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渴望的东西
卡米恩的哥哥斯卡拉曾在一个石人族用于修建地上城市的山洞中找到过一把人类的匕
首,匕首柄是珍珠母做的。没错,这柄匕首是第一件卡米恩真正渴望的东西。这种渴望强
烈到驱使他把匕首从哥哥那儿偷了出来。斯卡拉为此打断了他的两根手指。四年后,卡米
恩在一场战斗中杀死了斯卡拉,并让那柄匕首随他一起长眠地下。天冷的时候,那两根手
指就会作痛。
那些我们渴望的东西……
沙皇用来安顿卡米恩的那座府邸里充满了能唤起这种渴望的事物。在石人看来,那些
房间都华丽得过了头:那些金色的藤蔓和花朵,那些画满了人族神祇和英雄的壁画……尽
管如此,卡米恩仍然无法不赞叹这些艺术工艺。他对人族事物的偏好究竟来自何处?
卡米恩的床腿做成了狮爪的形状,可这并没有让他睡得更好。黑玛瑙贵族在他们的宫
殿里豢养黑狮。卡米恩把他们最近派来的杀手喂了狮子。
这儿当然有镜子。人类沉迷于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所以在人族的宫殿里没法避开自己
的脸。卡米恩对着一面明净的镜子端详了片刻自己的脸。石人的脸总是不动声色,看不出
他们容易发怒,看不出那来去如风的爱情,看不出所有石人都有的骄傲,也看不出要对所
有屈辱以牙还牙的决心。石人是伴随着屈辱和地下的酷热长大的。
卡米恩转过身去。
她会来莫斯科瓦吗?
他喝下一杯水,蓦然发现自己希望在水中看到她的容颜。
卡米恩之前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了自己更加渴望的东西而背
叛了她。权力、一个长着人类皮肤的儿子、敌人的王位……比起爱情,他向来更渴望这些
东西。爱情让他恐惧,它会让人变得太过柔软和脆弱。
一名卫兵通报说亨茨奥来了。卡米恩之所以让石人士兵在门口站岗,是为了让亨茨奥
安心。这只铁石英猎犬怀疑,就连沙皇的卫队里也有黑玛瑙石人的间谍。和往常一样,从
亨茨奥的脸上看不出他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最近几天几乎都是好消息:北方的叛
军准备做出进一步的妥协;成群结队的石身人返回了石人的军队;阿尔比恩国王威尔弗雷
德重病缠身,他刚和洛林缔结的同盟岌岌可危;黑玛瑙石人起了内讧,因为有三个贵族声
称自己才是真正的石人族国王。不过亨茨奥这次带来的并不是关于政敌的消息。
“有证据显示,阿玛莉的教父把您的儿子交给了阿玛莉母亲的使者。”
敌人的王位……他们把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关在了地下两英里处,可亨茨奥连月来一
直怀疑她和外面的世界有联系。
“然后呢?他在哪儿?”
“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
亨茨奥总是用令人宽慰的中立态度来陈述坏消息,卡米恩十分欣赏这一点。
月光石王子是卡米恩的第五个孩子,可从来没有哪个孩子像他一样让卡米恩挂心。卡
米恩怀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也是黑女妖保下的孩子。他让人公开宣布,黑女妖不是
谋害小王子的凶手,可这并没有使孩子回来。他想要孩子回来。
“找不到他的踪迹?你已经失去让犯人开口的天赋了吗?”
亨茨奥绷直了后背,不过这显然会让他背痛。如今,亨茨奥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作
痛,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国王——不,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他的老友。卡米恩知道,亨
茨奥之所以对他忠心耿耿,并不是因为他的王冠,而是因为他们并肩作战的往昔。为了感
谢亨茨奥,卡米恩很想把青春还给他,他甚至为此求过妮奥弥,可她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法
术。卡米恩很确定她说了谎。
“我没法让她开口,因为她不知道那孩子在哪儿。”亨茨奥语气生硬,卡米恩像往常一
样为冒犯了他而自责,“特蕾莎的三个前任宫廷矮人接走了您的儿子。我们找到了其中两
个,第三个却无影无踪。我们认为他是奥伯隆,特蕾莎的旧亲信。很显然,其他两人只是
为了给他打掩护,他们和阿玛莉的教父一样,都不知道奥伯隆把孩子带哪儿去了。”
愤怒是卡米恩的宿敌。他能感觉到愤怒如烈火般焚毁了所有理智和政治谋略。他走到
窗边,不让亨茨奥看出他有多么愤怒——愤怒于特蕾莎的阴谋诡计,也愤怒于自己的掉以
轻心。他早该预料到,阿玛莉会用尽一切手段驱逐黑女妖。她对黑女妖的恨意就如同对她
的恐惧。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自己的孩子为工具。他不了解她。他娶了一
个陌生人,她一直都是个陌生人。
沙皇的军队在窗下的庭院里操练,那是他的盟军。卡米恩今天早上签署了协议。瓦兰
吉亚是一位强大的东方盟友,一想到阿尔比恩将为这个联盟付出的代价,卡米恩就觉得心
满意足,但他不得不再度放弃了那个曾为他制造出飞机和地下火车的工程师。幸运的是,
在他脱离石人的掌控、成为伊桑巴德·布鲁内尔之前,石人族已经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东
西。
“问过特蕾莎我儿子的下落了吗?”
“问了。她说自己和王子的失踪毫无干系。我想,她足够聪明,会下令不让人告诉她
孩子的下落,以防我们对她严加询问。”
“告诉她如果我没能找回儿子,她的女儿就要被处决了吗?”
“说了。她让我转告您,您是个恶魔。”
从特蕾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近乎一种恭维。他们都是恶魔,不分上下。卡米恩的怒
火冲他咆哮道:“把她们母女俩都枪毙了!把尸体做成标本展出,就像人族对你的先辈所
做的那样!”然而卡米恩知道,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他的愤怒,而是因为他
能够驾驭愤怒。
“让人散布消息,说我们已经找到那个矮人的踪迹了。记得让阿玛莉知道她母亲玩的
把戏。”
亨茨奥握拳按胸。他更想听到处死那两个女人的命令,可他的聪明也让他明白,这也
意味着王子的死亡。可惜,前女王特蕾莎同样知道这一点。
“陛下,您应该回维纳去。阿尔比恩可能快要有一位新国王了。又有两名石身人的头
目准备就回归我方军队一事进行谈判。洛林的无政府主义者想和我们谈合作的事。时局的
风向对我们有利。”卡米恩相信,亨茨奥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无论您的女妖情人怎么做。
他望向莫斯科瓦城的重重屋顶。
她为什么不来?因为她知道他在这儿?
卡米恩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仿佛失去了什么比庭院里的士兵和她为他保下的儿子更
重要的东西。然而他不敢说出那是什么。
可笑
继续追寻另一个人用心看到的踪迹。
内尔隆曾经多次追踪,可这是他第一次依赖另一个人的眼睛。内尔隆,是眼睛吗?
不,威尔·雷克里斯追踪黑女妖的时候,甚至都没朝地上看一眼。连日来,雨水几乎不间
断地从无垠的灰色天空中落下,或许是这些雨水冲走了黑女妖的踪迹。野草如蓬乱的头发
般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可黑女妖没有在地上或草丛中留下任何痕迹,也不知她是如何做
到的。然而在这个经历过她魔法的年轻人面前,她似乎无处遁形。
若不是地平线上偶尔出现一座孤零零的教堂塔楼或一座村庄的轮廓,内尔隆几乎要相
信黑女妖将他们引入的是一个属于动物的国度了。到处都是动物:鹿、野猪、河狸、貂、
兔子、蛇、蟾蜍……仿佛是它们掩盖了黑女妖的踪迹。可惜内尔隆和威尔的踪迹却一目了
然,而且显然闻上去很可口,引来了一群狼、一只黑熊,最后是一个高大得吓人的食人
魔……它们都误以为威尔·雷克里斯是容易得手的猎物。威尔那小子常常连回头看一眼都
不用,因为监视他们的镜鬼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那些进攻者。放任那些银光闪闪的贵金
属留在瓦兰吉亚的泰加林里,这着实伤了内尔隆那颗寻宝者的心。不过十七号至少听从了
他的劝告,把那些体型比较大的受害者藏了起来。内尔隆在随身携带的一张地图上记下了
那些银化动物的位置,那是他的私家银库……这还不赖。那只熊和那个食人魔能带来不菲
的收入,它们都还活着。遇见一只银化的狼时,内尔隆摸了摸它那僵硬的脖子,感觉到了
温暖的呼吸。至于它们能活多久……谁知道呢?
有一回,威尔差点见到了他们的玻璃监工。十六号太不小心了,如今树皮已经布满了
她的身体,当她把那些木头从手臂上剥下来的时候,甚至忘了隐蔽自己。幸亏内尔隆用一
块石头让威尔的马受了惊,才及时转移了那小子的注意力。威尔的一无所知让内尔隆有了
一种愉快的感觉,感觉所有事依然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可一想到自己其实很享受威尔的
陪伴,内尔隆就越发不安。
“杂种”习惯独来独往。上一个被他接受的同伴是鱼人,可内尔隆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
他。曾经的内尔隆肯定不会想念威尔这样的同伴,他会为了一只夜莺而勒马,会觉得射杀
一只看向自己的鹿是不道德的行为。尽管如此,他还是发觉自己正以一种最可笑的方式习
惯那个傻小子的存在。威尔向他打听石人族的历史,或许是这个举动让内尔隆变得多愁善
感了。内尔隆不得不承认,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讲述那些失落的城市和被遗忘的战争,讲
述石人族对那些可怕洞穴的殖民过程以及对无边之湖的探险……(他从未见过能听他说上
几个小时话的人)。有一次,他忽然发觉自己甚至希望能带威尔去看看这一切。他这是怎
么了?因为吃得太少?因为天气太冷?因为雨水?因为他的铁石心肠中了某种人类病毒?
威尔回头看了看,仿佛听到了内尔隆心里的咒骂。
没错,傻小子,“杂种” 正诅咒你呢。他会卖了你,偷你的东西,出卖你。这是他的
本性!你不能指望一只狼因为某个傻小子而成了素食主义者!
内尔隆冲威尔露出了最狡诈的微笑。
那小子用那张王子般的脸庞回以微笑。不,在童话故事里,那个又穷又高尚的牧羊人
虽然愚蠢,但总能抱得公主归。唉,那无辜的糖衣般的笑容依然让内尔隆反胃。可当威尔
在这没完没了的旅途中问及他是何时亲眼见到第一个人类、石人几岁到地面上去时,内尔
隆心中却有一块硬币大小的地方变得柔软如蜗牛。每过一天,那傻小子似乎就能更清晰地
想起那些往事——皇家堡垒,亡者大道,守望者之桥。在回忆的过程中,威尔将内尔隆也
带入了地下,带回到他的家园。内尔隆向威尔讲述了他还未见过的那些事物:有生命的钟
乳石、镜子般的洞穴、蓝色的草坪……威尔像孩子一般聆听着内尔隆的讲述。
很可笑。
很危险。
“你们聊得太多了!非得我提醒你,我们有多着急吗?”十七号昨晚才刚刚用他最愤怒
的那张脸对内尔隆嘶叫过。
不,内尔隆并没有忘记。没错,这趟旅程最好快点结束,不仅仅因为那些蚕食着那两
个镜鬼的树皮。
“杂种”很珍惜自己的铁石心肠。他利用生活带来的每一次痛苦、每一次侮辱、每一次
失败和每一次背叛来让自己的心肠变得坚硬,而他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他连一个硬
币大小的柔软之处也无力承担。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不容内尔隆心软:那傻小子脸上的每一个微笑,都让他想起那傻
小子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复仇大计。
她的一部分
一只飞蛾如夜的碎片般翩然飞进马车。黑女妖的姐姐把飞蛾装扮成红色的,这可真是
荒谬。对那些以爱之名选择以影子的形式存在的男人而言,黑色更适合他们的灵魂。黑女
妖问自己,这只飞蛾生前是谁。太多男人曾经为了她和她的姐妹溺死于村庄和宫殿的池塘
里。她们曾经频频带给他人痛苦,那么有朝一日她们自己也将身受痛苦,这似乎很公平。
公平……黑女妖不知道自己此前是否想到过这个词。
痛苦就如爱,会孕育出有趣的果实。
为什么她仍然想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刹那间,她想赶走那只飞蛾,因为它可能会带
来那孩子的画面。她曾经趁夜里只有奶妈睡在摇篮边的时候,秘密去看望过他几次。她把
手指轻轻塞进那小小的拳头里,抚摸着他的额头,想要将她的魔法守护传递给他。她害怕
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那种触动。一旦她切断了与他父亲之间的羁绊,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不是吗?
黑女妖用双手捉住了飞蛾,那些画面出现了。
陡峭的山坡上林木茂密。山坡环绕着一条河流。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建筑有着刷成白色
的围墙。黑女妖听见敲钟的声音和一个孩子的哭声,哭声清晰得仿佛在呼唤她。一个女人
从门里走了出来,穿着黑色的修女服。一座修道院?阿玛莉厌恶教堂,这和她的母亲正好
相反。即便身处石人族用于关押她的地下囚室中,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仍然每天早晨伏地
祈祷。阿玛莉用对待仆人的方式侍奉自己“敬仰”的上帝:“看啊,我点燃了蜡烛。你要保
护我,满足我所有的愿望,消灭我的敌人。”为什么是一座修道院?或许是出于某种迷
信,迷信女妖一旦踏过教堂门槛,就会融化成水。难道阿玛莉忘了她曾出现于他们在大教
堂中举行的婚礼上?
那栋建筑有许多扇窗户,然而飞蛾让她朝传出哭声的那一扇窗户里望去。那孩子在那
儿,一个年轻的修女正怀抱着他。他被镶着白色花边的淡蓝色襁褓层层包裹着,几乎看不
见面目,然而那只抓着黑色修女袍的小手是淡红色的月光石。
虽然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但黑女妖让西提拉停下了马车。她想摆脱那种如释重负的
感觉,仿佛她找到了自己的一部分。
她走出马车。即使在夜色中,她周围的这片原野也与她刚刚看到的那片林木繁茂的河
岸迥然不同。洛林?不,那里的修道院不是这样的。
她依然用双手捧着那只飞蛾。她应该怎么做?她曾经保住了那个孩子的性命。即使她
害怕那孩子带给她的感觉,她依然欠他一份保护。
最后,她放飞了那只飞蛾。
她委托它找到卡米恩,把向她展示过的那些画面带给他。他爱那个孩子,他太爱那个
孩子了。他会找到那个孩子的。
月光照亮了夜色。两轮巨大的明月挂在天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向地面。唐纳斯马克
仰望着双月。“我体内的鹿变得更强大了,”与黑女妖对视时,他用目光恳求道,“求求
你!保护我!”可她原本也该保护那个孩子,那个只因她才活了下来的孩子。然而她没有
保护好他,反而坐在她的玻璃笼子里哀叹逝去的爱情。
她应该告诉唐纳斯马克,他当兵时学到的那些东西以及他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认知都
无法在这场和雄鹿的拉锯战中帮助到他。或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对他脸上的恐惧和他
内心的激情同样陌生。
黑女妖走向他的马,握住了缰绳,抬头望着他。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她问,“害怕它会让你忘了你是谁?可那又如何?看看你的回
忆,大部分都是痛苦、挣扎和恐惧。它不会夺走你的快乐、爱意和力量,它不会让你忘了
必须吃饭、睡觉和呼吸。虽说它对过去和未来一无所知,可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吗?你会明
白,它更懂得当下的意义。”
他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可他很快就会明白了。
“留下来陪着他。”她对西提拉说。根据她的经验,死人比活人更了解这个世界。
黑女妖走入夜色之中,唐纳斯马克望着她离去。如果她想要重新获得所有人都期待她
拥有的那种力量,就必须独处。周围广袤的原野仿佛对时间一无所知。就连她也有了重获
青春的感觉。黑女妖让自己不断生长,直到感受到云朵飘浮在她的发间。长久以来,她把
自己变得很渺小,来迁就人类的世界。
何处无芳草
那个石人藏在街对面的广告柱后面。雅各布说过,亨茨奥派了人监视他们,不过跟踪
者显然已经换了人,眼下的这位有着淡黄色的黄水晶皮肤。
狐狸没有问雅各布是如何摆脱跟踪的,他们脱身的方式截然不同。她正等待侍卫开
门,西尔万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我和你一起,”他沉声对她说,“因为那边的那个家伙。”
西尔万明目张胆地指了指那个石人。即使他试图悄悄行事,也无法不引人注目。他铁
了心要保护狐狸,这让她很感动,可她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关怀。她不习惯被人
照顾。就连雅各布也很少对她表示出关怀之意,因为他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也知道如果
有人质疑这一点,她会多么生气。
“西尔万,”她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父亲。”她在心中补充道:况且我需要的
那个父亲已经死了很久了。
西尔万尴尬地摸了摸他那仿佛永远刮不干净的下巴。他刚刮完胡子不到一个钟头,深
色的胡茬就会再度冒出来。除了胡子,还有他的那头卷发,就连他的眉毛也和牧神一样浓
密。认真想来,他那柔软的嘴唇和棕色的眼睛真的很像牧神,就连他的耳朵也和牧神一
样,有一个标志性的尖角,更别提他对美食和醇酒那永不餍足的胃口了。西尔万神奇地集
强大和脆弱、成年男子与顽劣男孩于一身。有时候,狐狸会觉得所有男人仿佛都有着九岁
男孩的梦想和期待——至少她喜欢的男人是这样的。
“抱歉,都是因为你的红头发,”西尔万阴郁地朝街对面看了一眼,这或许是对那个石
人的警告,“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我有三个女儿,我说的是其中一个,塔芭娜可。我
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他的目光追随着一辆马车,仿佛想要让自己的思绪也随之远
去。狐狸看得很明白,西尔万有心事。
狐狸停在了开着的门口,侍卫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还有什么事,西尔万?”
他望着自己右手的指节。“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和雅各布……你们对魔法宝物很
熟悉。你知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能把爱带回来的魔法宝物?”
他竭力说得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可狐狸听到了话里隐藏的渴望、期待和悲伤的岁
月。她很想回答说“有”,可她并不知道这样的魔法。
“你应该问问夏努特,”她说,“他知道的魔法宝物比我和雅各布加起来还要多!”
西尔万果断地摇了摇头。“不行!”他咕哝着,“这太难为情了!夏努特会笑我的!”
“胡说!对于和爱有关的事,阿尔伯特·夏努特比你以为的要多愁善感。说不定他会立
刻开始找呢。问问他吧!”
西尔万犹疑地抬头看了看夏努特房间的窗户。侍卫关上了门,他依旧站在原地。“有
没有一种能把爱带回来的魔法宝物?”狐狸一边过街,一边问自己,西尔万失去的是哪一
种爱。再也感受不到爱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样的爱,她已经感受了很久……
狐狸在一个卖花女的摊位后变了身,以此摆脱了那个石人。当他发觉自己跟踪的那个
女人已经变了身的时候,狐狸早就跑远了。
奥兰多在一座教堂前等待着狐狸。和沙皇皇宫周围那些金碧辉煌的教堂比起来,这座
教堂显得十分朴实无华。而和那身黑色燕尾服相比,今天早上穿着灰色西装的奥兰多也显
得更为朴素可亲,不过他打量她的目光出卖了他。狐狸仿佛听到了他眼中传达出的信息:
裙子出自洛林裁缝之手,不便宜,不过常常穿……头发天生就是红色的……两枚戒指,其
中一枚可能有魔法……外套袖子里藏着匕首……
她依然很喜欢奥兰多,甚至有可能更喜欢穿着灰色衣服的他。
在来莫斯科瓦的路上,她看到过许多木头建造的教堂。这座教堂也是木质结构的。从
塔楼望出去的景色不枉他们费劲爬了这么多台阶。四周是莫斯科瓦城屋顶上由木瓦、塔楼
和石头怪兽组成的风景,然而奥兰多并不是带她来这儿赏景的。
塔楼栏杆上蹲坐着一只老鹰,它和瓦兰吉亚国徽上的双头鹰一样,有两个脑袋。它的
背上驮着一个瓦兰吉亚拇指人。除了帽子和小小的鹿皮罩袍之外,他与奥斯特雷恩拇指人
只有发色不同。他的脖子上戴着一颗金牙,向奥兰多索要了一枚阿尔比恩金币作为报酬。
还没等奥兰多向狐狸翻译那个小个子间谍的话,他的脸色就泄露出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值那
个价。那都是些普通的谣言:黑女妖正在前往莫斯科瓦的路上,化身为一匹黑马;她已经
到了莫斯科瓦,化身飞蛾飞进了克里姆林宫;她就在沙皇的宫殿里,用法术集结了一支熊
组成的军队……
狐狸和那个瓦兰吉亚拇指人一样,都能从奥兰多的脸上看出他压根不相信这些话。拇
指人趁奥兰多要回酬金之前,骑着他的老鹰匆匆离去了。
“但愿我的下一个情报来源能更有成果。”奥兰多一边说,一边在教堂前挥手招来一辆
出租马车,“露德米拉·阿卡玛托娃是我在莫斯科瓦最好的间谍之一。她要帮我查件别的
事,所以我们会在我的公寓里碰头,不过我打算也问问她关于黑女妖的事。你要一起来
吗?或者我让车夫送你回巴亚廷斯基那儿?”
狐狸犹豫了。现在时间还早,她只能坐在巴亚廷斯基的沙龙里等着雅各布,听着西尔
万和夏努特讨论红酒和土豆烧酒哪种更醉人。
“我很乐意一起去。”她说。
奥兰多毫不掩饰这个答案让他有多么开心。狐狸喜欢和他在一起,非常喜欢。然而当
他为她拉开马车门的时候,这一举动立刻让她想起了另一张脸。那张脸是如此英俊,英俊
得足以隐藏住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她从马车前退开,羞耻于自己慌乱跳动的心脏,然而那
些记忆强大到她无法用理智去对抗。上一个她跟着回家的男人用她的恐惧装满了一个喇叭
口的水晶瓶。
奥兰多示意车夫驾车离开。
“我们为什么不走着过去呢?”他说,“在这儿,这么好的天气可比在梅特拉吉尔塔少
得多。”
狐狸很感激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两人沉默着走过了房屋、宫殿、教堂和商店。和
奥兰多在一起,沉默也很自在。
“你变身的频率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直接,狐狸刹那间不知是否要实话实说。她不和雅各布谈论自己变
身的频率,而和另一个人谈论这个问题则会有一种背叛的感觉。可她的内心想要回答,想
要聊聊同时身为人和动物的那种渴望。
“不够多。”她原以为这个回答会激起他的好奇,引发那些每个变身者都熟知的问题,
以及那些通常混合着反感或鄙视的不解与恐惧。
奥兰多的脸上却没有类似的神情。
“永远不够多,不是吗?”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梳子。梳子乍一眼看上去像是
让大象和剑齿虎丧命的象牙梳,然而梳柄上的花纹却显示出这是一把女巫用人骨雕成的梳
子。
奥兰多用大拇指抚摸着细密的梳齿。“我是在爱丁堡的一家违禁品市场上找到的。它
花掉了我一年的俸禄,对我的职业生涯很有用。不过我承认,那只是为了买下它而找的一
个借口。”
狐狸没有遇到过很多和她一样是普通人出身的变身者。她避开那些把变身当作炫耀资
本的人,另一些人则大多和她一样,把他们的双重生活当作秘密来保守。
“这把梳子会加速你的衰老吗?”
“我不知道。鸟比人老得快吗?狐狸呢?”他笑得像个肆无忌惮的大男孩。虽然他比雅
各布年长,但他看上去就像个大男孩。
雅各布也曾拥有过一把女巫梳,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从一座姜饼屋里偷出来的,可他从
未使用过。雅各布不想变成别的人或动物,这会让他恐惧。他用那把梳子换了一匹马。
奥兰多朝出现在屋宇间最近的一个门洞里看了一眼,拉着狐狸钻了进去。他们面前是
一座敞开的后院,和巴亚廷斯基的庭院一样让人忘了自己正身处一座大城市。菜畦和马厩
之间长着一株古老的榉树,它的枝条挡住了俯视庭院的窗户,隐藏了他们的踪影。奥兰多
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用梳子梳了一遍那头金灰色的头发。他脱下外套,卷起了衬
衣袖子。羽毛如嫩草般从他的胳膊上冒了出来。
狐狸摸了摸一根锋利的羽茎。“疼吗?”
“疼。”
灰色的羽毛宛如冬日的阳光。
“一只大雁。”狐狸喃喃道。
“拜托!是一只野鹅。”奥兰多打了个响指,羽毛从他的皮肤上脱落,覆盖在他脚边的
鹅卵石路面上,好像一只猫或一只狐狸在那儿撕碎了它们的猎物。
奥兰多拉起袖子盖住了发红的皮肤。“下一回你想捉鹅的时候,希望你能想想我。”
“为什么不是乌鸦?”狐狸从地上捡起一根冰灰色的羽毛。
“我担心自己会想吃那些绞刑犯的眼睛。那个卖我梳子的男人告诉我,你可以自己选
择想变成哪种鸟。我小时候有一本心爱的书,里面的巫师把一个少年变成了一只野鹅。”
狐狸喜欢他的选择。看来今后她体内的狐狸得把野鹅从菜单上划掉了。
奥兰多穿上外套,把梳子塞回口袋里。“你也能这么容易地召唤出皮毛吗?”
这一回,狐狸也回答得有些犹豫。她已经习惯于把那身狐皮当作自己的秘密了。可
他能懂你,狐狸。
“越来越难了。”早先,它经常自动出现,可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奥兰多租住的这栋房子和莫斯科瓦许多建筑物的外墙一样被刷成了松绿色。这是一栋
漂亮的房子,有着高高的窗户、石雕饰带和铸铁阳台,这让狐狸想起了卢提思。不过石灰
墙上有雨点的痕迹。
“如你所见,阿尔比恩国王给的工钱不够我住上豪宅。”奥兰多说,“不过这栋房子里
没有琪琪莫拉怪,这在莫斯科瓦很少见。我知道它们很有用,可我就是受不了它们。隔壁
房子的租客早晨没给它们准备牛奶,它们就把死了很久的猫摆到人家家门口。”
一位路过的老妇人打量着狐狸,仿佛狐狸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她在憧
憬着什么?你在憧憬着什么,狐狸?
屋门旁的壁龛里立着一尊彩绘石膏像。有人在石膏像的脚下摆放了鲜花。
“这是智者瓦丝丽莎,”奥兰多轻声说,“你看见鲜花旁的那只碗了吗?里面的水是盐
水。她是海王的女儿,庇佑着莫斯科瓦许多的房屋。”
他把一根羽毛放在了瓦丝丽莎石膏雕成的脚下,然后打开了屋门。他握着狐狸胳膊的
那只手很温暖,或许能抹去蓝胡子留在她皮肤上的“柔情蜜意”。或许奥兰多能让她忘了自
己这些年来所渴慕的那个男人。蓝胡子的忘我花只让她短暂地放下过那个人……
狐狸跟着奥兰多走上了台阶,几只马连基一闪而过。在巴亚廷斯基的豪宅里,它们每
天早晨都会从早餐台上偷糖。
奥兰多的公寓在二楼,里面空空荡荡,似乎这位住客担心周遭的身外之物会暴露他的
真实身份。墙壁灰得就像那把女巫梳变出的羽毛。一扇高窗前摆着一张简朴的书桌、三把
椅子、一张沙发和一只带茶炊的五斗柜——在经历了阿列克谢·巴亚廷斯基家装饰繁缛的
房间之后,这样的简洁让狐狸很是受用。两扇窗户开着,异国凉爽夏日的气息涌入屋内。
刹那间,她体内的狐狸透过城市的气息嗅到了山林的味道,蠢蠢欲动地想要逃入林中。可
作为人类的赛莱斯特想要留下来。
在蓝胡子之前,当雅各布某次再度一去数周的时候,狐狸结交过别的男人,一个是木
材商的儿子,一个是年轻的士兵。那个士兵在树林里险些撞见狐狸变身,可这两个人只是
让她更加想念雅各布。
一个女仆帮狐狸脱下外套。她只会说瓦兰吉亚语,奥兰多答之以一口纯正的瓦兰吉亚
语。不愧是身为变身者的间谍。女仆从茶炊里倒出茶水,奥兰多走到窗边。
“她应该就快到了。”他说,“如果露德米拉迟到了,你就该担心了。”
陌生的房子,陌生的房间……关于另一座陌生房子的记忆又出现了,那座房子里空空
如也,只有几具尸体。女仆将茶杯递给狐狸,狐狸蓦然摇了摇头。她在自欺欺人些什么?
她永远无法摆脱那些记忆。它们会像她手腕上的伤疤一样如影随形,空气中忽然有了白色
忘我花那清淡而诱人的甜香。
“我得走了。”狐狸仿佛听到了门外有个长着带血鹿角的侍者。有人碰到了她的胳膊,
她甩开了那只手,猛地转过身去。奥兰多拉住了她的胳膊,抚过蓝胡子的锁链在她皮肤上
留下的伤疤。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对某些人一见如故,”他说,“仿佛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世
里曾见过他们千百次。随后我们意识到,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他们儿时是什么模样?是
什么样的梦境让他们从沉睡中惊醒?”他放开了她的胳膊,仿佛把胳膊连同皮肤上留下的
记忆一同还给了她。
女仆依然端着杯子站在原地。门铃响起,她差点把茶洒到那身白围裙上。女仆将杯子
递给了狐狸,匆匆沿着走廊跑了出去。
“她来了。”奥兰多说,“全瓦兰吉亚最好的间谍。”
女仆把一个女矮人领进了房间里。她衣着入时,这对矮人族而言很不寻常。为了证明
矮人族的传统比人族更加悠久,矮人们通常打扮得十分过时。他们老得也比人族慢。虽然
她的脸依然年轻而美丽,可奥兰多的这位访客可能有七十多岁了。未经训练的眼睛肯定很
容易忽略她的外套下配有一把手枪,不过狐狸已经习惯了留意这些隐秘的细节。
“我来介绍一下,”奥兰多说,“露德米拉·阿卡玛托娃。赛莱斯特·奥格尔。”
打量着狐狸的那双眼睛大而活泼,这张美丽的脸几乎要装不下它们了。露德米拉·阿
卡玛托娃的眼睛和她的头发一样黑。
“啊,原来是狐狸。”她的声音和所有矮人一样低沉,她对狐狸伸出了柔软的手,“荣
幸之至。我一直很有兴趣地留意着您的事业。女寻宝人比女间谍还要稀少。”
“狐狸是从一个男人那儿学的寻宝。”奥兰多插嘴道。
“据我所听到的消息,若是没有奥格尔小姐,那个男人早就死了。”露德米拉·阿卡玛
托娃冲狐狸微微一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可以旁听我要报告的事吗?”
女仆端上了一碟蜂蜜蛋糕。
奥兰多抱歉地对狐狸笑了笑,答道:“不行,很遗憾那是高级机密。不过你是否知道
些关于黑女妖的事?奥格尔小姐正在找她。”
露德米拉·阿卡玛托娃取了一块蛋糕,啜了一口女仆递给她的茶水。“你知道沙皇的间
谍向他报告了些什么吗?据说他对那些话深信不疑,真是太逗了。”
奥兰多给狐狸搬来一把椅子。
女矮人从领子上掸下几粒蛋糕屑。“他们说,黑女妖正在去堪察加的路上,要把她的
法术献给那儿的农民起义军领袖。那些间谍大概被某个狼王或可汗收买了,希望在那些起
义的农民攻占他们的宫殿之前,借尼古莱之手除掉起义军领袖。我们生活的时代可真有意
思。”
她又啜了一口茶。
“可你并不相信这个故事。”奥兰多看上去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
“当然不信。没有哪个女人会相信的。”露德米拉冲狐狸眨眨眼睛。
“你在暗示什么?黑女妖受够了戴王冠的男人?除了她那在奥斯特雷恩的情敌,目前
只有一个登上王位的女人,那就是扶桑的女天皇。去扶桑可是条漫漫长路。”
狐狸和露德米拉·阿卡玛托娃交换了一个眼神。奥兰多明白变身的意义,可男人与女
人之间的差异可能比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差异还要大。
“我觉得露德米拉不是这个意思。”狐狸说,“黑女妖辅佐卡米恩,并不是因为他戴着
王冠。现在她为什么要为了王冠而侍奉他人呢?”
“就是。”露德米拉将蛋糕泡进瓦兰吉亚人常喝的那种又黑又浓的茶里,“黑女妖爱那
个石人,奥兰多。据说那是真爱。这样的爱情遭到了背叛,就算对一个女妖而言也一定十
分痛苦。她去东方,并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对抗她情人的盟友,而是试图找到那个能剪断这
无法分割的羁绊的人。”
狐狸疑惑地望向奥兰多。
他牵起了她的手。
“抱歉,露德米拉,”他说,“我会让奥尔佳给你上一些你很喜欢的那种阿尔比恩蛋
糕。我会在你的下一杯茶凉了之前回来,一起谈谈另一件事。”
他把狐狸拉进了一间房间。对储存在这间房间中的大量书籍和文件而言,它实在太小
了,就连窗下的那张床上也堆满了书。门后立着一只储物柜。奥兰多打开其中一个抽屉,
取出一只覆盖着鳞片的手套。
“一份来自我祖国的礼物。”他说着,戴上了手套,“我曾奉命替海象国王调查他的外
务大臣年轻时是否和一只人鱼有染。大臣的女儿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可我既没有告发她,
也没有告发她的父亲。作为答谢,她送了我这只手套,并承诺说它能让真爱显形。你不介
意吧?”
奥兰多当着狐狸的面朝空无一物的空气抓了一把,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捏住了一条金色
的纱线,正是雅加婆婆的孙女给她看过的那条。纱线如一道迷失的阳光,在空气中微微发
亮。
“无私的真爱比大海最深处还要深沉。”奥兰多的手指沿着纱线抚摸着,“不过它恐怕
不是给我的。这种纱线不是短短几天就能织成的。”
他垂下手,那条金色的纱线也随之消失,仿佛它真的不过只是一道迷失于这间斗室中
的阳光。“这种金色纱线又被称为‘无法剪断的羁绊’,和命运之线一样难以挣脱。只有那
个织就了它们的人才能剪断它们。”
“拉缇苏瑟,爱情与死亡之神。”狐狸像儿时那样用洛林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在奥斯
特雷恩,人们称她为“织女”。
狐狸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黑女妖产生同情。可奥兰多的话让她想起了血色婚礼
那天,她在黑女妖脸上看到的痛苦神情,也让她想起了那些因为对雅各布无望的爱而备受
折磨的日子,她险些要去向拉缇苏瑟求助。
奥兰多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抚摸让赛莱斯特和她体内的狐狸都觉得很舒服。
“没错。拉缇苏瑟、织女、薇芙儿、拉茜兰德拉。她有很多名字,有些故事甚至声称
那是三姐妹。所有故事只有一个共同点:凡人向她求助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她剪断的可能
不只是爱的羁绊,还有生命的联结。”奥兰多脱下手套,“不过黑女妖不必为此担心,毕竟
她永生不死。”
而且比全世界的国王和皇帝都要强大。
“我不相信她没法自己弄断那根纱线。”
“没错,就连她也不能。我们所有人都曾经尝试过,不是吗?你不觉得,一想到就连
永生的女妖也对那根金色纱线无能为力,就有些许安慰吗?”
大概吧。
“可如果她让人剪断了它,会发生什么?”她说的是黑女妖。只是黑女妖,不是她自
己。
“我猜,爱情会消失。就像伤口的疼痛会消失,只留下伤疤作为追忆。”
是的,一道伤疤,仅此而已。
奥兰多把手套放回抽屉里。狐狸喜欢他的脸。那是一种承诺,承诺愿望会实现,承诺
欲望或许不仅仅只能停留在思慕的阶段。
在狐狸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吻了他的嘴唇。除了金色的纱线,一定还有其
他颜色的纱线,比如红色和灰色。
奥兰多的嘴唇开始回应她的吻,蓝胡子的红房间变成了床前地毯上的花朵,让她的心
变得阴霾的那些阴影长出了灰色的羽毛。每一个吻都让她的呼吸更加放松,她的手指探寻
着奥兰多的肌肤,仿佛在探寻自己的肌肤。赛莱斯特,她第一次这么喜欢做赛莱斯特。而
且她不用向他隐瞒体内的狐狸,因为他明白变身的乐趣。他以肌肤和羽毛回应她的探索,
跟随她进入她内心的密林,从未有雅各布以外的人到过那里。他们迷失在那片密林之中,
直到他找到了她的心。它在他的手中跳得飞快,可他还是紧握着它,将红线和灰线织进那
条金色的纱线中。
分钟。小时。时间变成了抚摸。她的唇上再没有语言,甚至连雅各布的名字也没有
了,有的只是她给予另一个男人的吻。
狐狸,他叫她“狐狸”。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这个称谓,仿佛想要提醒她,当他亲吻
着她的人类皮肤时,也爱着她体内的狐狸。他们忘记了女矮人和那件她要替奥兰多查的
事,忘记了那个给露德米拉奉上阿尔比恩蛋糕的女仆。
当狐狸回想起发生的一切时,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奥兰多睡得很沉,狐狸从他
的怀抱中离开,并没有吵醒他。要把目光从他沉睡的脸上挪开变得更为艰难,仿佛她心中
有什么东西害怕自己会再度遗忘他的面容。她把温暖的被子从身上推开,感觉到那上面残
留着她和他的汗水。她抚摸着自己赤裸的手臂,如此柔软,如此温暖。她幸福吗?既幸
福,又不幸福,因为那些话语又带着雅各布的名字回来了。长久以来,那个名字在她的心
中编织着金色的纱线,她已经忘了这颗心在遇见雅各布之前的感觉。
她回头看着奥兰多沉睡中的身体。
金线和灰线。
她两者都想要,也希望两者之间能和平共处。
狐狸拾起散落在床前花朵地毯上的衣物。她从不曾如此随意地将那条狐皮裙扔在一
旁。当她在这堆人类的衣物间找到狐皮裙的时候,觉得如释重负。
露德米拉·阿卡玛托娃已经走了。她给奥兰多留了封信。这是机密,狐狸没有读那封
信。
回巴亚廷斯基豪宅的路很长,可她还是选择了步行。她并不急着赶路,像打量一个陌
生人一般打量着橱窗玻璃中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于是既没有笑,也没有
哭。她把那个依然坐在蓝胡子桌边的赛莱斯特和那个如孩子般追随了雅各布多年的赛莱斯
特留在了莫斯科瓦的街道上。她不确定自己用她们换来的那个人是谁。当她经过某个公园
的大门时,她唤出了那身皮毛。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得如此不假思索了。变身后的狐狸从
门下挤了进去,蹭破了后背。可是摆脱所有人类记忆的感觉很美好,倘若太阳没有在树林
间织就金色的纱线,那就更美好了。
巴亚廷斯基家门后的侍卫一言不发地替狐狸开了门。她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压低了
目光,可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那种欲望,就仿佛是那场艳事的余韵。
雅各布还没有回来。
狐狸很高兴他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