白色光芒。白光突然失去了力量,转眼间,又闪烁起来,这时其中一面镜子爆了开来—没有爆裂声,而是像旧布一样开绽,从边缘处捲成了小管,小孔裡某个人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形,手裡还握著长长的白刃……

  然后胸前还烧著金黄色的小火花。

  是谁的声音这麽像唐塔莉,几乎破嗓地尖叫著?!

  “后退,巫师!别再往前一步—你的力量救不了你!”

  站在小孔裡的人举起了自己的刀刃—其他的镜子从内部爆炸出来,数以万计的尖锐的碎片四散。白色的光芒变成黄色。饱满的、令人醉心的黄金。

  一面看不见的牆壁,失去了白色的光芒。眼盲—我看见了深色的石头上,出现了不同人的脸—没有把门打开的卢亚尔‧伊尔玛蓝恩,跟异者作战的拉特.雷吉尔,欧文,死人,战胜黑荒疫的罗偃院长,还有其他人,还有……

  那个站在小孔裡的人,往前迈了一大步。他的刀刃上有闪电。

  “让开!让我过去,杂种!让我取暖!”

  木地板竖了起来,长长白色的刀刃旋转著。空气犹如乾涩的沙子,卡进了喉咙裡,让人难以呼吸。

  头顶上黄色的、红色的环线重叠著并发出破裂声,声音大到几乎要震聋所有人。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疯狂地旋转著,把镜子的碎片、碎布、所有的东西全都吸了进去……被灰烬覆盖的陡坡塌了下来,我像隻蚂蚁在沙洞裡衝撞著,此时,漩涡由内向外地翻转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圆锥。而在小孔的那一位,拿著他那渐渐失去亮光的刀刃,把圆锥顶上黑色的吸盘给砍了下来……

  ……我变成了一隻小蚊子,飞在宇宙的天平上—我还能改变什麽呢?

  他们,是他们。决定了这个世界的命运。他们是守门者和卫兵。

  而我小小的决定,还有什麽用吗?

  至少,我问心无愧。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守门者的话……

  但是这个包袱,已经跟我无关了。我只是一个没能有想法的流浪汉……以自己可疑的出身背景为傲的流浪汉……

  ……没有重量的蚊子在宇宙的天平上。刺眼的光芒灭了,雷吉尔的握力变轻了,我逼自己抬起头。

  朵莉亚女士像之前一样坐在扶手椅裡,她的眼皮慢慢地垂下。唐塔莉穿过整个房间,绊了一下,在朵莉亚的前面跪了下来,看著那正准备闭上的双眼:“路偃尔?!”

  朵莉亚的眼皮慢慢地垂下,一根一根的。

  “路偃尔,路偃尔!……是我!是……”

  放在扶手上梭尔女士的手,不自然地举了起来,木头人的动作,彷彿有线在拉著。

  下一秒,昔日女演员的头垂了下来。

  “路偃尔!!”

  朵莉亚的眼睛闭了起来,手无力地滑了下来。

  我把艾拉娜更贴紧自己,挺直身子。名叫巴尔塔札的那位,已经站在了门边。

  他的手指在门把上已经握成了一个圆:“各位,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然后就走了出去。刻薄而讽刺地。

  在他后头的是欧文—惨白的,消瘦的,在门前转过身:“拉特……玛蓝恩……时间……”

  “时间还够。”流浪者漫不经心地从牙缝裡吐出这几个字。

  罗偃院长仔细地摸著沉睡的女儿的头髮,弯下身子摸著唐塔莉的肩膀:“当我们说‘绝不’……别这样说。甚至,连想都不要去想。”看了朵莉亚最后一眼,对了伊葛微笑,视线看到了艾拉娜—起身往门走去。

  “我们冒险了。”雷吉尔咬著牙说。

  “我们能怎麽办?”流浪者耸了耸肩,“这裡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保护者了……”

  然后他们同时看向我。我倒退了一步,贴上了牆。

  “你雷坦诺,”雷吉尔用一种我不懂的心满意足的语气说著,“很高兴跟你说,你的祖先达米尔,是所有的僕人中,所有的人类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至于你……很遗憾你落入了判决。”

  “我们大家不也有时也会落入什麽判决裡。”流浪者叹气反驳道。

  两人同时看向伊葛.梭尔,他像是被冻住似地站在妻子的扶手椅旁,一模一样的姿势,就跟罗偃院长一样。

  “告别了。”流浪者说。

  “再会。”雷吉尔微笑道。

  两人走了出去。

  我看了四周;房间都空了,只剩下双手放在妻子肩上、站著的伊葛,在地上、在朵莉亚女士脚边抽搐的唐塔莉,以及抓著我的手发抖的艾拉娜。

  在哪?!

  丘诺塔克斯.欧洛在哪?!

  艾拉娜突然叫了一声,手指著窗户。

  玻璃上全是冻花纹。从裡面结冻的。奇异的交错的冰纹枝裡,可以看见一隻巨大人类手的轮廓,在玻璃上抓著,紧贴著……

  冰块漂浮著。雾淞在眼前融化了,流下了混浊的水滴。乾扁的手指脱落了,失去了形状,消失了。

  我有点害怕踩到地毯上的水痕。

  “冬天吗?”我背后传来惊讶的声音。我害怕地转身。

  朵莉亚.梭尔女士依然坐在扶手椅裡。讶异的、又毫无头绪的眼神从我身上换到了艾拉娜身上,再从艾拉娜身上移到了唐塔莉身上。最后,看到了伊葛,像是被吓到地、不自主地露出微笑:“伊葛?你叫我吗?噢,我……”

  漆黑的天空当背景,摇曳的芦苇杆显得更黑了。不安的火光穿过了栅栏—那些在岸边的话语,那些河中的倒影,全都一样模糊不清,但都不重要了。她害怕再碰一次浪—像个疯子,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羞。

  被冲刷的河岸塌落也光秃了,只有在这裡,在不深的河弯处,芦苇才敢挺得这麽直。我躺在满是垃圾的河床上—树枝、碎木屑,还有其他东西的残骸;看起来,清醒的我在这裡一定躺不上一秒,但今夜,我醉了,烂醉如泥。

  在那裡,在下方的大城市,我知道—只有梭尔上校的家—会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那裡正在处理受伤的女僕裘拉以及御僕克罗夫。在那裡,年老的保姆也恢复了意识,然后再一次因为太丰富的情感爆发而昏厥过去。在那裡,朵莉亚.梭尔女士正不由自主地凝视著丈夫那变老的面容—然后惊讶地用手指缠绕著自己的白髮。在那裡,消瘦的唐塔莉忧鬱地在房裡走来走去。在那裡,我的妻子,正在痛苦地挣扎,究竟是要去安慰乾姐姐—还是要去失而复得的母亲怀裡嚎啕大哭……

  在那裡,今天我是多馀的。还好—我还有这个夜晚,和这些固执、长得老高的芦苇们,以及岸边的那些火光陪著我……

  有时我会觉得,芦苇杆中间站著一个瘦小、近视眯著眼的人。我想呼叫达米尔的鬼魂—但我忍住了,因为芦苇之间根本没有人。那件不知道是被河水带来,还是被偷来、挂在树枝上的雨衣,也变得更黑了。

  反正我就快跟达米尔见面了。

  我想要这样相信著。我不求别人的怜悯—但在我死后,就让我留在家族的城堡裡吧,我会偷偷地叹气来吓吓忠心的伊德,然后用无声地交谈跟自己近视的祖先聊天……

  但说这个都还太早了。

  湿漉漉的地上传来了人的脚步声。透过野生的芦苇牆,我只看见影子,不,这不是近视眼的鬼魂,是个女人……

  艾拉娜是花了多少时间跟力气才找到我啊?!

  我没来由地看著星空笑了起来。我很幸福,而每个幸福—都是笨蛋……

  今天,在我眼前的就是永恆。在我眼前的,是个永久、幸福又令人醉心的人生。

  二十四个小时。

  我还能做很多事。

  25 原文是用“胸部上的蟾蜍”(Жаба на груди.)。

  26 军事的防御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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