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梦者故事> 4.浪淘墓

4.浪淘墓

  我梦见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以致我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是土葬,还是海葬,没有一处地狱能够收容我。

  知晓此事之后,我等待了几个小时。随后我的朋友们来了。他们用古老的仪式偷偷地将我杀死,点亮长长的蜡烛,然后将我抬走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伦敦城里。他们在深夜里偷偷离开,沿着灰色的街道,穿过一排排窄小的房屋,一直潜行,直到抵达河边。泥泞的两岸之间,河水与大海的潮汐正在贴身肉搏。双方都黑沉沉的,却映满灯火。我的朋友们端着闪烁的长蜡烛,走近酣战中的浪潮,眼里都闪现出一丝忽如其来的惊异。当他们扛着我死去的、僵硬的躯体时,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由于没有任何一处地狱可去,没有基督徒的葬礼能够接纳我,我的灵魂还是藏在我的骨骼之间。

  他们扛着我走下一段布满绿色粘稠物的阶梯,缓慢地移动,来到了那恶心的泥岸边上。就在那儿,在一片垃圾地里,他们挖了一个狭窄的坟墓。完工之后,他们便将我放进了坟墓里。然后,他们突然将手中的长蜡烛通通扔进了河里。当河水淬灭了燃烧的烛火,浮沉在海潮之间的长蜡烛显得小而苍白;霎那间这场灾难的魔力消失不见,我瞥见了那渐近的盛大黎明。我的朋友们将斗篷罩上他们的脸,庄严的队伍瞬时变成了一个个散乱的逃亡者,他们悄悄地溜走了。

  随后,泥浆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岸边,掩盖了一切,只露出我的脸。我独自躺在那里,与我相伴的是那些被彻底遗忘的事物、那些海潮不愿意送远的漂浮物、那些无用之物与遗落之物,还有那些可怖的造作的砖块——既非石砖,亦非泥砖。我的感官失灵,因为我已经被杀死了,但我那不快乐的灵魂仍能够感知和思考。黎明朝四周蔓延,于是我看见了占满河岸的荒凉屋舍;它们死气沉沉的窗户盯着我了无生气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成捆的货物,没有人类的灵魂。注视着这些被遗弃的事物,我变得非常疲倦。我想大声哭喊,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是个死人。然后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顿悟:多年以来,那群荒凉的屋舍亦是如此的欲哭无声,因为它们都是死物。我还明白了:对于那些被遗忘的漂浮物来说,若是它们曾哭泣过,那还算一种幸运,但它们没有眼睛也没有生命。而我,亦尝试哭泣,但我了无生气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我明白了,河流本可以关怀我们、爱抚我们、为我们歌唱的,但它浩浩荡荡地朝前奔腾而去,心无挂碍,除却那拂不去的兰舟画舫。

  最终,海潮完成了河流不曾完成的事情,它涌上来并掩盖了我。我的灵魂安息在绿色的潮水里,感到欢愉,并相信得到了一场海葬。但随着潮退,海水再次离开了我,再次留下我独自躺在无情的泥泞之中,陪伴我的只有不再漂浮的被遗忘之物,以及视线中所有那些废弃的房屋。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自己已然是死物。

  在我身后的那面悲墙上,悬挂着被大海遗弃的绿色杂草,那里出现了黑暗的甬道,还有被封锁被拦住的狭窄密道。最终,鬼鬼祟祟的鼠群从这些暗道里钻出来,啃噬着我,我的灵魂因此感到欢愉,相信他必然将自此获得解脱,远离那具被拒绝礼葬的受诅咒的躯骨。不一会儿,鼠群都跑开了,在不远处彼此耳语。此后它们再没来过。当我发现自己在老鼠之中亦是被诅咒的,我再次感到想哭的冲动。

  随后,海潮荡了回来,掩盖了可憎的泥岸,藏起了废弃的房屋,抚慰了被遗忘之物。在大海的坟墓里,我的灵魂获得了片刻的安宁,然而再一次,海潮抛弃了我。

  海潮来来回回地在我身边游走,许多年过去了。接着郡政府的人找到了我,并给了我一场体面的葬礼。这是我躺过的第一座坟墓。就在那个夜里,我的朋友们来到我身边。他们掘出我的尸骨,将我再次放到泥岸边那窄小的墓洞里。

  此去经年,一次又一次,我的尸骨被拾起埋葬,但我的葬礼上总潜藏着那些恶人中间的一员。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来将我的尸骨掘出,并将它们再次放进泥岸的墓洞里。

  终有一日,曾对我做出这般可怕之事的人中,最后一个也死去了。我听见他的灵魂在日暮时分跨过河流。

  再一次,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几个星期之后,我再次被发现,再次从那不安之地里被取出,并被深深地埋葬在一片圣地里。我的灵魂祈盼着能在此安息。

  有人几乎立时地出现了。他们披着斗篷,举着长蜡烛,将我带回到泥墓洞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和一场仪式。当所有的弃物看见我被一次次带回来,它们不能言语的心底里都在嘲讽我。因为它们都曾经为我能够几度离开泥岸而感到妒忌。但必须记住的是,我无法哭泣。

  岁月如水,朝向黑色船只过往的方向,奔流入海;诸多被遗弃的世纪迷失于海面上,我仍然躺在那儿。我没有任何去渴望的缘由,也不敢无缘由地渴望什么,起因在于那些无法再漂泊的弃物可怕的妒忌和怨气。

  有一回,风暴来临,他从南边的海面上腾空而起,一直席卷到伦敦。他驾着猛烈的东风,拐道进了河流。那飓风比沉闷的海潮更为狂暴,跨着大步越过了无精打采的泥岸。所有悲伤的被遗忘的事物开始欢腾。它们与那些更高傲的东西旋绕在一起,再次飞舞于海面的气派船舸之间。飓风从隐匿的藏身之处掘出了我的骸骨。我希望,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被潮涨潮落所烦扰。随着潮退,他乘着河流直下,转向南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将我的骨骸散落在诸岛之间,散落在欢乐的异乡大陆的海岸沿线。当我的尸骨分散得如此遥远、七零八落,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灵魂几乎要解放了。

  然而,出于月亮的意旨,潮水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上涨了,潮退的功劳旋即功亏一篑。我的尸骨从阳光岛屿的边缘被卷了回来,沿着大陆的海岸线收集聚拢,朝着北方晃荡,直到这摊尸骨一路漂泊,抵达泰晤士河的河口。奔腾不息的波涛转向西面,裹挟着尸骨逆流而上,回到了泥岸的墓洞里,把我的尸骨丢了进去。河泥覆盖了一部分尸骨,露出另一部分,因为它丝毫不在意被遗弃的东西。

  接着,潮水开始退去。我看见那些房屋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有其它未被风暴带走的弃物的妒忌。

  就这样潮涨潮落,被遗忘的事物在此寂生寂灭,翻覆之间,几百年又过去了。我一直躺在那儿,躺在泥岸那漫不经心的掌心里,从未被完全地遮盖,也从未能够获得解脱。我渴望温暖大地的强力爱抚,或是大海的安适慰藉。

  有时,人们发现我的遗骨并埋葬了它们,但那习俗未曾消失,我的朋友们的子孙后裔总是将我的遗骨掘出放回原地。直至最后,货轮不再经过,河岸更显昏暗。河道上不再有锯木流过,取而代之的是被飓风连根拔起的古树,它们未经雕琢,全然质朴。

  最后,我意识到,在我附近的某处地方,有一荫野草开始生长,苔藓出现在所有死气沉沉的屋舍之上。某日,一些蓟花的冠毛顺着河流飘荡而下。

  有那么几年,我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这些迹象,直到我开始肯定,伦敦正在消逝。于是我再次燃起了希望。沿着河流两岸,遍生弃物的怨气,怨愤居然有东西敢在被遗弃的泥岸上心怀希望。渐渐地,那些可怕的房屋开始摇摇欲坠,那些未有过生机的可怜的死物最终在杂草和苔藓之间被体面地埋葬。后来,那儿长出了山楂花,接着是旋花。最后,在曾是码头与库房的坟堆上,野玫瑰挺立生长。于是我明白了,大自然的法则已经胜利,伦敦消逝了。

  伦敦城里的最后一个人出现在了河边的墙垣间,穿着我的朋友们曾经披戴过的古老斗篷。越过墙垣边缘,他亲眼确认我仍然躺在那儿。然后他走了。我自此再未见过人类。他们已随伦敦逝去。

  最后一人离开之后,过了几天,鸟儿们飞进了伦敦——所有那些善于歌唱的鸟儿。当它们初次看见我,全都斜眼瞥着我,然后它们飞开一段距离,纷纷议论起来。

  它们说:“他只是得罪了人类,但与我们无关。”

  “让我们善待他。”它们说道。

  然后它们跳近我身边,开始歌唱。那是晨光四起的时分,从河流两岸、从天空之上、从曾经是街道的灌木丛中,传来数百只鸟儿的歌声。随着光亮渐强,鸟儿们唱得越来越响亮。我头顶的鸟群越聚越多,直至有上千只、上百万只鸟儿在歌唱。最后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许多扑动着的翅膀,羽翼上洒满阳光,翅膀缝隙里露出点点天空。当伦敦城里听不见任何其它的声音,只充斥着那狂喜的歌声里无数的音符,我的灵魂从尸骨间升腾起来,从泥岸的墓洞里,开始朝天空攀登而去。鸟群的翅膀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巷道,它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尽头的一扇半掩着的天堂小门。然后我霎时间发现,我能够流泪了,透过这个迹象,我明了那泥岸再不会收留我了。

  在这一刻,我睁开我的双眼。我正躺在伦敦的一幢屋子里,躺在床上,窗外有几只麻雀,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在闪耀的晨光里歌唱。我的面庞上仍然流淌着一些泪滴,因为一个人在沉睡的时候,他无力约束自己。但我站起身,将窗户大大地敞开,朝外面那小花园伸出我的双手。我为那些以歌声唤醒我的鸟儿祈祷,因为是它们将我从那烦扰而可怖的百年噩梦中唤醒。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