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旧时
雅各布的身体在融化,呼吸艰难得仿佛他才刚刚学会喘气。有火在炙烤着他,可这种
感觉很好,仿佛火焰正熔化着他血管中的白银。要是这火焰不那么烫就更好了。
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银,可他还是认出了那张关切地俯视着他的脸。多年以来,这是
雅各布每天早晨看到的第一张脸。
“你总算醒了!”夏努特声音沙哑,如释重负。
他给雅各布喝的汤药很咸,但至少不是烧酒了。夏努特早年把烧酒当万能药,硬是灌
进雅各布嘴里。
隔着银色的薄膜,雅各布又看到了另一张脸。
“瞧瞧!你好呀!”西尔万说。
雅各布试着起身,夏努特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躺着!你身体里还有很多白银,足
够造一打烛台的。”
十七号干的好事。
雅各布试着转过头。狐狸的头发依然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却已经变成了白银。
他推开夏努特的手。他的身体很沉重,仿佛四肢都是白银浇筑的,可他跪了起来,爬
到狐狸身旁。她的脸摸上去好像是放在火堆边的白银。
“她的情况比你糟多了。”夏努特往火堆里丢了几根树枝。火焰腾起,夜晚的空气中散
发着焦树叶的气味。“你该谢谢那个老巫婆,是她让我们来追你们的。她在山上的废墟里
发现了一个银化的矮人孩子,想着是有什么东西从塔楼里出来了。唤醒你的药方是她从一
株银赤杨那儿打听来的,不过她说,我们最好别用这方子。”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我们的?”
“两天前。”
两天了,威尔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十七号完成了他的使命。可谁还关心这个?火光
印在狐狸僵硬的脸上,仿佛印在一面镜子上。雅各布把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她依然在呼
吸,可是很微弱。
“为什么阿尔玛的方子对她没有用?”
“你没看到吗?她的嘴唇也变成了白银,我们没法把汤药给她灌下去。”夏努特避免去
看狐狸。这些日子以来,她和雅各布就像他的儿女。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狐狸额头上的碎发卷曲着,仿佛是银匠打造而成。
“什么时候开始有阿尔伯特·夏努特找不到的东西了?”夏努特咳到脏手帕里的痰液中
带着血迹。
“别这么看着我!”夏努特咕哝道,“阿尔玛想让那个年轻的巴赫曼来追你们。他曾经
帮她把侏儒妖赶出了魏斯巴赫城。可他哪里懂追踪之术?我太了解你了,蒙着眼睛也能把
你找到!”夏努特的咳嗽好了些,可他的脸色很差,仿佛他不是从床上,而是从自己的坟
墓里爬出来的。
“巴赫曼告诉她我和西尔万上路了的时候,你真该看看她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夏努特
笑了,可笑声又变成了咳嗽,“我还以为她要用巫术把我定在床上。”
“可惜她没有这么做!”
“是吗?为什么你还是没学会照顾自己?”
此情此景宛如旧时。他们都很擅长隐藏对彼此的感情。
“他带了一种被那个女巫称为‘苦墓粉’的东西,”西尔万说,“听她的口气,她觉得那不
是什么好东西。”
“你就是这么谢我带上你一起的?”夏努特冲他吼道。
“苦墓粉?你想自杀吗?”雅各布站了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很沉重,仿佛十七号往他的
四肢里灌了铅。不是铅,雅各布,是银。火焰熔化了白银,似乎是为了让它们在他的血
管中流动。不过他皮肤上那层发光的银膜说明了他至少把一部分白银用汗液排出了体外。
夏努特吐了口痰。“不然我还有什么可杀的?我要是能及时赶到你们身边就好了!”
西尔万抚摸着狐狸的头发。“该死,我要杀了他。”他喃喃道,“我发誓,我要杀了他
们所有人。”
雅各布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做。他脑海中也是同样徒劳的话语。我要杀了他。他们所
有人。就连那个长着克拉拉面孔的女孩也不例外。
“是西尔万遇到过的镜鬼干的吗?”夏努特往火堆里扔了些新鲜木柴,可就连这种温暖
也会让雅各布想起十七号。
“是的。”雅各布不想多谈十七号和赤杨精。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那张卡片。上
面一片空白。
夏努特望向他。“那是什么?”
雅各布背过身去,凝视着一片空白的卡片。把她还给我!只要你把她还给我,我就
不再追查,我保证。他已经无法清晰地思考。
“我的天啊!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身处这样一片森林了!”西尔万在雅各布身后叹道。因
为在西尔万的世界里,这样的森林已经消失了好几百年了。
雅各布还能给赤杨精什么呢?无论什么他都愿意。
我会找到你的。我会找到能彻底毁灭你的东西,比女妖对你们的赶尽杀绝更加彻
底。把她还给我!
这一次,句子出现了。
凡事皆有代价,雅各布。况且战争就是战争。
战争?雅各布抬头望向树梢,望向各个方向,唯独不去看狐狸躺着的地方。好,你
会得到你索要的代价!我答应你!住嘴,雅各布!可只要能不看见狐狸那样躺着,他愿
意把自己跳动的心脏放在盘子里献给赤杨精。
“我的天啊,我已经忘了这种感觉有多美好了。我在城市里待了太久。”西尔万站在一
棵冷杉树下,像抚摸小狗一样抚摸着冷杉树皮,“该死的城市就像石头真菌。赶紧的,阿
尔伯特!我们必须去一趟加拿大!在这个世界里,加拿大是什么样子的?虹银汉鱼,金树
叶……”
“加拿大?那是哪儿?”夏努特问。
“他指的是阿卡迪亚、安大略——那儿有很多个国家,西边是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的
国度。”没错,多聊聊加拿大的省份,雅各布,这样你或许就不会丧失理智了。
“真的吗?我的天啊!”
“驼子国王派到那儿的最后一批军队变成了海豹。”夏努特毫不掩饰他对这种战术的欣
赏,“那儿的蛮族对于魔法懂得比我们的女巫还多。”
蛮族。雅各布望着卡片。快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
漂亮的花体字出现了,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带她回天鹅堡去。在那儿,或许我会告诉你如何让她复原。
他在把你的注意力从你真正该思考的事情上转移开。他一直希望雅各布放弃追查,
可狐狸不会希望他这么做。雅各布弯下腰,采了一些长在云杉树树根旁的不起眼的酸模
花。西尔万说得对,这片森林真的很古老,也许足以容纳那个只有在镜中世界的这片区域
才能找到的种族。可他只能继续去寻找她们的栖身之处,那儿长的不是冷杉树,而是山毛
榉、橡树和黑刺李。她们和女巫一样,更喜欢阔叶林。
“你在想什么?你这表情我可不大喜欢。”夏努特和狐狸一样了解他。
“你带蓝粉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带了吗?”
“除非你先告诉我,你要用它做什么。”
“你很清楚我要用它做什么。”
夏努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污渍斑斑的皮口袋。“就算你能找到她们中的一个……瞧瞧
你这副模样!你连站都站不住!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寻死路了?而且就算你把灵魂交给
她,她也不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
“我知道。”雅各布从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中取过口袋,“你忘了我的师傅是谁了吗?”
十七号没有碰他们的马。雅各布把那件狐皮裙从狐狸的马鞍囊里取了出来,感觉自己
像个叛徒。夏努特赞同地咕哝了一声。
“你倒不笨。只可惜,一旦狐狸醒了,她会一枪崩了你。”
雅各布的手指连把背包扣紧都很难,而他要挑战的对象就连阿尔玛也不敢轻易去招
惹。
夏努特拦住了雅各布的去路。“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得负责别让火堆灭了,还得让那些克拉德离她远点。”
克拉德是一种邪恶的寻宝幽灵,而狐狸那具银化的身体是极具吸引力的诱饵。雅各布
无需向夏努特解释,这样的诱饵还会引来些什么。
“好吧。”夏努特嘀咕道,“那你至少得带上西尔万!”
“好让我分心照顾他?不必了。”
西尔万正在他们身后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乌鸦的嘶鸣。夏努特还没有告诉他,这样做在
镜中世界有多么危险。
雅各布最后看了狐狸一眼,钻进了树林中。
“我究竟为什么要尝试和你讨价还价?”夏努特在他身后喊道,“你从小就倔得像头金
驴!我一路追赶你,就是为了看你去送死吗?连拄着拐杖的温策尔都走得比你快!”
夏努特声音中的忧虑令人动容。从前,他毫不迟疑地将雅各布往女巫的姜饼屋和食人
魔的洞穴里送。或许岁月终于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了。雅各布不知道,对阿尔伯特·夏努特
而言,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虚伪的脸
阿玛莉像往常一样让卡米恩等着。和卡米恩有意让访客和有求于他的人等待不同,阿
玛莉的不守时是因为她在最后一刻不是要换条裙子,就是要往那张宛如陌生人的脸上再扑
一层粉。她永远都在害怕女妖百合赐予她的美貌会突然消失。
她迎接卡米恩的这间屋子曾是她母亲最爱的房间。和王宫中的大部分房间一样,阿玛
莉对它重新进行了装修。她买了家具、地毯和画,就像在布置一间娃娃屋,效果就是过多
的金饰和拙劣的复古风,而这“复古风”还是她的装修师们臆造出来的。她母亲不会喜欢新
的装修,卡米恩也同样反感。
卡米恩正要派副官去请阿玛莉,她最得力的侍女宣布阿玛莉驾到。阿玛莉喜欢这些繁
文缛节。她走进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把身板挺得过于笔直(她徒劳地试图模仿黑女
妖),也和往常一样气喘吁吁,仿佛就算有了一大群仆役,她依然要日理万机。她穿的那
条裙子是白色的,象征着纯洁无辜,这肯定并非偶然。阿玛莉能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思考自
己要穿什么。她会以一种很幼稚的方式来钻营算计。她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却没有继承她
的自信。如果一个孩子的父母因为觉得孩子天生的长相不够美丽,而给孩子买了张新面
孔,那这个孩子是不可能自信的。
当然,在卡米恩迎娶阿玛莉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所有事。他的密探向他报告了一些
即使阿玛莉的母亲也不知道的关于她的秘事。即便如此,他还是低估了她的残忍,她那无
可救药的自私和那永远把别人视为加害者、把自己视为受害者的“卓越”天赋。她憎恶自
己,与此同时,却又爱自己胜于任何人、任何事。或许她对他的爱不亚于对自己的爱,而
他也相信,她很疼爱他们的孩子。卡米恩并非真的爱阿玛莉,可他依然对她抱有欲望,就
像渴望一枚禁果。
妮奥弥很了解卡米恩的这种秉性,她过了一年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果“妮奥
弥”真是她的名字的话。在女妖语中,这是绿色的意思。
“你来了,我真高兴!”阿玛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卡米恩用了很长时
间才明白,阿玛莉所有的眼泪都只是为了她自己。
阿玛莉用双臂拥住卡米恩,噘起嘴唇等待着他的亲吻。她的双唇是如此完美,可卡米
恩想做的却只是揍她一顿,为了她试图对他耍的把戏,为了她的谎言带给他的痛苦。妮奥
弥能够理解卡米恩那张石头脸上不动声色的愤怒,理解他的急脾气和他的渴望:打破规
则,视禁忌为挑战,热爱进攻甚于防守。
卡米恩挣开了阿玛莉的拥抱,他的动作并不像自己设想的那般轻柔。
那双泪盈盈的眼睛变得警觉起来。
“卡米恩?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你把他藏到你教父那儿去了?你觉得我是有多蠢?”
纵然涂了厚厚的粉,阿玛莉还是像个被戳穿谎言的孩子般红了脸。像个孩子?像个人
类孩子。石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能隐藏他们的情绪了。石头皮肤有很多好处。
“我只想让他平安!我害怕她会加害于他!”
呵,她早就想好万一他发现了真相,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用血摇篮布的局呢?”
卡米恩背过身去。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脸上是否依然会流露出他初闻噩耗时的那种绝
望。有那么几个小时,他真的相信了她的话。他的儿子……他怎么会在乎他的皮肤是否是
月光石?最重要的是,他由一名人类女子所生。卡米恩痛恨人类这些年来像追捕害虫般追
捕着他。当他们以为他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时,他们仍然像看待害虫般看着他。
“你把他托付给了一个生前连字都不识的猎人!”
阿玛莉注意到,他用了“生前”这个词来形容那个猎人。她眼中的警觉变成了恐惧。
“我原打算告诉你的!”
卡米恩走到窗边。马厩后面能看到黑女妖曾住过的那座亭楼的玻璃屋顶。他听见阿玛
莉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歉、控诉着那个人。“那个人”是她对黑女妖的称呼。
“那孩子已经不在你教父那儿了。”
这句话让阿玛莉瞬间语塞。那张完美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张面具。
“我派了一百个人把那座城堡和周边地区搜了个遍。他们只消对你的教父展示那些刑
具,他就什么都招了。”卡米恩模仿着他那浓重的奥斯特雷恩口音,“‘这都是阿玛莉的主
意!黑女妖一走,她就会让人把孩子接回去。’”
阿玛莉的脸比赋予她美貌的女妖百合还要苍白。“他说谎!”
“我不在乎这是不是谎言。我儿子在哪儿?”
阿玛莉不停摇头。“他答应过,会像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样保护他,直到……”她像一个
骤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流沙地上一般戛然而止。
直到你驱逐你的情人,直到你忘了她,直到你只爱我……
“我儿子在哪儿?”卡米恩重复道。
他曾经以为她很聪明?她蠢透了!她让他失去了最爱的人,又如何还能指望他的垂
怜?他最爱的人是谁?他的儿子还是黑女妖?答案还重要吗?他们俩都不见了。
他真想揍她一顿。
“从现在起,这座宫殿就是你的牢房。你的子民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不想再给自己惹
麻烦。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候我儿子没有毫发无伤地回来,我会杀了你和你的
教父。”
卡米恩向门口走去。
阿玛莉穿着那身白色裙子站在原地。卡米恩想起了另一条白裙子,那条染满鲜血的婚
纱。一段以背叛为开端的婚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副官为卡米恩打开了门。他又一次回过头来。
“洛林人是不是把你一个曾姑祖的头砍了?石人没那么野蛮。我会让人枪毙你。”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求求你!你必须找到他!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从来没想过要失
去他!”
卡米恩已经走出门去,听到她问:“你想把黑女妖接回来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和你一样背叛了我。”
为了忘记是自己背叛她在先,他已经决定把黑女妖的出走视为背叛。
向东走一千步
对雅各布来说,行走变得如此艰难。他双腿支撑着的那具身躯仿佛重了三倍,如同装
满了白银的口袋。不,装满了白银的是他的骨骼、皮肤和血肉。
传说向东走一千步,就能找到她。
雅各布走了还不到一百步,就不得不靠着一棵山毛榉喘口气。他呼出的气都是银白色
的。这好歹是一棵山毛榉,这片针叶林中已经出现了阔叶树。
她的小屋下面真的长着鸡脚吗?
有时候,镜外世界的童话故事对镜中世界有着准确得惊人的描述。不过也有几次,雅
各布险些因为盲从了那些描述而丢掉性命。
在他眼中,每株树干都像在扮鬼脸,到处都是赤杨精的面孔。
战争就是战争。
一百五十步……两百步……手握指南针,穿过齐肩高的蕨类植物,穿过覆盖着苔藓和
开花地衣的灌木丛。一只年轻的野狼直到雅各布用手枪瞄准了它,这才无声地跑开。他几
乎没法用手指扣动扳机。
三百步。接下来的几百步如一万步般让人精疲力竭。雅各布的呼吸很沉重,仿佛他肩
膀上正扛着狐狸那具变成了白银的身体。他可真是个差劲的救援者。
四百步。五百步。六百步……
七百步。八百步。
雅各布把能隐藏体味的蓝粉抹到被灼伤的皮肤上。它们的嗅觉都很灵敏,出其不意地
出现有助于保住他的性命。
九百步……
一千步。
它们就在那儿。到目前为止,那些童话故事所言不虚。出现在树林间的篱笆桩上插着
许多头骨。
头骨守卫的那间小屋上满是木雕的花朵、树叶、动物和人脸……这景象让雅各布想起
了旧童话书里的木版画,或者倒不如说是木版画让人想起了这间小屋。
雅各布站在原地,等待着呼吸平复,等待着中了毒的身体里那精疲力竭的感觉逐渐缓
解。在他跟着夏努特东奔西跑的最初几年里,他总是梦想着独自偷一只大名鼎鼎的发光头
骨送给夏努特当夜灯。那种头骨守护着雅加婆婆的小屋。那时候的他可真是个蠢货,总是
在找一个机会向全世界和他自己证明他的无所畏惧。“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改变,不是
吗?”他仿佛听到了狐狸的讽刺。
他头顶橡树枝上的那只黄鹀鸟骤然停止了鸣叫。他的靴子踩断了一根腐烂的树枝。空
气中散发着车叶草和湿木头的芬芳。
一只蟾蜍正坐在头骨篱笆桩间,用金色的眼睛仰视着雅各布。随着一声短促的吱呀
声,小屋从潮湿的草丛中升了起来,直到露出两条细长粗糙的腿。镜外世界的童话故事果
然没有说错。不过雅各布怀疑那些故事说错了动物。鸡腿?那胖乎乎的红色大腿更像是蜥
蜴的腿。
小屋缓缓自转了几圈。当它再度吱呀作响地落回草丛中时,屋门正对着雅各布。蟾蜍
跳开了,小屋的主人却并不急着现身,或许她想让那些头骨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雅各布。
最后,她从门边的木柴里现了形。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鲜花变成了一条带花纹的裙
子,割下的藤蔓变成了胳膊和腿。她朝雅各布走来,那条裙子上出现了十几种浓烈的色
彩,上面的刺绣图案歌颂着这个世界和雅加婆婆的魔法。裙子不是很干净,据说雅加婆婆
经常抓痒,喜欢把森林里的泥土抹到自己的皮肤上,不过裙子上的色彩足以令最昂贵的宫
廷礼服黯然失色。乌克兰尼亚的村庄中有仿制雅加婆婆裙子的传统,用来包裹新生儿和尸
体的刺绣花巾代代相传。在乌克兰尼亚和瓦兰吉亚有无数关于雅加婆婆的传说,和她们小
屋上的木雕一样多。据说,她们的鼻子有时候能一直长到屋顶,她们的指甲最终会变成乌
鸦爪子。如果她们愿意,她们可以让所有这些传说成真。雅加婆婆和所有女巫一样,可以
改变她们的外形。在这样一个清晨,雅各布面前的这位雅加婆婆以原本的苍老面目示人,
她比自己生活的这片森林还要老,比自己住了几百年的这间屋子还要老。她的皮肤和小屋
的木柴一样皱巴,她的头发白得就像烟囱里冒出的烟,她的眼睛红如长在头骨篱笆后的野
罂粟。
“瞧瞧你给我带了什么来。”她用枯瘦的手指打了个响指,白银如蒸腾的汗液般从雅各
布皮肤上蒸发了。“我还以为,她们已经把他们全都封印在了树皮做成的牢房里。他们又
聋又瞎,被叶子埋得喘不过气来,被树根缠住了灵活的双腿。”雅加婆婆让白银在空气中
飞舞,然后落到她的头骨篱笆上,“他们当中有人逃了出来,而你又得罪了他?这可不
妙,就连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雅各布向篱笆走去,在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传说雅加婆婆会像吃面包一样吞
吃时间,篱笆后面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记忆。
“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帮过我。我给你带了件很珍贵的东西,想要换一块你的拉什尼克
毯。”
所有女巫都喜欢直奔主题的人。枯瘦的脸上逐渐蔓延开的笑容证明了雅加婆婆也不例
外。
“哦,一笔交易。你为什么不进来?”
“你知道为什么。”
笑容填满了她的每一道皱纹。
“太可惜了,”她咕哝着,“你的脸如果挂在我家门的上方,那一定很棒。”
在那些木雕的花朵和飞鸟之间,雅各布数出了十几张人脸,其中一张他看着有些眼
熟,像某个他认识的寻宝人。那是个贪婪的蠢货,以用小矮人喂食狼狗为乐。他试图从雅
加婆婆这儿偷什么?魔蛋?下魔蛋的鸡?还是雅各布为之而来的那张魔毯?
雅加婆婆举起骨瘦如柴的胳膊,一只木雕鸟从小屋墙上飞了出来。那是一只乌鸦,羽
毛在飞行过程中变成了黑色。它用爪子抠住雅各布的头皮,开始在他脑袋上四处乱啄,仿
佛想要提取他的思想。这滋味可不好受。随后,它飞到了主人的肩膀上,把尖嘴凑到了她
的耳朵里。它的嘶鸣声宛如一个老头在低语。
“看样子,你要我的拉什尼克毯并不是为了你自己?”
小屋周围的树木感动得沙沙作响,仿佛它们并不常见到这样无私的人。
“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一个朋友。”
雅加婆婆眯起眼睛,似乎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楚些。“那就给我看看你带来的东西。”
雅各布把那条狐皮裙从背包里取出来,那双红色的眼睛贪婪地睁大了。
“哦,不错,”她喃喃道,“一条裙子,可以和我的裙子相媲美。”
她从篱笆上探出身来,伸出手去索要那条裙子。“你身上的气味很奇怪,”她说,“你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雅各布避开了那圈篱笆和那只伸出来的手,“如果你要硬抢这
条裙子,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说得没错,那样就太可惜了。我马上回来。”
她转身向小屋走去,哼着小曲进了屋。这一回她是从门里进去的。
她在屋里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只乌鸦在房顶上俯视着雅各布。
终于,雅加婆婆再度出现在了门口,双手捧着一条毯子,毯子上的刺绣比她的裙子还
要精美。
“它能让你的敌人没法找到你。你知道的吧?”她站在篱笆后问道,“就连那些把他们
封印进树里的女妖也没法找到你。我的毯子能躲过他们所有人的耳目。”
雅各布一边伸出右手去接那块拉什尼克毯,一边用另一只手将狐皮裙从篱笆上递了过
去。他只有想着狐狸那张银化的脸,才能不在最后一刻把手缩回来。然而当雅加婆婆用枯
瘦的胳膊夹着狐皮裙,一瘸一拐地走回小屋时,雅各布感觉自己出卖了狐狸的灵魂。他沿
着自己的脚步返回那片林中空地,一路上都在重复着“没有别的法子了”。夏努特和西尔万
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在树林间看到了那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