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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柯尼提的女人

存古忆跟墨金一直没有吵架。丝莉芙其实暗暗希望他们两个吵起来,如果他们两个吵得起来,那至少表示他们中的一人已经有了定见。可是他们不吵,反而没完没了地讨论已经发生与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对族群而言有什么意义。墨金蛇团不肯杀死另外那艘船,之后他们便跟在闪电后面,想看看接下来会出什么事。闪电自己难得跟众蛇说话,只会絮絮叨叨地问存古忆一大堆问题。那银船自己好像碰上了什么难题,这个悬而未决的场面啃噬着丝莉芙,使她像正在脱皮的海蛇一样脾气大得不得了。每次涨潮、退潮,她都觉得若有所失。时光不断流动,却把海蛇远抛在后面。她力气变少、体重减轻,更严重的是,她越来越难以集中思绪了。
 
“我正在消逝。”丝莉芙一边在海中摇曳,一边对瑟苏瑞亚说道。今晚夜宿时,他们两个正好彼此勾在一起。这里的水流又乱又急,常常翻起水底的淤泥,使水浑浊一片。“潮来潮往,我们都跟着这艘船。问题是,我们跟着这艘船做什么?墨金与存古忆总是与船相伴而游,彼此不断讨论,却不跟我们多说。那船透出来的毒素味道怪怪的,而且从不给我们食物。他们总是一再地劝我们要有耐心,我是有耐心啊,只是我的耐力越来越少。等到他们下决定时,我恐怕已经变得太过虚弱,无法与蛇团一起旅行了。墨金到底在等什么呀?”
 
瑟苏瑞亚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从没想到你会批评墨金。”那蓝海蛇终于说道,不过他的口气不像是斥责,倒像是讶异。
 
“我一直都追随墨金,且从未质疑他的智慧。”丝莉芙答道,眨了一下眼睛,以扫开漂扬的淤泥,“我只希望墨金会再次领导我们。只要是他领头,我一定会一直追随下去,除非骨肉崩散。不过现在他却同时屈服于存古忆和那银船之下。如果是存古忆,那我坦承她确实很有智慧。不过那银船到底是谁?我们结茧的时日所剩无多,为什么还拖延着不走,待在这里等待她的命令?”
 
“问题不在于那银色生物是谁,而是那生物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墨金突然在他们旁边现身。他身上的假眼在浓浊的水里黯黯地闪着光芒。他以尾巴勾住海草定住自己,蛇身大绕几圈,将瑟苏瑞亚与丝莉芙两个同时缠卷起来。丝莉芙放开她尾巴勾住的岩石,既然墨金圈住了她,那么她大可放松。
 
“我刚才是倦了。”丝莉芙歉然道,“但我并不怀疑你,墨金。”
 
墨金柔和地对丝莉芙说道:“即使我踌躇犹豫,你也没有怀疑过我。但我知道你因为这样的忠心而付出了代价。存古忆已经指出,恐怕大家已经因为我的犹豫不决而付出了过高的代价。我们蛇团里的海蛇多数为雄性,要是我们拖了这么久才结茧、孵育,最后却不见龙出现,那我们的心血就白费了。”
 
“拖?”丝莉芙轻轻地问道。
 
“这正是我们争执不下的焦点。随着潮来、潮往,我们变得越来越衰弱,但若是没有向导就贸然前进,恐怕也是枉然,因为这个世界与我们记忆中的印象大不相同,就连存古忆都不敢笃定地说她一定认得路。我们需要闪电的指引,所以我们非得等她不可。况且我们日益衰弱,往后还需要她保护我们。”
 
“那为什么闪电要拖住我们?”瑟苏瑞亚一如往常,直率地点出了问题的症结。
 
墨金不屑地哼了一声,散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毒液:“对于这个问题,闪电给了十来个答案,不过存古忆和我都觉得她所说的理由太牵强。我们觉得,那银船嘴上不肯承认,但其实很仰赖船上人类的协助,只是人类太善变,所以他们的帮忙有时不大靠得住。认真追究起来,这跟那银船的本质是什么有很大关系。她一向坚称说自己是龙,但我们知道她不是龙。”
 
“她不是龙?”瑟苏瑞亚失望地吼道,“那她到底是什么?”
 
“管她是什么!”丝莉芙嘟囔道,“她既说要帮我们,为什么不赶快履行诺言?”
 
墨金的口气虽像是在疏导,但他讲话的内容却令人警惕:“她若要帮助我们,就得恳求她船上的人类帮忙。而她既坚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龙,那么是不可能低声下气地去恳求人类帮忙的。”墨金越说越慢,“她得要先承认自己的本质是什么,才帮得了我们,存古忆一直在劝她要接受自己。船上有个名叫温德洛的两腿兽曾经帮助存古忆逃出异类的掌控,存古忆也因为与他有过碰触而对他非常熟识。那时存古忆就发现他对于船知之甚深,只是为何那两腿兽会对自称是龙的船知道那么多,存古忆是直到最近才慢慢推敲出来的。现在存古忆与我打算要唤醒船的某一部分,给予力量,使那个‘她’能够再次浮现出来。唤醒这样的生物要花上许多工夫,而一直以来,那个‘她’既虚弱又消极。不过最近‘她’开始骚动,说不定我们快要成功了。”
 
 
 
柯尼提一手开锁,另一手从托盘下面顶住,并小心保持平衡,以免托盘上的杯盘碗翻覆。这是个高难度的动作,因为就算只是不小心抖动一下,也会使他的心血尽皆泡汤。上次他走进这个房间已是一天一夜之前的事了。这一天一夜以来,他根本没睡,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既避开前甲板不去,也避着不跟依妲和温德洛碰面。老实说,这一天一夜浑浑噩噩的,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有的人可能觉得他近来高不可攀。
 
不久之前,索科给他做了一根新的木腿,在着地处刻了一道凹槽。今天柯尼提第一次试用,发现这新木腿格外好用。之前他曾轻易地爬上了船桅顶上的瞭望台,眺望自己的领土与臣民。蛇团在船的附近翻腾,船则带着他迅速前行。风拂过他的脸,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陶醉回味他与艾希雅·维司奇共处的快感。他之所以过了一天一夜才再次前来,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个人的自制和自律,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期待本身就令人激动兴奋。他是一直等到自己的热情再度涨满之后,才来到此地。现在他站在艾希雅的门外,全身因为渴望而颤动不已。
 
他会再次占有她吗?他还没决定呢!如果艾希雅够清醒,而且对他大加指责,那么他就来个全盘否认。他会表现出优雅的作风,对于她的恐惧非常关切。他竟能控制她心中所见的真相,这使他感到自己至高无上,而且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好个恐怖的恶梦呀!”他装作同情地喃喃说道,接着感觉到自己几乎忍不住咧嘴而笑。他正了正脸色,让自己定了定神,又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才推开门,踏入黑暗之中。
 
冬日午后的斜阳只能让他稍微分辨出房里的景象。艾希雅盖着被子缩在舱床上,睡得很熟,小房间里有股浓重的呕吐物酸臭味。柯尼提倚着拐杖将门关上,同时皱起鼻子以阻挡那刺鼻的臭气。这是不行的。这种味道令人兴致全消,他得给艾希雅额外剂量的罂粟浆和曼陀罗草,好让她熟睡,并趁此派船上的打杂小弟进来好好把这个舱房洗刷干净。柯尼提既忿恨又失望地把托盘放到桌上。
 
接着他便感觉到艾希雅以全身的重量撞在他的双肩之间。柯尼提应声倒下,托盘、拐杖、食物什么的通通哗啦地洒了一地,他的头还撞到桌缘。艾希雅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柯尼提左右扭转,努力将下巴抵在胸口上,免得让她得逞。虽然艾希雅以一膝抵住他的腰窝,但是他一滚,便将艾希雅翻倒。她吃多了迷幻药,所以反应很慢。柯尼提也趁此抓住她的一边手腕,只是她过一会儿便把手抽走了。她喘得很厉害,摇摇晃晃的,但还是手脚并用地站起来,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柯尼提挣扎着挺起身,以单膝和双手支地。艾希雅的眼睛睁得好大,黑黑的没什么神。柯尼提的拐杖掉得很远,伸手也够不着,所以他开始朝拐杖挨过去。
 
“你这个杂种!”艾希雅喘气不顺,连连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禽兽!”
 
柯尼提装出困惑状:“艾希雅,你是怎么了?”
 
“你强暴了我!”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也不管谁会听到,改以高声吼道,“你强暴了我!你杀了我手下的船员,又把我的船烧了,还杀了贝笙!你把薇瓦琪关起来!这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你说这些话毫无道理。亲爱的,你现在心里慌乱不安,得镇静下来才是!你总不想在全船的船员面前丢脸,是不是?”
 
他注意到艾希雅的眼光东瞄西瞄,想找个可用的武器。原来这女人如此危险,自己小看她了。虽然她要对抗残余的药剂,但她的肌肉却仍痉挛般地缩紧。她那种一心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表情,柯尼提是很熟悉的,以前他常常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这种表情。柯尼提朝自己的拐杖扑过去,但是下一刻,艾希雅便冲了上来,不过她的目的不是要抢拐杖,而是要夺门而出。她笨拙地扳开门闩、再拉开门,冲出去的时候还撞到门框。柯尼提看到她出门之后撞上门对面的墙、再站稳,踉跄地沿着舱梯而去。
 
人形木雕!她一定是要去找人形木雕。柯尼提把拐杖收到腋下,又攀住桌缘,将自己拉直站起。若是能走上这么一大段路找上那人形木雕,她必会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就算走到那儿,她也不会见到薇瓦琪,所以根本找不到靠山。想到这里,柯尼提倒觉得不如放任她去算了。不过她若是胡言乱语地跟船员们嚷嚷个不停,那可不行。要是被温德洛或依妲听到怎么办?
 
柯尼提走到舱门边,探头往外看去。艾希雅已经慢下来了,此时她正扶着墙壁、顽固地蹒跚前进。她的黑发如帘子一般散在面前,身上那件温德洛的衬衫则因为沾染了呕吐物而发出酸臭的气味。艾希雅一定是早就醒了,她穿好衣服缩在床上,一心等着他上门。这计划真好!他在她的食物里掺了那么多罂粟浆,她竟然还能闹出这样的场面来。柯尼提不由得心生敬佩,往后得加大她的剂量才行。
 
走道尽头的门口处露出了一个水手的身形。柯尼提朗声命令道:“把她抓起来,关回她自己的舱房里。她不太对劲,刚才还撞了我!”
 
那个黑色的人影走了两步,进入黑暗的舱梯里。柯尼提这才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那个水手竟是温德洛。“艾希雅阿姨?”他难以置信地喊道,伸出手去搀她,但是艾希雅不屑地甩开他的手。柯尼提猜测,她可能没认出那人是温德洛。她不但不让温德洛碰她,反而颤抖着举起一手,直指着柯尼提。
 
“他强暴我!”艾希雅叫道,一甩头甩开落发,好把身前的那个少年打量个清楚,“还把我的船锁在黑暗的深处,又给我下药。我生病了,你帮帮我,帮帮我的船!”艾希雅这番话将她的力气用罄,所以说完之后,她便靠在舱壁上,慢慢地滑到地上。温德洛站在一旁,惊惧地瞪大眼。艾希雅的头东摇西晃,像是被人下了毒的猫。此时又有个人凑上来,这让柯尼提更为失望。而且更糟的是,柯尼提发现来人竟然是依妲。
 
“那婊子在说什么呀?”依妲愤怒的声音从柯尼提身后传来。
 
柯尼提迅速地转身面对她。“她有病,胡言乱语的,刚才她还撞我呢!”他摇了摇头,“她大概是因为同伴死去而发疯了。”
 
依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柯尼提,你流血了!”依妲恐惧地叫道。
 
柯尼提举起一手摸了摸额头,随即发现手指上染了鲜血。现在他才知道,刚才撞在桌缘那一下,竟然撞得这么重。
 
“没什么,我好得很。”他应道,正了正神色,以关切的口吻命令道,“温德洛,这个女人你要多提防,但是别对她太粗鲁。她胡言乱语。她亲眼见到派拉冈号被焚毁,所以心智都乱了。”
 
“我头脑清楚得很,是你这个狗杂种强暴了我,又把我的船员通通谋害了!”艾希雅怒吼道,不过她的话通通挤在一起,听不太清楚。接着挥动手臂想要站起来。
 
“艾希雅阿姨!”温德洛非常惊骇。
 
从温德洛的脸色上,柯尼提看出那少年恐惧得不知所措。
 
“你需要休息。”温德洛怜悯地劝道,“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
 
艾希雅双手扶着温德洛的肩膀,她望着温德洛的眼神,仿佛他是只无知的昆虫。温德洛对她报以忧虑的眼神。不过虽然他们两人的神情天南地北,脸孔却非常肖似。看到这个场面,柯尼提不由得想起古代的钱币上雕刻的莎神形象,也就是面对面的一男一女。接着艾希雅转过头来,轻蔑地瞪着柯尼提。柯尼提看得出她下定了决心,于是绷紧肌肉,准备接受艾希雅摇晃不稳的撞击。柯尼提心想,他应该可以避得开她的冲撞,但其实他连躲都不必躲,因为依妲愤怒地尖叫一声跳到他面前。
 
那婊子的个子比艾希雅高得多,加上她身体蓄势待发,且本来就善于打斗,所以毫不费力地就把那缤城女子打倒在地,并且跨坐在艾希雅身上。艾希雅气愤地拉开嗓门大吼,又扭动挣扎,但是依妲轻轻松松地便制住她。“住口!”依妲尖叫着对艾希雅怒道,“胡说八道什么!给我闭上嘴!你这种烂人,淹死算了,我真不知道柯尼提为什么要费事把你救上来。给我闭嘴!不然我打断你的牙齿。”
 
柯尼提既意外又惊骇,看得眼睛发直。女人打架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在分赃镇上,女人打架时有所闻,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柯尼提一向认为女人打架是极其庸俗的事,所以看到依妲和艾希雅打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依妲,你起来。温德洛,把艾希雅送回房去。”柯尼提吩咐道。
 
被依妲压住的艾希雅喘着气叫道:“我是婊子?是他强暴了我!而且就在我自己的家族活船上!你跟我一样都是女人,却还帮他讲话?”艾希雅转头,仰望着温德洛,“那人把我们的船给埋了!你天天看着他的脸,竟不知道他是什么禽兽吗?你怎么那么笨啊!”
 
“住口!住口!”依妲尖叫道。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尖锐,几乎快要歇斯底里了。她狠狠地打了艾希雅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在密闭的舱梯里回响。
 
“依妲,你住手!”柯尼提惊惧地叫道,抓住那婊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腕,想要把她从艾希雅身上拉起来。但是依妲不但不起来,反而用另一手又打了艾希雅一拳,接着便迸出热泪,令柯尼提大惑不解。柯尼提抬起头,发现舱梯出口处有五六个水手在探头探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场好戏。“把她们拉开来。”柯尼提厉声吩咐道。温德洛抓住依妲的手臂,把骑在艾希雅身上的依妲给拉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依妲竟没有反抗,而是任由温德洛把她拉走。“把依妲安置在我房里,等她镇定下来。”柯尼提对温德洛吩咐道,“你们几个,把艾希雅关到她自己的舱房里,再把门锁好,我随后再亲自去处置。”
 
跟依妲短暂地扭打了一场之后,艾希雅已经无力反抗了。两名水手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把她拉起来时,她眼睛虽睁得大大的,头却虚弱地下垂。“我……一定……杀了你。”她在水手们搀着她走过柯尼提身边的时候说道。听起来她是真的非把柯尼提置于死地不可,否则不会罢休。
 
柯尼提抽出口袋里的手帕,在额头上沾了沾。沾在手帕上的血色变深了,可见得伤口已经开始凝固,现在他的模样一定很骇人。他实在不想面对依妲,但情况至此,他是非得去找她不可了。他现在这副样子,血流得满脸、衣服上泼溅着食物,是不能让船员们见到的。他挺直背脊。那两个水手把艾希雅的舱房锁好,之后回来禀报时,柯尼提刻意挤出了苦笑,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叹道:“女人啊,根本就不该让她们上船的。”其中一名水手听了咧嘴而笑,不过另外那个水手却很不自在。这可不好了,莫非这些船员对依妲都颇有好感?这件事情他不得不处理了。其实这整个场面他都非得处理不可。事情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到这种肮脏混乱的地步?柯尼提拉直皱巴巴的外套,又掸掉袖子上的食物。
 
“柯尼提船长?”
 
柯尼提抬起头,厌烦地瞪着又一个惊惶不定的水手。“现在又怎么了?”他厉声问道。
 
那人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之后才答道:“是船啦,我是指那个人形木雕,船长,她说她要见你。”那水手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她说:‘叫他马上就来,一刻都拖不得!’我无意冒犯,船长,但她就是那么说的。”
 
“是吗?”柯尼提装作冷酷且觉得好笑的口吻说道,“嗯,你也无须冒犯,但你就告诉她说,船长还有别的要事要处理,不过船长自会去找她,等到得空了就会去。”
 
“船长!”那人笨拙地叫了一声,看来他还有话不得不讲。但是柯尼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之后,他便让步了。“是,船长。”那人应道,然后便拖着脚步离去。
 
柯尼提一点也不羡慕那人此去的差事,不过以他现在的模样,说什么也不能去见人形木雕,更不能让普通水手发现,只要船呼唤一声,他就会忙不迭地从令。他举起一只手将八字胡拂顺。“要慢,要稳,而且要镇定,你可以再次控制住这一切。”柯尼提安抚着自己。
 
但是他手腕上传出了细小的声音,冷嘲热讽地骂道:“又快,又乱,横竖这一切转眼尽成空。到头来呀,阁下,恐怕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哟!告诉你吧,现在的你,不会比当年伊果栽在你手里的时候好到哪里去。因为呀,小柯尼提哟,你既然让自己沦为禽兽,那么你的下场也就必与禽兽无二了。”
 
 
 
“依妲,依妲啊,你停一停吧!”温德洛劝道。他心里矛盾得不得了,他应该要去看看艾希雅的,因为方才这一见面,艾希雅看上去不但有病,而且精神有些错乱,可是依妲哭成这样子,他又怎能把她抛下不管?但不过他再怎么劝,依妲都置若罔闻。她继续对着枕头痛哭,好像怎么样也停不下来似的,温德洛从没看过有谁哭得这么厉害。依妲哭得涕泪纵横,全身打颤,仿佛她的身体想要把忧愁涤清,可是那悲苦实在太深,深到眼泪也无可化解。
 
“依妲,求求你停一停吧,依妲。”温德洛再度劝道,但是她好像根本没听到。温德洛胆怯地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在他记忆中,当年小妹妹麦尔妲大发脾气、懊恼得怎么也镇定不下来的时候,他妈妈就是这样安抚她的。“好了,好了。”温德洛劝慰道,“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的手轻轻地在她背上画小圈圈地抚摸。
 
依妲深吸了一口气,应了一声:“过去了。”接着便重新大哭起来。这跟她平时的模样实在相差太远,简直像个陌生人,她的举止跟艾希雅一样不可理喻。
 
刚才艾希雅那个样子实在太恐怖。他阿姨很怪,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所以他得去跟她谈谈才行。不管柯尼提下过什么命令,这次温德洛都一定要去找她。艾希雅疯狂似的指控柯尼提强暴了她,又说什么船被埋在底下,这种种情况不免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柯尼提一开始就下令他不得探视艾希雅,而自己竟真的奉命而行,真是大错特错。艾希雅被隔离了这么些时日,不但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反而孤独地受到悲伤的啃蚀。自己怎么笨到连这一点都没想到!
 
可是依妲仍哭个不停,所以他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奇怪了,艾希雅那些疯言疯语怎么会惹得她大恸?温德洛想到一个答案,那是因为依妲有孕在身!女人怀孕的时候都会变得怪怪的。想到这里,温德洛便宽心了起来。他伸出一臂环着她,并在她耳边说道:“没事了,依妲,哭一哭就好了。就你的情况而言,情绪的起伏不免会比较剧烈。”
 
原本趴在床上哭泣的依妲突然坐了起来,她脸上有的地方红、有的地方白,脸颊上尽是泪痕。她对着温德洛的脸就是一拳。看到她出手,温德洛马上闪躲,却仍无法完全躲开。她的拳头由下往上,打中了他的下巴,打得下排牙齿喀地撞上了上排牙齿,眼前也出现金星。他惊骇地退了两步,一手扶着下巴勉强站直起来,这才问道:“你打我这一拳做什么?”
 
“因为你太笨,因为你是瞎子。人家说女人是瞎子,我看你才是瞎子呢!温德洛·维司奇,你真是白痴!我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懂的知识那么多,但是对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一窍不通!”讲到这里,依妲的脸突然皱成一团,又将脸埋在膝盖上大哭起来。她摇来晃去的,像是难过得无法自抑的孩子。“我怎么会这么笨啊?”她哭叫道,接着坐直起来,招手要他过去。
 
温德洛犹豫地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来,他伸出手想在她肩膀上拍一拍,不过依妲却钻入他的怀中。她的脸抵在他的肩头上啜泣不止,肩膀颤抖得很厉害。温德洛抱着她,一开始还谨慎地不敢多碰,后来就稳固地将她抱住。他从未抱过女人,“依妲……”温德洛柔声说道,“依妲,我亲爱的。”他大着胆子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时,门突然打开。温德洛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放开依妲。他没什么好羞耻,也没什么好愧疚,不过他还是赶快对柯尼提说道:“依妲心神不宁。”
 
“的确如此,如果她心神平静的时候,举止会比真正的依妲好上几分,那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柯尼提火上添油地讽刺道,“像流浪儿一样在走道里跟人扭打。啐!”然而依妲听到这话之后,并没抬头,而是照样靠在温德洛肩上,所以柯尼提继续讥刺道,“希望没打扰到二位,只是我脸上这处小伤和我这一身脏污的衣服,可别坏了二位的兴致才好。”
 
听到这话,依妲竟慢慢抬起头来,这倒使得温德洛感到意外。不过她望着柯尼提的那个表情,乃是温德洛前所未见的,仿佛他们两人在对视中交换了什么他人无从得知的消息。依妲似乎因此而崩溃了,不过却没有因此恸哭。“我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这就去帮你找衣……”
 
“别费事了。”柯尼提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吼道:“我大可把我自己打点好,你现在就去找裘拉,教他打旗号、通知索科船长派小艇来接你,我想你还是在玛丽耶塔号上待上一阵子比较好。”
 
温德洛本以为依妲会连连举出理由来反驳柯尼提,谁料她却只是站着,默默不语。她看来跟平常不大一样,半晌之后,温德洛才辨别出这是什么变化。
 
通常她望着柯尼提的时候,眼里会散发出光彩,整个人也浸润在爱意之中。但现在,她虽然也在直视着柯尼提,看起来却像是生命力尽失了。依妲讲话时,口气像是投降了似的,完全屈服。“对,你说得没错,我还是在玛丽耶塔号上待一阵子比较好。”她举起双手,揉了揉眼睛,有如大梦初醒一般。她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便离开了房间。
 
温德洛瞪着她离去的背影。不可能吧?这说不通啊!
 
柯尼提冷冰冰地质问道:“怎么?”他以冰冷的眼神将温德洛从头扫到脚。
 
温德洛站了起来,他觉得口干舌裂,但他还是说道:“船长,我看你不该把依妲送走,就算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也不该这么做。不仅如此,我们反而应该尽速送走艾希雅才对,毕竟艾希雅的心智已经变了。求求你,船长,让我送她回家,就算是可怜那个不幸的女人吧!我们离分赃镇不过几天的航程而已。回到分赃镇之后,我就付钱请港口里的哪艘商船载她回家。艾希雅越早离开,对我们大家越有利。”
 
“是吗?”柯尼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艾希雅的去留本来就由我发落,你凭什么以为这事有你说嘴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温德洛周身麻木、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地站着。
 
“温德洛,艾希雅是我的人,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完,柯尼提转身走开,开始脱衣服,“现在你给我找件衬衫,我对你的所求仅止于此,至于你那些思考、决策,甚至于恳求什么的,通通都免了,因为我都不需要。你去给我找件干净的衬衫,再拿条裤子出来放在床上,再给我找个什么来清伤口。”柯尼提一边说,一边解下脏污的衬衫,他的外套已经丢在地上了。温德洛也没多想,只是默默从令。他心底的愤怒已把所有的思绪尽皆抹去。他拿出干净的衬衫,又找了条布巾、倒了盆凉水。
 
柯尼提的伤口很小,而且已经闭合。
 
他把额头上的血迹擦掉之后,不屑地把脏布摔在地上。
 
温德洛一言不发地弯身捡起湿布,将湿布放回水盆时,他感觉到自己又恢复了平静,于是再次开口说道:“船长,这个时机不对,不该把依妲送走的。她应该要留在船上,跟你在一起才是。”
 
“我可不这么想。”柯尼提懒懒地应道。他把手腕伸到温德洛面前,要温德洛帮着把袖扣扣上,“我宁可要艾希雅相陪。温德洛,我打算把她留下来,这就是我要的安排,你最好是趁早习惯吧!”
 
温德洛惊骇至极:“艾希雅不愿从命,你却硬要把她留下。至于依妲,你反而要把她贬斥到索科的船上去?”
 
“谁说她不愿从命?你不满的就是这一点吗?我告诉你吧,你艾希雅阿姨已经说过了,她认为我这个人英俊得很。时间一久,她就会接受这个相伴在我身边的新角色。至于今天这个小……小的事件,只不过是偶尔失常罢了。她只要多休息,再好好调适一下,就会接受人生的新变化,你用不着代她烦恼。”
 
“我会去看她,我会跟她说……什么声音?”温德洛抬起头来。
 
“我什么也没听到。”柯尼提轻蔑地答道,“也许你也应该跟依妲一起到玛丽耶塔号上去住……”这次轮到柯尼提在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停住。
 
“你也感觉到了。”温德洛指责道,“船自己体内……发生了一场争斗。”
 
“我没感觉到!”柯尼提激烈地答道。
 
“出事了。”温德洛说道。之前闪电的恶意攻击使他对自己与船之间的联系颇为恐惧。所以此时,虽然他感觉得出自己与船之间的联系因为闪电的骚动打滚而紧绷,却不敢敞开心胸去探索她。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那海盗高傲地说道,“这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柯尼提!柯尼提!”那叫声非常激动,尾音拖得很长。
 
一听到那声音,温德洛颈后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柯尼提匆匆地套上新外套,又把领口和袖口翻正。“我想我该去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温德洛看得出他那个悠闲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他继续说道,“想必是刚才走道里的小小骚动,闹得船不得安宁。”
 
温德洛一语不发,不过他默默地帮柯尼提开了舱门。那海盗匆匆地从他面前奔出去,温德洛则慢慢地跟上去。
 
经过艾希雅门前时,他听到房里有低语声。
 
他停下来,耳朵靠在门板上。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自言自语,不过她的声音太低、讲得又太快,所以温德洛听不出她到底在说什么。“艾希雅?”他拉了拉门,不过锁头很紧,门打不开。他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匆匆地去追赶柯尼提。
 
他快走到舱梯门口时,依妲碰巧走了进来。她走路的姿态高挑挺直,脸上面无表情。温德洛与她四目相对,并问道:“你还好吧?”
 
“当然不好。”她的声音柔顺但平板,“索科派来的小艇已经下水了,我得收拾几样东西。”
 
“依妲,我刚才跟柯尼提说了,我恳请他别把你送走。”
 
依妲静止不动,顿时,她整个人似乎消失了,声音从远方传来:“相信你是好意。”
 
“依妲,你应该告诉他说你已经有孕了,说不定这样就可以改变一切。”
 
“改变一切?”依妲露出冷淡的笑容,“哦,柯尼提早就改变了一切。温德洛,我用不着搅动一池混水。”
 
依妲迈步走开,温德洛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依妲,求求你,告诉他!”温德洛紧咬牙关,免得自己控制不住,把其余的话说出来。柯尼提若是知道依妲怀孕了,说不定就不会为了艾希雅而把依妲丢开。想也知道,柯尼提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会回心转意。世上有哪个男人听到这种事不会感动?
 
依妲慢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温德洛心里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温德洛啊温德洛,你到现在还没看懂,对不对?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那样震惊?因为我怀孕?因为她把柯尼提撞得流血?”
 
温德洛无奈地耸耸肩,沉默不语。依妲倾身过来,靠在他耳边说道:“刚才我恨不得把她杀了,只要能让她封口,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因为她说的句句是实话,而我实在听不下去。温德洛,你阿姨没疯。若说她看上去发疯了,也只能说,女人遭到强暴之后不免异于往常,她并不比别人严重到哪里去。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你哪能知道?”温德洛口里几乎没有津液,所以他差点就听不到自己的讲话声。
 
依妲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答道:“女人有一种义愤的怒火,只有可能被这种事激发出来,其他事是挑不起来的。刚才一看到艾希雅·维司奇的眼神,我就认出来了。那种眼神我见多了,甚至于我自己也曾有过。”
 
温德洛朝舱门上的锁头瞄了一眼,他果真葬送了自己的亲人吗?他的心里顿时麻木了。若依妲这番话是真的,那真相未免把他伤得太深,温德洛紧攀着心里的疑虑不放:“果真如此,你刚才为何不戳破柯尼提?”
 
她的眼神深深地刺入温德洛的眼中,像是要看看他怎么会笨到这种程度。温德洛羞愧地转开了头。依妲说道:“温德洛,我刚才说了。听到她讲出真相就够痛苦的了,我可不想待在这里天天面对真相。柯尼提说得没错,我还是到玛丽耶塔号上待一阵子最好。”
 
“待到什么时候?”温德洛质问道。
 
她僵硬地耸了耸一边的肩头,眼里再次迸出泪水。她绷着声音,非常小声地说道:“说不定过一阵子,柯尼提就玩腻了。到时候,他说不定会要我回来。”依妲转身,沙哑地低语道,“我得去收拾几样东西。”
 
这一次,依妲迈开步伐的时候,温德洛就任她去了。
 
 
 
他们全都在看我!朝船首走去的时候,柯尼提感到船上的每一个水手都在看他的一举一动,不过他不敢疾行。刚才两个女人扭打成一团就已经够糟了,他可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他因为船的命令而迅速赶上前去,不管事态多么紧急都一样。
 
“柯尼提!”那人形木雕仰头嘶吼道。在黯淡的天光下,船边的海蛇群弓起身体、冒出水面,又再度潜水,水面上只见到不断挥动的尾巴。船周围的水域,因为船本身激动的情绪而骚动起来。
 
柯尼提咬紧牙关,维持面无表情的样子,继续跛着前进。艾希雅那么一撞,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处瘀青,现在开始痛了起来。通往前甲板的那道短梯跟以往一样讨人厌。就在柯尼提挣扎着爬上短梯时,船吼着他的名字。等他走到木雕身边的时候,已经满身大汗。
 
柯尼提吸了一口气,努力以稳定的声音说道:“船啊,我在这里,你要什么吗?”
 
那人形木雕扭过身来望着他,柯尼提不禁倒抽一口气。她的眼睛已经变成绿色,但不是海蛇眼睛的绿,而是人类眼睛的绿。她近来带着爬行动物类特征的五官也变回纯人形。她看来还不完全像是薇瓦琪,不过这绝对不是闪电。柯尼提吓得差点后退一步。
 
“我也在这里,我要什么呢?我要艾希雅·维司奇到前甲板来,我要她相陪,还有洁珂。而且我要她们两个现在就到这里来!”
 
柯尼提心里闪过一连串思绪:“恐怕那是不成的,闪电。”柯尼提大着胆子说道。他故意用“闪电”的名字,想借此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船白了柯尼提一眼,柯尼提这辈子从没看过女性的脸庞露出如此轻蔑不屑的表情。“你明知我不是闪电。”她答道。
 
“这么说来,你是薇瓦琪了?”柯尼提认真地问道。
 
“我就是我,完全的我。”船答道,“如果你非要叫我个名字不可,那你就叫我薇瓦琪,因为我心里属于‘薇瓦琪’的这部分就像造成我船身的船板一样,绝不可少。但我之所以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要讨论我的名字,也不是为了要讨论我的身份,而是要你马上就把艾希雅和洁珂送到这里来。”
 
“为什么?”柯尼提的语气与她一样自持。
 
“我要亲眼看看她们,确认她们没受到虐待。”
 
“虐待?她们两人绝没受到虐待!”柯尼提义愤填膺地说。
 
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你做过什么事,我清楚得很。”薇瓦琪直率地说道。
 
一时间,柯尼提站着,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灾祸。是不是他的好运道终于抛弃了他?是不是他终于干出了无法修正的错事?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这么快就认定我罪不可赦?”
 
薇瓦琪怒视着他:“你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来问我?”
 
可见得她也不是十分确定,这从她的反应就知道了。以前薇瓦琪是很关心他的,而且她的关心比闪电还温柔。自己是不是能够再次勾起薇瓦琪的那种情感呢?
 
柯尼提抚慰般地以手拂过船栏:“因为你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去体会。艾希雅深信自己经历了恐怖的惨事,所以你就相信她了。”柯尼提感叹万分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垂头丧气地说道:“船啊,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曾经在我心里待过,你对我所知之深,无人能比。”柯尼提赌了个运气,反问道,“你想想看,那种事情我真的做得出来吗?”
 
薇瓦琪并未直接回答:“不管龙的雄性或是人类的雄性,若是对雌性做出那种事,都绝对是大错特错。那种事情我十分不齿,甚为轻蔑。柯尼提,如果你干出了那种事情,那是万不可被饶恕的,连死亦不足以谢罪。”除了被压抑的人类怒火之外,她的声调中还带有爬行动物的冷酷无情。那是一股复仇亦不足以止息的忿恨。
 
柯尼提一听,背脊不禁窜起凉意。他抓紧了船栏,让自己站稳。开口时声调紧绷,仿佛全世界都错怪了他:“我向你保证,我根本无意伤害艾希雅·维司奇。伤害她、冒犯她,这种事正好与我对她的一切期望背道而驰。”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坦诚地对船说道,“老实说,虽然艾希雅才上船没多久,但是我对她却颇有好感。我竟会对她如此动心,连我自己也困惑不解。说真的,这些情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至少最后这句话是出于真诚。
 
船默默不语。良久之后,她才轻声说道:“那依妲呢?”
 
现在主导船的是闪电还是薇瓦琪?闪电一向喜欢依妲,薇瓦琪则从不隐藏自己对她的嫉妒。
 
“我很矛盾。”柯尼提坦承道,“依妲跟我一起很久了,我把她从贝朵的妓院里救出来时,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妓女而已。我眼看着她成长为现在的样子,她确实是精进了不少,不过若拿她与艾希雅相比,那她是远远不如。”柯尼提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艾希雅跟依妲截然不同,从艾希雅的举止就看得出她出身高尚、教养良好。不过她有一种坚毅的特质,这使她格外迷人。她比较像……像你。我得承认,她之所以迷人,多少是因为她简直就是你的翻版。维司奇家族塑造了你,也塑造了她。所以跟艾希雅在一起,可以说,就像跟你在一起一样。”柯尼提希望这番话会使船备感奉承,他屏息等待她的反应。
 
周遭的夜色越来越深,此时蛇团发出如虚如幻的声响,那怪异的歌声与他们扬起的水波声互相衬托。天色完全暗下来,只见海蛇不时跃出水面时,蛇身的鳞片闪闪发光,映得船周围的水面一片光亮。
 
“你杀了派拉冈。”船轻声说道,“这我是知道的,闪电都看在眼里,我拥有她的记忆。”
 
柯尼提摇了摇头:“派拉冈一心要死,我只是帮助他寻死。他曾经多次寻死,而我只是让他死得容易一点。”
 
“贝笙生前跟我是很亲近的。”船的声音近乎哽咽。
 
“抱歉,当时我并不知道贝笙跟你很亲。不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那个男子都是真正的船长,他就是不肯离船。”柯尼提以遗憾且仰慕的语气说道。他压低了声音,“你说你拥有闪电的记忆,那你必定记得当时闪电非要艾希雅死不可,可我却拒绝了。所谓艾希雅遭到‘强暴’一事,闪电记得多少?”那两个字,柯尼提是含糊地带过去的。
 
“什么也不记得。”船坦承道。“因为闪电不肯与艾希雅心灵交流,但我知道艾希雅记得的情景。”
 
柯尼提宽心了,他把这个心情转化为和善的语气:“然而艾希雅记得的是因为吃下罂粟浆而做的恶梦,并不是事实。只是这种幻梦格外清晰。艾希雅深信她的恶梦是真,你也相信了她。然而我既不怪她,也不怪你。我只怪自己,我真不该给她吃罂粟浆。但我并无恶意,我只是为了让她好好休息,并让她有时间慢慢接受使她一生完全改观的那场悲剧。”
 
“柯尼提啊柯尼提。”船苦闷地叫道,“对我而言,你是很珍贵的。所以即使只是试图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事情,我也深感痛苦。我若是要承认你会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行径,就等于必须坦承之前我被你骗惨了。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就等于是说,之前你我之间的一切真相,其实通通是谎言。”船把声音压低成低语,“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其实是艾希雅弄错了。告诉我,你并没对她干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船既一心描绘出这样的情景,那么就会格外地真切。“我马上就证明给你看,我这就把艾希雅和洁珂带到这里来。你可以亲眼看到,在我的打点之下,她们两人都没受到一丝伤害。艾希雅也许有几处瘀青,但是呢……”柯尼提纡尊降贵地咯咯笑了两声,“她的瘀青绝不会比她给我的瘀青多,艾希雅个头虽不大,但却是精神奕奕哪!”
 
船的脸上漾起一股若有似无的笑容:“她是这样没错,一直都是这样,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
 
“立刻带来。”柯尼提承诺道。他转头,而此时温德洛正好爬上前甲板。
 
温德洛一看到那变了样子的人形木雕时脸上的表情,柯尼提都看在眼里。在看到人形木雕时,他那一对满含困扰的黑眼突然燃起了火花,脸上突然出现了生命力,那张脸就像是刚刚苏醒过来的人形木雕。温德洛急切地朝人形木雕走去。
 
这可不行!柯尼提踉跄地走上前,挡在温德洛与人形木雕之间。这是他柯尼提的船,他绝不能让温德洛占有船的心灵。
 
柯尼提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小子,接住!”柯尼提叫了一声,把钥匙丢出去。那串钥匙在灯光中闪了一下,接着落在温德洛手里。等到柯尼提与他四目相对时,温德洛刚看到薇瓦琪时的那股兴奋喜悦已经减退了。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柯尼提,柯尼提一眼就看穿那是什么意思。温德洛心里在纳闷,到底谁讲的话才可信?柯尼提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温德洛会纳闷,就表示他不知真相,所以自己的运气仍然好得很。
 
柯尼提在夜色中打量着那少年,心里突然一拧。他不禁想道,若是无可避免的话,他到底能不能跟温德洛搭档得来?
 
一想到要跟他搭档拥有这艘船,柯尼提就感到丧气。但如果温德洛逼自己不得不跟他搭档,那么就得让这一切发生得似乎顺理成章,不仅丝毫都不减损他的运气,也不会使众水手与他疏离。说不定温德洛会因为无私地为他效力而送命,而且那说不定是可以被安排的。也许众船员还会因为目睹温德洛奋不顾身地牺牲生命而大受鼓舞呢!柯尼提看着温德洛时,心里已经在悲悼他的逝世了。他赶紧硬下心来,面对人生严苛的这一面。
 
“温德洛。”柯尼提热忱地喊道,“你瞧,薇瓦琪已经回来了。她想看看你艾希雅阿姨,所以麻烦你去把她和洁珂带到前甲板来。目前她们两人需要什么,你尽量安排。随后我会亲自探看艾希雅的旧舱房,看看要不要添补什么,好让她们两人住得舒服。”柯尼提转头面对着船,不过他朗声讲话,让温德洛也听得清楚,“我会尽量让她们两人舒服自在。接下来几天,你必会亲眼看到,她们两人乃是我的贵宾,不是囚犯。”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颇为怯懦,但温德洛还是先去解洁珂的锁链。“薇瓦琪要你跟艾希雅到前甲板去见她……”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还来不及继续说下去,洁珂就把钥匙从他手里抢过去,自己开锁。
 
锁链被通通解开了之后,洁珂一跃而起,低头以冰冷的蓝眼俯视着温德洛。她的衣服被蛇毒蚀穿,露出底下红红的灼伤。然而虽然有伤,她仍是个身高力壮的女人。“艾希雅在哪里?”她质问道。
 
随后,她跟着温德洛在船舱里穿梭。走到艾希雅房门口时,她一把将他推开,接着打开锁锁,推开门。而门一开,艾希雅就冲了上来,她的肩膀结实地撞在那高个子女人的胸骨上。
 
“艾希雅!”洁珂叫道,抱住这身材娇小的女人,让她那两只乱挥乱舞的手臂无法乱动,“我是洁珂啊,你镇定下来!”
 
过了一会儿,艾希雅终于不再挣扎,仰头看着洁珂。她的头发杂乱,黑眼圈,目光涣散,呼气时散发出呕吐物的味道。“我得杀了他才行。”艾希雅咬牙切齿地说道。她的头摇来晃去,随即抓住好友的肩膀,“快跟我保证,你会帮我杀了他。”
 
“艾希雅,你是哪里不对劲?”洁珂问道,她转头怒视着温德洛,“她是碰上什么事了?”
 
“他强暴了我。”艾希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柯尼提强暴了我,他经常到我房里来,装作很和善,亲我,然后……而且我的船,他把我的船压在底下,所以船根本看不到天,也吹不到海风……”
 
听到好友一股脑地讲出这番不着边际的话,洁珂不禁惊骇地望着温德洛。“现在没事了。”她嘴里有气无力地劝道,眼神却十分疑惑。
 
“薇瓦琪现在就要见你们。”温德洛连忙对艾希雅说道。这是他能说的最好的好话,“薇瓦琪希望你们现在就去见她。”
 
“我的船……”艾希雅半是啜泣地说道,开始蹒跚地推开洁珂,摇摇晃晃地沿着舱梯走过去。
 
“她是哪里不对劲?”洁珂对温德洛质问道,眼里尽是冰冷的怒火。
 
“放太多罂粟浆了。”温德洛解释道,但他发现自己是在跟空气讲话,因为洁珂早已去追艾希雅了。
 
 
 
前甲板远得好像怎么也走不到,艾希雅仿佛在梦中漫步。周围的空气如寒冰一般顶住她,但只要她稍一倾身,那空气便一下子让开了。
 
她强迫自己不断前行,一边肩膀靠着舱梯的墙壁,借此撑着自己往前走。等走到开阔的甲板上时,她觉得甲板似乎往外延伸了好几里一般。不过她还是鼓起勇气准备迈步,幸亏这时候洁珂就来到她身边,扶住她的手臂。
 
艾希雅一语不发,无力地倚在洁珂身上,开始走过漫无边际的甲板。泪水刺痛了她的眼。走过甲板时,她心里百感交集。她终于纠正了往日愚蠢的决定,回到了自己该在的地方。只是如今,她不但失去了贝笙,失去了可怜的派拉冈,连那一帮跟着她大老远地来到这里的水手也都葬身海窟。柯尼提残暴地重创了她的身体,她的爱船也还在柯尼提手里。不过,若能走得到前甲板、再次与薇瓦琪四目相对,她就能面对一切苦难。
 
伤痛与悲苦,并不会因为见到薇瓦琪而减缓或被化解。即使一切已逝,只要有薇瓦琪,她就值得继续活下去。
 
那狗日的柯尼提仍站在前甲板上,他竟还有种俯视着自己,笑得仿佛很欢迎她似的。艾希雅接近短梯之后,柯尼提便退开了。他大概知道,若是站得太近,那艾希雅必定会把他拽倒,然后将他的脖子扭断。
 
“好,现在把另外一脚挪上来。”洁珂轻声说道,“踏到上面那一阶。”
 
“什么?”此时的洁珂在说什么呀?
 
“好啦!”洁珂嘟囔了一下,突然把艾希雅整个人沿着短梯顶上去。
 
艾希雅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接着洁珂再次粗率地一直将她顶到前甲板上去。艾希雅膝盖与手着地,匍匐在前甲板上。她知道这事有点不对劲,却又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行的做法。接着洁珂出现在她身边,将艾希雅搀扶起来。
 
“放开我。”艾希雅明确地对洁珂说道,“我要自己走过去。”
 
“你人还病着。”柯尼提怜悯地说道,“所以我是不会因此而记恨的。”
 
“你这杂种!”艾希雅骂道,但接着感到柯尼提好像走近过来。艾希雅挥了一拳,发现柯尼提一直站在原地,那个懦夫!“我还是会把你杀了。”她诅咒道,“但是我不会让你把血流在我的甲板上。”
 
“艾希雅!”
 
那是爱船的声音!她的声调颇为震惊,那是因为她担心艾希雅的安危。不过她的声调里还有别的情愫。
 
艾希雅说不出那是什么。她茫然地东张西望,终于发现薇瓦琪正转过头来望着她。不过此刻薇瓦琪不该忧心忡忡,而应该是很欢喜才对啊!“没事了。”她对薇瓦琪劝慰道,“我来了。”
 
她想要奔上前去,但是跑不起来,只能踉跄地挪着小步。洁珂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扶着她走到船栏边。
 
“船啊,我来了。”艾希雅对爱船说道。过了这么久,她终于回来了。接着便忍不住问道,“他把你怎么了?他把你怎么了?”
 
她是薇瓦琪,但又不是薇瓦琪,她的五官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睛太绿,眉毛格外地弯,散在她肩上的头发不像头发、反而像是触须。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在抓住船栏时触感的差异。以前,艾希雅与薇瓦琪互有默契,她们像组成拼图的不同碎片一样,拼合成一个完满的图案。可是现在艾希雅抓住船栏时的感觉却与抓住洁珂的手或抓住派拉冈号的船栏无异。没错,这船还是薇瓦琪号,但是薇瓦琪不需要她就能完满无缺了。
 
可是艾希雅若是少了薇瓦琪,就会有缺憾。她原本期待心中的空虚会在见到爱船的时候被填满,现在看来,那空虚是永远也无从填补了。
 
“我现在已经完整了。”船柔声但肯定地对艾希雅说道,“你的家族给我的记忆与龙给我的记忆交融在一起,所以我已经完整了。非得这样不可,艾希雅。我不可能回到过去、从根本上否认龙的存在,而若是没有我,龙其实也无法存活下去。你不会因此而记恨吧?你不会因为我已经圆满而记恨吧?”
 
“可是我需要你!”这话冲口而出之后,艾希雅才想到这话的意义。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而这真相原来是那么残忍!“若是没有你的话,我算什么?”
 
“就算没有我,你不是也一直过得好好的吗?”船答道。
 
艾希雅听出这话里带着她父亲的智慧,以及长者的见识。“可是我心痛啊!”艾希雅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讲出,如伤口出血一样痛苦。
 
“你终将痊愈。”薇瓦琪笃定地劝道。
 
“你不需要我……”一想到薇瓦琪不需要她了,艾希雅整个人顿时晕眩起来。她经历重重困难、奋斗不懈,又失去了那么多,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但最后她竟发现薇瓦琪不需要她!
 
“‘爱’可以单独存在,不必因为需要而爱。”薇瓦琪温柔地对艾希雅劝道。船首外的海面上有几条海蛇探出头来,严肃地望着薇瓦琪与艾希雅对话。有条黄绿色的海蛇看起来像是身躯变形了,要不就是艾希雅的视野仍扭曲不正。
 
温德洛不晓得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抓住船栏与艾希雅并排而站。“哦,船啊,你好美。”他感叹道。
 
接着,艾希雅便感觉到,刚才温德洛身上那股难以名状的紧绷感开始化解消散。
 
“你……现在的你能通晓一切,你已经完满无缺了。”
 
“你走开!”艾希雅本能地骂道。
 
“你需要休息。”温德洛柔声对她说道。
 
口蜜腹剑,虚文矫饰,就跟柯尼提一样。艾希雅朝他挥出一拳,但是温德洛闪头避开了。
 
“走开!”艾希雅对他吼道。无用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艾希雅顿时明白,船并未驰援、补助她所需要的力气,于是她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薇瓦琪轻声说道:“现在你得努力为自己着想了,艾希雅,你我都是一样。”
 
艾希雅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似乎被母亲一把推开了,她着急地说道:“可以前你是跟我在一起的,你知道他对我干出了什么丑事,也知道他伤害了我……”
 
“倒不尽然。”船温柔地答道。随着这几个字的脱口而出,船与人就此完全分开了。从此以后,船就是个单独的个体,她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有可能误解艾希雅的意思,也能像别人一样,有可能把艾希雅的话当作是胡言乱语。
 
“我知道现在你的痛苦有多么真切,也知道当时你的痛苦有多么真切。”薇瓦琪说道,“只是……也许是因为我对你认识太深了,艾希雅。早在我苏醒前,你就在我船上过了多年的生活,做了许多梦。我也与你分享了梦境,这你是知道的。你虽深受这种梦境的侵害,但这并不是第一次。”船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德冯干下那种事情实在是罪大恶极,错不在你,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而贝笙之死,错也不在你。”薇瓦琪以低得像是呢喃的声音说道,“所以绝对没有‘你活该遭受惩罚’这种事情。”
 
薇瓦琪的话虽然不假,但这却是艾希雅最不想听到的真相。现在她还无法忍受那个真相,因为过错而有痛苦,因为她任性,所以导致心上人丧命,她之所以碰上坏事,是因为她活该碰上坏事,这一切与一切的关联,一切与一切的因果炸了开来,使她头晕目眩。要不是当初她总是跟母亲唱反调,非要跟着父亲上船不可,那如此疼爱她的母亲一定不会把船交给凯芙瑞雅。要不是德冯取了她的处子之身,她也不会告诉凯芙瑞雅,凯芙瑞雅若是不知道此事,多年来就不会对她那么鄙视。要不是凯芙瑞雅鄙视自己,派拉冈也不会葬身海底,连带着让贝笙、琥珀、小克利弗都送了命。小克利弗啊,自己怎么对得起他——
 
“我要回我房里去。”艾希雅沙哑地恳求道。
 
“我带你回去。”洁珂应道。
 
 
 
温德洛小心地在他原来的舱房门上敲了敲,不一会儿,洁珂猛然拉开门,把温德洛吓了一跳。一时间,他站在门口与那个高大的北国女人对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之后,他才回神过来,说道:“柯尼提认为,你们可能会想要穿女人的服饰。”
 
洁珂怒目而视,好像温德洛这番话冒犯到她似的。但接着她便退后一步,招手要温德洛进去。艾希雅坐在舱床上,双膝收在胸前。
 
地上已经摆了个床垫给洁珂使用。艾希雅看来已经好多了,她虽然憔悴依旧,但还是抱着警惕心。房间里气氛紧绷,可见温德洛进来之前,她们大概是在吵架。艾希雅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抱着的那一堆料子柔滑的衣裳,并说道:“拿走!他的东西我才不要!”
 
“等等。”洁珂插嘴道,歉然地对艾希雅看了一眼,“自从我们上船来之后,我这一身衣服就没换过。我成天闻自己的体味,闻得也很烦了。”她皱了皱眉头,接着不情不愿地说道,“还有你,你这身衣服都是呕吐物的味道。”
 
“他送这些衣服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艾希雅发火了,“这是贿赂啊!如果我穿上他送来的衣服,他就会把我当婊子看待,因为他只凭衣服就把我买通了。这一来,往后谁还会相信他强暴过我?”
 
“在我看来,他并没那个意思。”温德洛轻声说道。在他看来,柯尼提送这些礼物主要是为了讨好船,并不是为了要讨好艾希雅,但是艾希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以他不敢再说下去。在艾希雅面前,温德洛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不管说什么都可能会惹恼她。时间一久就好了,温德洛劝慰自己。他也别找话题了,就等艾希雅自己开口吧!他关上门,再把那一大包衣物放在舱床床尾,并放下臂弯里夹着的木箱,木箱里有些首饰和几瓶香水。
 
看到那堆宝物,洁珂不禁扬起一边眉毛,接着朝艾希雅看过去,问道:“我瞧瞧你不介意吧?”
 
“随便你。”艾希雅言不由衷地说道,“反正你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你就是不相信我说的事情。”
 
洁珂打开珠宝箱的盖子,一边打量着箱里亮晶晶的瓶罐首饰,一边答道:“艾希雅,你这个人是不说谎的。”洁珂深吸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继续说道,“问题是那个情境……不免使我起疑。毕竟这件事情说不通呀!他为什么要强暴你?他有自己的女人,他不准船上水手强暴女人,而且大家都评价说他是个正人君子。在分赃镇上,没人说过他一句坏话。虽说他给我上了脚镣,但是他每天来见我两次,待我彬彬有礼。就连船听说柯尼提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都感到颇为震惊。”洁珂在衣物间搜找了一番,抽出一条柔软的蓝裙子抱在胸前。“穿这个的话,就没办法爬桅杆啰!”洁珂打趣道。
 
但是艾希雅并没有因为洁珂那句幽默话而忘记先前的话题。“这么说来,你相信那一切都是因为我喝了罂粟浆而乱做梦?”她激烈地质问。
 
洁珂耸耸肩:“他给我喝用白兰地调开的罂粟浆以治疗灼伤。那个方子挺有效的,但也使我的梦境格外鲜明。”洁珂皱起眉头,“艾希雅,我痛恨柯尼提。要不是他的话,我那些朋友也不会死。但尽管如此,那人仍有荣誉感……”
 
“那不是梦。”艾希雅转过头来,控诉般地瞪着温德洛,说道,“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已经变成他的小跟班了,不是吗?你连一场架也没打,就平白地把我们家族的活船奉送给他。”
 
温德洛还来不及为自己辩护,洁珂便开口了:“艾希雅,你站到我的角度来想一想,要是我告诉你说贝笙侵害了我呢?那你一定很难接受吧!艾希雅,之前你差点淹死,而你被救上来之后,却发现你的船甚至船上所有人手和贝笙都死在海里,所以你为他们而悲悼。你之所以会痛恨柯尼提,并且相信他什么邪恶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都算是正常,任谁碰上这么惨痛的经历都会失常。”
 
“你就没有失常。”
 
洁珂沉默了半晌,低声应道:“我也在守丧,只是我守丧的方式与众不同。琥珀和我可不是什么偶尔碰上一两次面的熟人。我割下了一绺头发来追悼她。我倒不期望你会了解,不过我失去的是好友,并不是心上人。你失去了贝笙,所以你受的影响会比较大。”
 
温德洛慢慢思索洁珂话中的深意,不禁大为惊骇。他抬头看着阿姨,不敢相信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看到温德洛那一副认为这事伤风败俗的表情,艾希雅光火起来:“是呀,我是跟特雷睡觉没错。我想你的观念跟你母亲一样,是不是呀,温德洛?既是婊子,那就不算是被强暴了,是吗?”
 
艾希雅话里那种义愤填膺的情绪也惹恼了温德洛。他要守住自己的立场,长久以来忍受依妲的脾气,终于使他鼓起勇气来为自己辩护道:“我并没说你不好,我只是很意外而已。也难怪我惊讶啊!常人不会想到商人世家的女人会这样,但这并不是说……”
 
“操!”艾希雅蛮横粗鲁地骂了回去,“告诉你吧,凯尔·海文的儿子会这样,我倒一点也不意外。”
 
这句话本来伤不了他,但温德洛却仍因此而感到刺痛。他努力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这不公平,我知道你是想要把所有人惹恼。我是说者无心,你却硬给我的话安上别的意思。到现在为止,你一直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从没说我不相信你。”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跟柯尼提是同一边的,你会相信谁说的话,已经不言而喻。你给我出去,顺便把那些拿走。”艾希雅不屑地向地上的箱子踢了一脚。
 
温德洛朝舱门走去:“说不定我跟柯尼提不是同一边的,说不定我跟我的船站在同一边。”
 
“住口!”艾希雅吼道,“我才不要听你扯一大堆借口。我听够了!”
 
“如果你行为举止一直像疯子,那人们就会开始把你当作疯子来对待。”温德洛严厉地警告道。出去之后,他反手把舱门关上,并听到一瓶香水摔在门板上的碎裂声。站在黯淡舱梯中的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艾希雅对他的某些指责还算公允,他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她所说的既不合逻辑,又不像是实情。按理来说,温德洛是不会相信她真的碰上那样的惨事。在他看来,船上的其他水手也不会相信柯尼提真的侵害过她。然而温德洛心里有数,他之所以不得不相信艾希雅的话,并不是因为艾希雅亲口道出,而是因为依妲已经侧面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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