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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的地点

  多云的早晨取代了晴朗的夜晚,他们的身下是从莫斯科瓦向东延伸的广袤草原。在诺

  夫哥罗德古老修道院的上空,他们遭到了一只火鸟的袭击,或许是因为飞毯投在它巢穴上

  的阴影太具有威胁性了。然而当变了身的狐狸扑向它的时候,火鸟放过了他们。布鲁内尔

  一面帮狐狸收集火鸟落在飞毯上的羽毛,一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他可能从未见过变身

  者。这些羽毛比沙皇付给雅各布的定金还要贵重。

  奥兰多第一次对航线提出质疑的时候,雅各布骗他说,一场风暴阻碍了西行的路线。

  狐狸的存在让奥兰多分了心,他毫无疑义地接受了这个破绽百出的借口。他的目光胶着在

  她身上,雅各布希望能让狐狸隐身不见。狐狸离他们远远的。与奥兰多不同,雅各布熟知

  她的这种情绪——远离现实,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她身处那个由只有她知道的记忆所构

  成的内心世界时,别人是无法触及她的。

  他们的身下,凉爽依旧的翠绿夏日变成了犁过的棕色农田和宽阔的河流。他们飞过教

  堂、修道院和被贫穷村落包围着的庄园。沙皇禁止进口甘蔗,因为甘蔗是由奴隶收割的。

  可是和那些被阿尔比恩奴隶船从奥约、达荷美强行运走的男女老少比起来,瓦兰吉亚的许

  多农民也并没有自由多少。

  晌午时分,风越来越大,乌云在他们头顶聚集。飞毯的边缘如护栏般向上拱起,很快

  就开始猛烈地起起落落。马儿受了惊,雅各布寻找可以降落的地点。他们不能冒险落到途

  中的某个大庄园里寻求庇护。奥兰多确定他们依然在瓦兰吉亚境内,沙皇的信使已用疾风

  般的速度将布鲁内尔逃逸的消息传到了帝国最偏远的角落。他们穿过云层,看样子即将有

  暴雨。飞毯几乎全部来自沙漠国度,无法抵挡雨水。

  第一阵雨已经落到了他们的脸上。狐狸让雅各布注意几座形状古怪的山丘,原来它们

  是一头巨龙的骨架。雅各布把飞毯降落在三个比火车车厢还要大的龙头之间。曾经支撑着

  龙头的那根颈椎上已是荒草丛生,要走近了才能认出那是龙颈。从骨头上看不出龙颈和龙

  头是否是被强行分离的,不过那巨大的胸腔上有一个可疑的洞。瓦兰吉亚龙对自由的渴望

  几乎和中华龙一样有名。有些龙喜欢吃沙皇的女儿,有些龙喜欢收集宝藏来建造龙穴,以

  此赋予蜕皮的幼龙以金银鳞片。只有极少数的龙能够寿终正寝。

  龙的肋骨形成了一个宽敞的洞穴,就连马儿也能在里面找到舒服的位置。他们刚把飞

  毯拖进洞里,就开始下雨了。不过那些几十年来在龙骨上生根发芽的灌木和树丛长得十分

  茂密,龙骨洞里依然干燥。

  布鲁内尔显然被龙骨吸引了,立即开始四处查探。雅各布向他解释,所有值钱的宝贝

  肯定早就被人拿走了,布鲁内尔却神秘地冲他一笑。

  “寻宝的事我顶多陪我的孩子们一起干,”他说,“我个人只对自然科学感兴趣。”

  话虽如此,狐狸还是尾随着他。一条死了几百年的龙身上也可能隐藏着危险:毒刺,

  火骨……狐狸知道她该提醒阿尔比恩最优秀的工程师小心哪些危险。她也为巨龙而着迷,

  像雅各布一样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一枚还藏有生机的龙蛋。

  奥兰多望着狐狸的背影。雅各布想知道,他自己的脸是否同样明显地流露出对她的渴

  望。

  “为什么我们还不往西飞?”

  果然,奥兰多的脑子里不是只有狐狸。

  “你看到那些乌云了。”

  奥兰多笑了,眼神却是警觉的。“得了吧。我们要飞往哪儿?”

  “不是往西。”

  “很好。我猜,和某个宝物有关?你以为用这种方法可以让沙皇忘了你放走了他的犯

  人?依我看,这种可能性很低。”

  “和宝物没关系。”

  雅各布不愿和他说话,不愿他望着狐狸或牵她的手。要是阿尔玛在这儿就好了,她知

  道几个治疗嫉妒的良方。

  “你知道,一旦他们抓住我们,我们全都会降落到萨哈的冰牢里吗?”

  “我并非自愿加入你们的营救小分队。你让自己像个傻瓜似的被抓了起来,我只是看

  在狐狸的分上才把你从那个囚室里捞出来的。我提醒过你要小心刀丝网,可你也知道接下

  来发生了什么,让我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

  “是她求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

  雨水敲打着古老的龙骨,仿佛想要为他们唱一曲死亡之歌,可他们担心的并不是死

  亡。不过话说回来,爱情不是也被称作小型的死亡吗?

  “我们必须把布鲁内尔送到安全的地方!”

  没错,政治是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

  “阿尔比恩付给你的赏钱会比任何一件宝物带给你的都要多。”

  “我很怀疑这一点。别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和宝物没关系。”

  一看到奥兰多,他就会变得好斗,这真是可笑。爱情让人变成了傻瓜。

  “那和什么有关系?那件事重要到你要冒险把她也拖入险境之中?”

  “她已经习惯了,多年来一贯如此。”天啊,雅各布,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我想,即使唤醒你的爱国主义情怀也无济于事吧?”

  “我并非来自阿尔比恩。那是个谎言。”

  奥兰多正欲作答,布鲁内尔带着被雨打湿的头发和衣服出现在龙骨之间。奥兰多沉默

  了。

  “她变身了,”布鲁内尔说,“让我转告说,她很快就回来。”

  她体内的狐狸并不介意雨水。她喜欢雨水落在皮毛上的感觉,喜欢闻泥土被雨水激起

  的气味。

  奥兰多从口袋里取出一把精美异常的女巫梳。梳齿是羽毛的形状,意味着这把梳子可

  以让它的使用者变成任何一种他想要成为的鸟类。他有什么可吃惊的?谁会比一个间谍更

  适合成为一名变身者?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雅各布说,“她想一个人待着。”

  奥兰多还是走了。

  蠢货。

  可他又懂些什么?奥兰多把狐狸变成了他的情人,而雅各布则连无所顾忌地握她的手

  都不敢。雅各布是在一个陷阱的铁夹子上发现狐狸的,当时她的腿上鲜血直流。他嫉妒奥

  兰多能在一场舞会上与狐狸初遇。他希望那个为了把狐狸从蓝胡子手上救出来而向赤杨精

  许下承诺的人是奥兰多。

  可那个人是你,雅各布。

  布鲁内尔站在原地,仰望着曾经跳动着龙心的地方。据传,吃了龙心的人能够得到勇

  气和长生……许多巨龙被杀都只是因为它们的心脏。

  “我们并没有往西飞。”

  好吧,在镜中世界,最好假设大部分居民都能辨别方位。

  “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

  “只有飞毯知道。看样子是在东南部的某个地方。”

  “明白了。您把记忆输入到了飞毯里,这是种很有趣的魔法,我曾经尝试用它来给飞

  机导航,不过它似乎只在绵羊毛这种古老的材料上才会奏效。”

  雅各布没有听出布鲁内尔有什么怒意。他好像并不急着回阿尔比恩。海象国王行将就

  木,他的女儿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许她不像父亲那样,是个新魔法的狂热支持

  者?

  “我的一个朋友认为,这种魔法并不是通过材料,而是通过工匠的手艺产生的。”雅各

  布说。

  “有意思。这意味着,在镜中世界,一个出色的机械师也能给他的设计配备魔法。”

  雅各布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愣住了——是布鲁内尔说起了“镜中世界”,还是因为他用手

  摸头发的方式是如此的熟悉……

  布鲁内尔依然仰望着曾经跳动着龙心的地方。然而最终他还是缓缓转过身来,动作慢

  得就像一个决定直面危险的人。

  “它的效果不会维持多久了,”他说,“你看得出来,不是吗?石人拿走了我存的霜蕨

  草籽。以防万一,我之前把一些草籽缝进了衬衣折边里,不过就连这些存货也已经用完

  了。我没想到这趟旅程会这么漫长。”

  布鲁内尔的鼻子、下巴、眉毛的弧度……他的整张脸都在变形——和“演员”造出的镜

  鬼不同,镜鬼的脸就像叠在一起的镜中影像,一张脸自然地变成另一张。不,布鲁内尔的

  五官改变了,仿佛一个急躁的陶土匠正把它们捏成另一个形状。

  易容术。为了不被认出来,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特蕾莎曾经用它潜入大臣之中,偷听

  他们的阴谋。可这种魔法会对容貌造成永久性的损坏,而特蕾莎的虚荣心甚于她的权力

  欲。

  虽然已经十四年未见,可雅各布对这个变成伊桑巴德·布鲁内尔的男人太熟悉了。他

  的心中百感交集,仿佛又回到了五岁、十二岁、二十五岁——他想象过太多次重逢,却无

  法接受这一次它真的发生了。

  “你在高尔茨茅斯就认出我了。”雅各布想让他走,走得远远的,就像他的父亲一直在

  做的那样。

  “当然,可我必须保持这张脸。伊桑巴德·布鲁内尔的身份让我能够活下去。遇见你之

  后,我当然考虑过向你坦白,可舰队沉没之后,我以为你淹死了!”

  他的父亲。雅各布,你在和你的父亲说话。他曾多少次在脑海中和他对话、争吵,

  对他吼叫,对他沉默。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父亲的背叛寻找着借口,他想知道父亲为什

  么要离开他们——他、威尔、母亲……雅各布发觉,他再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扯成了一抹苦笑,可其中的讽刺却是给他自己的。所有那些渴望、

  愤怒、等待,只是为了站在这儿,像个多年来记错了台词的演员。一具无心龙的骨架,真

  是个适合相遇的舞台。他想不出还有更合适的地点。

  “因为自己父亲造的飞机而淹死,”雅各布说,“真够讽刺的,不是吗?”

  布鲁内尔避开了他的目光。雅各布觉得他越发渺小,这是当然的。

  “我想,现在要解释已经太迟了?”

  “没错,太迟了。”

  雅各布想把他扔在这儿。如果奥兰多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陪他,为了祖国或是为了

  随便什么理由。说不定正是因为没有父亲,所以他一直对这些家国观念十分陌生……他依

  然没有父亲。从十九世纪最著名的工程师那儿偷个名字供自己藏身,这种行为对约翰而言

  再典型不过了。“约翰·雷克里斯喜欢站在别人的肩膀上。”他的外祖父经常这么说,可雅

  各布一直以来都不相信。

  雅各布有些突然地转过身(天啊,他实在是太生气了),跌跌撞撞地穿过石化的龙骨

  跑到了外面。外面依然大雨倾盆,布鲁内尔在他身后喊了些什么。雅各布不想再用另一个

  名字去称呼他的父亲。或许一年前的他还有疑问,还有想要对他说的话,可是已经发生了

  太多的事。找到威尔更重要,重要多了。

  他在大雨中走得越来越快,雨水让天空和大地都隐没于阴霾的面纱之中。他呼吸困

  难,仿佛那个有着两张面孔的陌生人夺走了那个他一直以来称为“自我”的世界。

  他脚步踉跄。慢一点,雅各布。可他还是越走越快。或许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走快

  些,他就永远无法摆脱那个他想要逃离的人。

  “雅各布?”狐狸出现在雨中,她突然变身,仿佛从湿漉漉的皮毛中长出了女人的身

  体,“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像那一次一样。那次若不是有她,他差点就淹死了。他寻找着

  她的嘴唇,仿佛只有和她共呼吸,才能不因愤怒而窒息。永远不要这么做,雅各布。他

  放开了她,结结巴巴地找了个借口……狐狸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吻去他脸上的雨水、泪

  水和愤怒。雅各布回应了她的吻,再也顾不得赤杨精,顾不得他对他自己和她许下的承

  诺。他不能再失去她了。她是他的,全都是他的。她第一次属于他,一直以来都属于他。

  这是命中注定的。这个理由够了吗?

  他们身后,一只野鹅从滴水的树枝上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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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目的地

  马车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又变得荒芜而辽阔。黄草漫成的海洋冲刷着蓝色地平线上嶙峋

  的山脉。游牧民族的帐篷旁,鬃毛蓬乱的马儿和骆驼正在吃草。那些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

  深色的眼睛,声称他们全都是一位公主的后裔。那位公主出生时是一只草原鹅,她把自己

  的国家命名为“Kazakh”(哈萨克),“kaz”是“鹅”,“akh”是“白”。

  这些天来,黑女妖白天也在赶路,向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小溪、每一场雨问路。答案

  永远只有一个方向:东方。依然是东方。西提拉继续赶着马。这个国度的魔法对黑女妖而

  言十分陌生,于是她打发唐纳斯马克去村庄和帐篷里收集传说故事。许多秘密都只保留在

  那些故事里。她听说有一个男人瞒过了死神很长时间,直到死神变成一条蛇咬死了他。她

  听说了金人、黑木魔枕、鹰王、骑兵部落,却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她在找的那个人的消

  息,哪怕很多其他地方的人都提到过那个人。黑女妖知道,这意味着她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了。尽管如此,她的不安也与日俱增。她担心那个追踪她的人会在她到达目的地之前赶上

  她。

  然而,黑女妖忽然意识到——她说不出为什么——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她要找的人。

  西提拉甚至比她更早地感知到这件事。不等她下令,他就停下了马车。

  两棵野苹果树之间结了一张巨大的蛛网,织得比最名贵的花边还要精致。成千上万颗

  露珠挂在有黏性的蛛丝上,反射着这个世界的倒影。端坐于网中央的那只蜘蛛绿得仿佛苹

  果树叶,它在苹果树间结起了它的蛛丝陷阱。

  “让开。”黑女妖说。

  黑女妖用她那长着六根手指的手碰了碰蛛网,蜘蛛这才乖乖从命。它沿着蛛丝向上爬

  去,直到消失于叶片之中。没有了守护者,巨大的蛛网暴露在黑女妖面前。

  你确定吗?她内心有个声音轻轻问道。

  提问的是谁?不是她。不是那个她想要成为的自己。

  她穿过蛛网,感觉到蛛丝断裂了,冰凉的露珠如珍珠般滑过她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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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懦夫

  谁能想到,所有那些试图把飞毯的魔法应用于飞机却以失败告终的实验有朝一日会派

  上用场?必须沿着图案逆时针走,才能消除原本设定好的目的地。要独自把那张巨大的飞

  毯从龙骨洞里拖出来并非易事,约翰必须抓紧时间,狐狸随时可能和坦南特或雅各布一起

  回来。要忘记雅各布看他的眼神很难。就算罗莎蒙德对他再失望,约翰也没有在她的眼睛

  里看到过雅各布眼神中的那种愤怒以及拒绝原谅的决心。

  别想了,约翰。他很擅长遗忘,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觉遗忘似乎越来越难

  了。约翰的脑子里依然在组织着他没有对雅各布说出口的那些解释和借口……以各种富于

  想象力的形式无休无止地重复着。

  龙骨上方的天空呈现出了危险的黄色。快走,约翰!可是去哪儿?阿尔比恩他是回

  不去了。就算海象国王还活着,他们也肯定会诬陷他把最高机密泄露给了沙皇。不,虽然

  他思念阿尔比恩,渴望他的情人,可这种思念和渴望不值得他在地下墓穴里被阿尔比恩的

  秘密警察审问数月之久。有太多国家会张开双臂接纳伊桑巴德·布鲁内尔。

  逆时针……这感觉就像是用赤脚按摩着某个动物毛茸茸的后背。必须赤脚沿着图案走

  动,这一点也是约翰从实验中学来的。他强迫自己走得慢一些。飞毯有自己的主意。有一

  种说法认为飞毯继承了织毯工的性格,但愿这张飞毯的织工别太固执。

  别太像他的大儿子一样固执……约翰一直对雅各布的这种性格持赞赏态度,罗莎蒙德

  则不然。母子俩经常争吵。外人很容易看出来,这种争吵是出于爱的缘故,可他们都不愿

  轻易流露这种爱意,仿佛害怕对方会加以利用。罗莎蒙德是否注意过,他的大儿子长得并

  非只像他一个人?还是说,因为威尔明显长得更像她,而让她忽略了这一点?天啊,他在

  心中建了一个密封的房间,可是关于罗莎蒙德的记忆却总是从那个房间里溜出来。无论他

  如何彻底地封死那个房间,房间都在那里,里面是他失落的生命……约翰喜欢“失落的生

  命”这个说法,有一种悲剧和宿命的假象,仿佛那个抛妻弃子就如扔掉一件不再喜欢的西

  装般的人不是他自己。

  雅各布究竟想用这张飞毯去哪儿?肯定是去找什么宝物——他总是在寻找着什么东

  西。他寻找过自己的父亲吗?约翰本可以问雅各布这个问题,可他怀疑雅各布是否会回

  答。雅各布的骄傲也是约翰所欣赏的一种品质。在他自己身上,野心要强于骄傲。

  他望着自己所站的这张飞毯。和从前一样,约翰,面对所有困难的答案都是逃跑。

  如果这一次他留下来会怎么样?

  如果他挽回了这个他深爱的儿子会怎么样?如果他告诉雅各布自己收集的那些报道,

  告诉他正是因为伊桑巴德·布鲁内尔的推荐,雅各布·雷克里斯才有机会接到来自阿尔比恩

  的寻宝委托……或许他甚至可以告诉雅各布,他之所以离开雅各布的母亲,是因为他相

  信,没有了他,罗莎蒙德会更加幸福。这并非全部的事实,却是事实的一部分。

  好吧,那么他就要为删除飞毯目的地的事找个理由。或许可以把原因推到雨水头上。

  一阵和寒冷天气格格不入的暖风拂过他的赤脚,约翰回头看了看龙骨。过了这么多

  年,它依然能够发热?龙骨可能是一种能源……约翰穿上鞋子。这将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毕竟龙骨到处都是。

  暖风似乎是从龙头那儿吹过来的。第一个龙头依然张大嘴巴做威胁状,有什么东西在

  它的牙齿间移动。约翰忽然站住了。他看到一个玻璃身影,透过身影的肢体,他看到了龙

  骨、龙牙和乌云。忽然之间,身影有了脸。没错,它变得越来越像人了。那是一个女孩。

  约翰一面怀着恐惧和着迷的心情注视着出现在那里的生物,一面去摸那把露德米拉给他的

  枪,但他不确定子弹是否能对那个生物产生伤害。

  他向后退去,直到感觉飞毯再次出现在他的脚下。

  那个女孩从已经化成白骨的龙嘴里跳到了草地上。她的眼睛如同镜子,她的皮肤……

  她看起来和人类没什么两样,可她的双手锋利如磨过的玻璃,上面长着银指甲。最奇怪的

  是她的脸,仿佛是几百张脸融为了一体,犹如一张一直在曝光的底片,每一张出现的照片

  都会变成下一张。太迷人了。约翰此前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个由玻璃和白银组成的生

  物更像是来自镜外世界他的那个时代,而不是镜中世界。不,它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混

  合体,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可他所有把技术和魔法相结合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了。这

  个生物似乎也并非完美无瑕,她的脸上有剐蹭的痕迹,玻璃般平滑的肩膀上长出了叶片。

  那个身影向他走来。是“它”还是“她”?没错,确实是“她”,一个美如画的女孩。她已

  经为自己选定了一张脸。他自然想要逃跑,这种情况下,他的反应合情合理,然而他依然

  站在飞毯上。说话啊,约翰。可是他的脑子僵住了,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你好啊,约翰。”女孩在飞毯前停住了,“还是说,我应该称你为‘伊桑巴德’?真是个

  古怪的名字。”

  约翰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皮肤是否和人类一样温热。那阵预示她到来的风是热

  的。

  “你可以叫我‘十六号’。”

  她的脸又变了样,变成了罗莎蒙德的脸。这是个恶毒的玩笑。开玩笑的人是谁?

  “用飞毯逃跑是个好主意,约翰。”十六号的声音和罗莎蒙德不同,但同样悦耳,“这

  一带的马王对工程师可没什么好感。你的手艺意味着他们生活方式的终结。如果他们发现

  你在这儿,他们会把你那聪明的脑袋钉到柱子上,拿你的眼睛去喂老鹰!”

  十六号说得很有道理。约翰望着草原,寻找着骑兵的踪影。什么“十六号”?她还有十

  五个同类,还是说她的型号是十六号?

  她伸出手来。被她触摸的感觉并不好,约翰刹那间觉得血管里有了水银。十六号不再

  是罗莎蒙德的脸,她的新面孔让约翰害怕,不过至少不会引发他的内疚。

  “跪下来。”她不耐烦地说着,用手指抚过破裂的脸颊。有什么东西如同灰色的痂斑从

  她的脸颊上长了出来。

  约翰跪了下来。

  十六号轻声念出了雅各布启动飞毯的咒语。飞毯动了起来,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弄湿了

  它,它上升得十分笨拙。

  “去哪儿,约翰?”十六号冲他喊道,“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

  她几近隐身,肢体中再度投射出草地的景象。

  约翰紧紧抓住飞毯的边缘。

  “东南方向!阿尔博瑞卡!”他喊道。

  没错,去新世界。那儿和这里不同,不同的联盟,三个国家,一场只取得了局部胜利

  的独立战争,据说即将有一场新的战争……伊桑巴德·布鲁内尔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它们

  会争相让他为自己效力。和瓦兰吉亚比起来,那里更渴望发展进步。瓦兰吉亚沙皇只知道

  下令枪毙他!

  约翰擅长数字,不擅长语言。十六号的口音比雅各布还要完美。飞毯拐了个大弯,乘

  风而去。

  约翰很想问问十六号,是谁创造了她。有人创造了她,不是吗?那双玻璃眼睛里有一

  种空虚感,没有灵魂——如果真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太迷人了。

  龙骨已经看不到了。

  有朝一日他会向雅各布解释这一切的。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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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道扬镳

  奥兰多靠在龙翼上,他身后的龙骨如象牙扇一般在草地上展开,他的衣服上还沾着几

  根羽毛。即使没有羽毛,狐狸也看得出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了。

  是的,狐狸。

  多少次梦想,多少次希望。在奥兰多的注视下,雅各布的抚摸变成了她皮肤上的沥青

  和黄金。没有什么比奥兰多的痛苦更能证明她幸福的真切。雅各布让他们俩独处,自己则

  钻进了龙的肋骨里,仿佛不想让奥兰多看到他。

  狐狸在奥兰多面前站定,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金色纱线,”他说,“我该说什么呢?就连女妖也无力抵挡它。”

  狐狸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地爱他。

  然而奥兰多的目光越过了她。雅各布正朝他走来。

  “他在哪儿?”雅各布声音里的愤怒与嫉妒无关,“飞毯在哪儿?”

  “我想,在天上吧。”奥兰多答道,“伊桑巴德·布鲁内尔恐怕把自己的安危置于我们的

  安危之上。起先我还以为他把马也带走了,不过我在那边的头骨后面找到了两匹。它们受

  了很大的惊吓。他可能想把它们赶走,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雅各布的脸色比亨茨奥射穿他心脏那次还要苍白。

  奥兰多当然不知道自己说出的事实是一种怎样巨大的背叛。奥兰多不知道会有父亲背

  叛自己的儿子。他说起自己的父亲时,用的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方式,人们用这种方式谈论

  那些坚定不移地爱着孩子的父母。

  狐狸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雅各布的愤怒,仿佛那是她自己的愤怒。雅各布为自己感到痛

  苦和愤怒,因为他没能预见到父亲的所作所为。

  儿时的狐狸曾以为,没有什么事比父亲的死亡更加痛苦,然而雅各布改变了她的想

  法。狐狸希望约翰·雷克里斯能下到人类的恐惧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深的地狱中。

  “你见到他了?”雅各布问。

  “那我还会在这儿杵着吗?”奥兰多从袖子上摘下一根羽毛,“我会追着他飞!见鬼的

  白痴!如果他不能到达阿尔比恩,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他要怎么找到去阿尔比恩的

  路?”

  “阿尔比恩?我不认为他想回那儿去。”雅各布说。

  “那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把他交给海象国王、沙皇或石人的国家。那个国家还得足够富有,能够

  建造他的那些发明。”听不出来雅各布是在谈论他自己的父亲。

  奥兰多眺望南方,远处可以看到哈萨克的群山。“好吧,我没法把布鲁内尔带回阿尔

  比恩了。作为间谍,我失职了。我最好替自己找个新雇主。苏莱曼帝国应该在招揽间

  谍。”

  苏莱曼帝国……那会让他成为阿尔比恩的叛徒。

  “如果你们能给我留匹马,我会很感激的。”奥兰多说,“这一带的人把马当作孩子,

  很少卖马,而下一个城市至少在一百英里之外。我可以飞,但我承认,一只野鹅真的不是

  这一带那些双头鹰的对手。”

  “当然可以。”雅各布说,但他可能就连奥兰多要的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发现奥兰多回应了她的目光,狐狸低下了头。她还会再见到他吗?

  他的目光仿佛在说,或许最好不要。

  奥兰多从草地上捡起一块碎骨头。龙骨和鸟骨一样,都是中空的,里面的树脂材料是

  一种很有效的炸弹。

  “你们还要去找黑女妖吗?”他问,“还是说这件事就此了结了?”

  “飞毯没了,”雅各布答道,“这就算是‘了结了’,不是吗?”

  “这可不一定。就算没有飞毯,或许我也知道你们怎样能找到她。”

  奥兰多望向狐狸。别因为我没有坦诚相告而生气,他用目光恳求道,你知道为什

  么。

  生气?虽然雅各布或许没法理解,可狐狸对奥兰多充满了感激。在莫斯科瓦的那些日

  子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与雅各布无关,与威尔无关,只属于她。那些日子让她重新获

  得了在蓝胡子家中失去的东西。

  或许雅各布也明白,他没有问奥兰多为什么现在才说。

  “是吗?”雅各布只是说,“你知道什么?你已经告诉狐狸了吗?”

  “你以为我有多蠢?她知道的事你也知道。”奥兰多把那块龙骨塞进口袋里,“她告诉

  你黑女妖可能要找的是谁,对吧?”

  “拉缇苏瑟?”雅各布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织女?你觉得黑女妖要求助于她,去剪

  断卡米恩的生命线?不然她为什么要找织女?”

  狐狸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到雅各布的怒火来自何处,他用这些野蛮粗暴来保护自己的内

  心。他走了,雅各布,狐狸想说,你父亲已经走了,忘了他吧。可是经验告诉她,有些

  东西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奥兰多自然无法理解这一切。他望着雅各布,仿佛在怀疑他的智商。你真的像你表

  现出来的这么无知?他用眼神讽刺道。是啊,经常如此,狐狸想要回答,尽管如此,我

  依然爱他。奥兰多也明白这一点。“尽管如此”这四个字是爱情的核心要义。

  “怎么样?你想听听我知道的事吗?”

  雅各布望着草地上飞毯留下的痕迹。

  “不想。”他说,“我和狐狸骑马回天鹅堡去。如果真有什么织女,要找她肯定不比找

  女妖容易,而且可能同样危险。”

  他凝视着狐狸。我们走吧。随便去哪儿。狐狸从未在雅各布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明确

  的期待和渴望,期待转身离开、放弃任务,渴望享受他们期盼已久的东西,忘记世界上其

  他的一切——兄弟、赤杨精、女妖……只有她和他。

  要拒绝雅各布的提议很难,可她爱他。她知道,几天之后他就会郁郁寡欢,永远不会

  原谅自己抛弃了弟弟。

  “告诉我吧。”她对奥兰多说,“告诉我你知道的事。”

  雅各布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消失在了龙骨之后。

  奥兰多望着他的背影。

  “我真想和他决斗,”他说,“在幽灵公园里没机会决斗,真是太可惜了。”

  他握住了狐狸的手。“如果他让你伤心了,我还是可以杀了他的。不,纠正一下,我

  会杀了他的。”他弯下腰,抓住了一只在他们身旁的龙骨上攀爬的蜘蛛。他松开手指,蜘

  蛛急忙沿着他的胳膊向上爬。“织女……雅各布说得没错。委婉点说,她很不好找。对凡

  人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莫斯科瓦的最初几年里,我有个任务,收集一张能被

  沙皇用于作战的魔法生物的清单。那时候,驼子国王刚刚因为异族魔法的缘故失去了一些

  殖民地,这让阿尔比恩十分紧张。在研究过程当中,我自然也听说过织女。关于她的故事

  有很多,可关于她居住的地点却语焉不详,这让我差点要把她列入杜撰生物的名单。可是

  后来的某个晚上,我在一家酒馆里听一个喝醉了的农夫说,为了让他的村庄摆脱某个残暴

  地主的统治,一个村民去找了织女,求她剪断那个剥削者的生命线。黑女妖肯定有她自己

  的门路,不过据我所知,凡人如果去找织女,只有死路一条。我问那个喝醉的农夫,他们

  派出去的那个人是否活着完成了任务,他的回答很有意思。”蜘蛛爬到了奥兰多的手指

  上,“他向一个萨满问了路,可不是随便一个萨满……”

  奥兰多抬起手指。蜘蛛在它的蛛丝上摇晃。

  狐狸把蜘蛛和蛛丝从奥兰多手上拨了下来。

  “而是一个能和蜘蛛对话的萨满,毕竟蜘蛛和织女有着同样的手艺。”

  “聪明的狐狸。”

  “你知道哪儿能找到这样的萨满吗?”

  奥兰多朝那两匹剩下的马走去,把它们系在了牢固的龙颈椎骨上,其中一匹马已经上

  好了鞍。

  “很遗憾,”他说着,紧了紧马鞍带,“萨满信仰的并不是供奉在金色教堂里的神祇,

  而是山川河流。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萨满只和乌鸦对话。不过我相信,你们肯定能找到一

  个和蜘蛛对话的萨满。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们找到了织女,告诉我黑女妖想从她

  那儿得到什么。”

  他从腐朽的龙骨上解下缰绳套在了马头上。“我带走好一点的这匹。我想这很公平,

  对吧?”

  狐狸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我会想你的”?这是事实。

  奥兰多跨上马鞍。

  “你还留着那根羽毛,对吗?如果他对你不好,就摸三次羽茎。我感觉到之后,会立

  刻启程来找你。当然了,如果你只是厌倦了他,也可以召唤我。”

  “如果我对他不好呢?”

  “我倒真希望如此。”

  他从马背上俯下身,吻了吻狐狸的脸颊。“我们都过着一种危险的生活,这是我们自

  愿的,哪怕为了那些我们爱着的人,我们渴望过另一种生活。无论你何时需要帮助,都可

  以使用这根羽毛!”

  他策马向西南方向行去。狐狸不知道地平线后的那些国家叫什么名字,可所有国家肯

  定都需要间谍。她久久地凝望着奥兰多的背影。她心里的一部分随他而去了,他一定会妥

  善保管的。

  狐狸找到雅各布的时候,他正跪在石化的龙尾旁。这具龙骨已经被洗劫一空,不过阿

  尔玛教过雅各布一些只有极少数寻宝人才知道的知识。他把苔藓从龙骨上刮了下来,又用

  匕首从脊椎骨上割下一些龙刺。那些刺比玫瑰刺大不了多少,却对治疗骨折和肌腱拉伤具

  有极佳的效果。

  “同乘一匹马,我们没法走得很快。”狐狸说,“不过我可以变身。”变身后的她可以追

  着小跑的马跑上一阵。

  雅各布把龙刺塞进一只随身携带的袋子里,那里头装着来自两个世界的药物。

  “不。”

  “不什么?”

  “我们回去。”他站起身来,“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夏努特说得对,威尔不是个小孩子

  了,是他自己决定来这儿的。或许他真的想要回那身玉石,或许他想向黑女妖寻仇,我怎

  么知道?”

  他不去看狐狸。每当他有事想瞒着她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狐狸用双手捧住雅各布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我们不会逃避任何事、任何人。这

  一点并没有变,对吗?”

  雅各布握住她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爱极了他。或许自从她不必再隐藏

  对他的爱意之后,她更加爱他了。可如果他们有朝一日像卡米恩对待黑女妖那样背叛了彼

  此怎么办?

  他吻了她。她的心怦怦直跳,还是说,那其实是他的心跳?自从他把她从陷阱里救出

  来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无法区分他们彼此的心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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