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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策略

浓雾无所不在,无处不入。即使没下雨,水气也浓得几乎要凝结成水,涓涓滴落。
艾希雅收在帆布袋里的衣物跟她从舱床上拿起来的羊毛毯一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氤氲的霉味。她每天早上梳头时,都以为自己会从头发里梳出青苔来。唯一还算安慰的是,她终于可以换到大房间去住了。她已经把拉弗依的东西丢掉,将大副的舱房清理干净,今天就要搬过去住。
大副出缺时由二副接任乃是传统,所以由艾希雅升任大副是理所当然。至于二副,贝笙已指派海夫接任。海夫乐于高升,而众船员看起来也很认可他的调升,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一带的海域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不是下雨就是起雾吗?”琥珀一边质问,一边走进狭小的舱房。她的头发和睫毛上凝着水珠,领口则滴着水。
 
“夏天的时候还好一点。”艾希雅答道,“不过这时节的气候就是这样,除非猛下一场暴雨把水气给收干。”
 
“宁可猛下一场暴雨,也好过一天到晚这样湿答答的。刚才我爬到船桅顶,但是四下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不会比我把头伸到帆布袋里去瞭望好到哪里去。这种天气海盗怎么行动?既不见太阳,也不见星星,如何航行呢?”
 
“他们最好是别动,我可不想在浓雾之中遭人袭击!你不如这样想吧,这浓雾其实也同时遮掩了我们,所以对方看不见我们。”
 
“可是我们也看不见他们啊!我们连岛屿都看不到,那么就算柯尼提返航,我们也可能会错过!”
 
这一天一夜以来,他们一直都是下锚不动。此地位于分赃镇外海某个小岛的小海湾里。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但艾希雅心里有数。好比说,他们之所以待在这儿下锚,不是为了等柯尼提,而是因为原计划行不通了,所以得另外想出个应变的计划。
 
昨天晚上,贝笙和艾希雅躲在船长室里把各种可行计划考虑了一遍,当时他并不怎么乐观。
 
“一切都泡汤了。”贝笙绝望地叹道,眼睛望着舱床上空的天花板。“我应该早就料到拉弗依会跳船,并及早提防才对。我们原先是打算发动奇袭,可是拉弗依既然跳船了,就一定会有人送消息去给柯尼提,到时他看到我们,一定会出手。这个天杀的拉弗依,我应该早在一开始怀疑他有贰心的时候就把他丢下海,用船的龙骨辗过去才对。”
 
“是喔,那想必能大大提振士气!”躺在贝笙臂弯里的艾希雅喃喃地揶揄道。他赤裸的身体从头到脚暖暖地贴着她的裸体,而他的肩膀就是她的枕头。柔柔的灯光透射在墙壁上,映出摇曳的影子,诱着她就此揽着他沉沉睡去,她懒懒地以指尖拂过他胸膛那道因为吃了海盗一刀而留下的长长伤疤。
 
“别……”贝笙烦躁地喃喃道,扭着身体躲开她的手,“你别闹我了,快帮我出个主意啊!”
 
艾希雅长叹了一口气。“啊,其实你早该在我跟你上床之前就叫我别闹你的。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把全副心思都用来考虑如何从柯尼提手里把薇瓦琪号夺回来,但不知怎地,跟你待在一起时……”
 
贝笙翻身回到她身边。“怎么着,那你是想就此罢休?干脆这里的事情都别插手,就此回缤城去?”
 
“我的确想过。”艾希雅坦承道,“但实在做不到。我原来期望的是我们把船从柯尼提手上夺回来时,薇瓦琪将是我们的主要助力。而我们本来的胜算在于船会背弃柯尼提,将局势转为对我们有利。然而现在知道温德洛还活着,人在薇瓦琪号上,而且他和薇瓦琪好像都对柯尼提很满意,所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下去了。可是阿贝,我也不能就此走开呀,他们两个都是维司奇家族的一份子。薇瓦琪号本来就是我的船,薇瓦琪与我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我若是就此把她让给柯尼提,那就像是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一样心疼。也许薇瓦琪现在乐得有柯尼提相陪,但她总有一天会想要回到缤城的家乡,温德洛也一样。只不过到那时候,他们也别想回去了,因为他们已成了海盗、不被社会容纳。好好的生命就这么糟蹋了。”
 
“谁知道呢?”贝笙反驳道。他嘴角弯起一抹笑容,同时扬起一边眉毛,对艾希雅问道:“难道凯芙瑞雅会说,你就是注定一生随船飘摇?说不定她也会说,你总有一天会想要回到缤城的家乡,而且我把你好好的一生都糟蹋了。要是凯芙瑞雅为了救你,把你从我身边夺走,那你会愿意吗?”
 
艾希雅在贝笙嘴角一吻。“也许我才是在糟蹋你呢!我不想放你走,即使我们回家,我也不想放你走。你我都是大人了,我们深知自己得为这样的决定付出多大的代价。”艾希雅小声地继续说道:“尽管你我都打算付出庞大的代价,并认为即使如此也还很划算。但是温德洛的年纪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薇瓦琪离开缤城之时也才刚苏醒不久而已,所以我真的放不下。我至少得去亲眼瞧瞧,跟他们讲讲话,问问他们的情况才行。”
 
“是啊,想必柯尼提船长一定乐于接待我们呐!”贝笙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如我们就再度造访分赃镇,并留下名片,请主人回访,并探问柯尼提何时回来好了。”
 
“我也知道我的想法有点荒谬。”
 
“要是我们就此回缤城去呢?”贝笙突然问道,口气很正经。“我们已经有派拉冈号了,他是艘好船,这样,维司奇家还是有一艘活船,还没有欠债。我们两个口径一致对外:我一定要留在船上,而你也不肯下船。然后我们在商人大会堂办一场妥当的婚礼——如果缤城商人不让我们在商人大会堂结婚,唔……去他妈的,那我们就一路开到六大公国,在他们的黑岩上海誓山盟。”
 
艾希雅不禁笑了起来。
 
贝笙吻了她,继续说道:“我们一起开着派拉冈号,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上溯雨野河,也可以前往哲玛利亚之南、你父亲经常造访的那些南国岛屿,循着你父亲的贸易路线做买卖。我们生意一定会做得很好,赚进大笔财富,把你们家欠雨野原的债务都还清。这样一来,麦尔妲若不想嫁人,也就不必勉强了。凯尔已死,这点是错不了的,所以我们也不用拯救他了。温德洛和薇瓦琪看起来倒是好好的,并不等着别人去救。你还看不出来吗,艾希雅?我们可以就此重拾人生,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啊!我们所求的不多,该有的都有了,有船、有水手,你在我身边——我对于人生所求仅此而已。命运既然把这一切送到我手上,他妈的,我当然想留住这一切!”贝笙突然伸出双臂搂紧她。“你就答应吧!”他甜蜜地催促道。他呼出来的气息暖暖地吹在艾希雅的耳朵和脖子上。“你就说,好,我永远不放你走。”
 
艾希雅觉得心痛,她轻声说道:“不行,贝笙,我得试试看才行,非得试试不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贝笙喃喃地埋怨道。他放开双臂,翻身离开她身边,凄凉地对她一笑,“好啦,亲爱的,那你看我们该怎么做?是挂上白旗、找上柯尼提,还是半夜偷偷摸上他的船?是在大海上公开跟他对决呢,还是干脆驶回分赃镇去等他?”
 
艾希雅坦白地应道:“我不知道,这几个做法听起来都必死无疑。”她顿了一下,“竖白旗的那个办法或许还可以用用。不,贝笙,别那样瞪我,我可没疯,你听我讲完就知道了。你回想一下,分赃镇的人提起柯尼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们可没把他当作是令人畏惧的暴君。在他们心目中,他总是把人民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是个广受爱戴的好君主。柯尼提逮住运奴船的时候,大可把全船的奴隶卖了换钱,但他没那么做,反而放走,让他们自由重生,劫掠而来的财富他也慷慨地与众人分享。听起来,这个人很聪明,而且讲道理。如果我们挂上求和的白旗去找他,那么他必定会先听听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对他来说,我们可能会提议拿钱赎船,但除此之外,我们至少可以以缤城商人家族的身份对他表达善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是不先跟我们谈谈就发动攻击,不就太不明智了吗?柯尼提若真的想要在海盗群岛据地为王,那么他终究会设法与外界合法贸易。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与缤城联手?何不与维司奇家族结盟?”
 
贝笙往后一靠,倚在枕头上。“如果要用这一点打动柯尼提,就得写成合约,这样对双方才有约束力。我们的钱不多,顶多也只能奉上微不足道的赎金而已,不过我们恰恰能以此起个头,但是要真正的让他上钩,还是要靠贸易合约。”贝笙转过头直视着艾希雅,“你知道的,要是真的照这样做,那么你回到缤城之后,免不了会被人骂作叛徒。你这是在跟法外狂徒打交道呀,你真的要代表维司奇家族接受这合约的约束吗?”
 
艾希雅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轻声说道:“我在想,换作是我父亲的话会如何思考这个处境。以前我父亲常说,一流的商人眼光总是看得远。今日所做的买卖,不过是打个基础,以便未来做大生意罢了。他还说,在做买卖的时候,如果硬要把每一分利润都榨出来,那就太短视了。聪明的商人,绝不会让对方在买卖做成之后,觉得自己吃亏大了、于是气冲冲地走开。在我看来,这个柯尼提往后势力会越来越大,等到他的势力大到某一个程度之后,海盗群岛不是变成缤城往南所有贸易的障碍,就是变成其中一站。况且缤城和哲玛利亚国又快要分家了,所以如果事成的话,缤城既多了个有力的盟友,又多了个珍贵的贸易伙伴。”
 
讲到这里,艾希雅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一切是必然的道理。“我愿意赌一下!我会邀他共成大业,但我也会明白地告诉他,我并非代表全缤城来跟他谈判,不过只要有一个缤城商人来了,别的就会陆续跟进。我会清楚地让他知道,我只代表维司奇家族。至于能开出什么条件给他,这我得想清楚。不过这事我一定办得成。贝笙,我知道我有这个能耐。”艾希雅忧郁地笑了一声,“母亲与凯芙瑞雅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气炸了——不过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在我看来,这条路是最妥当的,所以我总得尽力促成!”
 
贝笙一边听,一边懒懒地用指头在她胸脯上画圈圈。贝笙的手因为日晒风吹而显得黝黑,相映之下,益发显得她的皮肤白皙。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一吻,严肃地问道:“你想你的,我忙我的,这你不介意吧?”
 
“贝笙,我是认真的啊!”艾希雅嗔道。
 
“我也是认真的呀!”贝笙笃定地说道。他的手意味深长地顺着她的身体拂过,“非常认真喔。”
 
 
 
“你在笑什么?”琥珀问道。
 
这一问,把艾希雅从甜蜜的回忆中唤了回来。
 
琥珀淘气地望着她。她吓了一跳,颇为羞赧。“没什么。”
 
“没什么?”躺在舱床上的洁珂没好气地应道。洁珂横着一臂遮眼,所以艾希雅本以为她在睡觉。但她说了三个字之后便把腿伸直。“没什么啦,只是艳遇比别人多一点。”
 
琥珀的脸顿时严肃起来。艾希雅咬住舌头,逼迫自己沉默以对。这种事情,最好是到此为止,不要多谈。不过她却两眼直视着洁珂。
 
洁珂显然不想就此把这个话题搁下。“唔,至少你不否认。”她一边说道,一边坐起来。“当然啦,这种事情你也很难否认啦。瞧你,每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满足得像是舔饱了奶油的小猫似的,乐得呜呜叫,不然就是脸颊红得像是新娘子,自顾自地笑个没完。”洁珂歪着头,打量着艾希雅,“你至少也叫他把胡子刮干净,免得胡渣把你的脖子磨得红红的。”
 
艾希雅羞赧地抬起手要去摸脖子,突然想到此举不妥,又把手放下来,随即直视着洁珂。看来这是无法躲避的了。“所以呢?”她平静地问道。
 
“所以呢?这根本就太不公平了嘛!”洁珂斥道,“你既已高升到大副的位置,同时又把船长的床给占了!”洁珂一骨碌下了床,站到艾希雅面前,低头看着她,继续接口道:“说不定有的人会觉得,你可不配同时事业成功,又情场得意。”
 
眼见那高个子女子的嘴唇已抿成了一条直线,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洁珂是六大公国的人,在六大公国的船上,如果人们对于升迁有什么争议,一向是用拳头解决的。洁珂摆出这样的姿态,莫非有这个用意?难不成她认为若是把自己击倒,就能升为大副?
 
然后洁珂的脸色瞬间一变,进出平时惯有的灿烂笑容,祝贺般在艾希雅的肩头拍了一下。“不过在我看来,这两者都是你应得的,我祝福你。”她一挤眼,笑开了嘴,问道:“唔……那么,他功夫如何?”
 
艾希雅顿时宽了心,整个人松懈下来。而从琥珀的表情来看,显然她刚才也被洁珂的姿态给骗到了。艾希雅害羞地低声答道:“还可以啦。”
 
“嗯,那就好,我也为你感到高兴。但是你自己满意就好,可别让他知道。最好是让他一直以为,你总觉得他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足之处。如此一来他才会不停地想象,这样子比较好。总之,往后上层的舱床可得归我了。”洁珂说到这里时,眼睛望着琥珀,仿佛认定琥珀会跟她抢床位似的。
 
“请自便。”琥珀答道,“至于这个额外的床位,我就拿工具来拆掉。洁珂,你看我们是要多一张折叠桌好呢?还是别做桌子,多一点空间就好?”
 
“何必多此一举?也不必拆了,等海夫搬进来睡,不是正好?”洁珂故作清纯地说道,“艾希雅空出来的二副位置由海夫接任,所以海夫总得有个床位吧!”
 
“这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艾希雅咧嘴笑道,“海夫决定要待在艏楼,跟其他的船员一起睡。他说众人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才会安生下来,拉弗依和他那一帮人这么一逃,把规矩都打乱了。海夫的看法是,那些人之所以会跟着他跳船,是因为他们心里害怕。拉弗依平时总是大放厥词,使得他们深信必须要造反才有活路,而跟柯尼提对抗则是死路一条。”
 
洁珂放声大笑。“这大家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看到艾希雅脸色凝重才稍微正经了一点,“抱歉,但如果他们不是打从一开航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的胜算并不大,那只能说他们是白痴。既是白痴,那还不如把他们甩掉的好。”说到这里,她轻松地以手一撑,人就坐到艾希雅刚清出来的上层床位上。“好啊!还是高的好。我喜欢睡高一点。”她轻蔑地喷了喷鼻息,“嗯,那贝笙藏着什么秘密不肯说呐?”
 
“什么秘密?”艾希雅问道。
 
“就是他打算用什么办法来对付柯尼提啊?我敢说他一定胸有成竹。”
 
“噢,那个呀。是啊,的确如此。”艾希雅一边应着,一边把自己的帆布袋甩到肩后。在莎神看来,到底是谁在自寻死路呢——但艾希雅逼着自己别去多想这个问题。
 
 
 
明思利噘起嘴,谨慎地把已有缺口的瓷杯放回垫盘上,杯里装的是用菜园里摘来的冬薄荷泡的茶。缤城人放火烧了那些仓库,把恰斯人劫掠而去的财货烧得干净,连上好的哲玛利亚红茶也尽数化为灰烬。明思利清了清喉咙,说道:“嗯。我们的事情,你要怎么安排?”
 
瑟莉拉针锋相对地直视着他,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甩掉了洛伊德·凯恩,那么从今以后,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别想把她吓倒——尤其是这个人!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把她牢牢地掌控在股掌之中了,但其实还差得远了。难道他没从昨天的事情里学到一点教训吗?
 
婷黛莉雅果然言而有信,她已经出发去寻找康德利号以及其他活船了。龙飞走之后,人类也坐下来,设法草拟一份各方都愿意遵守的合约。讨论才刚开始,明思利也没跟瑟莉拉商量一声,就自称他代表她发言,并坚持说这合约最后如何定案,应该由她来决定。“瑟莉拉代表哲玛利亚国。”当时明思利朗声说道:“而我们都是哲玛利亚国的子民,应当乐意由瑟莉拉来代替我们跟龙协商,并且听任她指派我们在新缤城中担任什么样的正确角色。”
 
渔夫光溜科乐德一听就站起来说道:“我对这位小姐没什么冒犯之意,但是我才不承认她有管束我们的权力。如果她愿意以哲玛利亚代表的身份跟我们坐在一起讨论,那是欢迎之至。但这乃是缤城的事务,理应由缤城人来解决。”
 
“我们本来就应该要奉她为尊的,如果你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我们新商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当时明思利咆哮道,“大家都知道,我们新商虽有土地,但旧商一直不愿按理赋予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
 
“唉,你要走就走。”一名刺青女子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不然就闭上嘴,留下来做见证。现在时间这么紧迫,连讨论正经事都不够了,哪有空闲看你故作姿态?”
 
众人一言不发地望着明思利,一看就知道大家都觉得此言甚是。
 
明思利气得站了起来。“我知道得可多了!”他意有所指地说道,“你们若是今天不让我说,日后一定会后悔。你们听了就知道,不管你们今天做了什么决议,都是徒劳无功。就我所知……”
 
但是“就我所知”之后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两名健壮的三船青年走上去把他抬了起来,直接架到了会议室外头。明思利被架出去之前,震惊地怒视着瑟莉拉,他原以为瑟莉拉会帮他说情。但她既没帮明思利说情,也没有试图掌控会议的方向或结论,反而依照那渔夫的建议,以哲玛利亚代表的身份,见证这整个会议的过程。而且她这个“哲玛利亚代表”,碰巧还对“缤城特许令”的原始条款非常熟悉,甚至对这些条款理解得比缤城商人更透彻,所以连缤城商人都因为她的渊博知识感到意外,并且很敬佩。他们直到当时才知道,瑟莉拉对缤城与哲玛利亚之间的法律关系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其实这对大家来说是大有好处的,不过当时在场的众新商却不太高兴。
 
现在瑟莉拉则瞪着新商的代表,逼着明思利把彼此冲突之处讲明。
 
但是明思利却以为她久久不语是因为羞赧之故,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告诉你吧,你两次辜负了我们对你的期望,而且非常严重。你一定要记得,只有我们才是你的朋友。你不能把原始的特许令当真,因为那个特许令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想也知道你应该要对我们更尽心一点。”他一边说着,一边玩弄着垫盘上的茶杯,“毕竟我们可是大力支持你的。”
 
瑟莉拉慢慢地啜了一口茶。他们坐在达弗德大宅的小客厅里,恰斯劫匪把屋宅的东翼烧毁了,但是这一端还能住人。瑟莉拉自顾自地笑了,她的茶杯没有缺角。这虽是小事,却令人很满足。此时的她已经不怕当面驳斥明思利了。
 
她直勾勾地望着明思利,是时候跟他划清界线了。“我的确打算全面执行原始的特许令,而且还打算以此作为新缤城的基础!”她对明思利灿烂地一笑,仿佛突然想到了个高明的点子。“说不定,如果你愿意上溯雨野河的话,雨野原商人会让你们享有与刺青族一样的地位。当然啦,他们必定也会对你们开出同样的条件,也就是说,你们必须带着自己的亲生子女同行,等到你们的亲生子女与雨野家族婚配嫁娶之后,他们就成为商人了。”
 
明思利瑟缩了一下,把手收回身旁,从口袋里抽出手帕,匆匆地在嘴唇上沾了沾。“这是什么馊主意!瑟莉拉侍臣,你是在嘲笑我吗?”
 
“当然不是啰!我只是说,所谓的‘新商’最好是跟大家一样,平等地聚在一起讨论、谈判。当然了,也必须像大家一样,了解到自己必须达成某些条件,才会受到本地人的接纳。”
 
明思利眨了眨眼。“受到本地人的接纳?这是什么话!我们本来就有权待在此地。我们都有克司戈大君亲签的特许令,表明大君颁赐土地给我们……”
 
“那些特许令,是你们以令人咋舌的礼物贿赂大君得来的,而你们之所以行不由径,是因为深知若要取得土地特许令,除了贿赂之外别无他法。既然大君无法合法地将缤城的土地颁赐给你们,你们就设法买通大君。所以那些特许令,乃是建立在欺诈与毁约的基础上。”她又啜了一口茶,“若非如此,那你们当初何必付出高昂的代价来收买特许令?更何况你们什么也没买到,只买到了谎言,‘新商’明思利。如今缤城人已经知道真相了。什么真相?就是‘三船移民’才是真正有权住于此地的人。当初三船移民来到缤城之时,就与缤城商人进行商议,而昨天晚上双方又进一步协商。从现在起,三船移民会获得特许的土地以及议会的投票权,以酬谢他们尽力防堵恰斯人入侵。噢,当然了,三船移民永远不会变成缤城商人,除非他们与缤城商人家族婚配嫁娶。不过呢,在我看来,日后‘缤城商人’不会再维持真正统治阶级的地位,而是会转化为某种仪式性的贵族。再说,三船人家也很珍惜自己身为三船人的特殊地位。至于那些不想前往雨野原,想留在缤城的刺青族,只要他们在缤城重建上出力,就有机会赚得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只要赚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就可以因为拥有土地而取得投票的特权,与其他所有地主平起平坐。”
 
“啊,这个啊,嗯。”明思利往椅背一靠,自信满满地交握双手、搁在肚腹上,“你早这样说就好了嘛!既然要拥有土地才能投票、参与政治,那么我们‘新商’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当然了,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们合法取得土地之后,也可以得到议会的投票权。”
 
明思利的脸先是涨红,然后越来越黑。瑟莉拉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崩溃,但接着他却像是煮开了之后的烧水壶,蒸气直冒,冲动且急促地说道:“你背叛了我们!”
 
“哟,不然你还期望我跟你们好来好去吗?你们先是背叛了克司戈,明知缤城的土地不能随便颁发,却仍诱使他给你们土地的特许。然后你们来到这里,引进了奴隶贸易、破坏了本地的经济与缤城的生活方式,这等于是背叛了缤城。但是这样你们还觉得不够,你和你的党羽还想通包,不但要拿下缤城的土地,还要染指缤城的秘密贸易。”瑟莉拉停了一下,啜了口茶,笑望着明思利,“而且你们为了要染指缤城的秘密贸易,不惜把大君送入虎口。你们只求将缤城商人的财富占为己有,别的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打算要以大君被人谋害为由,引入恰斯人屠杀缤城商人。哼,结果恰斯人背叛了你们。瞧你们当时多么意外呀!但是你们不但没学到教训,反而想要如法炮制,以前以利诱驯服了大君,现在则想以威胁来驯服我。哼,可惜现在你们又被我‘背叛’了——其实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贯彻了我一贯的信念,但如果你们要说我是背叛,那就去说吧。”
 
瑟莉拉以说理的语气继续道:“只要是与三船人和奴隶并肩重建缤城的新商,就会发配土地。缤城商人也不用我催促就颁布了这个规定,而你们再怎么协商,也谈不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但是你们还是不肯接受,因为你们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们从不把心放在这里——你们的妻子和继承人都远在哲玛利亚。对你们而言,缤城是劫掠取财之处,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更不是什么新生的机会。”
 
“等到哲玛利亚舰队来了,你就连后悔也来不及。”明思利恶狠狠地说道,“信鸽送往哲玛利亚城的书信,早就跟他们通报说旧商有谋反之意、将对大君不利,你等着瞧好了!看来我们当初那样写,的确是设想周到,真正逼得大君丧命的,是你那些缤城商人朋友啊!”
 
瑟莉拉的语气冷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不但坦承自己与人合谋、意图推翻大君,还敢威胁说后果都要归我一人承担?”瑟莉拉以贵族般的姿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过哲玛利亚国真的要集结舰队前来缤城的话,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动静?如果我没想错,那些原本打算要搭船到缤城来劫掠一番的人,必定是醒悟到不该出门,反而应该留下来保护自己的庄园和地位。就算哲玛利亚舰队真的浩浩荡荡地前来缤城,恐怕也不成气候——我跟你保证,哲玛利亚国国库的财务状况,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大君死亡、加上随时可能爆发内战,会促使大多数的贵族将他们的财富和势力留在离家近的地方。我知道你们原来密谋的时候,就认定你们在哲玛利亚的盟友必会乘船前来,将缤城复归于你们手上。毕竟恰斯人非常贪婪,万一控制不住,你们总得要有这么一支备用的防备势力才好对付。恰斯人也的确变成了脱缰野马,恐怕你们根本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变脸。”
 
瑟莉拉轻轻地叹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客套地笑了一下,举着茶壶对明思利的杯子比了一下,接着直接把气得说不出话的明思利当作是因为不想添茶而没出声,继续长篇大论道:“哲玛利亚舰队若是真的开到防卫坚固的缤城港里,就会受到外交礼遇的对待。他们会发现,缤城虽然遭受恰斯人无理的攻击,但已经开始重建。我建议你应该以全新的角度来考虑新商在缤城的处境。想想看,若是大君未死,那么你要怎么办?龙说麦尔妲·维司奇还活着,是不是就表示跟她在一起的大君也依然活着呢?要是大君没死,那对你们可有多么不方便呀!就我所知,新商密谋危害大君的事,你也有一份——当然,这倒不是说你有亲自出手……”瑟莉拉懒懒地把薄荷茶里的蜂蜜搅匀,“不管怎么说,要是哲玛利亚舰队来到缤城,却没看到敌军展示武力,也没看到城里兵荒马乱,反而受到礼遇和款待……”
 
瑟莉拉歪着头,得意地对明思利一笑。“等着瞧吧!噢,我刚才有没有提到说,这支哲玛利亚舰队,不但得通过海盗群岛,还要通过恰斯船队的‘巡逻网’才能抵达缤城?现在的海盗和恰斯船队就像是被激怒的蜜蜂群,要想平安通过恐非易事。如果哲玛利亚舰队真能抵达缤城,那么他们到了之后,必定很庆幸缤城港口无事,而且还有龙的保护。”她再度搅动茶汤,懒懒地问道:“噢,你该不会把婷黛莉雅的事全忘了吧?”
 
“你会后悔的!”明思利怒道。他猛然站了起来,把瓷器和餐具震得叮当响,“你本来可以与我们一起享受权力,带着财富返回哲玛利亚城去享受文明且精致的人生。可惜你好好的路不走,反而让自己陷于这个地处偏僻、居民行止粗野的地方。这里的人根本就不把哲玛利亚国放在眼里,你待在这里,什么也不是,不过就是个自力更生的女人罢了!”
 
明思利忿忿地大步走开,出去之后,还用力摔上门。不过就是个自力更生的女人罢了。呵,明思利意在诅咒瑟莉拉,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对于她而言,却无异于祝福。
 
 
 
康德利号扬帆驶回缤城港,虽然船上的人手变少了,但还是航行得很顺利。雷恩·库普鲁斯坐在残存仓库的破落屋顶上,眺望着返航的康德利号。天空上的婷黛莉雅绕了一圈,闪耀着银色的光芒。龙在经过雷恩头顶之时,在他心里丢下这么一句话:“你们叫做欧菲丽雅的,她也回来了。”
 
雷恩望着人们把康德利号靠在只剩断垣残桩的突堤码头边,将缆绳系好。那活船的性情变了许多,原本亲切活泼、如同少年一般的人形木雕,并没有挥手跟人们打招呼,也没有因为安全返乡而拍手叫好,反而环手抱胸、面无表情。据雷恩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婷黛莉雅把康德利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了。雷恩最后这几次搭乘康德利号时就已不大自在,他察觉得到那船在表面的性格之下,另有一条蠢蠢欲动的龙。现在所有关于龙的记忆,必定是全数泉涌迸发出来了。
 
雷恩慢慢地认识到自己恐怕是不得不目睹所有缤城活船经历这个变化过程了。每一张惊骇或是封闭的脸孔,都在谴责他的祖先所犯的罪过。当年他的祖先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但总归的确害死了巫木中的龙体,将龙的精魄封锁在没有性别,也没有飞翼的船体里。得知活船欧菲丽雅号在与恰斯人奋战之后平安归来,他本应该感到开心,但现在他只想躲得远一点,以免看到葛雷·坦尼拉前去迎接一生钟爱的活船,结果却发现爱船变成愤怒的龙的痛苦情景。雷恩不只伤害了龙族,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从朋友们的眼神中,看出每一个缤城活船人家所受的伤害。
 
雷恩告诉自己,这变化太大,这变化太大了,大到他再也无法弄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其实他应该欢欣雀跃的,毕竟麦尔妲还活着,缤城人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合约也准备好了,只等龙画押即可。此外,恰斯人被消灭了——至少就目前的消息确是如此。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不久的未来,雷恩将可以在另外一座古灵大城里开挖并学习。这一次开挖将由他主导,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匆匆地劫掠财宝。到那时候,麦尔妲将会待在他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什么伤口都会愈合。
 
但是不知怎地,他就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成真。他虽通过婷黛莉雅,短暂地感受到麦尔妲的存在,但那就像是闹饥荒的人闻到热食的香味一般,一点也不管用。他只知道自己也许能够再度跟她相聚,可是光这一点,是不足以满足他内心的深切渴望的。
 
破墙下传来细碎的噪音,雷恩以为是小猫或小狗经过,低头一看,却发现是瑟丹手脚并用地在瓦砾废墟之间穿梭,一路朝他这儿来。“你快走开。”雷恩不耐烦地朝底下喊道,“万一这片破墙一倒,把你压住了怎么办?”
 
“你既然心里有数,那怎么还坐在墙头上?”瑟丹不为所动地仰头喊道。
 
“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眺望港口的情况,并看看婷黛莉雅何时回来。我这就下来。”
 
“那好,婷黛莉雅去梳理鳞片了,不过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缤城,在缤城议会拟好的卷轴上画押。”瑟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婷黛莉雅要求,康德利号应该立刻载着补给品和工程师上溯雨野河,马上开始疏浚河道。”
 
“哪儿来的补给品?”雷恩讥刺地问道。
 
“婷黛莉雅才不管那么多呢,不过我已经向她建议,这一趟康德利号只需搭载筹备人员即可上路,再到崔浩城把熟悉水道的人接上船,然后就开到她要疏浚的地方。这么庞大的工程,得让他们先勘查过,才拟得出计划来。”
 
雷恩并没问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而是站起来,踏着残破的屋檐走过去。在冬阳的照耀下,瑟丹额头和唇边的带鳞硬皮闪闪发光。“她派你来找我,对不对?”雷恩一跃落地,“她非得要我在场不可?”
 
“才不呢,她若要你在场,大可以亲自告诉你就是了,何必找我传话?我之所以来找你,纯粹是希望你到场,因为这样你才能押着婷黛莉雅履行诺言。婷黛莉雅最担心的是海蛇群何在,以及其他的地底龙茧有没有存活的希望。若是你不催她一下,那么她可能不是好几天后,而是好几个月之后才会去找麦尔妲。”
 
“好几个月?那怎么行?”雷恩怒气上升,“其实我们应该今天就要出发的!”但接着他便悲切地想到这些杂务恐怕真得花上几天才能搞定。光是签约就难免花上一整天,然后要决定上溯雨野河的人选,又要筹集康德利号要搭载的补给品。他不禁叹道:“麦尔妲为了救婷黛莉雅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按理来说,她至少应该对麦尔妲有些许感激才对。”
 
瑟丹皱着眉头答道:“倒不是她讨厌麦尔妲或是你,应该说她不是那样想事情的。对婷黛莉雅而言,龙与海蛇远比人类重要得多。你要她在拯救同类与拯救麦尔妲之间做选择,这对婷黛莉雅而言,就如同我要求你在拯救麦尔妲与拯救某一只鸽子之间做选择——根本没什么好比的,因为两者相差太远。”
 
瑟丹顿了一下。“对婷黛莉雅而言,人都是很像的。这个人和那个人,并没什么差别。况且在她看来,人类所挂心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至于我们能不能让她感受到我们的顾虑很重要,那就要看我们的能力了。如果婷黛莉雅愿望成真,天空出现更多飞龙,那我们势必得与龙群分享这个世界——但是从龙群的角度来看,却是他们不得不与人群分享这个世界。先祖父常说:‘即使是与生疏的对象谈生意,也要当作彼此要长久打交道那样地往来才行得通。’而在我看来,人与龙的相处之道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要将我们对于婷黛莉雅,以及我们对于诸龙的要求说个明白。”
 
“可是,若是等上几天才出发……”
 
“等上几天才出发,好过永远也等不到出发的那一天。”瑟丹指出,“麦尔妲还活着,这我们是知道的。而你与她心灵交流时可曾觉得她的性命有危险?”
 
雷恩叹了一口气。“这我说不上来。”他逼着自己坦言道,“我是可以感觉到她,但是当时的情况,像是她故意不理我。”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不语。这冬日虽冷,天空却依然蔚蓝清澈。城里各种声响此起彼落,传得很远。他们两人一起走过街道时,雷恩感觉得出缤城的氛围已经变了。人们匆忙有活力的态度,明白地道出他们心中升起希望,且深信明天会更好。刺青族和三船人与新商和旧商一起并肩干活。开业做生意的人并不多,但是街角已经有叫卖海贝和野菜的青年小贩,城里的人也变多了。据雷恩猜测,这大概是因为之前逃至附近乡村的人开始回流。潮流变了,缤城将会从灰烬中新生。
 
“你对龙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嘛!”雷恩有感而发地对瑟丹说道,“你一下子懂这么多知识,是哪儿学来的?”
 
瑟丹不但没回答,还反问雷恩:“我正在变成雨野原的人,对不对?”
 
雷恩并没多看瑟丹一眼,而是继续直视前方。毕竟他实在不知道此时的瑟丹想不想考虑自己的长相会变成什么样子。就雷恩自己而言,他的相貌正在加速变化,如今连他的指甲也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尖了。通常雨野原人要到了中年才会有这样的变化。雷恩答道:“看来确是如此。怎么,你懊恼吗?”
 
“倒不懊恼,只是我母亲可能不喜欢就是了。”瑟丹答道。雷恩还来不及应声,他便继续说道:“现在我连做梦也会梦到雨野原。自从那天在古城里睡着之后,我就常常梦见雨野原——那天你在古城里叫醒我的时候,我就在做雨野原的梦。当时麦尔妲就听得到音乐,我却听不到。但我敢说,如果我现在回古城去,我也会听到音乐。我的知识越来越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知识是打哪儿来的。”瑟丹的眉头纠结起来,“这都是往昔某个人所懂得的知识,但不知怎地,如今这些知识都流到我心里来了。雷恩,莫非这就是人家说的‘被记忆淹没’?知识不断地流进我心里,我以后会不会疯掉?”
 
雷恩伸手搭在瑟丹的肩膀上,捏了一下。这么重的负担,却要由这么纤细的肩膀来承担啊!“也不见得,不是每个人都会疯掉。有的人习惯之后,不但不疯,还能自在地在记忆流里游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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