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城
莫斯科瓦有着上百座金色的拱顶。沙皇所拥有的魔法宝物比洛林和阿尔比恩的国王加
起来还要多。
雅各布一行在某个寒冷的七月的下午到达了莫斯科瓦。街道上穿狼皮和貂皮大衣的人
比冬天天鹅堡的还要多,然而那些镀金的塔楼似乎让北风也有了暖意。刷成芥末黄和薄荷
绿的建筑物外墙提醒着西方的来客,与他们的故乡相比,瓦兰吉亚更接近东方。
雅各布第一次到莫斯科瓦时,还在给夏努特做学徒。他们来找一只曾属于大美人瓦姿
丽莎的魔法娃娃。夏努特在早餐时就喝起了瓦兰吉亚的土豆烧酒,雅各布多数时候都是一
个人在街道上游荡。无论在镜中世界还是镜外世界,他从未见过莫斯科瓦这样的城市。作
为瓦兰吉亚的首都,它同时融合了东方、西方和北方的建筑风格。虽然九月就有了下雪的
征兆,但在莫斯科瓦的街道上,甚至能找到南方风格的建筑。历任沙皇之一弗拉基米尔又
被称为“熊之友”,他钟爱威尼托的建筑,为此拆除了大批街道,让一位伦巴第建筑师负责
重建。莫斯科瓦的核心风格却依然是东方式的。屋顶上的巨龙仿佛是从德鲁库尔飞来的,
宫殿山墙上的金马张开翅膀,追忆着西夏的草原。春天的时候,在鹅卵石路面上发现冻僵
的马连基(瓦兰吉亚小矮人)也没什么稀奇。莫斯科瓦的市民在城中数不尽的蒸汽浴室里
忘却了恶劣的气候,憧憬着君士坦丁堡和白海的海滩。
雅各布记得自己当时真想在这儿待久一些,可夏努特在他买醉的一间酒馆里听说索马
有一把魔法锤,于是他一如既往地改变了寻宝目标。他们找到了那把锤子,把它卖给荷尔
斯泰因的某个贵族挣了笔钱。雅各布几年后才重回莫斯科瓦。
他们上火车之前,夏努特为了住宿的事给一个老熟人拍了电报。“阿列克谢·费德罗维
奇·巴亚廷斯基欠我条命。”他向西尔万解释那个熟人究竟是谁(声音自然大得整个车厢都
能听见),“是时候清偿旧账了。我之前保护他没被狼人撕成碎片,那时候他还只是当地
某个破落贵族家的浪荡子。不过后来他为瓦兰吉亚军队提供武器,切尔克西亚之战让他发
了横财,我们住的地方肯定是一流的。”
雅各布见过几个夏努特的“老熟人”,会面大多不欢而散。可如果他们还是找不到挣钱
的门路,那就连旅馆都住不起了。那块可靠的金币手帕多年来一直让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金
币,雅各布试图让人补好它,可就连以心灵手巧著称的乌克兰尼亚缝纫女工也只能遗憾摇
头。为了换取这块手帕,他曾经吻了一个女巫灼热的嘴唇。虽然至今心有余悸,可他还是
得想法子再弄块新手帕。
巴亚廷斯基收到了夏努特的消息。雅各布一行在莫斯科瓦豪华的新火车站下了车,一
名穿制服的侍者在站台上等待着他们。雅各布问他黑女妖是否已经到了莫斯科瓦。他画着
十字,声称希望她已经变成一群飞蛾往君士坦丁堡飞去了。与他的期望相反,莫斯科瓦的
报纸为黑女妖几时拜见沙皇开了赌局。夏努特会一些瓦兰吉亚语,可以读懂报纸头条上的
斯拉夫文:“沙皇的舞会等待着黑女妖的到来”“黑女妖再过一天就将抵达”“她已经到了,
藏身于沙皇的宫殿中……”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潮向巴亚廷斯基的马车走去。雅各布发觉自己期待着能见到威尔
和“杂种”。比起不让威尔杀了黑女妖,保护威尔不受那个石人所害听起来更现实一些。然
而红女妖的恐惧实在是太真切了。自从她来访之后,赤杨精的卡片就再也没有显示任何信
息。不过雅各布没有听从红女妖的建议将卡片埋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失去这与赤
杨精之间唯一的联系。可下一次你打算怎么救她?他毫无头绪。或许他不得不请求赤杨
精的宽恕,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觉得有希望获得宽恕。
雅各布对狐狸说了蝶蛹的事。“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我们会找到它的。”她只是淡淡地
答道,“可我们要先找你弟弟。”自从雅各布复述了红女妖说的关于威尔的事后,狐狸久久
地沉默了。“你相信她的话吗?”雅各布终于忍不住问。“相信。”狐狸只简短地回答道。她
望向火车车窗外,似乎在想象一个没有女妖的世界。
他们没有再说起“演员”索要的那个代价,可每一次雅各布有意避免和狐狸的接触,每
一个狐狸望向其他男人的眼神,都会让雅各布想起那个代价。他只要看狐狸一眼,就知道
她也同样煎熬。她并不在意黑女妖的事,和夏努特一样,她觉得威尔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她之所以没有放弃这次寻找,是因为这是唯一能报复赤杨精从她这里偷走了幸福的机会。
而雅各布只知道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就连那辆等候着他们的马车上闪烁的银光都会让他想
起十七号。
爱情使人胆怯。他从未曾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夏努特说得不错,他们住在一个豪华的街区。阿列克谢·费德罗维奇·巴亚廷斯基住在
城中最好的地段,与克里姆林宫只隔了几排房子。克里姆林宫曾是中世纪的堡垒,现任沙
皇不顾贵族的反对,宣布将这里作为他居住和办公的地点。历任沙皇都在以西方城市为蓝
本建成的港口城市圣弗拉迪斯堡统治着帝国,可尼古莱三世想让瓦兰吉亚记住,它的根基
位于东方。
阿列克谢·费德罗维奇·巴亚廷斯基豪宅的大门比维纳皇宫的宫门还要金碧辉煌。拉马
车的是稀有的白马,卫士身旁是比白马还要稀有的波索犬,一种产自萨哈的“风之犬”。虽
然它们体型巨大,但骨骼纤细,仿佛是被风吹塑而成的。不过它们得名“风之犬”的真正原
因是,它们的皮毛会随着风吹而改变颜色。最名贵的一种会变成浅蓝色,其余则变成银白
色,宛如落在短短皮毛上的星光。这一特性险些导致波索犬灭绝,直到瓦兰吉亚的贵族逐
渐将它们的用途从制作狗皮大衣转为看家护院。一只波索犬会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发
动攻击,动作迅捷,无声无息,宛如魔法。
狐狸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时候,波索犬抬起尖鼻子嗅了又嗅。莫斯科瓦人无论贫富,都
在城中向往着田园生活,而波索犬看守的这座豪宅是典型的莫斯科瓦风格建筑,宽阔的内
庭里,孔雀和火鸡在菜畦间刨食。有堆柴火的棚屋和一座温室,温室玻璃保护橘子树不受
严寒的侵扰。豪宅的屋顶如地毯般五彩斑斓,塔楼的尖顶如金色蓓蕾般伸向天空。狐狸微
笑着望向雅各布。没错,她体内的狐狸也喜欢这样的豪宅。
那个被夏努特从狼人的利齿下救出的男人让他们等着。每过一分钟,夏努特的脸色就
阴沉一分。他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张皮沙发上,那沙发比食人魔酒馆里所有的陈设加起来都
要贵。仆人用帕斯产的银托盘献上土豆烧酒,夏努特眼巴巴地望着西尔万把酒一饮而尽。
雅各布很高兴夏努特又没法喝酒了,不过那是因为他服了苦墓粉。
狐狸站在一扇遮着皮草的窗户旁(在莫斯科瓦,就算夏天的晚上也可能会变得很
冷),望着这座城市。透过重重屋顶看去,城市的轮廓仿佛印在层层叠叠的彩纸上。雅各
布很熟悉狐狸这样一言不发的观望。她能够就这样站上几个钟头。画面、声响、气味……
多年之后,她依然能想起每一个细节。当她全神贯注、浑然忘我地观察着当下的景象时,
雅各布喜欢凝视她的脸。雅各布,不许爱她。夏努特第三次讲起自己对阿列克谢·费德罗
维奇·巴亚廷斯基的大恩大德,雅各布感觉到自己对狐狸那禁忌的欲望,这比十七号的玻
璃手和雅加婆婆的乌鸦还要让他痛苦。
一只钟在壁炉架上嘀嗒作响。每到整点,就有一只金熊从钟里出来,随着乐曲旋转。
当金熊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夏努特起身骂了一句从西尔万那儿学来的脏话。与此同时,仆
人打开了门,仿佛阿列克谢·费德罗维奇·巴亚廷斯基等的就是这句粗鄙的提示语。他是雅
各布见过的最肥硕的男人,就连需要六层脂肪来抵御故乡严寒的西伯利亚棕熊也自愧不
如。很难相信他真的如夏努特所说,作为高级军官参与了两次战争。他打量狐狸的眼神倒
是坐实了夏努特背着他说过的弱点:好色。巴亚廷斯基热衷于决斗。明天早餐时,将会有
仆人告诉雅各布一行,他的主人刚刚用枪打伤了瓦兰吉亚最著名钢琴家的左臂,就因为他
指控那名钢琴家和他的太太有染。
巴亚廷斯基飞快地扫了雅各布一眼,对西尔万脖子上的文身评价道:“不赖嘛。在雅
库茨亚还是君士坦丁堡文的?”不等西尔万作答,他便给了夏努特一个大大的拥抱,显然
是为了弥补那漫长的等待。
“有个意料之外的邀请,来自路易斯安那的大使。他那儿最适合玩牌了,可惜我输了
一大笔钱。”巴亚廷斯基的声音洪亮得像个歌剧演员——就他的身形而言,这倒并不出奇
——又柔和得宛如他领子上的熊皮。
“我的朋友,你的胳膊是在哪儿丢的?”他呼喝着用戴满戒指的手指捶了捶夏努特的胸
口,“瞧瞧你,你老啦!你就没去找找不老泉?”
“我没找到。”夏努特怏怏不乐地回敬道,“你呢?你被吉尔吉斯斯坦的麻蝇给咬了
吗?据说那种蝇子的毒素能让人拉出金子来。”
巴亚廷斯基带着自得的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有意思!不过我没被咬。这都怪我
的新门牙,你不会相信的,它们让我想吃东西。”他像只狗一般露出了门牙,那是四颗淡
红色玛瑙做成的假牙。“这是赌注。石人击沉了阿尔比恩的军舰,我就得镶上这四颗牙。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乐在其中!虽然和阿尔比恩人的战争让我发了财,不过也是时候让那
群岛上的狗子知道,终于有人要和他们争夺海上霸权了。无意冒犯。”他看了雅各布一
眼,补充道,“您来自阿尔比恩,对吧?我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儿来的。他甚至为您的
国王殿下打探情报。虽然他不肯承认,但莫斯科瓦的每个人都知道。太可惜了,他是个很
棒的酒搭子。我曾经试着说服他为我办事,可他连听都不听。对祖国的爱啊。一个人怎么
能爱瓦兰吉亚以外的国家呢?”
夏努特附和着一同大笑,可他投向雅各布的目光却沉着而冷静。
“别瞎说了!你手下肯定有比他更好的间谍!”他说着,用仅存的那只胳膊揽住了巴亚
廷斯基的宽肩,“说说呗,黑女妖已经到莫斯科瓦了吗?”
巴亚廷斯基一脸气恼地整了整他的镀金袖扣,活像个被抓住说了大话的中学生。
“黑女妖,黑女妖!谁有兴趣管她在哪儿?”他用一个轻蔑的手势反驳道,险些戳瞎了
一个仆人的眼睛,“瓦兰吉亚不需要魔法来打败它的敌人。且不说沙皇陛下从来不会蠢到
为一个被石人国王抛弃的情妇而挑衅石人族……别聊这个了。你在莫斯科瓦,这可是全世
界最好的城市!来条新胳膊怎么样?我认识一个铁匠,他替所有在切尔克西亚之战中断手
断脚的军官制作假肢。对伟大的阿尔伯特·夏努特而言,他造的钢铁胳膊可比你戴着的这
只寒碜的木头玩意合衬多了。那些胳膊的手指能够活动!要是你出得起价,他还能给你弄
成镀金的。”
夏努特难以置信地望着巴亚廷斯基,仿佛他说的是能在菜畦里种出胳膊来。
“胡说八道……”他咕哝着摸了摸那只戴了多年的木头假手,“这寒碜玩意我用着挺好
的。不过你提到的那个朋友怎么样了?那个间谍……说不定我认识他。”阿尔伯特·夏努特
可不会轻易放弃。
“大家都叫他‘波索犬’。”巴亚廷斯基从刺绣精致的马甲里掏出怀表,看了眼表盘,“他
骗沙皇说自己的祖上是瓦兰吉亚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骗子。据可靠消息,他来自卡勒多
尼亚。”
“‘波索犬’?我认识一个外号是‘风之犬’的男人。”雅各布插嘴道,“他是阿尔比恩在里
奥尼亚最好的间谍。”
“说不定是同一个人。”巴亚廷斯基抚摸着他那头精心打理的卷发,“抱歉,沙皇今晚
有一场舞会,我得去更衣了。我还得和厨子聊聊这周接下来几天的菜谱。我家对吃很讲
究。”
他对狐狸微微一笑,露出四颗红玛瑙门牙。“我可能需要带一名女伴去舞会。我太太
带着女儿们去了乡下,她觉得在莫斯科瓦太累了。”
狐狸用眼神询问雅各布。
“很遗憾,阿列克谢·费德罗维奇,”雅各布代狐狸答道,“奥格尔女士要和我一起参加
沙皇的舞会。”
“是吗?”巴亚廷斯基第一次把雅各布好好打量了一番,“莫斯科瓦一些最有影响力的
大人物都弄不到邀请函,沙皇为什么要给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这份荣耀?无意冒犯,不
过就连我的马车夫穿得都比您体面。”
“他会得到邀请函的,阿列克谢。”夏努特说,“你大概听说过雅各布·雷克里斯吧?他
也算是个薄有虚名的寻宝人了。这不奇怪,毕竟他在我手下做了好些年学徒。”
“雷克里斯?哦,对,对,自然听说过。”巴亚廷斯基把仆人递来的一粒夹心无花果塞
进嘴里,“您替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特蕾莎找到了玻璃鞋,不过她现在对您应该没什么好
感。洛林王储不正悬赏捉拿您吗?”他冲狐狸微微一笑,仿佛不得不对她这位不称职的男
伴表达遗憾。
狐狸回以微笑,并用手按了按空空如也的口袋,提醒雅各布不要出言不逊,坏了巴亚
廷斯基的好客之情。
“我让人收拾了几间最好的房间,”他说,“我家很欢迎客人来访,就算是来自阿尔比
恩的客人也不例外。”他看了雅各布一眼,补充道。“我每天中午都会让人在屋顶升一面
旗,就是为了让全莫斯科瓦的人知道,我家厨子已经做好饭了,欢迎全城人来见证,再没
有哪儿的伙食比我家更好。有时候我都不认识桌边的客人。可生命短暂,我们的冬天又这
么冷!您是哪儿来的?”他问正往嘴里塞夹心无花果的西尔万,“别也是来自阿尔比恩的
吧?”
西尔万被无花果噎着了,向夏努特投去求助的眼神。
“哦,不是的,不是的,西尔万来自阿卡迪亚。”夏努特代他答道。
巴亚廷斯基充满遗憾地打量着西尔万。“那儿的殖民地可是穷山恶水啊。驼子国王早
就受够那儿了。瓦兰吉亚很乐意替他分忧。”
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一名仆人提醒他该出发了,他冲狐狸欠了欠身。
“再会,小姐。”他说着,吻了吻狐狸的手,“因为有幸招待您,我就原谅阿尔伯特把
一个阿尔比恩人带来我家了。莫斯科瓦有很多舞会,我很擅长跳舞。我不会放弃成为您舞
伴的希望。”
夏努特没注意到他那位老朋友又把他们扔给了仆人。他站在原地,凝视着自己的木头
手。“钢铁做的手指,”他喃喃道,“它们不会生锈吗?”
雅各布发现狐狸在打量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对了,他们哪有钱买昂贵的舞会礼服?
他想着,要是把当初十七号用他身体变的那些白银装在口袋里就好了。夏努特已经开始打
量壁炉架上的那只钟了,估算着它在莫斯科瓦黑市上的售价,而狐狸则从手指上摘下一枚
戒指。
“给,”她说着,把戒指放到了雅各布手上,“我相信,它原来的主人不会反对用它来
换舞会礼服。”
这枚戒指是在一个食人魔的山洞里发现的。狐狸杀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打磨受害人的
珠宝。
沙皇的舞会
舞会大厅里声音嘈杂,仿佛一窝野蜂齐鸣,就连墙上淡黄色的金饰也稠如蜂蜜,还有
那乐曲声!儿时的狐狸经常闭着眼睛在森林里旋转,想象着自己正在这样一座舞会厅里翩
翩起舞。鸟儿的歌唱和头顶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便是她的管弦乐团。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
座宫殿的孔雀石立柱间起舞,一直舞到双脚发疼为止。据说那些柱子是一个女巫送给瓦兰
吉亚沙皇的。
人潮从高高的大门里涌进来,巨大的舞会厅似乎都要容纳不下了。许多男人都穿着军
装,军装的颜色和代表的国家各异。狐狸看到了瓦兰吉亚的黑色军装、阿尔比恩的蓝色军
装、洛林的红色军装以及苏莱曼帝国的孔雀绿军装。女士发间佩戴着人鱼泪珠和金色的发
网,蒙着洛林的花边面纱,穿着中华丝绸制成的裙子,有深蓝色、紫罗兰色和祖母绿色
的,裙边上绣着精灵玻璃和钻石。纵然如此,当狐狸挽着雅各布的胳膊穿过人群时,她还
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裙子是朱红色的。
“我显眼得就像雪里的一滴血。”她对雅各布耳语道。
“更像一捧塑料花中的野罂粟。”雅各布一面低声回道,一面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两杯
香槟,“我去和沙皇谈生意的时候,你确定你能照顾好自己?巴亚廷斯基一见我走了,肯
定会马上来招惹你的。”
“只要他是个好舞伴……如果他跳得不好,我就往他脚上踩,”狐狸轻声答道,“他肯
定很宝贝自己的鞋子。”
她只和雅各布在阿尔比恩的一个乡村舞会上跳过一次舞。还没跳几步,就看到几个醉
醺醺的士兵点燃了雅各布那位历史学家朋友邓巴的尾巴,雅各布自然是赶去救他了。
她真想和他跳舞啊,在这个大厅里,穿着这身裙子,可赤杨精偷走了她原本唾手可得
的幸福。若她不曾开始憧憬幸福,这一切也就不会如此难熬。过去几个月来,他们越来越
放任对彼此的暧昧举动,可如今他们连手都不敢碰一下。狐狸太了解雅各布了,所以不指
望能改变现状。只要雅各布相信这样能保护她,他就不会改变。
西方最有名的寻宝人来到莫斯科瓦的消息让沙皇十分高兴。他不仅邀请雅各布来参加
舞会,还承诺让他参观自己收藏的魔法宝物。与维纳皇室的藏宝阁不同,沙皇的收藏馆并
不对外开放。狐狸和西尔万打赌,沙皇会让他们去替他抓火鸟。而夏努特则相信,沙皇想
要的是智者瓦丝丽莎的那条羽毛裙。相传瓦丝丽莎是海王的女儿,许多任沙皇曾尝试把她
引到自己的宫廷里来,可都没有成功。无论任务是什么,报酬都会填满他们那空空如也的
口袋。就算威尔和黑女妖没有来莫斯科瓦,有了沙皇的提携,他们也能在瓦兰吉亚畅行无
阻。而通常情况下,外国人只能游历瓦兰吉亚的部分地区。
一名瓦兰吉亚军官从狐狸身边挤了过去,险些撞飞她手中的玻璃杯。他冲她微微一
笑,笑容半是抱歉,半是恭维。巴亚廷斯基的守门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主人手下跑腿的伙
计玩牌。他告诉过狐狸,瓦兰吉亚军官对舞技的自豪不亚于决斗时对枪法的自豪。大部分
军官都习惯了每晚至少参加一场舞会。狐狸问他们是否每晚都决斗,守门人只以自豪的点
头作为回答。
这么多男人。
你瞧瞧他们,狐狸,这世上不是只有雅各布一个男人。
可她的眼睛还是转向了雅各布,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狐狸顺着他的目光,
看到了五个穿灰色军装的石人。巴亚廷斯基曾告诉过夏努特,卡米恩在莫斯科瓦。石人不
厌其烦地强调,他不是为了老情人而来,而是为了和沙皇结盟。
有三个石人狐狸从未见过,可另外两个是老熟人了。亨茨奥的出现并不奇怪。卡米恩
做国事访问时总是带着他的铁石英猎犬。狐狸曾在某个石人地牢里见过亨茨奥身旁的那个
女兵,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亨茨奥同样也注意到了雅各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雅各布,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左眼因为阳光的照射而苍白如雪。亨茨奥对其他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朝他们走了过
来。那个女兵像他的第二道影子般紧随其后。
狐狸眼见雅各布绷紧了肩膀。并不是很多人都有机会遇见曾险些杀死自己的凶手。亨
茨奥微笑着走向雅各布,仿佛想起了那射中雅各布心脏的精准一枪。在女妖谷时,雅各布
差点一枪崩了亨茨奥身边的那个女兵,她把蝎子放到他的胸口上作为报复。娜瑟尔的脸上
不动声色,可狐狸能感觉到她十分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回忆不断闪现。雅各布和石人一样表现得镇定自若,可他骗不了狐狸。亨茨奥曾将威
尔交给黑女妖,也曾经羞辱乃至试图摧毁雅各布。对于这样的伤害,雅各布回之以进攻、
傲慢和冷漠。当狐狸还不够了解雅各布的时候,她害怕他的冷漠,不懂得那是他在试图保
护自己的敏感和脆弱。
“呦,这不是偷飞机的贼吗?或者我换种说法:这不是那个就是死不了的家伙吗?”亨
茨奥按照石人族的习惯,握拳按胸向雅各布致意,或许也是在提醒雅各布那颗射穿他胸膛
的子弹,“你和阿尔比恩海军一起沉入大海峡的时候,我就庆祝过了。后来听说你在亡者
之城里被烧死了。‘杂种’发誓说那是他亲眼所见,可我一直都当他是个骗子。”
“哦,对,‘杂种’。他怎么样?”雅各布的语气中只有礼貌性的寒暄。
“我怎么知道?他行踪不定。我不相信他,他有太多黑玛瑙族的血统了。”
听起来,亨茨奥并不知道“杂种”正和谁同行。自从血色婚礼之后,石人族就在寻找玉
战士。至于内尔隆为什么还没有把威尔交出去,可能有很多原因。“杂种”没有认出他来?
他有自己的复仇计划?还是说亨茨奥只是太擅长伪装了?狐狸不知道哪种解释更让人不
安,她只知道,就连她都很难从石人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亨茨奥匆匆扫了狐狸一眼,这证明了她的猜想,他没有认出她。她的样子变化很大,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更年轻,脏兮兮的,因为相信石人枪杀了雅各布而痛哭流涕。
她永远不会原谅亨茨奥给她带来的伤害。
“对了,”他打量着四周的宾客,“什么风把雅各布·雷克里斯吹来了莫斯科瓦?”
“我和您一样,都没有改行。”雅各布答道,“不过我发现您带了个保镖。我猜,在地
面上的日子是有代价的,而您也不再是年轻人了。”
他们就喜欢互戳彼此的痛处,像两条还没分出高下的狗。娜瑟尔满怀愤恨地瞪着雅各
布,狐狸试着挡到他身前去保护他。
“雷克里斯先生?”一个军官在雅各布身后站定,基本没什么口音地准确念出了雅各布
的姓氏,“尊敬的瓦兰吉亚沙皇陛下、尼古莱三世想和您聊聊我国无穷无尽的魔法宝物。”
亨茨奥目送雅各布跟随那位军官离去,忘记了狐狸。雅各布带给亨茨奥的回忆几乎和
他带给雅各布的回忆同样耻辱:逃脱的囚犯,被偷的飞机,险些要了他性命的血色婚
礼……
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亨茨奥忽然转身,和他的女保镖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并没
有注意到狐狸的存在。狐狸很高兴他消失于自己的视野之外。
雅各布已经站到了沙皇身旁。尼古莱三世在大厅另一头一个装点着鲜花的廊台上接待
来宾,陪伴着他的是目前最得宠的情妇。传闻她有水妖血统,她那浅绿色的头发让传言变
得可信。沙皇的情妇冲一个男人微笑着,狐狸第一次看到没穿军装的卡米恩,石人族的第
一任国王。或许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和平意图,他穿的是燕尾服。他那红玛瑙皮肤在烛光中
闪烁着红铜般的光泽。狐狸真想听听他对雅各布说了什么。由于廊台脚下人潮拥挤,卡米
恩的保镖显得有些紧张。就在不久之前,黑玛瑙石人又发动了一次针对卡米恩的暗杀,三
个保镖因此丧命。他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究竟是为了亲自和沙皇结盟,还是因为害怕自己
的老情人给瓦兰吉亚开出更诱人的条件?“卡米恩不知道‘恐惧’这个词为何意。”就连他的
敌人也这么描述这位石人国王。可如果是因为爱情呢?因为嫉妒呢?因为对谋杀他儿子的
凶手的愤怒呢?如果她真的是凶手……虽然过去几周里,很多人因为挡了黑女妖的路而丢
了性命,可雅各布还是怀疑她是否真的是凶手,而且他不是唯一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
莫斯科瓦在屏息等待着黑女妖的到来,今晚如此,大厅里的人们亦然。有哪个场合比
沙皇的舞会更适合黑女妖登场的呢?每当典礼官通报某个新客人的到来,所有眼睛都会转
向门口,连卡米恩的眼睛也不例外。
“我可以请您跳下一支舞吗?”
一个穿着瓦兰吉亚军装的俊美军官对狐狸鞠躬行礼。狐狸,这世上不是只有雅各布
一个男人。她把手搭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说不定她从舞池里打探到的关于黑女妖的消
息,会比雅各布从那个一心想聊魔法宝物的沙皇那儿听到的更多。真相在预料之外的地方
留下线索,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乐队开始演奏,音乐如某种迷人的香气填满了大厅,赛莱斯特和她体内的狐狸都无法
抵挡它的诱惑。俊美的军官既不会说狐狸的母语,也不会说奥斯特雷恩语或阿尔比恩语。
他并不搭话,只是一味沉默着微笑,这让狐狸记起自己正身处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可
惜他的舞技还不及路多维科·雷斯曼的一半。雷斯曼在他父亲的宴会上教会了狐狸来自维
纳的最新舞步。狐狸疲于不让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踩到她的脚和裙摆,而雅各布依然站在
卡米恩和沙皇之间……
和那个俊美的军官相比,下一个请狐狸跳舞的大臣舞技要好得多。他说一口流利的洛
林语,可聊的只是些宫廷秘闻:沙皇最新的情妇(看来不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女士),莫
斯科瓦最好的裁缝,最有名的制帽匠……他显然认为女士感兴趣的话题就这么几个。狐狸
希望乐队能演奏得更响亮些,盖过他滔滔不绝的废话。在弦乐器和单簧管之间,他的声音
宛如某件调错了音的乐器。
第三个来向狐狸邀舞的人是个海军上将。他那双汗津津的手在狐狸的红绸裙上留下了
湿漉漉的印子。他用满是口水的嘴吻了狐狸的手,打探着她的住址。狐狸恨不得代雅各布
去和沙皇聊宝藏,她真后悔没机会与雅各布共舞。
有人在她身旁轻咳一声。
“我不知道自己的舞技有没有好到既不会踩到裙子,又不会踩到舞伴,不过我承诺,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风之犬”几乎一点没变,看着依然不像个间谍,狐狸更喜欢他的瓦兰吉亚语外号“波
索犬”。他用狐狸的母语和她说话,一口洛林语说得流利自然(如果狐狸没记错,他能说
十多种语言),不过他说的每个词都带着卡勒多尼亚口音。卡勒多尼亚有着灰绿色的多石
山峰,刷成牛血色的屋子,满是巨人足印的山谷,倒映着破败城堡的咸水湖,身披铁鳞、
伏击渔夫的怪兽,以及卡勒多尼亚特有的白如人鱼泪的沙滩和能从雨水中幻化出武士的多
雾山谷。狐狸喜欢卡勒多尼亚,也喜欢“风之犬”,她一直盼着能再见到他。
他长得英俊,但也有缺陷。他瘦得像根芦苇秆(让人误以为他是因为体型才有了那个
绰号),一头金灰色的头发并不服帖,他总要一边说话,一边把头发从额头上捋开。他的
眼睛是卡勒多尼亚人里并不常见的棕色,聪明得让人不安,眼中的无畏神似雅各布——无
论对人对己,他莽撞起来可能比雅各布更加不计后果。
“这条美丽的裙子和这张美丽的脸属于哪个美人?”
狐狸就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
“赛莱斯特·奥格尔。请问您尊姓大名?”
他为猜对了她的母语而笑得一脸自得。
他微微欠了欠身,这说明他并不喜欢鞠躬。“坦南特,奥兰多·坦南特。”
狐狸吃了一惊,她还以为他会说个假名。不过,说不定这就是个假名。
“奥格尔小姐,可否与您共舞?”他伸出胳膊。
“有一个条件。”
他笑了。他喜欢这个游戏。狐狸怀疑,对坦南特而言,万事皆是游戏,他比雅各布还
要玩世不恭。
“什么条件?”
狐狸悄悄看了眼雅各布的方向。雅各布正和沙皇聊着天,而沙皇的情妇目不转睛地望
着卡米恩。
“话题由我来决定。”她说,“我再也受不了边跳舞边聊最新款的帽子了。”
坦南特笑了。“太可惜了,这可是我最爱的话题,不过我会努力再找一个话题的。”
这一回狐狸接受了他的邀请。
“替阿尔比恩的威尔弗雷德卖命,在莫斯科瓦比较有趣,还是在梅特拉吉尔塔比较有
趣?”
他的眼神在说:你对我的了解甚于我对你的了解,这可不行。“替人卖命从来都没什
么乐子可言。”
狐狸喜欢这个答案。她的狐狸直觉嗅到了狡猾的气息,但没有诡计或恶意。不过话说
回来,她的直觉也没有提醒她小心蓝胡子。想到蓝胡子,狐狸瞬间把被奥兰多·坦南特握
住的手缩了回来,不过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有时候,她会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完全相信某
个男人的触碰或微笑,就连雅各布的脸也永远和蓝胡子的红房间联系在了一起。
在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的舞池宛如一个结了冰的湖。乐队演奏了一支波尔卡舞
曲,狐狸觉得音乐仿佛是她的第二重心跳。
“沙皇秘密地将一个农奴的女儿纳为情妇,这事是真的吗?”
“哦,没错。他甚至特意建造了一座宫殿来金屋藏娇。她有一副好嗓子,可她只能为
他歌唱。所有其他情妇都只是为了向那些贵族证明,他爱贵族之女甚于农奴之女。”
他是个好舞伴,舞技精湛,狐狸从未如此享受自己的人形。
“你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做沙皇的情妇,拥有自己的宫殿,却只能做爱的囚徒。”
“人总是为爱所困。”狐狸脱口而出,仿佛她已经把这句话说了无数遍,然而她却从未
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想的。
“有意思。何出此言?你有糟糕的经历?”
“话题由我来决定。”
“说得好!那些我们为之卖命的先生,那些我们爱着的女士……下一个话题聊什么?”
“黑女妖会把她的魔法带来莫斯科瓦吗?”
在跳舞的时候,就连一个间谍也很难瞬间掩饰自己的惊讶,不过坦南特只乱了一拍。
“抱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所知道的和沙皇的情报人员一样少。”他朝狐狸俯下身
来,嘴唇几乎碰到了她的耳朵,“我答应过海象国王威尔弗雷德,最迟一周后就会拍电报
告诉他答案,不过我承诺,你会比他先知道答案。”
这一次轮到狐狸微笑了。在他的身旁,她觉得很轻松。狐狸,你是跳昏了头,如此
而已。
她继续发问,以免坦南特发觉她其实只想知道那一个答案。“沙皇的魔法收藏馆里最
贵重的宝物是什么?”“他真的有一匹飞马吗?”“他把两个觊觎他王位的异母兄弟流放去了
雅库茨亚,这事是真的吗?”
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坦南特对狐狸讲述了沙皇魔法收藏馆中的铁狼和飞毯,以及
沙皇流亡的兄弟在雅库茨亚修建的冰宫,还说起莫斯科瓦的街道在一周前忽然地震了,沙
皇为此派人去地底寻找幸存的巨龙。当他补充说他们只找到了耗子和某个无政府主义者的
炸弹时,狐狸喜欢他语气中的失望。
当乐队放下乐器时,世界仿佛忽然间安静了。没有了坦南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狐狸
觉得很冷。
“三天,”坦南特一边领着她走出舞池,一边低声说道,“给我三天时间寻找答案。虽
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吻了吻狐狸的脸颊,狐狸感觉到蓝胡子留下的阴影。可她把阴影赶回到蓝胡子那血
腥的房子里,强迫自己忘记因为蓝胡子一事,爱欲已经和恐惧融为了一体。
“瞧瞧这是谁?奥兰多·坦南特!”雅各布忽然出现在狐狸身旁,把狐狸吓了一跳,仿
佛被一个陌生人搂住了胳膊,“你受够梅特拉吉尔塔炎热的夏天了吗?”
“雅各布。”坦南特记起了他,不禁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从头到脚打量着狐
狸,“不,这不可能。”
“我明白。她穿狐皮裙的频率太高了。你说说她!她不听我的话。”
狐狸无法读懂坦南特投向她的目光中的确切含义。或许是因为他间谍的身份,她在他
的目光中发现了对她的理解:他经常要换一个新的名字,变换自己的外形,在一个新地方
建立起新的生活。
“变身可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他说,“抱歉,我占用了她这么久的时间。我真的没发
现,面前的姑娘就是那个和雅各布形影不离的女孩。”
“不,狐狸只属于她自己。”雅各布的回答中不只有自豪和温柔,还有痛苦、悔恨和恐
惧。走吧!你是自由的。别让我再伤害你了……
沙皇准备离开大厅。乐手急忙拿起他们的乐器。在瓦兰吉亚国歌的乐曲声中,人潮如
遇见苍鹰的鸟群般散开。沙皇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冲雅各布点了点头。尼古莱三世比他
的大部分军官都要高,有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和神似瓦兰吉亚国徽上双头鹰的侧面轮廓。
无论男女都无比仰慕地目送着他。“他会让瓦兰吉亚再度复兴”“他会让贵族想起我们的根
在东方”“他会解放农奴、消除贫富矛盾”——狐狸今晚没有听到一句关于沙皇的坏话,不
过这毕竟是他的舞会、他的宫殿。
除了他的情妇,十几名军官也尾随沙皇走出了大厅,其中包括卡米恩。亨茨奥与其他
石人在门口与他会合。
“石人族与瓦兰吉亚正式结盟了?”雅各布问,“你的老板肯定不会喜欢这个消息。”
“的确如此。”坦南特答道,“石人族应该送了沙皇一份大礼。和人们通常献给沙皇的
那种镶着珠宝的宝剑不同,石人族的礼物更加实用。至于礼物是什么,那是全莫斯科瓦保
守最好的秘密。你来这儿找什么?火鸟?金苹果?雅加婆婆的那些头骨?还是说,你的目
的和你这位女伴的问题有关?”
他不等雅各布回答,便对狐狸耳语道:“我希望黑女妖别太快到来,这样雅各布和你
就会留在莫斯科瓦了。”
随后,他走入了人群之中。
羁绊
黑女妖所过之处,锋利的草叶间开出了花朵。雨水亲吻着她的肌肤,树木低语着她的
名字,可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那条纱线。自从卡米恩到了莫斯科瓦,这条金色的纱线就成了
困住她的索套。
他离她如此之近。
他为什么要来?让西提拉掉转马车驶向莫斯科瓦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她不惜弄假成
真,而这种欲望也让她的羞耻感盖过了愤怒。
雨水绵绵不绝,打湿了她的衣裙和头发,仿佛想把全世界都变成那片孕育出女妖的湖
泊。“继续走!”她对自己下令,“离他远远的!”可她并没有继续走,而是站在原地,站在
这片陌生而浩渺的苍穹之下,暗自揣度着卡米恩的感受。他是否想念她?他是否真的相信
是她杀了他的儿子?
他离她如此之近。
“我们得继续走。”唐纳斯马克抹去脸上的雨水,“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
踪我们。”
有人在跟踪我们。说得好像她全不知情似的。她梦见了玻璃和玉石。可那又算得了
什么?她想要逃离的人是卡米恩。她的姐妹不会明白这一点,就像她们不明白她竟会为了
卡米恩而离开女妖岛。
走吧,离开她们,离开他,离开你自己。这才是她踏上这辆马车的原因。自打她记事
起,她就梦见过那个跟踪她的年轻人。或许只有当他追上了她,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她一直相信他有朝一日会让她解脱的。至于那些监视他的人……在黑女妖的梦境中,他们
只是两个由玻璃和白银构成的模糊轮廓,在那个黑色的石人身旁近乎隐形,仿佛他们能够
躲过她的耳目。虽然她和红女妖都没有遇见过消失的赤杨精,但她知道派他们来的人正是
赤杨精。几年前,她和卡米恩在一座宫殿里过夜。她偶然在离宫殿不远处见到了一株银赤
杨。虽然那棵树的周围全是积雪,树下却潮热如夏夜。在叶片的沙沙声中,她听到了一个
声音。她喜欢那声音,她喜欢许多她的姐妹所惧怕的东西。
为什么卡米恩要来东方?
不是因为她。
绝不是。
即使是因为她,他也不会承认的。
虽然唐纳斯马克难掩自己的不耐烦,黑女妖却依旧久久伫立在原地。她想要带着自己
不曾拥有的那颗心去寻找那个自己想要逃离的人。卡米恩给了她一颗心。当她在他身旁的
时候,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暮色降临,她终于钻进了马车。西提拉驱动了马匹,那根金色的纱线如琴弦般绷紧,
且叹且歌。
黑女妖命令她那位幽灵车夫走得快一些。
不是因为白银。
不是因为玉石。
只是因为他。
她只属于她自己
午夜刚过,雅各布一行便离开了沙皇的舞会。巴亚廷斯基把接下来的时间花在和洛林
大使玩牌上,而雅各布则躺在歌吟木做成的床上。这张床八成是巴亚廷斯基从索马买来
的。虽然床柱发出的歌声悦耳动听,可雅各布还是难以入睡。黑女妖没有在舞会上出现。
她不知所终,更别提威尔了。邓巴那边也依然没有消息,沙皇两天后才会告诉他要找什么
宝物。等待,雅各布依然不擅长等待。他应该和狐狸共舞,学她跳到精疲力竭……
天已经亮了(莫斯科瓦的夏夜很短),雅各布终于放弃入睡的企图,穿上了他的旧衣
服。巴亚廷斯基的仆人已经把衣服洗净补好,即使那件马甲是前任女王所赠,那些衣服也
没有显得更光鲜体面。狐狸很喜欢拿雅各布的爱衣如命打趣,雅各布每次都反驳说,这全
是镜中世界的错,因为这个世界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在玩变装游戏(不过他知道这并非全部
的事实)。
这一回,卡片从他的马甲里掉了出来。
看样子你有情敌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嫉妒,赤杨精当然要让雅各布嫉妒,还有什么比嫉妒更能淹没他的理智?他应该听从
红女妖的建议,把卡片埋了。
她已经厌倦了你那永无止境的旅程。可你宁愿听从你的老情人,也不愿只为她设
想一次。你弟弟、女妖、克拉拉——别人永远比她重要。她没法把眼睛从“风之犬”身
上挪开,你真是自作自受。
每个字都仿佛一滴毒药,即使知道是谁写的,也无助于缓解雅各布的痛苦。
雅各布走出房间,巴亚廷斯基的豪宅依然被清晨的宁静所笼罩,走廊上只听得见仆人
轻巧的脚步声。他们把为琪琪莫拉怪准备的、盛着蜂蜜的碟子放到窗前,用扫帚把进屋避
寒的玛拉吉怪轰出门去。狐狸房间的门后也是一片寂静,虽然雅各布很想和她聊聊,但还
是没有叫醒她。这个无眠之夜让他有了个主意,可他疲惫的大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
意。
雅各布其实对占卜师和预言家持不以为然的态度,他不想知道自己或别人的未来。不
过据说莫斯科瓦的玻璃球占卜师能看到现在的事,无论这些事发生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
落。与其坐等黑女妖或沙皇的消息,还不如试一试问问那些占卜师关于威尔的消息。在镜
中世界,莫斯科瓦的占卜师自称“辛提萨人”。“他们四海为家,游离于时间之外。”阿尔玛
如此解释流浪民族的天性,“那些定居者既害怕他们,又嫉妒他们的自由。”所以那些定居
者不时会对辛提萨人的彩色篷车放火。
雅各布循着新出炉面包的香气找到了通往巴亚廷斯基家厨房的路。厨娘和巴亚廷斯基
一样身宽体胖。见到高贵的客人迷路闯进厨房,她吓了一大跳。平复心神后,她从茶炊里
给雅各布倒了杯茶,给了他一碗撒了肉桂的麦片粥。
雅各布问厨娘在哪儿可以找到玻璃球占卜师,她答道:“听说她们在屠宰场的后面。
可她们会骗你的。她们只对自己的族人说真话。”
尽管如此,包括沙皇在内的王公贵族依然对她们趋之若鹜。
雅各布上路的时候,天色尚早。巴亚廷斯基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睡着一群乞丐。雅各
布一路上只遇到几个喝了通宵的军官和每天清晨在鹅卵石路上铲马粪的清洁工。那些马粪
是马车夫和骑士留下的。雅各布在身后的商店橱窗上瞥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石人,那个石
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雅各布转过身去,跟踪他的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过在下一个拐
角,雅各布再次捕捉到了他的身影。那是一个月光石石人,石人族的大部分密探都有着月
光石皮肤,因为这种苍白的肤色最像人类的皮肤。
雅各布在一家皮货商的橱窗前站定,橱窗里陈列的狐皮大衣让他很不舒服。他一度想
直接忽略那个石人。就算他告诉亨茨奥,雅各布·雷克里斯去见了玻璃球占卜师,那又如
何?可另外,万一那个跟踪者查出他问的是什么……不行,得甩掉他。
雅各布决定改变方向,假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那个石人是个跟踪好
手,可雅各布曾经甩掉过众多跟踪者。
虽然时间还早,但乞丐广场上已经很热闹了。广场正中的教堂是莫斯科瓦最美的教堂
之一。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教堂的台阶上、教堂前的广场上或站或坐或爬,想要通过唤醒
同胞的同情心和未泯的良知来求一条生路。有些人通过弹奏乐器来博取同情,有些人则是
通过展示疤痕、伤口或不幸遭遇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烙印。残疾人、麻风病人、瓦兰吉亚战
争中幸存的老兵……广场上人满为患,乍一看,他们同样可怜,可实际上,莫斯科瓦乞丐
间的等级森严程度不啻沙皇的宫廷,同样有“贵族”“侍从”“农奴”和“造反者”之分。雅各布
越过那些包裹在褴褛衣衫中的身躯,他们来自瓦兰吉亚的各个地区。训练有素的猴子和小
孩想要抱住雅各布的大腿。他偷偷环顾四周,满意地看到那个石人被一个麻风病人用残缺
的手拦住了。雅各布想再给他使点绊子。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抓了满满一把卖掉狐狸的戒指后用剩下的硬币,不等台阶上方驻
扎在教堂廊柱间的“贵族”注意到他,便将硬币撒向了拥挤的人群。他需要的是那些如地毯
般铺满广场的普通乞丐。随着他的动作,“地毯”起伏如海浪,淹没了绝望的石人。雅各布
几乎有点同情他了。要是向亨茨奥汇报说,因为一群乞丐所以跟丢了雅各布,肯定够他受
的。
辛提萨人把营地扎在了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和两家屠宰场的牲口棚之间。他们总是在这
种糟糕的地方扎营,可营地的景象却并不凄惨。篷车和帐篷色彩艳丽,可与雅加婆婆的毯
子相媲美。几匹马正顶着乱蓬蓬的马鬃吃着草,一把中提琴和一架手风琴在清晨新鲜的空
气中散布着对远方的向往……对这个流浪的民族而言,音乐是一项可靠的收入来源。不仅
仅在莫斯科瓦,各地的有钱人都乐意花钱请辛提萨人去沙龙和舞会上演奏,激发他们关于
自由和冒险的美梦。就连沙皇也必须配着辛提萨人的中提琴演奏才吃得下早饭。
一头被驯养的熊在一辆篷车前伸着懒腰(它的鼻环表明它并非自愿接受驯养),母鸡
在帐篷的支柱间啄食,一只独眼猫用琥珀色的眼睛旁观两只狗打架……就连莫斯科瓦也无
法躲开现代化的脚步,可眼前的情景却仿佛是早已失落的过去在现代化的世界里还了魂。
雅各布向一个男人打听玻璃球占卜师的所在,小矮人在那个男人的胡子里爬上爬下。
男人指向了几顶离废弃修道院的围墙不远的帐篷。据说那里的修士曾经供奉魔鬼。雅
各布不让自己去想那所谓的魔鬼是否也是赤杨精。自从“演员”对他的嫉妒心火上浇油以
来,雅各布就再没有碰过那张卡片。
别哭了!你会找到别的男人的。这是雅各布自己说的话。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能是坦
南特呢?因为他配不上她。是吗,雅各布?那么谁能配得上她呢?
雅各布踏进了第一顶帐篷,里面的女人老得仿佛一具木乃伊。她一见他便连唾三口,
那张没牙的嘴用瓦兰吉亚语惊声尖叫着“白银”一词。
第二顶帐篷里的女人一见玻璃球里满是黑色飞蛾,急忙把钱还给了雅各布。这是否意
味着威尔已经找到了黑女妖?雅各布也不知道答案。
下一顶帐篷里好像没人。雅各布正准备离开,一个女人从帘子里走了出来。她身着蒙
古风混搭非洲风的长袍,蓝黑色的头发上裹着斑斓如蝶翼的纱巾。这种纱巾八成来自普兰
巴南。
“这大清早的,我们很少有客人。”她腼腆一笑,拉上了入口处的帘子,“其他人的玻
璃球在天黑时看得更清楚。”
她不需要玻璃球。她的鼻根上方长着第三只眼睛。有些宁芙精灵甚至是食人魔也有三
只眼睛。不过从那高耸的颧骨和几乎看不见的眼睑来看,这女孩的妈妈是个竹女。
“你想找什么?”她把纱巾拉过自己的额头,直到遮住了第三只眼。这套手势她大概从
儿时起就已熟稔。人们认为第三只眼会带来不幸。
“我想找我的弟弟。他失踪了,我很想知道他在哪儿。”
这段日子以来,雅各布到处展示威尔的照片,照片磨损弯折得厉害。不过这样一来,
照片上的色彩倒没有那么显眼了。镜中世界里的照片依然还是黑白的。
竹女观察完照片,将它还给雅各布,然后闭上了双眼。就算隔着纱巾,雅各布也能看
到她额头上的那只眼睛睁大了。
一匹马在帐篷外头嘶鸣。
一个孩子在哭泣。
竹女深吸了一口气。“他骗了你弟弟……啊,他真是诡计多端。他承诺说,他会让一
切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什么原状?雅各布握住了她那双娇嫩如孩童的手。“你能看到我弟弟在哪
儿吗?他是一个人吗?”
她战栗着摇了摇头。
“那个石人和他在一起吗?”
她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们是白银和玻璃做的,”她喃喃道,“虽然他们有很多张面
孔,却十分空虚。”她用手按住额头,左右四顾,仿佛这顶昏暗的帐篷里充斥着她所看见
的画面。“他有一身石头皮肤。”她低声道,“而且他会杀了她。她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随后,她跪了下来,用额头贴着地面。雅各布跪到她身旁,却听不懂她的呓语。这是
一种他不懂的语言。女孩像个孩子般跪着摇摆,并开始吟唱一首摇篮曲似的歌。
一个男人走进了帐篷。雅各布之前曾在外面见过他和拇指人一起玩杂耍。“她会就这
么坐上几个钟头,”他说,“但愿你给了她丰厚的报酬。”
“这是自然。”雅各布撒了谎。
他走出帐篷,见到两个看着像是莫斯科瓦城里某家剧院星探的男人。那两个男人正让
六个孩子组合成一条几可乱真的巨龙,这一幕看着惊险至极。
他承诺说,他会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是什么意思?雅各布甚至无法确定她说的是威
尔。到这儿来真是个愚蠢的主意。
雅各布站在原地,看着组成那条“巨龙”的孩子们分散开来。孩子们鞠躬谢幕,紧张地
等待着星探的反馈。他们还不懂得,那两个男人之所以表现冷淡,就是为了压价。
他们是白银和玻璃做的。这消息既好又坏。倘若十七号和他姐姐在监视威尔,那么
就解释了为什么自从上次的袭击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他有一身石头皮肤。这
是最糟糕的一句话。那女孩看到的是现在还是未来?
不,这一切不可能全是白费功夫。所有这些痛苦、恐惧……他差点就死了。你已经
死了,雅各布。
那个杂耍者依然站在竹女的帐篷前。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他暂时不打算放任何人进
去。
可你宁愿听从你的老情人。
“演员”说得没错。谁在乎威尔是否要杀了黑女妖,那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果她再次把
威尔变成石人,雅各布也想看着她和她所有的姐妹死去。
他有一身石头皮肤。
雅各布从未如此渴望和狐狸聊聊。没有人比她更能理清他的思绪,没有人能提出比她
更好的建议。回巴亚廷斯基家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当他终于看到那扇镀金的大门时,不禁
莫名松了口气。然而狐狸不在她的房间里,替她收拾床铺的侍女只会用不流利的瓦兰吉亚
语低声说奥格尔小姐出去了。
雅各布没有问那个侍女,奥格尔小姐是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她已经厌倦了你那永无止境的旅程。
赤杨精的毒药。
雅各布回到自己的房间,俯瞰着巴亚廷斯基那繁忙的庭院,希望自己是那些在马厩前
刷马的仆役中的一员,或者做个跑腿送信的也行。那个信使正沿着街道奔跑,仿佛全世界
再没有比他捎的消息更重要的事了。雅各布从不曾希望拥有平凡的人生。每天沿着相同的
路线,去相同的地方,遇见相同的人,做相同的事。可过去这几天——只是几天吗,雅
各布?几周,几个月……随便吧——让平凡的人生也显得没那么糟糕了。除了街上驶过
的马车外,再没有别的危险,也没有生死攸关的决定,没有永生者,没有两个世界……他
只想留住一个人:她。
雅各布趁着自己还没有忘记竹女的原话,试图把它们都记录下来。一个仆人给他送来
了一封电报。他一见邓巴的名字,心情稍微缓和了些,可他读到的内容却令人泄气:
不出所料,
阿尔比恩这个用来流放犯人的殖民地没有像样的图书馆。
遇到银化事件了?
有黑女妖的消息吗?
报纸上说海象国王生病了?不知这消息是好是坏。
邓巴
就算在世界尽头,罗伯特·邓巴也不忘政治。这消息是好是坏……或许邓巴对赤杨精
提的第一个问题会是阿尔比恩的亚瑟王是不是赤杨精和女妖的儿子。
雅各布把那张记录着竹女预言的纸推到一边,写起了给邓巴的回复:
请继续寻找答案。
我们找到威尔时,恐怕会再度遇到镜鬼。
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弱点,以防万一。
对活的玻璃而言,氢氧化钠和硝酸依然有用吗?
我依然觉得我们应该从魔法而不是从材料入手。
没有黑女妖的消息,不过她姐姐试图拉拢我。
所有永生者都见鬼去吧。
雅各布
邓巴不必阅读这些字句,也能知道雅各布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给他写电报。
雅各布让巴亚廷斯基的一个信使去拍电报。他想知道狐狸在哪儿待了这么久,却还是
把这个问题溺毙于巴亚廷斯基的红酒里。他一度成功地说服自己,他担心的是十七号,可
最终,嫉妒之色还是显现在了那只被他频频倒满的玻璃杯里。
夏努特和西尔万走进了他的房间,正好帮他转移注意力。西尔万向他讲述了他们在巴
亚廷斯基推荐的假肢铺里的经历,话语中夹杂着赞叹和咒骂。显然是西尔万提议去那儿
的。夏努特拿西尔万的激动之情打趣,可雅各布能看出他对那些钢铁假肢有多满意。当西
尔万说到假肢的价格时,夏努特第一次变回了那个躲在天鹅堡斗室里的重病老人。雅各布
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空空的口袋里,不过他知道,那里头的钱连一根假手指都买不起。为
了让夏努特振作起来,雅各布告诉他,明天自己就要去觐见沙皇了,但愿能预支到酬金。
雅各布完全不知道这预支的酬金要用来找什么,可夏努特的脸色逐渐明朗起来。一个钟头
之后,他又和西尔万盘算起了一同寻宝的计划。
又过了两个钟头,狐狸才出现。雅各布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和谁出去了。坦南特
带她参观了金色教堂、巨龙之门、将沙皇的信使送往雅库茨亚和中华的快马,以及在克里
姆林宫的宫墙外烤制会唱歌的面包的面包师。蓝胡子一事后,雅各布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忧
无虑。
看样子你有情敌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嫉妒就仿佛一种病。雅各布,你正中赤杨精下怀。可即使心知肚明,也无济于事。
他告诉狐狸,明天自己终于要和沙皇见面了,还会去看他收藏的魔法宝物。
狐狸看上去心不在焉,仿佛她的灵魂还没有回来。“奥兰多明天会和他的几个眼线碰
面,问他们有没有关于黑女妖的新消息。他邀请我一起去。”
奥兰多。她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说起过别人的名字。哪种方式,雅各布?天啊,他
快嫉妒死了。和我一起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一个人去魔法收藏馆有什么意义?我
一个人去见沙皇有什么意义?
她看起来很快乐。为什么不呢?坦南特又不欠赤杨精的债。
他给狐狸看了邓巴的电报,对她说了竹女的事,不过刻意掩饰了竹女的话让他有多担
心。他就是开不了口去问那些他本想问狐狸的问题。
你弟弟、女妖、克拉拉——别人永远比她重要。
这是赤杨精撒下的毒药中最致命的一句。
她看起来很快乐。
“我还以为你不相信占卜。”她打量着雅各布的脸。每当她感觉他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
所感所想时,就会这样打量他。
自从在天鹅堡对她坦白一切后,他还能指望什么呢?指望她不要太快爱上别人?该死
的,他根本无法想象超过一周见不到她。还是开始试着想象吧,雅各布。
“就算她全都说对了……雅各布,至少威尔还活着。”狐狸说。
“没错。可如果他又……”他甚至无法说出自己的担忧。他无需言说,她明白他的意
思。
狐狸握住雅各布的手。他没有像过去那些天里常做的那样,把手抽回来。这感觉太好
了。
“你还记得阿尔玛是怎么评论预言的吗?因为未来讲的并不是我们的语言,所以我们
常常误解预言的意思。让我们拭目以待,奥兰多明天会得到什么消息吧。”
奥兰多。明天。雅各布想象着他们是如何……别想了!
“她看到石人和他在一起吗?”
“她没有提到他。”而且就算“杂种”和威尔在一起,他也没法将威尔的皮肤变回石头。
这是个不错的报复手段,可自从黑女妖走后,至少这种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他有一身石
头皮肤。不,只有黑女妖能让他变回玉石皮肤。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相信威尔已经忘了石头皮肤的事。
这几个月来?雅各布,你才见了他几次?那些我们想瞒别人的事……如果威尔根本
不想被他找到呢?就像之前那样。
“你看起来很累。”狐狸说,“要不你躺下睡一觉?”
雅各布听得出来,狐狸觉得很安全。她喜欢待在莫斯科瓦。不过,或许她只是在想着
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